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有毒 第一章 清粥有浓意

作者 : 雷恩那

半年后。隆冬时节。

天朝帝京连飘好些天小雪,雪势虽不大,但连日的雪量迭在一块儿亦颇为惊人,千家万户的瓦顶全积着厚厚一层白雪,种在富贵人家庭院里的松柏尽避长青,为防被雪压坏枝桠,还得架网吊绳、仔细养护。

但长在城北贫民巷外的两棵老松就用不着谁照看。

未经人工修整的粗枝与针叶随意生长,许是贫民巷这儿“地灵人杰”,野生的老松不见松柏惯有的苍劲姿态,也无诗人或词人作品中所描述的那种孤高气节,就是从容闲适地杵在那儿,不太笔直的松干甚至还带出一点点懒痞的气味。

两棵懒洋洋的老松宛如一对门神,一左一右立在烙饼摊头的两边。

这“乔记烙饼铺”在城北已是四十多年老铺,店主从二十岁年轻小伙子的时候卖起北方烙饼,一卖卖成乔大叔,再卖卖成乔大爹,如今则成了人人口中的乔老爹。

乔老爹前些日子老寒腿的毛病大犯,双膝疼得起不了身,唯一独子又在外地走商,没打算接手家里这份营生,眼看烙饼铺子非收摊不可,谁料才过半个月,摊子重新开张。

店铺里,靠右边老松那儿操持原有的烙饼生意,由乔家婆媳二人顶起半边天,老爹手拄拐杖帮忙看头顾尾,而左边老松这一头则兼卖粥品。

借着“乔记烙饼铺”的地儿摆摊卖粥的是一双大小泵娘,说大其实也没多大,那长相清秀、眉眸温婉的姑娘顶多十六、七岁,带在身旁一块儿过活的小妹子瞧起来更稚女敕,听说刚满十三,欸,但那身板也太过娇小,加上面女敕得很,怎么瞧都像个十岁女圭女圭。

那女女圭女圭模样甚是好看,正宗的美人胚子,比五官秀气的姊姊漂亮许多,可惜啊可惜,偏生是个智能不足的孩子,寻常时候沉默寡言得很,一旦发脾气执拗起来,同一句话能重复再重复地说个没停。

外头,小雪持续轻落,天方透亮的清晨尤其寒冷,冻得早起的行人们脚底冰透,指尖发僵,但见“乔记烙饼铺”里冒出团团白烟,又闻到一阵阵的食物香气,即使五脏庙不饿嘴都得馋了,铺头里里外外共十来张小桌,全座无虚席啊!

“乔老爹,您那一手揉面团和烙饼的功夫,咱瞧大娘子学得颇好,这不还有乔婆婆压场,您啊还是悠着点,坐下来歇歇腿吧。”老顾客挨着摊边落坐,借热气烘暖身子,边大口吃着热呼呼的饼子,边跟店主人闲聊。

得了老顾客称赞的乔大娘抬头笑了笑,往热窑里取饼的两手可没停。

一名常客接着道:“乔记烙饼是好吃,越嚼越香,但光啃饼子啃到喉头都发干,如今兼卖清粥,半张烙饼配上一碗热粥,吃得恰恰好,便宜又管饱。”

“可不是普通清粥那么简单,它叫『五白粥』,有名堂的。”乔家婆婆推了张凳子给老伴坐,回身揉起面团,爬满岁月痕迹的褐脸露出朴实的笑。“这粥看起来清清白白,喝起来绵绵软软,熬粥的料和功夫可讲究了,说是能……能……咦?回雪啊,能那个什么呀?”小眼睛迷惑眨了眨,瞥向立在粥摊那儿往铁镬里搅动长杓的姑娘。

姜回雪秀气面容微漾浅笑,朝乔婆婆和几个一同望过来的顾客答道——

“能补脾胃,有益肺肾,也能润润肠子。”

乔婆婆频频点头。“对!就是那样,还真是那样!开卖这碗粥之前,咱们一家老中少可都试吃过了,还连着半个月每早都喝上一碗『五白粥』入月复,成效甚好啊,尤其是咱们家棒头,都八岁大的孩子,一碗饭得吃上大半个时辰,胃口小得可怜,但自从喝这『五白粥』,果然健胃整肠,前后不过几日,都觉得个头往上蹿喽。”

老顾客“嘿”地一声,忽然拊膝笑道——

“莫怪啊!落脚在咱们这一带的人,靠的多半是卖力气过活,得吃饱才能上工,还得赶点赶时,毕竟做得快、做得多,才能多赚几个子儿,真大忙起来,停工吃饭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常囫囵几口就把整张大饼解决,闹得胃肠都不好了,头疼的是……连出个恭都得三催四请、求爷爷告女乃女乃,但妙的是,昨儿个咱出得甚好甚顺,今日听婆婆这么说,总算找到因由,您家小孙子是喝粥喝到开胃,咱这是喝粥喝到肠子都变润滑了呀!”

