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有毒 第五章 飞鸿踏雪湿

作者 : 雷恩那

他不是来等粥的。

他是今夜返回帝京,持玄铁令牌进城,甫回自己府上卸鞍歇马,见到塞在马背搭链里的木制小玩意儿,没多想就跑来,进到大杂院才觉此举太轻率。

旧家的门扉已关上,微敞的小窗内透出一点点烛光,里头的人儿是该上榻安眠了,他没想上前打扰,却未料及她会出现在窗边,还往窗外不经意瞥了眼。

姜回雪也知,他应当不是来等粥,但不为粥,到底为何?

这个小居处是他的旧家,他曾与娘亲相依为命的所在,许是心存依恋,如今又赁出,才会时不时往这儿跑,顺道探看探看吧?

虽不是来等粥,但他大爷肚皮突然叫得好响。

姜回雪不清楚他是否脸红,却清楚自己的双颊滚烫得很,因默儿已下榻溜到她身边,男人肚皮传出那一声“雷鸣”时,默儿忽地紧扯她的手,像被吓着,随即举起一只细臂直指男人月复部,仰高小脸、瞪大眸子看她。

她这才看懂默儿的意思,小泵娘吃惊得很、既惊又奇,没听过人的肚子能那般大打响鼓,所以才扯她的手要她也看,想将奇特的事跟她这个姊姊“分享”。

结果她禁不住询问了一句——

“孟大爷是刚回来,晚膳还没来得及吃吧?”

他摊平大掌按压肚月复,笑笑答道:“是没来得及吃。”

那就快回去吃啊!她实该那么说才对,岂料心一软,逸出唇间的却是——

“灶上有些剩饭和酱汤,另外还有春婶子送的几色酱菜,很快就能弄出一碗热汤饭,孟大爷若不嫌弃,要不将就吃些?”

霜色月光下,男子刚毅嘴角显得柔和,原是棱角分明的轮廓变得有些朦胧。

她看到他点头,看到他从容走向自己。

她轻抽一口气,胸中略疼,才晓得自个儿一直屏息以待,希望他拒绝,也希望他不要拒绝,都搞不清楚心里是怎么想。

但他肚饿了,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于是小灶房里再次亮起烛火,仔细养在炉灶里的火苗放进柴薪,立时燃起,烧得哔剥作响,四周顿时温暖起来。

姜回雪手脚利落地取出三碟酱,把所有剩饭挖进宽口大碗里,放些姜丝、葱花,再把滚得热呼呼的酱汤淋到米饭上。

“好了。”她将热汤饭端上桌时,见男人一边慢条斯理地卸下披风,一边跟默儿大眼瞪小眼。

他坐在椅凳上,默儿则是缩在灶房边角,坐着一张更矮的小凳。

那边角位置是默儿的地盘,有时她跟着她一块贪黑起早,小泵娘不肯独自回房再睡,常是缩在那儿摇头晃脑地打瞌睡,那里有她专属的小矮凳,还有一张简陋的小茶几。

此时茶几上摆着一物,是木头打造的,姜回雪没瞧过那玩意儿。

食物的香气将饥肠辘辘肭男人完全掳获,孟云峥立刻将视线转正,当那一大碗热汤饭冒出的热气烘上他的面庞时,他心脏紧缩,唾液几已满泛,深深地呼吸吐纳才勉强抑住汹涌而起的感动。

欸,当真感动啊……

“多谢姑娘,如此孟某就不客气了。”还记得要道谢,也算他意志惊人,随即,他一手拿木杓、一手用竹箸,双手并用开始进食。

热汤热食配着微辣的酱菜,尽避简简单单,在这寒冷夜里足能暖人心胃。

他的吃相并不粗鲁,肚子虽饿得咕噜咕噜响,美食当前,他进食的速度是快,但绝非狼吞虎咽,反倒每一口都显得虔诚,表情认真一杓汤饭配一箸子酱,食时不语,没多久宽口大碗已然底朝天,三小碟酱菜恰好食完。

姜回雪再次体会,看着眼前这男人进食,她内心会觉得满足,甚至得意。

明明食物简单到近乎寒酸,他却能吃得那么香,不禁要想,他在外办差,四处奔走,伙食之事是如何打发?莫非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还是为了图方便,随便啃个干粮就应付过去?

