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的血腥味充斥在房里,只见大夫和药童两人利落地拆去慕寒月胸前那已经被血浸湿的血色布条。
在布条揭开的那一刹那,那狰狞的伤痕在金映烟的眼前呈现,虽然她脸上依旧毫无波澜,但瞳眸却忍不住地缩了缩。
那伤,看起来原就不轻,在经过刚才的拉扯再度迸裂,更是让人觉得触目惊心,她敛眸不想再看那道伤痕,但视线一垂,便见他的腰间竟然还有一道旧伤,几乎横跨他的半个身子。
即便那伤痕已经愈合到只剩褪不去的疤痕,但从那个蜿蜒的伤痕她仍能知道,这个伤绝对能够致命。
她想移开自己的视线,但即使她闭上了眼,那疤痕却仍然在她的脑海中盘旋着,再加上此刻大夫忙着处理的伤势,她的心里隐隐有着冲动,想要问看看那个疤是怎么来的,他为何曾经置身在这样的危险之中?
但……抿着的唇始终没有张开,她只是沉默的看着大夫忙着将金疮药倒在汩汩流着血的伤口上,然后利落地裹上白布,很快的,那可怕的伤口再次被隠在白布之后,但空气中的血腥味和他脸上那抹苍白却没有消失。
沉默,从大夫进来的那一刻便持续笼罩在两人之间,那大夫也是个机灵的,对于两人之间的对峙彷佛视而未见,当伤口一被重新包扎妥当,他就借口要去熬药,领着药童退了下去。
望着他那充满血丝的眸子,再看着他那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色,尽避心里再想知当年的原委,但心终究还是软了。
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可以一句话都不说便影响她思绪的男人啊!
“慕寒月,我答应你会给你解释的机会,你现在就好好休息,可以吗?”
她的语气很平静,再也找不着一丝方才的激动,语气依然清冷,但慕寒月却依然能够在她的眸中寻着一丝丝的担心。
即使只是那么一点点她依然在乎自己的蛛丝马迹,但慕寒月惶惶不安的心定了,总是孤寂的心暖了。
他的烟儿依然还是几年前那个看似冷硬,实则心软得一塌糊涂的小泵娘,即便在她的心中对他有无数的怨怼,可她却依然担心着他。
这样的发现让他恨不得能够在此时此刻就将她拥入怀中,只可惜他知道自己若有任何的异动,她绝对会立刻头也不回的走人,所以他完全不敢造次,硬逼着自己坐在榻沿,对着她摇摇头——
“本不欲让你知道这件事,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以你的个性,若是我不能在第一时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一旦你的心中存了疙瘩,这辈子只怕我就真没指望了?”
因为发现她对自己的忧心,慕寒月甚至还有了打趣自己的心情,低沉温醇的嗓音甚至还藏着几许轻快,而那轻快顿时换来了金映烟的一记眼刀。
“对,没错,靳柳枫是我为你安排的夫婿。”他开门见山的说道。
“为什么?”
她不懂,为什么明明他们俩已经互许终身,结果转眼他便抛下她离去,而她则被送上了花轿。
“因为你爹不肯答应把你嫁给我,但却允我若能做到他要我做的事,他会许你一桩不糟糕的亲事。”
随着他那低沉的声调缓缓道来,金映烟的思绪也跟着回到了三年多前,那时她爹的确想将她许给一个虐死好几个夫人的富家之子,只因为那户人家能够带给金家极大的利益,所以金晓企那时是想答应那门亲事的。
后来慕寒月听说了这事,心急火燎的来找她,说是让她放心,他会想办法让金晓企放弃这桩联姻。
她虽知那并不容易,可那时望着他那坚定的眼神,她对他的能力和许诺深信不疑,还满心感动地偎进了他的怀里。
两人虽无踰矩太过,可她心里早将自己当成他的妻,直到此时,她都还记得那天早上她依依不舍送他离去时,那满心的依恋。
只是,她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他的妻,可等待换来的,却是从那天开始,便再也没见过他。
在他失去音讯的日子里,她始终坚持相信他会回来,谁知道没等到他回来,她却等来了靳家的婚事交易。
那时,心灰意冷的她,除了嫁人似乎再没第二条路可走!
不料,她的嫁人是他一手策划的,人选也是他找的,可那时的他不过是一个刚从金家出走的小避事,凭什么能够驱使靳家这个家族,让他们贡献出嫡长孙来迎娶她这个商贾之女?
金映烟从来都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聪慧灵巧的她深吸了一口气,双眸直勾勾地看着他,问道:“金晓企让你去做什么?”
“打开太行山的商路。”
既然决定和盘托出,慕寒月便不会再有隐瞒,他与她之间的误会和猜忌已经够多了。
金映烟倒抽了一口凉气,金家的商路被阻她自然也是知道的,但却没想到金晓企竟会让他单枪匹马去做这件事,这与直接取他性命又有什么不同?