老顾客这番话引得众人大笑,认真煮粥的姑娘嘴角也跟着翘起。

城北这一条弯弯绕绕、绕出一方天地的长巷是帝京百姓口中所说的“贫民巷”,原本的巷名颇文雅,叫“松香巷”。

会被喊作“贫民巷”,原因无他,城北这里确实是穷困人家的聚集地,加上天朝建国至今,几次水灾、旱灾造成百姓们为避难而流动,当初进到京城寻求庇护的难民们全被官府安置在城北,好些人安顿下来重新开始,而从“有”到“一无所有”,要再起头自然辛苦许多。

庆幸的是吃得了苦,还能耐足性子一步步往前,这些年天朝一无战事、二无天灾,城北贫民巷里的人们吃苦耐劳挣出属于自个儿的一小块天地,早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虽说粗茶淡饭上不了富裕人家的席面,但也算得上丰衣足食。

只是这儿的百姓多以劳力维持一家生计,苦力多,挑夫多,脚夫也多,说话粗鲁不经修饰的人多了去,此时“出恭出得甚好甚顺”、“肠子变润滑”的话一出,几个苦力汉子不禁大笑接话——

“被你老儿这样一提,俺这**都有些守不住啦!”作势摀臀。

“娘的咧!你还真别说,咱还真觉得肠子蠕动得飞快,底下的口子快泻了啊!啊啊啊—— 不成不成!乔老爹,您家的茅房借一下先!”道完,起身往铺头后院急奔。

扯到这般“不雅”话题,围在热烟和食物香气不断冒出的摊头前进食的人们丝毫不以为意,仍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笑得更乐。

突然——

“给钱!”脆女敕却执拗的女娃儿嗓音暴响。

大伙儿闻声望去,就见离摊子最远的那张方桌原坐着三名壮汉,此时三人起身正要离去,而一向安安静静、帮忙姊姊收拾客人用过的空碗并整理桌面的痴娃儿正揪住其中一名壮汉衣角,鼓圆双腮对峙。

“你……你们给钱!粥一碗五文钱,饼子一张五文钱,姊姊教过默儿的,共六碗粥、三张饼……那、那要四十五文钱,你们给钱!傍钱啊!”用力跺脚。

“哟!希罕了,竟有人敢跟老子讨钱?”三人中身材最为魁梧的壮汉立在那儿,双臂好整以暇盘在胸前,面上抖着横肉。

在场原是笑得欢畅的众人忽地静下,乖得跟畏寒般缩成一团的鹌鹑似的,大气都不敢喘。

这三名壮汉是赵庆莱赵员外的护院。

说“护院”是好听了,其实就是赵庆莱养的打手。

姓赵的仗着财大气粗,陆续买下城北几条街的店面,连这贫民巷里也有他的地儿,不少人靠他吃穿,在他经营的茶楼饭馆、赌场和货行里做事。

赵庆莱在城北这儿实是一霸,向来蛮横,底下的人狐假虎威跟着使横,这般的事司空见惯,众人能躲便躲不愿多生是非,只是今日偏来个不依不饶的——

“给钱!你们给钱!”

“默儿!”姜回雪唤了妹子一声,赶紧放下杓子跑过来。

她把一脸固执的小小泵娘塞到自己身后,挺直背脊,对壮汉们微微颔首。

“我家小妹还是个孩子,三位大爷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我这卖粥摊子刚开张不久,今日三位特意来捧场,这几碗粥权当小女子的一番心意,还请三位爷往后多多关照。”适才见这三名壮汉出现,乔婆婆暗皱眉头,已偷偷把对方底细跟她提了。

恃强凌弱。三人明明也是贫民巷出身的人,却欺负起自己人。

此时听她如是道,乔老爹一手挥着,也连忙扬声。“不收钱不收钱,是一番心意呢,多多关照啊!”

