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时分,白苏芳走出小瓦屋,深吸一口带着春天气息的微凉空气,朝南口小街行去。
清晨时分没什么人,连只狗都没有,四周很安静,朝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哼着还记得的几首歌,她最喜欢蔡依林,好想看她的演唱会,马德里不思议,看我七十二变……
张大叔的馄饨摊照例已经在街口摆开了。
春天的天气就是舒服,不冷不热的,风吹在脸上都觉得有精神,只是春天不长久,夏天很快就来了,夏天太热,就算可以免费吃馄饨,她都吃不下,也幸亏有夏天的食欲不振,不然她冬天胖出来的肉要怎么消。
说来也奇怪,白家的桌子就只有甘薯跟青菜汤,偶而吃吃饭馆客人剩下的东西,这样也能发胖,不得不说这身体真的太好了,完全适合过苦日子,因为啊,一点热量都不浪费,有吃必长膘,回馈率百分百,幸好她每天要走一小时来回,还算有运动,不然都不知道要胖成什么样子。
馄饨拌着芹菜,嗯,真香。
然后走过赵大叔的馒头摊,馄饨一碗要十文,太贵了,还是馒头实际点,只要一文,喝水就能饱,啊啊,她真怀念麦当劳,还有她最爱的花生牛肉汉堡,柠檬咖啡,来到东瑞国的小时候,还过过好日子的,有仆妇,有丫鬟,三餐丰盛,没想到好景不长,她到现在还记得那个自称是“白二老爷的女乃娘”的人,下巴很长,眼神不善,看着弟弟的神情透出满满的厌恶,真混账。
可恶,算了,不想不想了,还是眼前的日子比较重要,老天保佑苏鄞一举考上举人,然后考上贡士,然后上殿让皇帝评进士等级,这样他们白家就发啦哈哈哈……
白苏芳停在馒头摊前,“赵大叔,两个馒头。”
“好咧。”赵大叔快手的包了两个馒头给她,“还是妳好咧,停了就买。”
白苏芳奇怪,“怎么,有人停下来却不买吗?”
刚刚看到几个人停在馒头摊前,还想说赵大叔真幸运,来了个开门红。
“就是,看样子是南召人咧,问俺有没有看到一个手受重伤的汉子,总共三个人,还问俺知不知道这边有没有大夫,俺看他们不买还戳馒头,心里来气,想你们要请大夫,偏不让你们知道,就骗他们这小地方没大夫咧,哈哈。”
白苏芳差点叫出来,找手受伤的,不就是住上房那三个嘛。
这三人运气也不错,亏着那几个南召人没礼貌,赵大叔不跟他们说这里有大夫,不然去欧阳大夫那里一问,欧阳大夫那么贪财的人肯定一下就说出来。
东瑞国跟南召国数十年来都不太合,南召国人想揪出来的,那……那一定要跟他们捣蛋才行。
前生电影看很多的白苏芳已经迅速脑补出一个剧情,那三个人乃是大内高手,奉皇上之命到南召国查探敌情,没想到不小心受了伤,还暴露了行踪,南召人当然要追追追,还有,这三人身上一定刚好有什么证据,必须亲自呈给皇上。
要不要去通知一下?当然要,别的不说,人家可是给了自己十两银子呢,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退一步说,万一两边人马真在上品客栈遇到,那对客栈肯定不会有好事,砸坏的桌子椅子都不会有人赔的,她不能让那几人继续在上品待着。
于是她提裙快跑,馒头当然得抱着。
一路冲进上品客栈,店小二大宝正在开门,见到她急匆匆跑来,奇怪道:“后面有狗?”
“没。”
上房虽然清静,但真的很远。
好不容易跑到上房,白苏芳也不敢大声,轻敲了格扇几下。
很快的,格扇从里面开了,出来的不是雀斑脸,看鞋子普通,也不是冷嗓子,看着他左手包了一圈,是昨天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眉毛好像蜡笔小新,雀斑脸说他叫做……叫做……对了,朱贵。
好得也太快了吧,这什么体质?是军人吗?