抬眼见姑娘家怔怔然望着自己,孟云峥有些不好意思了,但神情仍端着,仅微笑沉静道:“这一顿吃得甚好,当真有劳姑娘。”

吃得……甚好?欸……

姜回雪咬住叹息,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谢意,眸光往小几上轻瞥一眼,直到他吃完热汤饭的这时,她才出声提问——

“孟大爷带来的……那是何物?瞧着像是给孩子们玩的木头玩意儿?”

她留意到默儿的表情,原本有些睡意的小脸变得无比清醒、漂亮杏眸圆瞠,原是瞬也不瞬瞪着男人,当后者开始朝热汤饭进攻,那双杏眸就改去盯着小几上的东西,看得目不转睛,还隐隐透出狂热。

很显然是引起小泵娘家的兴趣了。

孟云睁放下木杓和竹箸,再次转身对着默儿,他拿起小几上的木头玩意儿把玩,两手都用上了,却也没见他玩出个所以然来。

“这东西叫作『十一连环』,瞧,上头有十二个小还呢,这些小环一个扣着一个,得想法子把全部的小环顺着这道圆弧推到另一边去,把十二个小环尽数解开,这样才叫大功告成。”他边讲解边示范,十指好生忙碌,无奈的是十二个小环一个也挪不过去,依然环环相扣。

最后他把“十二连环”再一次抛到小几上,一脸不耐烦。“不玩了不玩了,怎么玩都玩不了,定然是骗人的,早该丢了也省得碍眼,我就不信谁有这份能耐,能把十二个小环全解开。”

那玩意儿一从他手中月兑离,在旁“虎视眈眈”的默儿就抢进怀里。

小泵娘立时进到忘我的境地,抱着“十二连环”玩弄起来,木头相互轻击的声响短而促急,迅速被挪移着,显示出小泵娘心绪高涨,兴奋得不得了。

激将法!姜回雪顿时意会过来。

一开始他把“十二连环”搁在小几上,本意就想吸引默儿注意。

但她知道自家妹子的,绝不会轻举妄动,即便再惹眼、再令人心痒难耐,默儿对于不熟悉的人事物总要旁观好一阵子,而他竟然模中默儿的性情。

她瞧得出,那“十二连环”是他特意带来给默儿的,他没直接送出,是等着默儿来抢,三两下轻易就让小泵娘卸下戒心。

“多谢孟大爷。”她为他上了杯热茶。

姑娘蕙质兰心,能看出他的意图,孟云峰半点也不惊讶。

他露出了然于心的浅笑,嗓声里没了方才那抹烦躁,而是低沉徐缓——

“该说多谢的是孟某才对,多谢默儿姑娘那日忍痛割爱,赠我一篮子糖糕。”

“可我记得……那一篮子蜜枣糖糕,孟大爷一块也没吃到。”这话涩涩道出,姜回雪有些后悔,她不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似带哀怨,像在指责谁。

幸得他神情未变,道:“口福不浅,还是吃到了。”他把师妹穆开微私藏蜜枣糖糕,之后才拿出来“进贡”一事道出,“有时事赶着事,没能按时候好好用饭,干粮啃到最后也腻得很,一块蜜枣糖糕既能稍缓月复中饥饿,也能解腻,对在外办差颇有帮助。”

她让默儿送上一篮子糖糕,起先未想那么多,更未料及他会跟她说……颇有帮助?

不确定他是说真的,抑或跟她说笑,姜回雪没让内心那抹愉悦过分坐大,仅点点头,轻浅一笑。“孟大爷喜欢,那样便好。”

他也点点头,举杯喝茶,茶中有大枣香气,大枣味甘性温,有宁神之效。这姑娘做事永远这么细心,夜深,送上的茶不用来提神而是舒缓神识。

他放松双肩和背脊,徐徐吁出一口气道:“差事办完,从西疆域外的双鹰峰下来,在返回帝京的路上见到一位老木匠正在兜售他亲自制作的木头玩意儿,不少对象都得花些心思才能破关,我见着挺有意思,就买了这一个。”瞥了眼被小泵娘玩得格格轻响的“十二连环”。

没听到回应,孟云峥调回目光。“姜姑娘怎么了?”

