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西疆。
天朝与西边部族和小柄交界的域外一带,奇特地势造成独特的天候,每每过午时,山上始降云白冰霰,即使正值夏季,只要日阳西沉了,风开始刮起,犹能让人冷到齿关直颤,皮肤发青。
从鹰嘴崖壁上纵身跳下,夏季大发的水势一下子将她俩吞没。
姜回雪没有徒劳无功去挣扎。
她仅是紧紧拉住小默儿,随水势去带,让身躯适应这左突右冲的推送卷袭,在随波逐流中将头挺出水面,一呼一吸,不忘吐纳。
湍流从高处往下,随地势一段段激奔、急旋、瀑泄,不知将她们带出多远。
姜回雪只觉冻到快要失去知觉,直到有什么东西咬住她的发,揪得她头皮生疼,她神魂一凛,陡地扯回几乎要飘远的意识。
脑子还不太好使,她两臂已用力去抱,发现默儿就在臂弯里,没有分开,她心头更定,头皮却又被扯了一记,一道低沉男嗓随即传出——
“大聪,再贪吃也不能这样,那是头发,不是水草,别乱啃。”
兽类呼噜噜的喷气声在耳畔响起,姜回雪立时感到头皮一松,长发覆面。
她张开双眸,从湿漉漉的发丝缝隙中看去,她与默儿已被水势带到下游河畔,抬高双眼仰望,囚了她十年、如拔地而起的双鹰巨峰就在面前。
此时峰脚下似大战方歇,或近或远处倒下不少人,更有十数人遭到活逮、捆绑在一旁,而穿着兵勇制服的年轻汉子们在场上来回忙碌,救治受伤的自己人,并搬运尸身依序摆妥。
今日所有人往峰脚下奔,闹成一团乱,无人阻挠她逃上鹰嘴崖壁,原来是因官府大阵仗前来剿匪吗?所以老天……老天终于肯开眼了?姜回雪正模糊想着,一声粗嗄喷气又喷在她满头湿发上,似颇为不满地使性子。
她拉回视线,心头小惊,因近距离对上一颗黑乎乎的巨大马头。
男子低沉嗓音再次扬起,带着点无奈。“是。是我误解大聪。你不是贪吃啃人家的头发,而是怕对方会随水流飘走才赶忙出嘴相救,咬着发将人拖上岸。”
“呼噜噜—— ”喷气加一声重重趵蹄。
“你定要这么跟我较真吗?”叹气。“是。是我错。待正事办完,我再请阁下喝酒总成吧?”
姜回雪听到大马又呼噜噜喷气,这次喷得小声了些,似乎肯接受男子的“赔礼”了,然后牠慢腾腾踱到一边喝水。
紧接着,隔着湿透的发幕映进她眸底的,是两条套在黑色劲装中的长腿,长腿下方是一双套着黑面功夫靴的大脚。
那男子对她道:“姑娘可有受伤?能自行站起吗?”
喉中紧涩,她咬咬唇忽觉难以成句,只能先摇摇头。
他又问:“妳怀里的小泵娘,可否放下来让在下看看?”
“姊姊……姊姊……呜……”
怀里的小人儿不知何时醒来,抑或仅是迷糊哭泣,那细瘦小臂突然反手将她抱紧,脑袋瓜直往她怀里钻,姜回雪浑身一颤,本能地将人搂得更紧。
她全然未察,自己此刻的姿态充满防备,戒慎恐惧着,怕有谁要来相抢似的。
一名兵勇健步跑近,对伫立在她面前的男人快声禀报——
“神捕大人,双鹰峰的洞牢中寻到十三名少女和七名少男,瞧他们身上服饰,极可能是这一带几个部族陆续失踪的孩子,之前各部族的族长领着人互通声息、互助协寻,也报到管辖这一带的地方官府来,如今终于寻获,只是……情况……不好……”快语说到最后不禁顿了顿。
青春正茂的少男少女落入这一群为非作歹、杀人不眨眼的悍匪手中,会遭遇到何种对待,且还被带走这么长一段时候,情况会有多惨,不必多想亦知。
男人仅问:“可有活下的?”