朱贵一脸防备,“我们没拉铃。”
白苏芳把他往内一推,自己也进门,然后关上,跟随侍讲话,等一下一定还要报告他主子一次,所以她直接就凭着穿着找出冷嗓子。
华服,有暗纹的牛皮靴。
今日状况不同,她也就不避讳的直接看着他了,“外面有南召人在找你们。”
那人扬眉,“确定是南召人?”
“不是我亲眼所见,不过我们长年住这,南召人跟东瑞人还是分得清楚的,大爷们若是觉得无妨,小店当然欢迎各位继续住,可若是不想与他们打照面,恐怕还是早点出发好。”
雀斑脸一惊,看着冷嗓子,“大爷!”
“东西收拾收拾,我们走。”
白苏芳心想,走了就好,总之,两边人马不要在客栈遇到,“我去给大爷收拾些干粮跟干净的水。”
她说完便立刻跑回大堂外,从系绳的牌子找出三人的马,把羊皮袋灌满水,又去厨房拿了十张大饼,也一并绑在马身上。
才刚刚打好最后一个结,三人便下来了。
“那群人往西边去了,往哪边都好,避开西边就行。”
三人翻身上马,那雀斑脸道:“若是有人问起我们,妳可知道怎么说?”
“请放心,就算我是乡村野妇,那也是东瑞人,自然是护着自己人了。”
就见那冷嗓子的唇角微微勾起,白苏芳心想,真好看哪,眼睛好像有宝石在闪烁一样,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这人富贵出身,还长得好看。
就见他从腰间解下东西,往她这边抛来,“赏妳。”
白苏芳伸手接住。
马匹冲出马棚,在清晨的街道往北边奔去,直到看不到三人影子,白苏芳这才颤着手仔细看接到的东西,那冷嗓子居然给她一个钱袋子,好沉,就算都是铜钱,那也是不少了,战战兢兢打开,妈啊,一袋金珠子。
好、好多钱,好多好多钱。
白苏芳没出息的全身发抖,苏鄞到省城考举人的钱有了,到京城考贡士的钱也有了,苏鄞,你可千万要榜上有名。
还有,这么多钱放在身上不好,她得赶快回家,埋在灶下,这样才安全。
一路跑回家,柳氏当然被她今天的遭遇吓了一跳,看到那么多金珠子一下昏了过去,白苏芳又捏又掐的半天才把她弄醒,两母女一个出去看着有没有人经过,一个把钱袋子埋入灶灰里,已经放到最深处,白苏芳又丢了两把柴,这才放心。
柳氏想到自家家境可能好转,眼眶一红。
白苏芳笑着抱住母亲,“娘,别哭,女儿只说东西忘了拿,这还得回客栈上工,您在家里就休息休息,想一下怎么给鄞哥儿挑丫头的事情。”
柳氏含泪点点头,“妳路上小心。”
“好。”
过了半个月,白苏鄞从书院休假回来,知道姊姊有这番奇遇,自己得以去考举人,莫不高兴万分。
老实说,他这长短腿下田是不行的,拚将来只有读书这一条路,这几年也读得不错,已经有了秀才资格,先生都说他文章四平八稳,比同侪优秀,可以更上层楼,但想起去省城考试得花路费、住宿费,一路吃喝,加上省城什么都贵,至少也得五两银子,姊姊为了他,一个月只休息一天,每天都在工作,这才能供他在勤智书院读书,他实在没脸再让姊姊想办法,可是不考功名,读书又有什么用,没想到老天对他们白家还真不薄。
白苏鄞十五岁的脸上既高兴又羞惭,“我是男子,本应该是我来照顾母亲跟姊姊,可今日却相反,都是我拖累了姊姊……”