“啊?呃……没事。”乍听双鹰峰,她心跳促急,脸色有些泛青,费了些力气才稳住。

“孟大爷所说的双鹰峰……我多少听过,好像是个盗匪窝,没人敢去。”

孟云峥恍然大悟颔首。“是了,你是西疆一带的人士,定然听过双鹰峰的盗匪窝。”莫怪会惊得一张脸顿失血色。他放缓语气,低柔又道:“双鹰峰的匪窝在大半年前已然扫除,那地方如今安定得很,此次再上双鹰峰亦为了确认那座匪窝不会死灰复燃。”

“那……那自从肃清盗匪后,孟大爷每隔一段时候就上去探看吗?”

“此次已是我第三度上到峰顶的鹰嘴崖壁,未见任何人迹,奇的是,连飞鸟走兽都难得遇上。”他笑笑道。

欸,那是因还有那座天然的山月复蛊瓮,那么多蛊毒之物盘踞在山中某处,寻常鸟兽岂敢犯界?姜回雪只能叹在心底,但想到他所说,双鹰峰上见不到任何人烟,一颗心又稍觉安稳了些。

背着默儿出逃的那日,许多事鲜明又模糊,鲜明的是非逃不可、赌上性命都得逃的决心,模糊的是一幕幕脑中残存的场景和画面。

“魇门”门主……还有那个为虎作偎的女人……那一对令人作呕的男女,他们都倒下了,她亲眼所见,他们都倒了,那个男人甚至七孔流血,也许当真死透,他既死,那么,那个女人无所依附,便成不了什么事,更或许……连那女人也死了啊,所以双鹰峰上一片平静,毫无异状。

这一边,孟云峥见她似有些出神,正欲开口询问,缩在角落玩得不亦乐乎的小泵娘忽然发出一声近似欢呼的笑声,引得两名大人同时抬眼望去。

“姊姊、姊姊——”默儿晃动手里的“十二连环”,所有的小环竟然全都解开,按顺序一个个挪到另一边。

小站娘抬高精致的小下巴,脸蛋因兴奋而变得红彤彤,望着姊姊时,两眼亮晶晶,瞥向孟云峥时,眸光带着的是睥睨神气,得意至极得很啊。

姜回雪回过神来不禁失笑,见默儿如今这般无忧无虑,她心中更觉柔软。

“那『十二连环』是孟大爷的,默儿不问便取,如何可以?”故意板起脸。

“唔……”小泵娘收敛得意的神情,两颊微鼓。

“默儿听话,快把东西还给孟大爷,听到没有?”

听到姊姊这般要求,小泵娘表情无比挣扎,但,狗急了跳墙,默儿被逼急了,小脑袋瓜动得快,连话都肯多说。她对一直但笑不语的男人道——

“不问便取,不可以,那、那回了就可以。你送默儿的,对不?是默儿的了,对不?”

孟云峥嘴角略深。“对。它是默儿的了。”

小泵娘忽地眉开眼笑,笑得犹若三春降临。

默儿不再说话,小身子缩回温暖角落,抱着“十二连环”又一次沉迷,将解开的小环变着法子环环相扣回去。

姜回雪唇上笑意亦深,看着小泵娘,不一会儿,眸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男人那张峻毅的侧颜上。

岂料,那张磊落刚正的面庞突然朝她转正,逮到她的偷觑。

噢,她的脸……绝对又红了啊!

咬咬唇,她倏地站起,还把他搁在一旁的披风抓在手中。

“……姜姑娘?”朗眉一挑。

“我、我……那个……方才觑见,孟大爷的披风有小破洞,我近来针线活儿学得还成,婆婆和婶子们教会我很多,我……我帮大爷缝补缝补吧?”