兵勇深吸一口气。“二十具……尽是残尸。”
姜回雪背脊凛颤,寒意拓向四肢百骸。
那二十名少男少女,她曾在双鹰峰上遇见过……
她与他们的眼神曾有交集,是那样空洞无神,绝望到令她脚底生寒,彷佛终有一日她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而如今,二十条命全没了,无一活下,还被那些人玩弄成残尸……
她闭眸,难以克制的,喉中滚出一声痛苦哀呼。
忽而有一物落在她瑟瑟颤栗的肩头上,暖意覆身,令她骤然掀睫。
男人不知何时已对那兵勇交代完结,他此刻矮,就蹲在她面前。
她看到他的脸,刚毅如刀凿而出的轮廓,看到他对着披头散发、狼狈至极的她温徐勾唇,两边峻颊微捺,看到他浓利剑眉下的一双眼,深邃有神,看到那当中的清正和仁厚。
“姑娘是无路可逃,最终才带着妹子跳进湍流,望能顺水而下,是吗?”
他这是把她与那变成残尸的二十名少男少女视作同一挂。
可说到底,并没错。
他说的没错。
她垂下眼,僵硬地点点头,下意识扯紧他方才为她覆上的厚实披风,把自己连同怀里那衣不蔽体、双腿**的小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在下姓孟,天朝帝京人士,今日是为剿双鹰峰的山匪而来。”不愿再惊吓到她似的,他没有碰她,亦未再趋近半步,声沉却温和道:“除当地官兵,临近几个部族亦遣了不少好手前来助拳,当中有男有女,孟某先请一位随行的大娘过来照看妳姊妹二人可好?”像看出她的惊疑,他顿了顿,淡扬嘴角——
“姑娘瞧着似乎无碍,但妳怀里的小妹子还需仔细察看为好,再者,日头即将西沉,届时双鹰峰此地冰霰陡降,妳姊妹二人全身尽湿,不寻个温暖所在过夜,如何可以?”
……如何可以?
是啊,从鹰嘴崖壁上纵身跳落,她只想到要逃离那个牢笼,如今逃是逃了,接下来还得想法子活命,要活下去啊,不能够逃成功了结果却冻死。
当真是那样弄丢了性命,她还真没脸去见在天之灵的亲人们。
最终,她磨着嘴皮,瘖哑挤出声,对这位姓孟的年轻汉子道——
“官爷……救命……”
在西疆域外的那一夜,她抱着默儿,瑟缩在男人给予的宽大披风中,在一位随队担任救护之职的沙奇大娘帮助下,她和默儿被安置在一个临时搭起的小账包里,不仅如此,她们姊妹二人还洗了热水澡,得了两大碗热汤热食。
那位自称姓孟的年轻官爷好像位高权重又忙碌得很,她觑见了,连身穿官服的地方父母官都来跟他请示或商议,几位部族族长亦围着他说事。
所以,是很厉害的人物啊……
而这一位看似严峻、不茍言笑的厉害人物,对待弱者却是极好、极具耐心。
那晚她搂着已熟睡的默儿蜷在帐包里,外边,野宿的人们燃起火堆,安排了人手轮番守夜,她思绪如麻,迟迟不能阖睫,看到他的身影淡淡拓在帐包上,就在外头低声跟沙奇大娘询问她姊妹二人的情况。
似瞧出她的戒惧,将她们俩托付出去后,他没再过来与她说话,却私下探问。
之后,双鹰峰这里的要务了结,他与地方官兵押着十余名山匪离开,她与默儿则被沙奇大娘领回家。
沙奇大娘的家位在一个小小山村里,村中,女人们负责看顾家中老小,种田、养蚕、织布,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则多数出外走商。
她跟默儿在那个小山村里待了整整三个月。
不是不想走。
是因她们俩从鹰嘴崖壁上一跳,被激流乱带,造成默儿身上多处擦撞伤,左肩锁骨与两根胸骨甚至撞裂,她也是后来才发现,而她自个儿也没好到哪里去,看似无事,胸中气流却窒碍难行,暗自调息了好几天才将一口瘀血呕出。
再有,就是她体内起了未知的变化。
在青族“魇门”那座蛊瓮山月复中,她真觉自己是死去了,死而复生,才使得体内气血莫名……净化了?又或者说是完全异变?
