刚到阳间的崔钰,在屋顶一落脚就莫名其妙打了一连串的喷嚏,几乎是同时,她脚底下的屋子里走出一个人,也开始打起喷嚏。
崔钰低头一看——
青天大老爷,宽肩、窄腰、大长腿,吓!此人居然就是徐清明。
还没等她想好接下来怎么办,崔钰的身体已经本能的退后几步,窜进了远处的树林里。
崔钰在地府时不好用紫微大帝的小铃铛站起来,其实早就心痒难耐,因此一来阳间就把轮椅扔到一边。这会儿她连路都走不好就想用窜的,自然是生生撞到大树上,脑袋起了好大一个包。
跑什么呢?崔钰懊恼地模着肿包自责—— 徐清明他是喝过孟婆汤的,他已经不记得妳了。现在的他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妳也不是他的小苞班,有什么害怕的?没事,别怕,搞断腿就好,搞断腿就好……
她一边吸着气自我安慰,一边想好了办法,变出两锭金灿灿的元宝便往城隍庙走。
姜小白曾经说过现在城东的城隍庙里有一帮流民,只要给钱,哪怕杀人放火他们都会做。崔钰想着,雇个人去把徐清明的腿打断就成了,既不用她出手还能圆满完成紫微大帝的任务,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于是,隔天傍晚,崔钰趴在墙头盯着流民手里的铁棍,两人一块儿等着,她的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
这世的徐清明虽是个丞相,但也就是个文弱书生,身形纤瘦、脸色发白,反观那流民壮得像头野熊,可别腿没打断倒把人给弄死了。
下手的地方是崔钰挑的,这条窄巷本来就偏僻,又临近入夜,四周静悄悄的连麻雀的叽喳声都不曾有,是以徐清明的脚步声格外鲜明。
就要来了。
崔钰咽下一口口水。
流民也听见了动静,等徐清明走近,那壮汉猛地冲出来高举着那根铁棍,撸起袖子的胳膊上暴起青筋,“狗官,偿命!”他大喊着,就要把铁棍往徐清明脑袋上敲。
什么情况?!
崔钰差点惊得掉下墙,不是说好一锭金子一条腿,不伤性命、不打脸?怎么那壮汉对着徐清明的脑袋敲下去啦!
眼见那铁棍带着风声,就要把徐清明砸个脑袋开花,崔钰顾不得其他,伸手掐了个诀就要打向那壮汉,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出手,壮汉就被定住了。
这时那铁棍离徐清明,不过两指远。
徐清明从头到尾都没变过神色,他连看都不看壮汉一眼,伸出一根指头把铁棍拨开,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开始仔仔细细擦拭那根手指。
崔钰顿感不妙,她软着腿、抖着胳膊自屋顶砖瓦上往后爬,可刚动一下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拎住衣领,提到半空。
一个干巴巴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帝君,此人刚才想用法术暗算您,已被我擒获,该如何处置,请您吩咐。”
我呸!我用法术是想救他好吗?你怎么能好坏不分、颠倒黑白!
不过崔钰没胆骂出来,因为她看见徐清明望向她的眼睛里闪过一点光,脸上还浮现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大地,她是我的旧识,没胆子暗算我。”他慵懒地站着,笑意更浓了,彷佛春日扑面暖风,如果不是崔钰太了解他,也会错过他眼底的深意。
那双载满温柔多情的眼睛里分明写道—— 等回来,再跟妳算账。
崔钰此时全忘了那些自我安慰的话,犹如回到当年她在他手下做牛做马的日子,见他笑,她的心就开始抖,心抖完,手又开始抖,手抖着,脚也开始抖,很快就在大地战神手里浑身发颤。
大地战神听了徐清明的话,抓住崔钰的手一松,下一步就回到地面扛起了碍眼的壮汉。
崔钰腿还在发抖,落到砖瓦上时没站稳,脚底一滑,整个人摔下屋顶,**重重地摔在地上,那疼像一道闪电窜进脊骨一路冲到天灵盖,把她的眼泪都逼了出来。
徐清明站在原地笑咪咪地看她坐在地上动弹不得,等她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徐清明还嫌弃的倒退一步,眉毛都拧在一起。
崔钰见状更是悲从中来,甩开脸面哇哇大哭,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吵得徐清明又好气又好笑。
他蹲下来隔着手帕抬住崔钰的下巴,见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头发还散了大半乱垂着,忍俊不禁道:“当年不准我去百花楼睡花姐儿,妳就是这个架式,过了五百年竟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崔钰哭得说不出话,抽了下鼻子,一滴米粒大的泪珠掉下去,看着委屈得不得了。
徐清明最见不得她这个样儿,笑意不收却皱起眉,甩开手帕,两指捏住崔钰的腮帮子迫使她仰面看他,这下崔钰的鼻涕、眼泪全流不出来,脸颊还被他按得生疼。
“有什么想说的?”见她安静,徐清明捡起帕子给她擦脸,动作看着讲究优雅,但真蹭到脸上,那火辣辣的滋味也就只有崔钰知道了。
崔钰扁嘴,细声细气地叫唤,“疼……”
徐清明松开指头,满意地打量着她脸上被他按出的红印,状似大度的抚模了下她鸡窝般的脑袋,和气地笑,“我知道妳疼,我想个法子带妳回去休息,好不好?”