姑娘家脸红给他看,孟云峥顿觉气息微烫,但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也不想说。

小灶房里的氛围温暖静好,与曾在旧家度过的幼年时光很是相似,他内心清楚,不该这么晚还逗留不走,但就是有些挪不动双腿。

再多待一会儿,再一会儿便好。

他喜欢看她们姊妹俩处在一块儿的样子,觉得小泵娘很逗,觉得大姑娘其实也挺爱逗着自家妹子,让他也跟着想去逗弄,仿佛连手“欺负”孩子,挺乐的。

耳根与颈项热痒热痒的,他状若不经意般抬手抚了抚颈后,道——

“那就有劳姑娘。”

意想不到的事情,好像就是这么开始的。

那一晩,姑娘家帮他缝补披风上的破洞,针脚整整齐齐、服服贴贴,想他不请自来,又吃又喝还要人家替他补衣,这样不行,隔日他开始访遍帝京大小童玩行,专找得动脑子加上手巧才能玩得好的玩意儿,送去大杂院家。

东西主要是给默儿的,如此一来,她这个当姊姊的就比较不会拒绝,因为他知晓,她亦是喜欢见那小泵娘笑逐颜开。

结果从童玩行买得的玩意儿才送去没多久,他就收到她回赠的一双靴子。

莫怪那天他又去等粥喝粥,瞥见她时不时盯着他的脚看,原来是在推敲他脚底尺寸,她亲手裁制的黑靴款式简单利落,靴底纳得甚是密,铺着厚厚一层毛皮垫子,那时候他再次领命往北地办差,帝京虽已春临百花齐放,一同苦寒的北地仍见湖面结、霜雪晶莹,他踏着她为他缝制的软靴,头一回体会,一双花了心思又下足功夫制成的靴子,实能令人足踏雪地之时,如履厚土绿草之上。

从北地返京,他沿途再次搜集能送给小泵娘的玩意,带回去当作回礼。

一来二往,便有来有往,她替自家妹子收下礼物,回头又整了一篮子蜜枣糖糕相赠。

然后某一日,一样在外地办差,他在一个赶集儿的摊头上见到一支雕刻精细的木质梅花,因为是木头而已,既未镶珠亦未嵌玉,值不了多少钱,却让他想到她。

他买了那根梅花木簪带回去给她,那是头一次他专为她所买,不是想博取她家小妹子欢欣,不是为了回礼,仅觉那根子就该属于她。

男女之间有这般举措实是孟浪,但她没有多说什么,仿佛能理解他所想。

她收下他的木簪时,鹅蛋脸白里透出红暖,颊面宛如花绽,温驯的眸子闪动水润光芒,像强掩着什么,那闪亮的水光令他有些困惑但又不知如何问清。

到得他又必须离开京城的时候,他收到她亲手裁维的三套夏衫。

夏衫布面舒薄透气,一条柔韧皮带往腰间一缠,再套上绑手,立时成了方便在夏季活动的劲装,所谓轻囊方能致远,当时在外东西奔波、纵贯南北的他,完全就靠她那三套夏衫撑过一整个暑热盛夏,办妥好几件差事。

尔后夏去冬来,冬去春临,时节过了一个又是一个。

他人若在帝京,就会时常回旧家探看,他若不在,总不忘将旧家里的人儿托师妹和“六扇门”的弟兄多关照。

年复一年,再年复一年,五个年头飞也似度过,好似飞鸿踏雪泥,不着痕迹,但姑娘家摆在松香巷的粥摊到底养出一票老顾客,已不愁没生意上门。

日子好过了,她把自家妹子也养得白白女敕女敕,那懒得动嘴皮且对特定事物异常聪明的小泵娘个头儿抽长许多,倒是她这个当姊姊的,依然娇娇小小,纤瘦秀气,身长都被自家妹子比下去。

对她这几年展现出来的韧性和毅力,拉拔妹子长大,让相依为命的姊妹二人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他不仅佩服至极,宁神细思,竟有种……“与有荣焉”之感,甚至……会觉得……吾家有女初长成?