那时落进浑沌,她彷佛在无间之境,听到姥姥同她说话——
别忘了如何呼吸,姥姥教过妳的……
那呼吸吐纳之法,雪丫头,记得吗?
循着一条不知何时埋下的记忆的线,也许在那当下,她的躯体已受本能驱使,不自觉间用了姥姥曾教过她的“活泉灵通”,那是身为白族大巫的姥姥与万物神灵沟通时的一种内丹吐纳功法,幼时的她曾一次又一次练习,却从未进到姥姥所说的那种虚空灵境。
但这一次……她当真不知。
或者被迫至极处,无处可逃,无路可退,她的神与气瞬间突破一切,去到那个虚空。
体内异化的因由始终拿不准,但唯一确定的是,她体内的蛊、血中的毒皆遭克制,她花了些时候才意识到,那股单纯的力道来自她的自性与自身。
在以往,她一滴血能让生机盎然的花花草草立时转黑枯死,“魇门”拿她们这样的人养蛊制毒,她是“蛊人”,是“毒胆”,而历经一次“死而复生”,她竟变得跟常人无异。
她调息而呕出的那一口瘀血,其实是落在草地上的。
小草仍然绿油油。
她眼睁睁看着血渗进土里,屏息等着,双眸眨都没眨,结果一切皆寻常,她没把那一小块土地上的活物弄死或弄枯。
后来她又试过几次,甚至割手指滴血,混在水里偷偷拿去喂沙奇大娘养的鸡。
结果当真没事,公鸡依旧活蹦乱跳,啼声响彻云霄,母鸡咯咯叫不停,继续勤奋下蛋。
她想,若这般变化真起于“活泉灵通”,那许是她唯一能自救的法子。
“活泉灵通”,气从丹田生,行于四肢百骸,只要悟出诀窍,气能泉涌般不绝。要悟这个道,方法不难,就是不断、不断去练,最终能不能悟,得看机缘。
于是她把这套呼吸吐纳法拾回来重练。
全凭幼时那一点记忆,层层模索,进展得十分缓慢,但并非全无收获,偶尔能察觉到那股具清涤之力的气血,克住了蠢蠢欲动的什么。
所以她和默儿皆需在山村里待下,默儿养伤,她则是努力适应“异变”的自己,越待越不想走,但,她们是非走不可的。
沙奇大娘家的小山村很好很好,有着她梦回幼年时所想望的一切,天好蓝,水好清,民风朴实,拂面的风永远都带着某种花香和令人心安的草青气味儿,只是小山村距离双鹰峰……
着实太近!
那一日官兵剿匪,落网遭逮的十数人中,没有青族“魇门”的头目,那一具具被抬出摆放的山匪尸身里,亦不见“魇门”的在上位者。
青族“魇门”的这个“门面”做得极好,在外人眼中,双鹰峰是被一群无法无天的悍匪霸占,强抢豪夺,杀人如麻,如今剿了匪便完事似的,但拿着这群悍匪当枪使,隐藏在其后的最大忧患,若非曾深陷其中,又有谁能辨出?