白苏芳一个巴掌打在他的后脑杓,“说什么呢,一家人分什么你我。”
“就是。”柳氏也很高兴,“鄞哥儿,你可得好好考试,你姊姊这好运气有一次,不会有第二次,你要把握机会。”
白苏鄞点点头,书院其他同侪家境都不错,落榜了一次,再考就是,可他不是,那十两银子跟那袋金珠子用完,他就再也没办法考试了,他得在这之前金榜题名。
“苏鄞,姊姊跟你说,你可要听进心里,你上场考试,不是为了娘跟我,是为了你自己,替自己争一口气。”
“我懂的。”
“鄞哥儿,你可得考出个前程来。”柳氏一脸企盼,“等你考上了进士,说不定你爹就会派人把我们接回去。”
白苏芳是穿越人,自然对那个相处了半年多的爹有印象,不是坏人,但也算不上什么好人,一个典型的暴发户,看到她的第一句话是“可惜是个丫头”,白苏芳就怒了,身为女子有什么好可惜的,女子可顶半边天呢,可惜个屁。
然后白二老爷完全就像他给她的印象一样,对这个女儿很淡薄,不讨厌,但也不喜欢,感觉来柳氏住的宅子也只是因为他要在梅花府办事情,住这里比住客栈舒服,虽然是父女,但两边都没什么感情,白二老爷回京后,白苏芳一次也没问起,她见过爹,可没好感,但白苏鄞却没见过白二老爷,小时候他总会问“爹爹在哪”,“爹爹是不是不喜欢鄞哥儿,娘,怎么柱子有爹,我没有,我要爹爹”。
柳氏什么都好,就是对白二老爷死心塌地这点不好。
白苏芳知道,柳氏还是爱着那个白二老爷的。
她会抱着儿子,跟他说爹是怎么样的人,写字多好看,谈生意多厉害,白家可大了,好几个院落呢,人也多,鄞哥儿若是回去,就有一堆兄弟姊妹,然后还有祖父祖母,他们见到鄞哥儿,肯定会喜欢的,鄞哥儿若见到人,可要乖乖喊人才好。
鄞哥儿就会吵着要回去,柳氏就会说快啦快啦,爹爹很快就会派人来接鄞哥儿。
然后咻的一下,十年过去了,白苏芳怀疑,白二老爷不是不管他们母子三人,而是根本忘了。
有钱人不会缺女人,更不会缺儿子女儿,白二老爷早忘了,纯情的母亲还在等。
相对于柳氏的企盼,白苏鄞却不是那么回事,一脸的不高兴,“娘,好端端的说起那人干么。”
小时候他很天真,等着爹爹来接,柱子每回笑他没爹,他就会大声回话“我爹就在路上了”,后来长大了,渐渐知道,这东瑞国没那么大,不可能几年都走不到,那人就是忘了他们。
他小时候会期待,然后失望,接着埋怨,可是进入勤智书院后,他把重心放在拚前程上,慢慢忘记“父亲”这两个字了,书院里比他更糟的人都有,有个师兄的束修是母亲辛苦卖菜存下来的,他爹老是到书院门口闹,要书院退钱,说儿子不读了,把钱退给他,书院禁不起他三番两次的吵闹,便把那学生给退学了。
白苏鄞心想,好吧,自己的爹是个混账,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他伤害不了自己,他既然当自己不存在,自己又何必念着他,等将来自己考上个好前程,好好孝顺母亲,好好对待姊姊便是,父亲?不希罕。
白苏芳见母亲眼眶红了,马上把话题带开,“对了,苏鄞你秋天去省城考试,我要上工,娘身体不好,没人跟着你去煮饭洗衣,姊姊想,不如买个人伺候你,你好专心考试,你觉得是丫头好些,还是小厮好些?”