崔钰觉得很不安心,但她现在扭一下腰,头皮都发麻,只好乖巧地点头,还殷切崇拜地看向徐清明。
徐清明心情很好,又模了模崔钰的头发,连缠在他指间的青丝都解得很有耐心,解下来后还特意攥在手心里,彷佛舍不得丢掉的珍宝。
崔钰快被感动了……接着她就被绳子给捆住了。
绳子是扛着壮汉的大地战神抛过来的……他抛绳子,是因为徐清明向他做了个手势。
崔钰那难得的感动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
那绳子黑不溜丢毫不起眼却很结实,把崔钰捆得跟粽子一样,严严实实的,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崔钰不乐意了,她含泪问徐清明,“这是做什么?”
徐清明不紧不慢地起身,手往后一伸,崔钰那油光水滑的发丝就被大地战神接了过去。
只见他拿着那根头发无声念了几句,发根就出现了火苗,随着火苗上窜,崔钰那根及腰长的青丝被慢慢燃尽,她眼前的世界也在不断变大。
变大—— 两人高的房屋眨眼成了雄伟城墙。
变大—— 比她高三个脑袋的徐清明已经头顶青天。
越来越大—— 石缝里冒出来的小绿芽可以为她遮风挡雨。
等那根头发全化成灰飘走时,崔钰已经变成拇指大的小人,战战兢兢地抱住一颗石子,生怕徐清明走过来时脚底带的风把她吹回阴曹地府。
徐清明见崔钰的神情惊慌又害怕,躲在石子后头的小脑袋一个劲儿的抖,他再硬的心也软了。蹲在地上伸出左手,指尖贴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他柔声说:“上来,我带妳回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崔钰被她现在拇指姑娘的状态吓到了,瞪大杏圆的眼睛又往石子后面躲了躲,一脸警惕。
“回家养伤呀,小钰儿,妳不是刚点头答应了吗?”徐清明笑得面若春花,声音也又轻又低,像是怕把她吹跑了一样。
小钰儿。
崔钰愣了一下。心里的悸动彷佛寺院铜钟的余音久久不能停息,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里面怦怦怦的,是沉默了五百年的心动。她有五百年没听人这么叫她了,也只有徐清明会这么叫她。
她活着的时候是个没名没姓的小乞丐,徐清明在钓完鱼回府的路上把她捡着,她抱住鱼筐,里面没精打采的鱼顿时开始乱扑腾尾巴。
崔钰还记得,在那条满是尘土的路上,那个宛若神祇的白衣少年意气风发,驾着高头大马朝她翩然一笑——
“妳既然这么讨鱼喜欢,不如就叫小鱼饵。”
这确实不算个人名,可她看都看呆了,哪儿有什么不愿意,还是后来府里崔管事登名簿的时候觉得这名字不登大雅之堂,特意去求徐清明给个大名。
徐清明刚得了两个天仙儿般的侍女,一个帮他捶腿、一个喂他吃梨,正乐不思蜀,早把那个灰头土脸的小鱼饵忘了,听崔管事一说就随口应道——
“那就随你姓,取蚌谐音叫钰儿吧。”
不能被诱惑!