一开始她头昏脑胀,诸事纷乱,不晓得要说,后来跟着沙奇大娘在小山村里安定下来,欲告知,又不知该跟谁提。
无人可说,一切便如鲠在喉,她最终说服自己,双鹰峰的山匪既然被剿,那青族“魇门”没了底下那些供差遣的大批喽啰,元气已然大伤。
只是忧惧仍爬满心头、挥之不去,很怕再待着不走,有谁会轻易寻来,要害了沙奇大娘,害了这座小小山村里的百姓。
之后,山村里的一支商队从西边域外收了几车炮制好的珍贵草药欲送往天朝帝京,她遂向沙奇大娘辞别,带着伤势渐愈的默儿随商队东行,远离双鹰峰。
离去之前,沙奇大娘特意交给她一小袋碎银和两张路引。
“姑娘别急着推辞,这袋银子不是咱们家的,是当日那位神捕大人孟大爷留下的,他托我看顾二位姑娘,留了银子说是要买些好药材和好吃的,让妳姊妹俩养好伤、补补身子,呵呵呵,其实也被我使出去许多喽,哪,就余这些,妳拿好,出门在外,往后要用上银子的地方可多了。
“还有这两张路引子,孟大爷想得周到啊,那晚深夜他来探问,我自是把姑娘的状况跟他说明,得知如今就剩妳姊妹二人相依为命,身边无一物傍身,往后也不确定在哪儿落脚,孟大爷便在离开此地之前讨来这两张,妳们带在身上也好应付这一路的进城盘查。”
沙奇大娘是她和默儿的贵人。
姓孟的神捕大人更是。是贵人中的贵人。
那时在双鹰峰下的川畔得他所助,以为就那样,却不知他私下还为她姊妹俩多做那么多。
如若无他,她不会识得大娘,不会去到那个小山村,她和默儿也无法好好养伤,在那当下如果未得援手,单她一个或许还能撑持,但默儿……她不敢想。
于是在餐风露宿大半个月之后,商队踏进天朝富裕风流的地界,又走了几天,终才抵达最最繁华的帝京。
岂料默儿忽就病了,着凉小咳,身体一直处在低烧状态,整个人病恹恹提不起劲儿。
幸得人面甚广的商队领头大叔帮忙,在离开帝京往下一个县城走商之前,先帮她们在帝京城北赁到这处小民居。
屋房小是小了点,院子还是大伙儿共享的大杂院,但对她和默儿来说够用了,重要的是,租金十分便宜。
当真是应了沙奇大娘所说的,出门在外,要用上银子的地方多了去。
她们随商队进帝京,一路上已花掉一些银钱,接着默儿病了,她替她延医买药,还赁了屋让两人能安顿下来,让小泵娘能安心养病,如此这般,那一小袋碎银也差不多见底。
迫不得已,她把藏在靴侧的一把匕首上的宝石挖下来,偷偷拿去典当。
当时被驱赶着进到那座天然形成的蛊瓮山月复,她一直带着这把小匕首。
说来可笑,匕首还是“魇门”门主“赏”给她们十五名以体为器、养蛊入身的女儿家的。
她后来一想,也许“魇门”门主除了想看她们与满山月复的毒蛊之物搏命,实也想看她们几个女子为了挣出一条活路会如何自相残杀。
在那巨大的天然蛊瓮中,她不知其他人是否如门主所愿杀红了眼,但一切皆无所谓了,如今,她需靠自个儿活下去,需要照顾默儿,能解燃眉之急的也就是嵌在匕首上的这颗蛇纹宝石。
她是进到帝京才知有“当铺”这种地方。
蛇纹宝石约莫指甲般大小,她实在也弄不清值多少钱,但一颗发亮的小石头换了五十两白银,她觉得挺好……嗯,事实上是好得不能再好,如此一来,她能买些好东西帮默儿好生滋养,还有本钱做点小营生。
终能远离西疆域外,在这繁华的天朝帝京安身立命。
大隐隐于市。这样,很好。
嗯……唯一不太好的是,不管什么大小事,只要稍稍走漏风声,消息立时传遍整片大杂院,甚至整条松香巷。
就拿“孟大爷每天天未亮就来蹭吃”一事来说,今早因他孟大爷突然从“不该出现的地方”跳出来为她出头,在场那么多只眼睛瞧着,那么多双耳朵听着,最后是闹得有些过了。
众人皆信默儿的话多些,以为孟云峥真来蹭食,不管她之后如何强调,说他孟大爷确实付了每一次的粥钱,且还多付许多,大伙儿仍没将她的强调听进耳里,乔家婆婆甚至轻捏她小手,低声笑道——
“傻丫头,付没付钱难道是要事吗?”
没付钱,吃白食,不就跟那三个仗势欺人的赵家打手一样,怎不是要事?