那魁梧汉子粗眉挑动,五指摩挲着布满短髭的下巴,怪声怪气道:“妳这小女子的一番心意吗?”嘿嘿笑,装模作样叹气。“欸,究竟是怎样的心意,咱怎么就没收到?铁三,你收到了吗?老六,你呢?”

被点名的其他两名壮汉纷纷摇头,脸上尽是懒惫痞气,嘴角要笑不笑,眼珠子倒是发亮地转啊转,仔细打量起姜回雪。

魁梧汉子用力点了下头。“瞧,没人收到啊,妳让咱们哥儿三人怎么关照妳?”

一旁的两名壮汉跟着起哄——

“心意嘛,说难不难,说简单那是再简单不过,合咱们几个心意便成啊!”

“噢,那咱们几个的心意是啥呀?”

“首先,先喊几声『情哥哥』来润润耳。”

“然后呢?”

“然后……嘻嘻……嘿嘿……哈哈……自然是这儿模模、那儿给揉揉,再往那个什么小地方香个几口。”

在场,多数的人选择低首垂眼,敢怒不敢言,有两、三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捏紧双拳欲要出头,也被一旁的长辈或亲人给死死扯住。

倒是乔家老爹和乔婆婆已跟姜回雪姊妹二人相处出一些情谊,见不得姑娘家受欺侮,忙跳出来相护。

“你们三个都是城北贫民巷里的孩子,你家老爹当初干的还是挑粪的活计,你家老娘亲……啧啧,那出身咱都不好意思说也不想多说,还以为自个儿多高贵?一天到晚欺负同乡同里的百姓,有意思吗?好意思吗!”乔婆婆腿脚较老伴利索,抢在乔老爹之前冲到姜回雪身边,把内心不满豁将出去。

岂料接下来一团混乱。

魁梧壮汉大抵是被乔婆婆的话踩中痛脚,瞬间满面涨红,他双目怒瞠,大吼一声,钵大的拳头已挥将过来。

“婆婆小心!”姜回雪惊呼,本能一个反身将老人家护住,小腿却被方桌桌脚一绊,她脚步踉跄,抱着乔婆婆倒地,反倒躲过那记重拳。

“姊姊……姊姊起来!姊姊起来!啊啊啊—— ”小小泵娘突然发狂,哭得涕泗纵横,扑上去抱住魁梧壮汉的大腿张口就咬。

“默儿快松口!”姜回雪回眸瞧去,脸色发白,见其余两名壮汉起脚要把默儿踹开,她根本不及起身,仅能四肢并用爬过去试图阻止。

事发至此,旁人再隐忍也实在看不下去,好几个人都已站起,边斥喝边撩高袖子打算大干一架。

然,壮汉们的暴行,姜回雪没能阻止。

被激起血性、豁出去想痛快干架的几名年轻汉子也没能阻止。

成功阻下这一场恶行的,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凳子。

木制的方凳从店铺里头飞出来,也不晓得掷凳之人是如何使的气力,那劲道使得是恰到好处、妙不可言,竟能“一凳打三汉”。

直到击中第三人,凳子才骤然碎裂,爆喷的木屑扎得恶汉们满脸鲜血。

姜回雪这时已揪住默儿,坐在地上抱紧那不住发抖的瘦小身子,柔声安抚。“没事的,姊姊起来了,姊姊没事,默儿莫惊,没事的,一会儿给妳吃蜜枣糖糕好不好?别怕……”

她忙着稳住怀里的小人儿,没瞧见众人目光全往她身后移去,数十双招子一同瞪圆,瞬也不瞬望着从里边走出来的高大男子。

“哇啊啊—— 谁?是谁?”

“娘的使什么阴招?哪来的混账王八蛋!”

“敢这么偷袭老子,不想活了吗……呃、呃……咳咳咳—— ”

遭方凳“伺候”的恶汉们原还恶狠狠撂话,可等到两眼一定睛,看清楚此际从店铺里徐步踏出的人是谁,登时岔了气,扎了满脸的木屑也都忘记要拔。

攀上赵员外这根富得流油的“高枝”,他们兄弟三个在外头作威作福惯了,但之所以能在这天子脚下的繁华帝京横行霸道,那是他们十分清楚哪些人能欺、哪些人不能惹,柿子挑软的捏啊,这道理他们懂。

只是……今儿个怎就撞在这尊“大瘟神”手里!