崔钰拧了一把自己的脸,从往事中回神。
小钰儿又怎么了?徐清明成日在百花楼里厮混,嘴甜到叫谁都是心肝儿、宝贝儿,尤其舌头卷起来发的那声音勾人得紧,那些见惯了男人的窑姐儿都受不住软了身子,里头哪儿有点真心?
她鼓起勇气,抬起清亮的眸子看向徐清明,他笑得放肆,伸向自己的手指勾了勾,崔钰只好再偏开目光。对上他那对谁都像带着爱意的眼睛,她又该被他吃干抹净了。
徐清明变得耐性极好,就这么静静等了一会儿。突然他眉头一挑,恍然道:“我倒忘了小钰儿在疼,疼得走不动了。”说罢就用指头小心地把崔钰夹住,搁到手心里,又罩上另一只手把崔钰周围捂严实,这才慢慢起身。
崔钰被徐清明圈在手心里,随着他慢慢起身,她觉得头昏眼花,那种被迫离地千丈的无力感灌满全身,四周又有没有可以附着的东西,只能不断地东撞西撞、晃来晃去。
“徐清明!停下!停下!”崔钰犯恶心,忍不住大叫。
徐清明听话的不动了,掀起盖在上面的手,只见手心里的崔钰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徐清明……”崔钰大口喘着新鲜空气,好不容易把胃里的翻腾压下去,眼角带上泪光地求他,“你把我变回去吧……”
徐清明嘴角还是挂着笑,好似苦恼地摇头,“把妳变回去,妳立即就溜走了,我还没弄清楚妳跑来这儿的原因呢,再说……”他深情满满凝视着崔钰,“小钰儿,妳就不想再多跟我待一会儿吗?这些年,我可是很想妳啊。”
崔钰原本硬挤出的泪这会儿是真要掉出来了,她连忙摇头摆手,“我不溜,绝对不会溜!”
“当年妳还跟我说,要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呢,”徐清明面上挂笑,眼底却积起暴风雷雨,“床都还没下就给了我一刀。妳说,这样没心的女人,她说的话,我是信还是不信?”
崔钰知道这事儿不能善了,牙齿咬着嘴唇不再作声,只在徐清明不注意的时候,无声地抹了一下脸,凉凉的,全是泪。
心里的难受还没缓过去,崔钰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她养性子时一直待在徐清明身边,耳濡目染下也跟着没心没肺惯了,当即蹭干泪,厚脸皮去戳徐清明的手心。
她人小没力气,但被柔女敕的手指不断蹭着,徐清明还是觉得酥痒。他掂了掂手心里没轻重的崔钰,见她吓得缩成一团,小脑袋埋进两腿间,这才含着笑把处理好壮汉的大地战神唤近,吩咐了几句。
大地战神很快弄来了大张的梧桐叶,又施了法术,不知从哪儿招来了两条小蛇在叶子下面驾舟。
等徐清明把崔钰放进叶子舟后,她兴奋地想要打滚。
听说九重天上有雷车可遨游天庭,拉车的是应龙和青虬两条神龙,只有那些与天齐寿的神仙祖宗才有资格坐坐。如今这个叶子舟虽只取了个意思,但她还是很满足。
“这么喜欢?我的勾陈天宫里有辆雷车,只是常年没人打理有些破旧了,妳要是喜欢,等我这趟回去,带着应龙、青虬一起送妳?”