双唇微抖,她颤着声音问道:“就凭那时候的你,有什么能耐做到这件事?”
这么多年的怨怼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凭什么怨他,他以他的性命换来了金晓企放手操控她的亲事,他用生命阻止了她嫁给那个暴虐富家子的可能。
所以他身上的那些伤是为她所受的,虽然不清楚他是如何认识龙竞天那个大皇子,但她已经可以猜到他将自己卖给大皇子的原由。
一切都是为了她!
难怪无论靳大夫人怎么看她不顺眼,她还是能安安稳稳的在靳家过了三年平安宁静的日子。
“烟儿,当初我明知自己一去便是九死一生,但我浑然不惧,就算我真的死了,以你的心性与聪慧,只要能让你不受制于金晓企,你绝对能够好好生活下去。”
他毫不煽情,语气平铺直叙,完全没有半点的添油加醋。
然而仅仅只是几句话,便让金映烟无法承受,她的心像是猛地被人打了一拳,痛到几乎无法承受。
没有一丝怀疑,她接受了他的说法,因为她很清楚金晓企的为人,这种事绝对是他做得出来的。
即便极力抑止,但她的眸子却在转瞬之间泛起了水雾,然后凝结成珠,在晶亮的泪珠滑落的那一刻,她再次开口问道:“那金慕两家的仇怨又是什么?”
“我爹与金晓企原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只不过后来我爹考上了科举,而你爹却弃文从商。我爹生性耿直,虽然身为户部侍郎,却一直严守本分的不肯多为金晓企多行一丝方便。
“偏偏那时我爹的一个下属,一直想要更上层楼,而金晓企因为暗恨我爹不肯替他开后门,两人一拍即合,我爹被诬告贪渎,最后于市口被斩。
“金晓企则因为不想落人口舌,接了我们母子进金家,表面上似乎对我颇多栽培,但其实他无时无刻都想着要不着痕迹的将我斩草除根,尤其在我母亲死后,更加肆无忌惮。”
听完他的叙述,金映烟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但原本红润的双颊早已血色褪尽。原来,他从来没欠过她,而她却欠了他这么多。
即便两家有着这样的血海深仇,他却仍一心一意的想要护她周全,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欠债的与被欠债的角色在片刻之间忽然翻转,金映烟很清楚,他说的话全都是实话,他是一个傲气的男人,不屑也不可能用这样的话来欺骗她。
她的眼眶发胀、发热,却流不出一滴泪了,为了他曾经在生死关头前的徘徊,为了他曾经受过的委屈,她心疼、她懊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无言以对的她倏地起身,此时此刻,她如何再厚颜地待在他面前?
她想逃离他,逃避她曾经做过的蠢事,但他的手却比她的身形还快,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
眼前这个惊慌失措的女人是他深深爱着的女人,他懂得她的一嗔一怒,一颦一笑,更知道此刻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更没有错看她眸中那浓浓的内疚与懊悔。
他不需要她的这些情绪,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饶是如此,他却也没打算在此时此刻放过她。
“唔!”
伸出手拉住她的同时,仍坐在榻上的他狡猾的闷哼了一声,然后正准备仓皇离去的脚步顿住,她蓦地停下轻轻挣扎的动作,转过头来,眸中布满了焦急。
“如果你不想我再下榻追你,然后弄裂我的伤口的话,就留下来。”
对,他就是吃定了她的心软——他的眸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这样的无赖讯息,可此时此刻的金映烟,又哪里可能再眼睁睁的看着他受伤害。
重新坐回床边的矮凳上,她开口许诺,“你好好休息,我保证在你醒来之前,我不走。”
都说君子一诺,重于千金,她虽非君子,但他却知道她是个极重然诺的人,所以他心满意足地颔首,当真躺回榻上,闭上了眼,精疲力竭的他立时跌入了黑甜乡中。
一如她所承诺的,她静静的坐在一旁,这是重逢后的头一回,她头一回可以恣意地、仔仔细细地,用双眸瞧着他那张不再年轻张扬,却沉稳内敛的脸庞。
而最让她震撼的是,沉睡中的他,微动的薄唇竟不停地呢喃着两个字——
“烟儿……烟儿……”
原本朴实的书房被妆点得金光闪闪,对金晓企这个从小拨算盘的人来说,这间书房其实应该说是账房。
他殚精竭虑,每日只想着该怎样让自己的库房堆着满满的金银财宝,对他来说,这世上什么都不重要,唯有权财才是他一心向往的。
这几年,因为他巴上了三皇子,所以金家的生意更是顺风顺水,库房也堆着满满的金银。
有了钱财的他,也更加迷恋起权势来,本以为再熬个几年,一旦三皇子登基,他自是有从龙之功,可过去顺风顺水的他最近却频频受挫。
折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手不说,直至今日,他才惊觉自己被人在不知不觉之间,给挖了老底。
几个他向来倚重的下游商家如今纷纷拥货自重,害得他宫中采办的生意和军需生意全部供货不及,这段时间,他防着大皇子的人马、防着其他皇子的人马想来分这一块大饼,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竟然被自己养的老鼠给咬破了布袋。
想到可能的后果,金晓企再气也只能静下心来,试图为自己找到一条生路。
“江南徐家的天机云锦谈妥了吗?派去的人有没有告诉徐家,若是今年的天机云锦无法准时到位,那么徐家往年欠下的银两就得立即还出来。”
“说是说了,可是徐家一听这话,就把三十万两的银票拿了出来,并且索回了借据。”
冋禀的管事语气颜颤,跟在金晓企尹底下做事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许多手段,一旦触怒他,绝对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所以罾明知道自己的答案会加重金晓企的愤怒,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那陕北林家马场的马呢?他的儿子不正想娶咱们家的九姑娘吗?难不成如今想撕破了脸?”