据闻,对方幼时习武略有小成便追随师父进“三法司衙门”办差,在“六扇门”里磨练整整十载,其间亦为了数桩大案,随着身为“天下神捕”的师父几回走踏江湖,足迹遍布天朝与邻近各小柄,就为了将罪犯逮捕归案。

而不久前,对方才从皇帝老子那儿接下“天下神捕”的玄铁令,让他家已上年岁的师父得以在帝京老宅安居,过点清闲日子。

前任“天下神捕”穆正扬的大徒弟,现任“天下神捕”的名号加身,他—— 孟云峥。这般嫉恶如仇、凛然正派的人物,对他们这种一贯狐假虎威、为虎作伥的人而言,不是“大瘟神”还能是什么?

所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跑啊!

魁梧壮汉起脚先跑,两名同伙这才被天雷击中似的跳了起来,追在魁梧壮汉身后急撤。

“乔记烙饼铺”这头,里里外外仍一片凝肃,好些人望着那三道飞逃的身影,又调回视线望向孟云峥,来来回回张望,似要催促什么又说不出口。

身为“天下神捕”的男子终于沉静启嗓——

“乔婆婆,摔坏的凳子和方桌,我再赔给您。”

才被自家媳妇乔大娘搀扶起身的乔婆婆怔了下……被摔坏的只有一张凳子啊,桌子不都好好的?老人家甫这么想,就见孟云峥一手抓住桌脚举起方桌,丢出。

丢掷的手法朴实无奇,就直直丢出去,也没见他多用力,方桌飞出几丈远,使的同样是“以一打三”的路数,方桌在重重击中飞逃的三名恶汉后碎裂,乱喷的木片和木屑直往三人的虎背和腿上扎。

但这会子没听到他们鬼吼惨叫,因三具壮硕身躯直接趴倒在地,被砸昏了。

“好!”、“好样儿的—— ”、“了不起!”烙饼铺和粥摊这边的众人爆出叫好声,把桌子拍得啪啪作响以示内心之畅快。

“孟爷一出手,一拿一个准,岂能容他们猖狂!”

“什么一个准而已?是一拿三个准,随手这么一抛,能打趴整遍呢,这才叫大快人心啊大快人心!”老顾客大声赞着,两手还跟着当空比划,突然一顿,想起什么似——

“是说……孟爷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从店铺里现身?”抓抓下巴,表情疑惑。“咱今儿个一早就挨在炉边等着乔记出炉的第一张烙饼,还喝了姜姑娘煮出的第一锅热粥,就没瞧见孟爷您啊,唔……究竟什么时候来的……”咦?等等!莫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怎么对方那张刚正面庞好像变得……更严峻?

老顾客眼珠一溜瞥向乔老爹和乔婆婆,乔家老夫妇俩也不知为何,很自然而然又鬼使神差地把目光移向姜回雪,然后觑见孟云峥竟也垂目看向人家姑娘。

姜回雪还坐在地上,偎在她怀里的小默儿已平静下来,只是小手仍揪着姊姊的襟口不放。

大伙儿朝她投来的目光疑惑中带好奇,姜回雪被瞅得脸蛋微赭,又与孟云峥那双深目相接,她心间怦怦重跳,唇张了张却不知怎么说。

“他来……天还没亮……就来。”细细哑哑的嗓音泄出。

姜回雪先是一愣,才发觉是怀里的小人儿开口说话。

“他每天来、每天来、每天来……”默儿吸吸鼻子,抬起犹带水气的大眸,明明是怯生生的,两眼锁住孟云峥时又有那种执拗神气。“来……来蹭吃。”

……蹭、蹭吃?

闻言,众人瞠目结舌,连在嘴里嚼着的烙饼都要掉下。

被指责“蹭吃”的高大男人尽避七情不上面,额角却隐隐抽跳。

被瞧成“苦主”的姑娘家不及把自家小妹的嘴给摀了,只能内心叹气,抿唇苦笑。

两个时辰前。

隆冬凌晨,日阳未起,天色一片沉郁墨蓝。

灶房里点起烛火,晕出小小一圈暖光,起得甚早的姜回雪开始忙碌起来,动作利落地往小灶里摆进几根柴薪,在灶炉里造出让风易于流动的空间,引了火苗,煽燃,火舌在木柴上哔哔啪啪跳起,没多久就把小灶烧得火热。