好像自身也参与了她命中一角,看着她们姊妹俩一路长成至此。

夏季到来,今年的盛夏照常热得人汗如雨下。

姜回雪今晨煮好一大锅酸梅汤,将汤汁装入五只陶制大壶中,垂入冷井里冰镇,午后时分,她吊起冰凉凉的陶壶,带着一篮子小碗,在默儿的帮忙下用小推车推到松香巷内供孩子们习武的小场子。

见者皆有分,不管是刚结束武课的孩子们抑或在场边树荫下闲话家常的人们,只要靠将过来,都有一小碗冰镇酸梅汁消暑去火气。

“你也喝些。”姜回雪将一碗酸梅汁端到今日前来授武的孟云峥面前,后者接得顺手,仿佛再自然不过。

对孟云峥而言,与眼前姑娘这般互动确实寻常,自两人相熟后,这五年来都是如此,她给什么,他就拿,他回赠什么,她也大方接下,没什么不对劲。

碗落进他的掌中,令他的五指看起来更修长有力,似乎稍微用力就会将碗捏爆,他一口气灌完那碗冰凉汤汁,灌得太快,五官骤然皱紧,嘴唇拉得极扁,白齿半露,忍不住龇牙咧嘴。

“哈哈哈哈——你……你啊……哈哈哈……”

会这么大剌剌笑他的,唯有小泵娘一个……噢,不能算是小泵娘了,如今也都十七、八岁,尽避心智依旧未开,个头可比姊姊高了寸许。

“默儿……”姜回雪睨了自家妹子一眼,要她收敛,自个儿嘴上却也抿着笑。

孟云峥抽了口气,终于出话。“酸得……痛快。”

“大伙儿都是小口、小口啜饮,孟大爷不该喝那么急的。”姜回雪收回他的碗,示意要为他续添一碗,见他下颚微绷抬手摇了摇,她险些笑出声。她这次煮的酸梅汤,糖与蜜加得较少,滋味够酸,绝对消暑,但就是不太甜,所以应该难以受眼前这个嗜甜的大男人所青睐。

“给!”一旁的默儿突然跳出来,提在手里的竹篮直接往孟云峥怀里塞。“一半,你的。”

覆在上头的棉布还没揭开,孟云峥已嗅到蜜枣糖糕的香甜味儿,整篮子都是他的。

每每他要离京外出,姜回雪都会亲手做些容易保存的糕点或小食让他带在身边,这些年除蜜枣糖糕外,还有蜜渍果干、核仁酥饼等等,让他除了干粮外还有其他食物可以换一下口味。

“欸,这怎么好意思?默儿又把一半忍痛割爱给我了呀。”他逗着依然孩子心性的姑娘,见她被戳中痛处般鼓起双腮,他内心挺乐。

“哼!”鼻子不通般重重一哼,默儿不理他,调头跑开,还是小场边一群玩踢毽子、踢花球的孩童们比较让她感趣。

确认默儿在视线所及之处,姜回雪调回眸光,与男子恰好四目相接。

近距离相望,胸中仍怦然一动,但已不会像刚识得时那般令她手足无措。

喜欢他,是自己的事,渐渐习惯因他而起的心绪波动,表面上她维持得甚好,他对她们姊妹俩多有看顾,她所做的也仅是回报,谁都没有逾越那一条线,能这样一直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孟云峥先打破沉默。“又让你这般忙碌,有愧。”

她摇摇头。“知道有人喜欢,我心里得意,其实挺满足。”

他瞳底轻湛辉芒,唇上笑意加深。“我会好好享用。多谢。”

姜回雪头一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粉颈,映入眼中的是他身上青色夏衫,那是她之前为他裁制的,颜色已被洗得泛旧,衫摆还可见到三、四处月兑线的地方,她想也未想便道——

“我再替你多做几套衣衫吧,如今我的女红精进许多,婆婆她们还夸过我呢,我想,会做得比这件更好。”

“你若不觉累那就好。”他垂目,留意到她上的梅花木簪,是他赠予之物,那簪子的确适合她,温润且清雅,但……嗯……会不会太朴素了些?是否该买几根珠玉簪让她替换替换?