叶子舟载着崔钰飞到徐清明跟前,徘徊在他左肩膀附近,他一扭头,吹出的气全扑在崔钰身上,有些故意。
崔钰扶额,她怎么给忘了,眼前的这位还真是个与天齐寿的神仙祖宗。别说什么雷车他瞧不上眼,就是她待的地府,他若是想收进囊中只怕也是轻而易举。
她连忙说:“不用了,我在地府的院子小,放不下雷车那样的大件儿。而且我官职那么低,根本使唤不动两大神龙。”
徐清明看她一眼,没说话。
崔钰看他那眼神就知道,这是在怪自己驳了他的意。
甭管人还是鬼都有股子贱性,徐清明逗弄崔钰,她百般不愿理他,可他猛地不肯说话,她心里又惴惴不安,觉得缺了点什么。
崔钰趴在叶子舟上慢悠悠往前荡,腰痛很快就消失了。她闲得无聊,一会儿拽拽徐清明的头发,一会儿撞撞徐清明的下巴,玩得不亦乐乎。
徐清明也歪着头任她下手,只不过在她刚拉住头发时用力抬头,把崔钰再次吊到了半空。
崔钰本来就小得可怜,双脚一离开叶子舟,整个人都随着那根头发荡悠起来,吓得她连声喊徐清明。
徐清明当作没听见,大步往前走。
正巧一阵不算小的微风刮过,路上行人都未在意却差点要了崔钰的命。她跟拽救命稻草一样用力抓住那根头发,带着哭腔喊,“我想要那个雷车……求求你送给我……”直到把嗓子喊到发哑,徐清明才把她送回叶子舟。
她坐好后还是心有余悸,握着那根头发发起呆,忽地两条小蛇滑行的动静大了,崔钰竟硬生生把徐清明的头发揪了下来。
徐清明看着那根断发瞇起了眼,见状,崔钰连忙三两下把头发卷起来,无比正经地缠在她的小手腕上,还用袖子盖起来,做完后一脸邀功地对着徐清明傻笑。
“这么宝贝我的东西?”徐清明也笑,笑得比崔钰还开心,“那辆雷车,妳既然想要,我给妳就是。不过妳脸皮那么薄,想来也不愿白受,作为交换,把妳到这儿来的缘故说说。”
崔钰真想把脸皮拉起来给徐清明瞧瞧,真是一点都不薄啊。不过徐清明发话了,不薄也得薄。她煞有其事地说:“我是来阳间收魂的。你可能也知道现在这儿出了一个大奸臣,害死好多忠良还有好老百姓。为这事儿我们地府忙翻了天,光靠黑白无常根本管不过来,所以我就来帮忙。”说“大”的时候还随手画了个圈。
“这么说,那个大奸臣……”徐清明学着崔钰的口气,慢吞吞地说:“还真是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崔钰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脸上的表情很认真。
徐清明又笑了,还笑出了声。那声音传到崔钰耳朵里简直无法形容,让她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硬着头皮和徐清明对视,咽下口水时还发出响亮的咕咚声。
“小钰儿,妳说妳怎么就这么招人疼呢?我是真舍不得放妳走了。不如妳就这个样子,按妳答应我的生生世世陪着我?”徐清明笑意更盛,但崔钰知道这叫怒极反笑,说明她要倒霉了。
刚才她又说错了哪句话?!
崔钰觉得古人说的话一点都不准,伴徐清明这样的神仙,比伴着老虎差远了!
徐清明走到一座壮丽的府邸前,停下脚步。门前两个拿着棍棒的小厮连忙行礼,接着推开大门。门很厚重,推开时发出的轰隆声把崔钰坐的叶子舟都震晃了。
等眼里被晃出的金星不见,崔钰仰头看檐下挂着的牌匾,但是那牌匾对她来说太高、太巨大了,她差点弯断了脖子都没能看清全貌。
徐清明也不理她,径自往内院走。里面小桥流水、亭台阁楼皆精致玲珑,连随地摆着的小装饰都是用金子雕出的麒麟瑞兽,一片富丽奢华。
崔钰变得拇指大,那些金子在她眼里更是变大无数倍。她东瞅瞅、西瞧瞧,眼睛怎么都不够用。她觉得她臆想了几百年的夙愿—— 被金子埋起来睡觉,怕是可以实现了。
正当她被金银珠宝迷得神魂颠倒时,徐清明推开院门走进去。随着门吱嘎一开,里面胭脂水粉的味儿猛往崔钰鼻子里灌,她被呛得喷嚏不断,又怕徐清明嫌弃只好捂住嘴背过身去。
还没等她回头,一群裹着绫罗绸缎的姑娘们扭腰摆臀地拥过来,围着徐清明叽叽喳喳,配着耳畔腕间银坠玉镯的叮当作响,一时间小院子里热闹非凡。
崔钰的叶子舟早被挤得老远。她东倒西歪一阵子,干脆四肢着地趴在叶子上,盯着只看得到脑袋的徐清明,脸颊气鼓鼓的,手指用力划过梧桐叶面,却被溅出的绿汁水糊住了眼。
就在她觉得今天已经很倒霉,不可能再更倒霉的时候,崔钰抹着红通通的眼睛,模糊看见某一只莺燕娇笑着,胡乱敲徐清明的胳膊,嘴里还说——
“相爷偏心,只给青鸟姊姊画小像,人家可不依!”