姜回雪一时间想不明白,只晓得不愿孟云峥被误解,解释得更急。
乔婆婆最后笑着摇头,颇无奈般拍拍她的手背。“算了算了,妳我也算有缘,往后这般的事,咱这个老婆子就多替妳照看一二吧。”
她依旧一副没搞懂的模样。
老人家摇头兼叹气了。“妳这孩子……欸,都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家,怎还不懂?该怎么说妳才好?一个大男人天天上门蹭吃,妳以为他想蹭的只是吃食吗?这般的事,妳一个女儿家是不好开口,但不打紧,有老婆子呢,咱替妳向孟爷问个清楚明白。”
一个大姑娘家,一个大男人,这般的事……
原来众人以为……以为那男人有兴趣的不是吃食,而是她吗?
这下子还不把姜回雪吓出一脸青白!
先是惊讶到血色褪去,一会儿双颊却透出两坨红,红泽染遍小脸。
事情的发展已到她说破嘴皮都辩不清的境地,任凭她再如何解释,乔婆婆早有自个儿的想法,不是她能轻易撼动的。
老实说,从西疆来到帝京落脚,她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再见到那位“贵人中的贵人”。
毕竟被现实追赶着,得迈开脚步往前,得照顾好默儿,得寻一条生计,还要时时留意自身体内的变化等等……
一开始容不得她多想,等到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新任“天下神捕”孟大人的种种事迹,她才记起自己与那位神捕大人也许同处在城里,离得甚近也不一定。
然后,忽有一天,他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来松香巷这儿指导孩子们武艺,跟她讨了一碗粥试食,她当时面对他,内心之激荡笔墨无法形容。
她想,自己看起来肯定很呆、很傻,愣在那儿要让他把话连说三回才听明白,一回过神来又慌慌张张。
十指连心啊,而她心慌心喜,闹得十根指尖直发颤,连“舀一碗粥安安静静送上”这样的事,她都办不好。
他没有认出她。
觉察到这一点,一开始她甚是惊讶,但回想了一下那时候的情状——
她湿发覆面如惊弓之鸟,全身冷到发痛,又痛到泛麻,话都说不全。
默儿就更别提了,从头到尾紧搂她不放,缩在她怀里抖得比她还厉害。
相较于现下,生活多少安顿下来,她抬头挺胸过着静好的小日子,把默儿也养出一点点肉,她学着怎么笑,怎么跟旁人一块儿笑,学着去过寻常百姓该过的日子,努力记起六岁前曾有过的点点滴滴……如今的她,与那一日被他的座骑咬住头发揪上河岸的那名女子已大不相同,至少在外貌上极难连想在一起,他没认出那是自然。
然后基于自己的私心私欲,她觉得他没能认出,那样挺好。
对他虽心存感激,却觉若认了他这位恩人,又得扯到双鹰峰上的事。
这一回她意识清楚、脑清神明,他若对她和默儿细细盘问,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的话,那她和默儿养蛊入体,为活下去,血气更被用来制毒、被迫助纣为虐一事,必无法久瞒。
好不容易才过上安稳日子,她只想带着默儿往前看,不愿回顾双鹰峰上的种种。
而默儿,想必比她更不愿想起。
“蹭吃。天还没亮,就来。”此际,小泵娘即使回到后头住的小屋房,面对姊姊的解释,依旧十分坚持己见,坚持到双腮都倔强鼓圆。
姜回雪苦笑,不厌其烦再次道:“不是蹭吃,有给钱的。给了钱,就不是白吃白喝。还有—— ”略顿。“别这么大声说话,还要静心再行一个小周天才能休息,默儿专心练气。”
榻上,大姑娘与小泵娘面对面盘腿而坐,正在打坐行气,这是每一日在摆摊卖粥过后,两姑娘都要做的功课。