讲到儿子的前程,柳氏马上收住情绪,“当然是要丫头了。”
丫头现在帮忙洗衣煮饭,等儿子十五岁,这便先行收房当小妾,给家里开枝散叶,这样是最理想的了。
白苏鄞没那些弯弯绕绕,他单纯觉得等自己考完举人,还是要回书院继续读书,买来的下人便要跟母亲姊姊住在这小瓦屋,一个小厮怎么方便,当然是买个丫头,这样母亲跟姊姊也有伴,便道:“我也觉得丫头好些。”
白苏芳点点头,笑说:“那就买个丫头,姊姊会给你挑个会煮饭的,其他家事不会做没关系,煮饭肯定要好吃,还有,既然要考试,那你这几个月就住在书院,别浪费时间来回了,束修姊姊再托人给你带去,你专心读书。”
盛掌柜的两个儿子也在勤智书院,盛太太舍不得儿子,每半个月就去梅花府看人一次,到时候把银子托给她便好。
“好。”白苏鄞顿了顿,正色道:“母亲,姊姊,妳们放心,我一定会考上举人,然后明年赴京考贡士、考进士,我会让我们家的桌子有鱼有肉,请得起下人,让母亲活得像个大太太,让姊姊活得像个大小姐。”
白苏芳一笑,“这才象话,男子就得有抱负,以后不许再自怨自艾,你的脚不好没关系,你脑子好,不怕。”
柳氏欣慰,“好了好了,吃饭时别说这些,趁热吃。”
白家虽然有了银子,但却不想用,桌子上依旧是青菜汤跟甘薯,数年来都这样生活,也都习惯了。
几人吃了晚饭,又到瓦屋外乘凉,听白苏鄞说他跟同侪打听要考试得准备那些事物,原来名目可真多,白苏芳拿炭条一一写在木板上,等月上梢头,这就入屋睡觉。
隔天一大早,白苏鄞便出发回梅花府的勤智书院。
柳氏照样准备鸡食,喂鸡,白苏芳照样去上品客栈上工,母女俩有默契都不再提那银子的事情,只是再也不清灶下的灰了,除非满出来,这才扫掉一些。
白苏芳每次烧柴时心都想,人生的希望就在里面了。
希望苏鄞顺利靠中举人,考中贡士,进士,然后娶妻生子,她也不想出嫁,就跟母亲一起带小孩,一定很开心,哈。
日复一日。
春去,夏末。
牛南村是小地方,并没有牙行,牙婆每月三十才会来,收人,也卖人。
白苏芳特意挑七月三十这天休假,苏鄞再一个月就要去省城考举人,她得把人挑好了,训练几天,好替她们照顾白家的希望。
对于白苏鄞的事情,柳氏当然上心,所以也难得出门,跟着白苏芳一起到南口小街的牌坊下等牙婆,已经有一户人家牵着女儿在等,那女儿看起来才一岁多,父亲神情淡定,母亲眼眶却是红的。
白苏芳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她也不懂,家里又没有皇位要继承,干么一定得生儿子,但古代人真的对传宗接代超执着,养不起也要生,生了女儿就再生,一定要儿子,可家里这么穷,养不起怎么办,卖女儿啊。
小女娃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靠在母亲腿边玩着一条小手绢,神情很开心。
白苏芳很矛盾,她觉得买卖人是不对的,但自己现在又正要做这件事情,可若是聘人,没有卖身契在手中,又怕对方不肯尽心,退一步说,除非开店,不然聘人真的很奇怪,她一直努力入乡随俗,不能让别人看出她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要是被人发现她是穿越过来的,搞不好会被拿去当祭品……
脑子正在胡思乱想,一辆围了深色帐子的马车驶近了牌坊,一个中年妇人先行跳下来,穿着杏色秋袄,头上一支金簪,动作很是利落。
牙婆看得也多了,直接就到那夫妇面前,“我姓孙,这是我的证明文书,是私牙,两位这丫头是要卖的吧?”
女人不答,男人却是一脸讨好,很快点头,“是,娃子的户籍纸在这边。”
“我看看,这才一岁半啊。”
“是,您发发好心,收了她。”
那孙牙婆便蹲子,跟小女娃说起话来,问她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有些什么人,小娃口齿伶俐,一一回答,孙牙婆又跟她玩了一会,确定小女娃手脚健全,站起来时神情颇为满意。
孙牙婆是来做生意的,当然不会说废话,直接就讲了重点,“你这娃还挺不错的,不过实在太小了,还得吃我几年饭才卖得出去,半串钱卖不卖?”