这一边,姑娘家扬睫迅速瞅他一眼,轻声道:“不觉累啊,做女红,裁衣、刺绣什么的,挺有趣,若跟婆婆她们一块儿做,还能听到满帝京的小道消息,比说书先生的段子还要精彩呢。”说着又低头去看。“嗯……还有靴子,这双都这么旧了,靴底的磨损也挺严重,是该换双新的,我明儿个就做,孟大爷下次回来应该就能换上新靴。”

孟云峥微微一笑。“好。那买针线和布料的钱,得由我来付。”

她再次抬起脸蛋,秀雅眉眸间拢着小碧执。“不成。你每次返京,都不忘带些吃的、用的或玩的回来,你不收钱,我也不能收钱,再加上你每回来喝粥,都习惯在空碗边放粥钱,那、那给得也太多,要退给你,你也不肯收,总之……就是这样,衣衫和靴子是我想亲手做给你,是我自个儿想为你换新,你不能给钱。”

她的话让他左胸重跳一记。

姜回雪则是让话毫无顾忌地流泄后,才顿觉脸红心热。

她强装镇定,将几缕发丝撩到耳朵后,有意转移话题般又道:“孟大爷明儿个离京往南边去,听闻穆姑娘这次需得奉旨同行,随你一道离开。”

“师妹几年前从我恩师手中接下『六扇门』大掌翼之职,现为四大掌翼之首,皇上亦是器重,命她助我。”

“这时节南边潮湿又闷热,多瘴疠之气,还请孟大爷和穆姑娘多保重。”

“你昨日给我备上的几个驱除蛇虫的香包,我会带着一块上路。”他声音不知为何突然有些轻哑。

“嗯,那、那就好,那就好。”她用力点头。

看着姑娘家红红的脸容和一双有意无意闪避他注视的秀眸,他胸中堵着什么似的,像该要对她多说一些什么,一时间却抓不到那究竟是什么。

“姜姑娘——”他下意识唤了声。

“是。”她背脊绷紧,两手暗暗交握。“孟大爷有何事要交代?”

孟云峥掀动唇办,没能立即吐出话来,他没什么事要交代,只是突然有感五年来的相识相交,他唤她家妹子是直接唤名字,唤得自然而然,却不知因何,到如今他仍称她一声“姜姑娘”,而她也还是唤他“孟大爷”。

问题到底出到哪里?

事情定然有错,但到底错在何处?

此际,有些人是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忍不住你一言我一句起来——

“就说你俩儿这么撑着,撑到何时才到头啊?你们俩不急,咱这个老太婆一瞧瞧了四、五个年头,都快急出胆汁来啦!”

“就是就是,咱说孟爷啊,您怎么也算咱们松香巷出去的孩子,男儿汉顶天立地,受皇帝老儿重用挣来好名声,那是给咱们长脸面,这好名声不能就这么毁了呀!您时不时往大杂院跑,蹭着人家姑娘一顿又一顿的,也不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这……这都成什么事?”

“孟爷您不吱声、不挑明,人家姑娘就随着您蹉跎年华,想来孟爷今年也二十六、七了吧?人家姑娘从当年的二八年华到如今都过了双十,您说,您且说说,该如何是好?”

这肯定是姜回雪这辈子活到现在为止最最尴尬、最最羞赧欲死的时刻。

在树荫下乘凉、闲话家常的乔婆婆以及几位相熟的婶子和大娘,不知何时喝完酸梅汤了,纷纷竖起耳朵听她与男人之间的谈话。

这般的事,你一个女儿家是不好开口……

她脑中浮现当年乔婆婆对她的笑叹之语。

但不打紧,有老婆子呢,咱替你向孟爷问个清楚明白。

她以为老人家说说罢了,不会蛮干,但此时瞧来,这根本是趁机伙同更多“战力”直接拿孟云峥“开铡”!

她既想挖个地洞把自个儿埋掉,又觉得若不为他分说,他真会被这群大杂院里的剽悍女人们给撕了。她掀唇便嚷——

“我与孟大爷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孟某对于姜姑娘绝无非分之想!”

时候合得恰恰好,姜回雪月兑口而出之际,身边的男人也算与她异口同声了。

该说他们俩心有灵犀、默契甚好吗?