姜回雪尽避没搞懂那时在山月复内究竟发生何事,但她记起白族大巫的“活泉灵通”,这个功法对她具清涤净化的效用,她自然是要抓着默儿一起练。
在历经山月复里那一场炼狱,默儿体内的蛊与毒像也起了变化,便如同她体内的这一处战场,从烽烟四起到偃旗息鼓,从震天喧嚣到深渊般的沉寂,一切都安分下来。
于是她带着默儿一块练“活泉灵通”。
如今蛊毒受抑,持之以恒练气,也许哪一天真就涤清血肉,彻底干干净净的。
领着默儿入定,练呼吸吐纳,并不难,默儿专注力优于常人,又极听她的话,练起功来一日千里,硬是把以往苍白消瘦、彷佛一折便断的人儿练成如今粉女敕女敕的模样,虽说还是太过纤细娇小,但美丽的小脸蛋透出光泽,眸子也灵动起来,让她这个“始作俑者”非常欣慰。
不过今日这小丫头练得实在太不专心,惹得她也跟着心浮气躁。
这一边,被姜回雪叨念,一向把姊姊的话奉为铁律的默儿赌气般闭紧眼睛。
呼息,吐气,再呼息,再吐气,默儿重重地一呼一吸,当真是倔脾气发作,忍不住了,她蓦地睁开双眼不管不顾地嚷嚷——
“没给钱!粥给钱,蜜枣糖糕,没有!是默儿的糖糕,不是他的,姊姊做给默儿吃,不是他的,他吃,他蹭吃!”非常委屈似的,眼眶竟还发红。
姜回雪先是一愣,心思陡转,这才明白小泵娘家究竟闹哪门子别扭。
孟大爷天未亮就来大杂院等喝粥,她记得当中有三日,恰好灶房还留着一些蜜枣糖糕,她在那位大爷用过“五白粥”当早膳后,给了对方一小碟糖糕当饭后小食。
那日欲从鹰嘴崖壁跳下之际,她哄着默儿,说待逃出,要亲手做蜜枣糖糕给她吃,后来她这个当姊姊的兑现了承诺,还连做好几回,因为默儿实在太爱,蜜枣糖糕完全就是小泵娘的心头好。
她猜想着,那应该也是孟大爷的心头好。
男人吃糖糕时的表情,峻目微微细瞇,咀嚼得甚慢,很郑重在品尝口中滋味。
她还偷偷觑见,他每回吞下最后一口糖糕,都会意犹未尽般抿抿唇瓣,甚至探舌舌忝了舌忝,然后垂目瞅着空碟子一小会儿。
身为“天下神捕”的孟大爷原来也嗜甜食呢,每每想起他吃蜜枣糖糕的模样,总让她心头柔软,嘴角翘起。
老实说,他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变化跟默儿还真的挺像,虔诚享用着,满足到彷佛要喟叹而出,又莫名地惹人心怜。
只是小丫头觉得自己被“抢食”了,跟她闹呢。
今儿个练气事倍功半,难以入定,姜回雪干脆“收工”,抬手轻捏小泵娘的女敕颊,戏谑笑道:“咱们家小默儿吃出肉来啦,真好捏,但餐餐把糖糕当饭吃,还外加夜宵,成天吃甜的吃个不停,默儿哪天不小心变成大胖呆,要把姊姊挤下床榻,姊姊睡哪儿才好啊?”
“才不是大胖呆,才没有!”美脸鼓得更圆,当真好捏。
姜回雪笑意不减,模模她的头。“默儿,那位孟大爷是很好的人,是个大好人,他对我们很好,对我们有恩,是我跟默儿的大恩人……我们……是要报恩的,也要待他好,那样才好。”她轻描淡写,简单表达,不提恩从何来,不想令小泵娘再去回想。
默儿闷不吭声好半晌,忽然道:“那东西还他,就……就报恩了。”
姜回雪挑眉。“什么东西?”
小身子在榻上跪行了几步,把收在床头衣箱里的一物取出来,递到姊姊面前。“这个。”
那是一件男子款式的黑色披风,厚实布料模起来有些粗糙,但很具保暖之效。
姜回雪气息陡凛,注视着被默儿一把揪出、摊开在前的大披风——
这是当日孟云峥拿来覆在她肩上,为她姊妹二人遮掩赤luo、保住温暖的宽大披风啊。
脑中浮扁一掠,她倏地抬眼看向小泵娘,叹息般低语——
“原来默儿是晓得的,妳也认出他了。”
以为惊险可怖的那一天,默儿小小身子缩在她怀里,颤抖到什么都不肯看、不敢去看,其实,小泵娘也偷觑到披风的主人生得是何模样,记得很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