话音未落,那莺燕蓦地从宽袖里抽出一把小刀,对准徐清明心口刺去。
就在刀尖要刺进徐清明胸膛的前一瞬,一支箭精准地越过人群射穿刺客的太阳穴,直直钉在小院的石砌围墙上,入石三分,箭翎微颤。
被射杀的刺客脸上还带着媚笑,接着全身一僵,两额喷血,轰然倒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刺客倒下,围住徐清明的人群才发出尖叫四下逃窜,妳推我一把、妳踩你一脚的比方才还要热闹。
徐清明看着被血溅脏的衣襟,无奈之情溢于言表,他头也不回地朝射箭的大地战神招手,叫他过来处理尸体,接着张望几下,看到崔钰,大步向她走去。
崔钰还愣在叶子舟上,除了对徐清明遇刺感到后怕,她更为自己的命途多舛感到悲伤。因为她刚领悟到了一件事实—— 搞不好,她义正辞严骂过的大奸臣就是丞相徐清明,不然哪儿有那么多人想要他去死?呜呜呜……
还没悲伤完,崔钰就看见徐清明向她走来,浑身一哆嗦,脸上立即浮现出讨好的笑,端坐好崇拜地看他。
徐清明靠近,低头一抖袖子就要把崔钰连着叶子舟往里收。
想到袖子里空荡荡的暗无天日,崔钰连忙抓住他的袖口,求饶的甜喊,“相爷—— ”那声音把她自己都给腻着了。
徐清明手一顿,叶子舟正好撞在他的手背上,崔钰猛地一晃,一脑袋栽在叶面上。
“这会儿就不是大奸臣、祸害忠良和好老百姓的坏人了?”徐清明噙着笑,挑眉问她。
果然还记着仇呢!
崔钰也顾不得脑门疼,连滚带爬坐正,仰起脸学着姜小白的话本子里姑娘哄人开心的法子,转着调子说:“相爷,是您听错了,人家说的不是奸臣,是贤臣,你是天底下最大的贤臣,你最任人唯贤、最体恤百姓了,所以就别把人家收到袖子里了嘛!”
崔钰说完,徐清明很久都没响应,她琢磨着姜小白好像还说这时候该甩手帕?但她又不是徐清明会随身带手帕,这下该怎么办呢?
徐清明着实被噎住了,用一副被沾满烂泥的母猪闯进怀里的复杂神色看着崔钰。
“看来妳这五百年,过得十分精彩?”徐清明缓了缓,才对着崔钰又掀起嘴角,笑得和蔼可亲,“没少用这招数勾引男人吧,真不愧是从小被我教出来的。”
话本子里都是骗人的,阎王爷诚不欺我!
阎王说这话,正赶上崔钰和姜小白因看话本子旷工,崔钰以为他那是为没收话本子找的借口,没想到是真的!
她瞬间把脸上谄媚的表情收起来,一板一眼,正襟危坐。
徐清明轻瞥了她一眼,轻车熟路穿过院子,倒也没再把她收进袖子里。
一路往里走,景色又变了几番,茂林修竹,千岩竞秀,石阶青苔,刚才那些雕梁画栋的景儿都成了镜中拈花。
徐清明走近小竹楼,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一个静雅温娴的青衣女子抱着只白猫向他福了福。
崔钰顿时坐得笔直,浑身所有的毛孔都在向外冒火,她说怎么把那些花蝴蝶都遣开了,原来真正给他红袖添香的在这儿等着呢!