她净净手,往铁镬里加清水,再把淘洗好并浸泡了一整晚的米粒倒进逐渐水滚的铁镬中,调整好火势,慢慢熬粥。

城北松香巷这儿尽避得了“贫民巷”这颇可怜的封号,对于初来乍到不过几个月的姜回雪而言,这松香巷里的人家实也将自个儿的小日子过得挺有滋有味。

例如她选择落脚的这个大杂院,前头出去接的是乔记烙饼铺的店面,也是她如今摆摊卖粥的小地儿,后头出去就是大伙儿共享的中央院子,还打了一口井,虽说几户人家同住大院里,但各家有各家的小灶房和浴洗用的小间,生活起来既保有一些隐私,亦觉多人热闹。

这个地方、这里的人,令她忆起六岁前的生活,具体的人事物自然已记不清,却是一种感觉,是她曾被剥夺的、睽违了许久的,那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她想默儿该也是喜欢的才是。

在此居下,小小泵娘开口说话的时候变多了,即便如以往那般静默不语,细致眉眸间也是安详的神气,而非戒惧。

那个男人到来时,她正依序将淮山、杏仁、莲子等具温补功效的干货加入大镬里,手中的长杓仍徐徐搅动,搅啊搅的,心微动,好似不经意般往灶房外瞥了眼,就见那道高大强壮的身影静伫在门外。

男人一袭偏黑的藏青色布衫,是他惯穿的深颜色。

他腰间系着皮制黑带,肩线既平且宽,显得腰身线条格外的精劲利落,高大结实兼手长脚长的他杵在那儿,几乎填满整道小门。

这般大冷天里,也不见他多加一件轻裘或披风,黑发整大把束在背后,两鬓却有几缕发丝逃月兑那随意的绑束,垂荡在宽肩和胸前。

这些天她发现……他其实有点鬈发。

真的只有一点点鬈而已。

但那些略带弯度的发丝从他鬓边散下,荡在两侧颊面时,在她眼中看来,总能将他年轻却过分峻厉的脸庞柔化不少。

欸,这些天,只要时候一到,她的小灶房外就会来了他这一位访客。

一开始他是来松香巷这里点拨孩子们武艺的。

据闻他之前在“六扇门”当差,如今又执“天下神捕”的玄铁令办案,忙得不可开交是意料中之事,但只要人在帝京,总会匀出时候过来松香巷授武。

而且不仅他一个这么干,他还有一个师妹同他一样,得了空就会过来教孩子们习武。

习武的孩子里也有乔老爹家的小孙儿棒头,那一日孩子们练完武,乔老爹烙了好几张饼让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垫垫小肚皮,她那时正为粥摊的开张做准备,熬出一大锅“五白粥”请大杂院里的左邻右舍试试口味。

她本以为地位高高在上的他应是瞧不上这一碗外观平淡至极的白粥,谁料他却是……

“听说是试食,可否跟姑娘讨一碗?”

甫结束授艺的他来到她面前,眉目严肃,言语有礼,跟她要了一碗粥。

当她盛好粥递上,他定然察觉到她十指在颤抖、气息不稳,那碗热腾腾的粥没溅洒在他身上,她都不知自个儿是怎么办到的。

他一口接着一口,从容进食,不一会儿就把热粥喝了个底朝天。

递回空碗时,他对她的粥没下半句评语,仅道了声谢。

她说不出心里滋味,是有些失望,也有些惶惑,觉得这一碗粥没能合他胃口,实有些不好。

她万万没料到,他自从那一回试食过后,竟开始往她这儿跑!

前后算来已有月余,几乎是每日凌晨时分,灶房里冒出团团炊烟时,他人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杂院里。

此时见男子如她所料杵在那儿,姜回雪心头一暖,不禁扬唇。“还得再候上一小会儿,里边暖和许多,孟大爷先进来坐吧?”

孟云峥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举步踏进,非常熟门熟路地从门后拉来一张方凳落坐。

这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灶房对姜回雪来说原本很刚好,所有器具和食材都放在她伸手可及之处,但多出一个大男人后,尽避他很安分地就定位,姜回雪仍觉周遭顿时有些紧逼。

暗自深吸口气,她将注意力放回灶上,再次控着火候,做最后收尾的细熬,这一道功夫能让加入清粥中的温补之物绵软化开,更易被肠胃吸收。

“久等了。”她舀起刚熬好的第一碗粥,送到男人面前的小桌上。

用来盛粥的宽口陶碗着实不小,相较她每日摆摊盛给其他客人所用的碗,要大上两倍有余,自然所盛的粥量也多出足足两倍。

这似乎已成两人之间某种……嗯,明明微不足道又彷佛别具深意的习性。

给他专用的碗,比旁人大,为他盛的粥,永远比别人多。

等等!今儿个这一碗“五白粥”,她好像盛得更多,多到快满出来!