“林家说了,咱们家的姑娘他们高攀不起,转头便说了徽州卢家颇为得宠的庶出姑娘。”
那可是一门比金家更好的亲事,虽说徽州卢家嫁的不过是个庶女,可是卢家的女儿从来矜贵,能娶到的话,谁又还稀罕金家的姑娘。
权与财的兼得,那是一条比靠着金家对未来更好的康庄大道,是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徐家也就算了,或许他梦到了一夕致富的法子,可那林家又是怎么搭上了徽州的卢家呢?”金晓企咬着牙问道,心中已经稳稳有了不好的预感。
对手这一招是打人专打脸,而且毫不留情啊!
“听说是大皇子保的媒,还有……”瞧着金晓企那铁青的脸色,管事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说下去,表情甚至已有掩不住的害怕。
“说!”尽避一个又一个的打击已经让他头晕目眩,但金晓企仍强自镇定地喝道。
“三皇子只怕已经知道了咱们的境况,万管事已经在前头正厅喝茶了。”
这才是最糟的,如今各种的宫中采办应该陆续送到内务府,可他们却两手空空,所有的货物都掌握在对手的手中,而能成为宫中采办指定的物品,每一项都是顶级中的顶级,一年只能产出固定的数量。
现在就算是他有金山、银山,只怕也无法在短期之内买到那些东西。
他可以想见三皇子的勃然大怒,毕竟这回三皇子负责了今年的宫中采办和军需,若是真砸了锅,只怕三皇子此时连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人逼到这样的地步,能定下这样的计划,若非彻底了解金家的人,又怎么可能这样精准的执行。
更何况,要这样挖他的老底,需要的可不是区区几十万两银子,数百万两怕也只是低估。
闭了闭酸涩的眼,金晓企其实对这个计划的幕后之人一清二楚——那人若不是金映烟,怎能将他的一切模得那么清楚?
到底是小瞧了这个女儿啊!
还有那慕寒月的手段,更是比他那个顽固的父亲不知道狠辣了多少倍!
眯了眯眼,金晓企深吸了一口气。
还好,他向来习惯万事留有后手,如今虽然时间急迫,但是只要能够在期限内遑得他们交出这些货物和军需,他便还有一线生机。
“走,去见万管事。”
想清楚了应对之策,原本气急败坏的金晓企蓦地收敛情绪,双手往身后一背,就迈步出了门。
“老爷,那万管事只怕来者不善,咱们……”
“虽说咱们得靠着三皇子,但退一步来说,三皇子不也得靠着咱们吗?咱们若是此时撂挑子,三皇子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吧!”
虽说三皇子位高权重,但他金晓企在认钱不认人的商场打滚了这么多年,胆子又怎么会小呢?
“可是……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三皇子捏死我们,难道还不容易吗?”
“他捏死我们是容易,可他若想捏死我们,他的皇位就是不想要了。”金晓企语气森冷地说道。
他从来不是一个缺心眼的人,与三皇子做事,怎么可能不怕最后落得鸟尽杯藏的处境,所以这几年,他事事留了后手,手上也攒了不少的证据。
三皇子虽然顶着皇子的名头,可到底不如他老奸巨猾,若是三皇子要他死,他也不介意将手头上的证据直接捅到皇上眼前。
“老爷有盘算就好。”走在金晓企身后的管事,此时脸上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然后继续以奉承的语气说道。
“自古以来富贵皆是险中求,那林家之所以既富且贵,不就是因为傍上了贵人吗?他们林家可以,那么金家又为何不可呢?”
金晓企嘴角含笑,彷佛天下的富贵已然紧握在他手中似的。
三皇子只要心有顾忌,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至于金映烟那里,他早已埋下了暗线,只待时间一至,就由不得她不来求他这个做老子的,哼!
原本虚浮的步伐骞地转成了虎虎生风,一股消失很久的意气风发顿时回到金晓企的身上。
都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三丫头到底还是女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