“青鸟这是……在等我给妳画完小像?”徐清明徐徐调笑,带着说不出来的柔情。
“相爷说笑了,这猫儿新来的很是认生,我一时不察竟叫牠钻进您的书房来,好在没碰到东西,还望相爷恕罪。”
美人儿笑起来也美,模了模怀里的猫,娉娉婷婷地站在那儿就是一幅画。别说徐清明对除了崔钰以外的女子都偏爱些,就算是不懂情事的孩童见了也不会忍心责难她。
崔钰捏捏肚子上五百年吃出来的肉,愤愤不平地扭过脸,不肯再看他们。
徐清明兴致正好,随手把崔钰拍到身后,朗朗一笑,“妳抱着猫倒也入画,今儿我就把妳那美人图画完。”说完便走进竹楼。
天已经半黑了,青鸟先为徐清明点了烛台,又磨了墨、铺好纸,举动间皆有说不出来的闺秀气。随后,她抱着白猫半倚在藤椅里,眉眼含笑,有如佛祖拈花。
青鸟忙的那会儿,徐清明正抱着臂懒散地靠在墙边,伸出一根指头推着崔钰的叶子舟玩。
推一下,叶子滑出一点,崔钰前仰后俯;拉回来,叶子回到原处,崔钰一个踉跄。
推一下,拉回来,再推一下,再拉回来,徐清明玩得乐此不疲,崔钰被折腾得脸都绿了。
徐清明见好就收,把崔钰从叶子舟上拿下来放进手心,走到案前开始为青鸟画小像。
崔钰趁徐清明还站着,看了一眼那画了一半的小像,好看得让她想往纸上吐口水。但算起来,笔尖的一滴墨都能把她全身打湿透,她就是吐到口干舌燥也沾不脏小像的一个边。
于是崔钰换了另一种法子,她攀上徐清明握着的笔杆,抱住笔杆就开始瞎晃。
徐清明正用心落笔,被她一闹腾,笔一抖,生生把青鸟的丹凤眼画成了下垂眼。
崔钰捂嘴直乐,看徐清明居高临下的盯着自己,心虚地跳下笔杆,小腿啪嗒啪嗒快跑几步躲到竹雕笔筒的镂空里,再探出头朝徐清明吐舌头。
徐清明忽地笑了,那笑如月光撒满河面般拨动观者心弦。
他撂了笔,歪倒进宽大的太师椅,无奈地叹惜,“今儿夜里酸味太重,这画儿……怕是画不成了。”
虽听不懂徐清明的话,但青鸟的性子向来柔和,也不多问,行完礼便自行退下,连门都无声地关好。
这般识趣,比起崔钰走出来咬着宣纸角表示不满的行径,实在是……云泥之别。
徐清明不吭声,低头看崔钰对着纸角忙活,等她差不多把一个角全啃下来,“呸呸”开始吐纸屑,他才嫌弃地拿起笔对着崔钰的小脑袋敲下去。
崔钰一仰头,就看见徐清明对她下毒手,当机立断倒下打滚,结果这书案不平,怎么都停不住,直到“匡啷”撞到笔洗冰凉的边,她才不再动弹。
晕头转向的站起来,崔钰觉得自己好丢脸,红着脸朝徐清明放马后炮,“你说谁酸呢?谁酸啦?我是觉得你那画太难看,配不上青鸟美人儿闭月羞花的脸才阻止的!”
徐清明笔一抬,崔钰立即蔫了。
她低头左脚踩右脚地玩,不敢再说话。
徐清明把她勾进手心里举到眼前,似笑非笑说:“到底是当了五百年的判官,胆量长了不少,已经敢和我呛声了?”
崔钰听他说话的调调,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往心口钻,脸上那点羞红早就没了。
徐清明却状似十分好脾气地道:“也罢,既然妳觉得我画青鸟不好看,那我便不画了。但害我少了张美人图,妳总得补偿我……”
带着蛊惑的声音传进崔钰耳朵里,他轻轻说:“我用妳画幅画,好不好?”