“呃……太沉了,不好以碗就口,用调羹喝吧。”赶紧送上一根小木杓,她脸蛋原就被灶间热气烘得红扑扑,此际双颊上浮现的两坨红晕变得更明显。

“多谢。”孟云峥头一点,声微沉。

“嗯。”姜回雪也点点头,见他持着木制调羹开始进食,她则转身去收拾灶房,把等会儿摆摊需用上的东西全数备妥。

偶尔……真的是偶尔,她双手忙碌着,眼角余光会不自觉飘向他。

没法子的,他太具存在感,进食的姿态又那么……那么赏心悦目。

他坐姿端正,挺胸拔背,在举起调羹至唇下时,他下颚微动,噘起嘴吹凉食物,然后再往唇间送进……从舀起一口粥到吃进肚月复,他敛眉垂目的神态好专注,好似她送上的是什么珍馐美馔,需得仔细品尝。

他安静喝粥,她边忙碌边假装自个儿很淡定,通常就是这样了,之后他会在空碗边留下几枚钱银,在大杂院里的其他人觉察前起身离去。

一碗粥五文钱,他总是多给很多,她之前想退给他,他也不收,转身就走,也许正因如此,她盛给他的粥才会越来越满吧。

想着,嘴角不禁翘起,她眸光再次飘了去,竟与他四目相接!

她心神一凛,但没有惊慌失措撇开脸,却是红着脸对他腼腆牵唇。

“孟大爷别再付粥钱了,昨儿个留下的那锭银两都够买好几大锅的『五白粥』,别再留钱下来……要不……要不明儿个你来,我多做几块蜜枣糖糕让你带走,孟大爷可以留一些自个儿吃,也可送人。”想对他聊表谢意,又觉自己能回报的东西实是寒酸,语调不由得有些情怯。

岂料——

“我明日不过来了。”低沉的男嗓徐缓荡开。

忽听眼前男人这么说,姜回雪五官微僵,竟依凭本能问出——

“孟大爷又得离开帝京出外办差是吗?这回要往哪儿去?仍是西疆域外吗?”

她连三问,嘴皮子动得比脑袋快,问完,脸上表情更僵。

“呃……那个……前些时候孟大爷返京,来松香巷授武,我是那时听人提及,说孟大爷在外头的差事肯定完结了,所以才能回来瞅瞅大伙儿……有人说……说你是从西疆那儿回来的。”

想粉饰太平,说话却结结巴巴,庆幸孟云峥并未执着于她的说词,望着她的那双峻目虽深静却还有些软意,似乎不觉被她冒犯。

“依孟某看来,姜姑娘应是出身于西疆一带吧?”

姜回雪蓦地握紧十指,不知自己的两丸瞳仁正细细颤动,听他徐声又道——

“姑娘的这碗『五白粥』,孟某曾在西疆吃过几回,在当地算是寻常可见的吃食。”略顿,语气更缓。“再有,妳姊妹二人的模样与汉家女子多有不同,肤泽偏白,瞳色略淡,发色在天光下黑中带红,说话时则有一点点的软糯腔韵,这些都与西疆女子颇有雷同。”

外貌模样和说话腔调,本就难以遮掩完全,他看出的这些也算不上什么事的,不是吗?姜回雪暗自调息定心,腼腆笑弧再次在唇角荡开。

“便如孟大爷所说,确实是这般。”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浅浅扬笑。“老家……老家那儿没有亲人了,仅剩我跟妹子两个相依为命,既无田产也无房宅,生计难以维持,所以就决心赌上一把,姊妹二人随……随一支走商队伍来到帝京。”

闻言,孟云峥神色微沉,点点头。“如此看来,妳是带着妹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在这帝京安顿下来。”

她垂下双眸,也跟着点点头。“嗯……是啊,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没错,但……但全赖有贵人相助,如若无他,我们姊妹俩真要走投无路、衣不蔽体地饿死在荒野里,全赖有他,才有后来的活路……”

姑娘家此际语调如吟,十分温柔,连五官神态都柔情似水,彷佛提及那位贵人,带暖的心底便要涌泉不歇,令一旁静观的男子不禁好奇挑眉——

这位姑娘家口中的“贵人”,究竟施了什么恩?

对姑娘家而言,又究竟有多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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