那女人顿时流下眼泪,那男人啧了自己的女人一声,然后又腆着脸对孙牙婆道:“这半串钱还不够打一斤酒呢,一串吧,这丫头长得可水灵,等将来长大卖给大户人家当妾室,可以值好多钱。”
“好吧,那就一串。”孙牙婆往车子里大喊一声,“大丫,来把妳的新妹妹抱上去。”
就见马车后跳出一个七八岁的青衫女童,熟门熟路的牵起那小女娃,小女娃当然不肯,马上躲到母亲背后,青衫女童却也是看多了,直接走过去,抱起人便往马车去。
小女娃的哭声传来,“不要,不要,招弟要娘……娘……”
那女人眼泪簌簌而下,但看男人一脸不耐烦,却也不敢哭出声。
孙牙婆让两人在女娃的户籍纸上盖上手印—— 那户籍纸从此不再是户籍纸,而是女娃的第一张卖身契。
一切手续完成,孙牙婆拿了一串钱给男人。
男人在手上抛了抛,“等会去打两斤酒,再买半斤肥肉,好吃点油,妳啊,下回争气点,我家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妳却老生女儿,那不是触我霉头嘛,要是再生女儿,小心老子不要妳。”
那女人满脸是泪,却不敢反抗。
白苏芳看得来气,但又不能说什么,卖女儿在东瑞国合法,骂老婆在东瑞国也合法,老婆生不出儿子被夫家休弃,在东瑞国更是合法,她就算气到爆炸,也没立场去指责一件合法的事情。
去追问男人“你不心疼孩子吗”,当然不啊,看样子他不是第一次卖女儿了,只可怜那女人,跟了这么一个人渣。
这种事孙牙婆看多了,根本不放心上,把新的户籍纸收好,这便转头对上柳氏跟白苏芳,“刚才待慢了,大姑娘是要卖了自己吗?”
这两母女长得有八分相似,穿着都是一身补丁,头发也只是以木簪束起,鞋子都脏污得发亮了,看样子是穷中之穷,这种多半是要卖女儿给儿子娶媳妇。
孙牙婆打量起来,大姑娘长得不错,眉毛浓,修一修眉形就出来了,鼻子长得巧,嘴角弯弯,不笑也像在笑,这种脸讨人喜欢,就是皮肤太差了,一点光泽都没有,这就是长年吃不好才会这样,整个人粗手粗脚的,优点是已经是大人了,是现成的人力,买给商户当丫头,或者养个半年,把头发养光泽,皮肤养好,再卖给富贵人家当妾室都不错。
柳氏听得孙牙婆问,连忙摇手,“我们不卖女儿,我们要买个丫头。”
孙牙婆心想,这肯定是倾全家之力来给儿子买媳妇吧,她车上倒有四个年纪差不多的,只不过以后要在这乡村野地生活,也不知道那些丫头怎么想,想想便朝马车喊,“凤子,招财,进财,大花,都给我出来。”
白苏芳就看四个丫头一个接着一个跳下车,穿得都很朴素,但却整理得十分干净,神情忐忑不安。
“大姑娘,我车上就这四个合适些。”孙牙婆介绍自己的几个人,“这个叫做凤子,哥哥要娶亲,爹娘为了凑聘金,便把她给我了,老家是种田的,别看她个子不小,务农却是一把好手,下田翻地都会,也不怕日头晒,夏天照样能做。
“这招财跟进财是姊妹,老家卖豆腐,因为她爹生病,她娘才把女儿让给我,虽然没下过田,但家里活计都能做,砍柴、提水这些重活也行。
“这个是大花,我孙牙婆讲的是信用,也不想骗人,这大花已经嫁过人,是让丈夫给卖出的,如果大姑娘只是要个帮手倒是不妨,大花能下田,能干家务,但若是要给兄弟当老婆,这大花是不行的。”
就见那大花低下头,一脸委屈又羞惭。
柳氏把白苏芳拉到一旁,“芳姐儿,妳倒是瞧瞧,这凤子好,还是招财、进财好?”
“我瞧着大花好些。”
柳氏大惊失色,“妳没听牙婆说那大花身子破了吗?”