崔钰的心都停了一拍。
她脑子还空白着,头已经点了下去,丝毫没察觉那个“用”字有什么玄妙。
接着,她就被徐清明丢进了砚台里,四脚朝天。
砚台里有一层墨汁,滑溜得很,崔钰按着砚台起了好几次,都跟龟壳着地的王八一样,左右一摆,刚要爬起来就“噗”一下又摔回原地。
崔钰抹一把溅上墨汁的侧脸,深吸一口气,把磨得响亮的牙停住,可怜巴巴地看向徐清明。
徐清明正把被她折腾到惨不忍睹的画像丢掉,回头就见她举着胳膊朝他晃,小脸两边的墨花成一团,鼻尖上还沾着一个黑点,要多好笑就有多好笑。
“起不来了?”他笑着问。
崔钰不敢贸然点头,怕把墨汁捣得满身都是,只好拚命伸手朝他一个劲儿地笑。
徐清明伸出一根手指靠近崔钰。崔钰以为他是要让她抱住,笑得更欢,眼睛都快笑得看不见了,结果徐清明指尖一转直直戳中崔钰的肚子,惊得她一个翻身爬起来。
崔钰站在砚台中央紧紧护住自己的肚子,看登徒子一样瞪着徐清明。
徐清明笑吟吟的,“妳看,这不就起来了。”
崔钰这下真的起来了,想哭都没理由哭。
徐清明没等她把手心的墨蹭到衣服上,就扯着帕子捏住她的腰把她提起来,四肢着地按在新铺好的白纸上。
“没青鸟那只白猫脚掌印出的梅花好看。”
徐清明把她拎离纸面,端详着那四不像的几点墨迹,啧啧摇头,一脸遗憾。
“爷……”崔钰无力地嚷嚷,连五百年前的旧称都喊了出来。
徐清明听到她喊的,脸上突然就没了笑,静静看着崔钰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这个样子,崔钰只见过一次,就是她五百年前死掉,刚被姜小白勾住魂,徐清明冲进院子看到她尸体的时候。
当时他就是这么静静地走过去,面无表情地砍断八岐大蛇尸体的尾巴,把被蛇紧缠窒息断气的她拉出来,抱进怀里。
好像还徒手擦了她吐出来沾到脸上的血?这个崔钰不是很确定,那会儿姜小白催着她赶紧走,连头都不准她回。再说,他可是把干净视作跟命一样重要的徐清明,徒手擦血什么的,肯定是她看花了眼。
徐清明的脸还是没表情,他举着烛台走出竹楼在门前立了立,扯下一手心花瓣带了进来。
好香的花,把堵在鼻子的臭墨味儿都给冲没了……崔钰狠狠吸了几下。
她虽对花不感兴趣,但地府里阴气太重,常年见不到半根草,唯一点绿色还是上生星君给她送的小松树,只有巴掌大,绿茸茸的极惹人喜爱,那还是在土里埋了能抵阴气的咒符才活下来的。所以能在阳间遇着这么香的花,崔钰还是很想看清它的颜色模样的。
可徐清明没回到她那儿,他接着走到东边百宝槅前,从最顶层取下一个凝脂般的白玉碗,上面连一丁点儿杂质都没有,像是用整块顶级白玉精雕细琢出的。
好想模一下……崔钰又被那玉碗勾住了,直觉得手痒。
她虽然在地府混得不错,但阎王老爷子总爱在她耳边唠叨什么清廉为民,搞得她见着贿赂就心虚,这些年一个子儿都没攒下来。要不是靠把上生星君送来的金银首饰往当铺鬼那儿卖,指望那点俸禄?她早就穷到喝西北风去了!
徐清明就像知道她的心思,把玉碗朝她跟前一摆,对她凑过去连模带蹭的举动置若罔闻,专心地在花瓣堆里挑拣一番,半晌拿出一片最饱满的花瓣放一边,其余的全洒进玉碗里。
这落花缤纷的景儿太妙,崔钰傻乎乎张着嘴,连徐清明月兑她衣服都没发觉。
等她感到肩头一凉再低头看,上身只剩下件枣红色的肚兜,暗金线绣着大大的福字,歪歪挂在她的脖子上。
那暗金线也不是地府能拿到的规格,还是上生星君听她随口抱怨没漂亮的针线,特意去跟织女要的。
她刚想到这儿,就听见徐清明轻柔地问——
“在想什么?”
徐清明正用拇指摩挲着崔钰肩头,指甲灵巧的去解她的肚兜带子,就听见崔钰脆生生地回答——
“上生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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