内心苦笑,她扬睫望向他,见他目光亦扫了过来,两人紧紧相望,表情都有些怔然。最后是孟云峥先挪开双眼,把几位念叨他的婆婆、婶子和大娘从左到右扫视一遍,再从右到左看将过去。

他面色凝肃,只觉是姑娘家名节受损,非维护不可,开口的语调就与寻常时候不一样了,低沉且慎重,道——

“乔婆婆当初帮着姜姑娘姊妹赁了孟某的旧家,落脚帝京,我仅是顾念旧家,得空就惯然往松香巷这儿来,授武课、赠些笔墨纸砚,一来是感念各位当年对吾家早亡的寡母多有看顾,二来是觉得落脚旧家的两位姑娘与我也算有缘,因此接触深了,瞧成一家人,就如同大杂院里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在孟某命中有一席之地,是不一样的情谊,我与姜姑娘,就是如此,也仅是这般,还请婆婆、婶子和大娘们慎思慎言,别坏了姑娘家清誉。”语毕,他双臂成环,两手在胸前交迭,深深一揖到底。

被一个位居要职、功绩赫赫的当朝大官行这么大的礼,任凭大杂院内的女人们再悍然难对付,此刻也都有些不自在了,只有乔婆婆姜是老的辣,老神在在没在怕。

“回雪儿你说,只要你这丫头说出口,老婆子就替你把他办到底。”

忽被点名的姑娘家一脸青白,白里又透虚红,当真惊得不轻。

要她说什么呢?

她没有多想什么的,是真的,她只想……想着静好岁月,能长长久久过下去,与大杂院里的大伙儿,与这城北松香巷里的人家,平平淡淡度过每日,然后……然后偶尔有他相伴,这样就好,这样……就很好。

她当真没有多想。

“孟大爷与我,我们没什么的,真的……”用力点头再点头。“他若遭婆婆和大伙儿误解,定然是我有失。”她不晓得是怎么笑出来的,但非笑不可啊,笑了,就能把一切看淡,让别人也能跟着看淡一切。

她咧了咧嘴,笑意腼腆,低声又嗫嚅道:“婆婆和几位子、大娘直夸我女红学得快、学得好,我就得意了,时不时就想裁几套衣物、绣几块帕子,女儿家的衣衫我裁制得够多,我自个儿穿得挺好,也足够默儿的,然后……然后就想试试男子款式,这不,这些年裁制出来的东西,不论好坏都塞给孟大爷将就了,他收了我的东西,心里过意不去,只好又回赠一些什么,如此有来有往,才会被大伙儿误解,我跟孟大爷……真的……是没影儿的事。”

一说完,她略喘地吁出一口气,脸色苍白到快要晕厥似的。

但她没晕,也不能晕。

她意志依然清明,对在场的几位长辈福了福身浅笑道:“酸梅汤还有一大壶呢,我瞧几个孩子喝得挺好,就暂时搁在这里了,嗯……灶房里还有些活儿,那、那我先回去,晚些再过来收拾。”

抛下话,她谁也不看,谁也不敢看,连默儿她都忘了要招呼,转身就走。

这样,着实不好。

这般,着实是胆怯之举。

她知道的,但还是不知该怎么坦然面对。

于是躲回自个儿的小居处,她缩在灶房里专属默儿的那个小角落,坐在小凳上埋首膝间,将自己抱成圆圆一团。

半晌过去,有脚步声朝她踏近,是她很熟悉的声音。

那人儿靠了过来,张臂环住她,软软唤着,“姊姊……”

她闻声抬起头,对着默儿明显忧郁的脸蛋轻轻一笑。“默儿怎么啦?为何不开心?”

那张朱唇嗫嚅了几次,才踌躇地蹭出声音。“姊姊不开心。”

“我在笑呢。”姜回雪弯眉眯眸,露出大大笑靥。

“……姊姊在哭,脸好湿。”柔荑探来帮她拭泪,一又一下,擦得认真。

姜回雪还是笑,抓下自家妹子的小手,柔声道:“即便在哭,心里也是欢愉的、开心的。”

“为什么?”真不懂了,她把姊姊抱得更紧。

“因为是真心喜爱啊。”姜回雪拍拍妹子的背心,额头轻抵她的额际,心绪仿佛也宁定下来。

真心喜爱,深切体会,但得不到,不能去得,所以欢喜中有千丝万缕的怅惘,怅然若失间却也尝到一生难得的情怀。

不该有什么遗憾啊,即便有了,也该是很美丽的东西。

“姊姊不哭了,好不好?”不求甚解的姑娘要求的不多,只要姊姊好,就心安。

姜回雪又是一笑,这次开怀些了,笑声如琳琅。

“好,不哭的。”她阖下眼,轻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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