“我们是给弟弟找人去照顾他的,又不是娶媳妇,身子破不破有什么关系。”也不过就是一张膜而已。
“娘这不是想着考完举人,就给妳弟弟收房嘛,这样读书生娃两不耽误。”
“娘,我们家穷啊。”白苏芳哭笑不得,这问题她们明明讨论过了,“女儿算过,那些钱真的只够上省城跟上京,再多就没了,您若是觉得挪一些先娶媳妇无妨,那弟弟进了京就得住差一点的房子,女儿就在客栈工作,那贵的地方跟便宜的地方可是差太多了,上房安安静静,要什么有什么,一般房间就邻着大堂,从早上吵到深夜,饭菜味道还一直飘进来,这要怎么读书?我们家可没钱让弟弟再考一次。”
“那也不一定要大花,娘看凤子就不错,清清秀秀,看样子也规矩。”
“那凤子不想到我们家呢,您看,凤子跟那招财进财两姊妹,一看我们就马上别开眼,她们想的是到大户人家让少爷看上当姨娘,不是在我们牛南村当农妇,可这大花不同,她看着女儿的眼神是带着希望的,她想跟我们回家,这样的人安分多了,退一步说,大花嫁过人,自然不会对苏鄞起不该有的心思。”
柳氏一凛,这倒也是。
鄞哥儿年纪不小了,万一丫头不老实,诱得他纵情声色,忘了读书,那岂不是糟透了,这样她拿什么脸见老爷。
老爷一定还惦记着他们,只是他们搬了家,老爷自然找不到了,等鄞哥儿高中,她就让鄞哥儿大大方方回白家,认祖归宗。
是,什么都比不上鄞哥儿读书重要,丫头还是老实点好,这大花既然被丈夫卖出,想必不会计较自家的苦日子,于是道:“那就依妳的意思吧。”
两人回到牌坊下,四个丫头都是十分紧张,凤子,招财,进财三人脸上写着抗拒,只有大花十分企盼。
白苏芳开口,“孙牙婆,我们就要大花。”
孙牙婆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当时看大花长得不错就买下,可没想到因为是被丈夫卖出的,人人都怕她品行不端,很难月兑手,现在好不容易有一对农村母女要买,总算甩月兑烫手山芋,有钱赚就好了,还问什么,马上堆满笑,“好了,妳们三人回车上,大花,妳给太太跟大小姐磕个头。”
白苏芳连忙说:“不用磕头。”
但大花还是很快跪下,额头叩地,“大花见过太太,见过小姐。”
白苏芳伸手扶,“快点起来。”
“谢谢小姐。”大花起来,一脸欢喜。
柳氏原本觉得大花不好,现在看她有规矩,知道自己的主人是穷人家,也不摆脸色,刚才还喊她“太太”,多久没人这样喊她了,在梅花府时,宅子的婆子丫头因为离京城远,白家管不着,都讨好的喊她太太,柳氏嘴巴上虽然说不好,但内心也乐了一番。
孙牙婆笑道:“这是大花的卖身契,四两银子。”
白苏芳给了银子,小心翼翼收起卖身契,“娘,我们回家吧,大花,跟上来。”
“是,太太,是,小姐。”
大花就这样在白家住下。
白家就两个房间,柳氏跟白苏芳母女一间,白苏鄞一间,现在大花来了,反正以后要服侍白苏鄞,就让她去睡那边的地上。
大花真能干,准备鸡食、喂鸡不用说,柳氏身子不好,还会给她松松肩颈,三餐当然也不用忙了,大花一手包办,煮起甘薯跟青菜汤真是又快又好。
八月底,白苏芳除了本来的一天假,又跟掌柜多告假一天,要带大花去梅花府找白苏鄞。
勤智书院的人见到白苏芳大小包袱又带了一个人的阵仗,就去把白苏鄞喊了出来—— 书院总共有九百多名学生,其中秀才五十几人,这次有十八人要去考举人,考试虽然只写一天文章,但前前后后却得待上半个月,不是家人陪着就是下人陪着,守门人这几日也看多来找人的,因此没多问。
白苏鄞出来,见到姊姊自然高兴,见到旁边一个脸生丫头,便知道这是买给自己的,他在省城备考时,这丫头就洗衣煮饭、打扫家务。
大花照例下跪见过少爷,白苏鄞见自己穿着补丁衣服,她也没有轻视,心里也有一点安慰,十几岁的年纪,说不爱面子是假的,这世间有谁不喜欢穿得体体面面。
大花拿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大的是白苏鄞的,这几日,柳氏裁了布,给儿子做了两件新秋衣,要入城考试,还得拜过试官,总不好还穿着补丁的衣服,人要衣装,平时在书院读书就算了,进省城见试官绝对不能失礼,小包袱放的则是大花的一套换洗衣物。
白苏芳把银子给了弟弟,又交代了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住最好的客栈,最好的房间,三餐都吃好些,该花的钱不要省,把自己养好了,这才能应付考试。
白苏鄞知道姊姊不容易,认真点头应允。
见弟弟听话,白苏芳略觉安慰,又让大花好好伺候少爷,这便回头上了马车,赶在客栈关门前去投宿,隔天一大早,还是坐着马车出城门,黄昏时分才回到牛南村。
柳氏半年不见儿子,自然十分关心,问他是胖了还是瘦了,气色可好,然后问起先生有没有说鄞哥儿文章哪里需要改进,白苏芳含笑一一回答。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就只能看老天了。
大花跟着白苏鄞入省城,白家又恢复两个人,柳氏刚刚开始不习惯家里多一个人,现在又不习惯家里少一个人。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白苏芳每天都很紧张,每两三天就会梦见弟弟上榜或者落榜,不是兴奋过度醒来,就是失落过度睁眼,然后忍不住想,自己都这么紧张了,苏鄞不知道压力多大,可怜的孩子,等考完试让他跟朋友去游游湖,散散心。
九月底的时候,白苏鄞带着大花回牛南村了,说自己考得还不错,在家待了几天,又回书院去了。
然后那一天,白苏芳永远不会忘记,她在大堂招呼客人,正跟几个南召人介绍好菜,黄鱼锅子,纸包鸡,珊瑚金钩等等,大花飞快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大姑娘,得快点回家。”
白苏芳背后一凉,大花跑得这么急,母亲的身体一向不好,“是不是我娘怎么了?”
“家里来了报喜的,少爷、少爷考上了。”
“考、考上了?”
“是啊。”大花一脸高兴,声音整个大起来,“少爷以后就是举人了。”
店小二跟四周客人一听,都吓了一跳,牛南村这小地方居然可以出举人?
举人那是什么,那可是准官爷的身分啊,不用交税不说,名下还可以挂一百亩地不用缴粮税,就算没派官,日子也是轻松很多。
大宝马上把她手中的菜牌拿过,“去去去,我来帮妳点菜。”
白苏芳交过菜牌,内心还怦怦跳得厉害,“掌、掌柜,我回家一趟行不行?”
盛掌柜笑着说:“妳这丫头说什么傻话,快点回家,帮我跟妳娘说一声恭喜。”
白苏芳走了几步,突然腿一软,眼前一片黑,晕了。
后来她在自己床铺上醒来,这才知道,是大花把她背回来的。
白苏鄞去省城考试,还剩了一两多银子回来,柳氏便把那当作谢银,给了报喜的人,又让大花去杀了鸡,邻居周大壮的娘知道这好消息,把前几年埋在土里等着娶儿媳妇的酒挖了出来,让报喜人饱足一餐。
报喜人见这房子家徒四壁,居然就在旁边养鸡,鸡屎味一阵一阵的,心里对赏银也不报多大期望,没想到还有,虽然少,但不枉他跑这一趟,午饭鸡肥酒香,也算不错。
白苏芳知道后,心想,娘,干得好!
这个钱不能省,省了就是苏鄞以后会丢人。
举人呢,哈哈哈,举人!
呼……不能激动,好晕,但是,她好高兴,好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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