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某断了两指。”
亮晃晃的灯火与烛火中,男人扯了扯嘴角,若是被他太过漂亮的唇瓣吸引了去,一时间会以为他正在徐徐扬笑……实则不然,那只是扯动嘴皮,皮笑肉不笑,彷佛正沉静估量,如何从这一这意外捞取最大好处。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苏仰娴不禁迷惘。
她心中所想的雍家家主清俊儒雅,气质虽然偏清冷,但,是个很温和的人才对,然而这一次再遇,为什么不一样了?
“我很抱歉……”搁在腿上的小手握成拳头,帕子已被她抓得皱巴巴。
“苏姑娘可知雍某的手有多珍贵?”他嗓声听不出半点怒气,神态亦不作怒,正因如此,才令人心中如吊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
苏仰娴唇瓣一抿,抿得唇边两个小梨涡都跑岀来见人,她略艰难地点点头。“江北昙陵源雍氏,雍家家主,雍爷是我朝御用玉匠的匠师,是纵横九州岛方圆的玉商,亦是最年轻的治玉大家,出自雍爷之手的玉器,无与伦比的珍贵,张爷这双手,自也是珍贵得无与伦比。”
他好看的嘴又是一扬。“所以苏姑娘认为,这是单凭一声抱歉便能了结的事吗?”
那、那他还想如何嘛?
等等!事情起因得厘清!
她下意识挺直背脊,放缓语调一字一字说得清楚。“雍爷可要想想,这意外一开始究竟错在何处?你登门造访,为的是我手里那方玉心,我没打算出售,你、你便不管不顾将东西占为有。”
见他眉峰忽动,心绪似被挑起,但苏仰娴不管了,他要是恼羞成怒,也得听她把话说完。
“我阿爹之前病饼一场,身子虽日渐恢复,但脑子变得十分单纯,时时像个孩子似的,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他就晓得要护我而已,见雍爷取了玉石便走,在我爹眼里看来,根本是在欺负我,他岂会罢休?”她深深呼吸吐纳,抑下内心的焦急和激切,真诚又道:
“小女子不是……并非在指责什么,仅是阐述意外发生的前因后果,,但雍爷毕竟受了伤,我也明白这事不能光凭道歉就揭过去,雍爷要那方玉心,尽避取去,若还不够,也请雍爷给个明确想法,但……就是不能动我爹。”
“倘若动了呢?”他墨睫轻掀,懒洋洋的,两丸瞳仁却乌亮亮,像对什么东西起了大兴趣,精神得不得了。
闻言,苏仰娴脸色微变,喉中发涩,她悄悄吞口水,好一会儿才道。
“雍爷最终若还是想把事儿弄大,报到官府去,说是我爹害得阁下断指……我信,以江北昙陵源在帝京的势力,要把我弄进牢里先押再审,不是太难的事,但雍爷也别忘了,此地是天朝帝京,我『福宝斋』如今虽歇业,但这里毕竟是咱们家经营多年的地盘,是这东大街上的地头蛇,再说,我还有师父和师哥们当倚靠。”
雍绍白眉尾一挑。“请出云溪老人与你师哥们,又能如何?”
她语调平和,话中却透犀利。“有我师父、师哥,以及师哥们所收的一票徒子徒孙,还有我玉作坊里的匠人和学徒,咱们帝京流派岂能被外来的人欺负了去?江北雍氏来访帝京,强龙不压地头蛇,雍爷却侵门踏户,将我帝京流派好不容易到手的上等玉料强占为己有,我爹看不惯你行径霸道,才误伤你……你说,这事若在帝京闹开,即便把我爹先押再审,你江北雍氏能讨得了好吗?”
其实,仔细再看,就是个眉清鼻巧的大眼睛姑娘罢了,然较真起来,凛冽之气薄发而岀,柔软中带着不容屈折的韧度。
姑娘家护短护得厉害,原本对他还有些卑躬屈膝,此时是软的不成来硬的。
他可以察觉,她绝非空话,为护住自家老爹、护住自己的人,她什么都干得出来。
“苏姑娘这么做,是想把这场意外推升到变成两个治玉流派之间的斗争了?”明明受了伤还要被要胁,他竟生不出半分怒气。
姑娘家尚小他七、八岁有吧?却是条理分明、辩起来一张嘴锐不可挡,生生将他的一手好牌逼得非盖牌不可,他心里头没有不痛快,还莫名地有点想笑。
阴沟里翻船,于他而言,难得。
但她仍是有弱点的,她家阿爹,那个话颇多、喜欢冲着人乐笑的憨老爹。
只要他不动苏大爹,她就会乖,什么都愿意妥协。
见她那张瓜子脸因他一句问话而心虚般涨红,他扯扯唇又道——
“苏姑娘这一招确是好计,脑子好使啊,看来,雍某这断指之痛只能自认倒霉,忍了。”
苏仰娴撂完狠话,一颗心兀自纠结,听他如是说,不禁急问:“雍爷肯放过我阿爹了?”
“你都把话说到那分上,不放……能够吗?”他慢条斯理道,嗓声却略微破碎,边说边蹙眉敛目,左手来来回回在右手背上摩挲,明摆着是接上的指骨又在隐隐作疼。
榻前忽地一阵动静,他骤然扬睫,觑见原是坐在鼓凳上的姑娘突然立起,眸中泛红,她双臂环成一个圈,对他深深又深深地一揖到底。
“雍爷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代我家阿爹给你行礼赔不是了。”说完,她双膝落地,直挺挺跪在他面前,额头往地上磕,一“咚”响,重重就是一记。
完全没料到她还有这一招,雍绍白登时惊住,长目都瞠圆了。
是她那一声磕头声着实太过响亮,也刺耳得很,惹得他左胸紧缩,俊庞绷起,见她还想拿额头再撞硬地,他想也未想,长身一探,双手陡出,分别扶住她两边胳臂。
结果,惨的是他。
“雍爷!”听到他闷在喉中的痛哼,苏仰娴哪还记得要磕头谢罪,连忙反手将他扶好,让他重新躺回迎枕上。
顾不得许多,她直接坐在沿边上,小心翼翼捧着他的右掌,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检视,就怕老大夫仔细上好的夹指板要被撞歪。
姑娘家的瓜子脸近在咫尺,双腮轻红,额面红得更明显,触地之因,沁出薄汗的额心还印出灰灰一小块。
她眸底湿泪,似心情起伏过剧所导致,此时一双亮眸直瞪着他的伤手,都快瞪成斗鸡眼,确定夹板没移动,她两肩微垮,好不容易才吁岀一口气。
当她抬头,雍绍白若无其事般挪开停在她脸上太久的目光,清清喉咙道——
“雍某不想被谁又跪又拜,这事也不是光靠磕头就能揭过,苏姑娘既然要替苏大爹谢罪,父债女还,天经地义,你以为呢?”
“嗯、嗯。自然如此。”她点点头,却觉他话中有话,不禁问:“那雍爷是想好了?嗯……想好要我怎么替阿爹补偿你了?”
她一脸专注,没察觉两手犹捧着他的右掌,雍绍白留意到了,但没有挪开。
女儿家的柔荑细腻柔软,事实上是太软了些,不像他双手虽修长、指甲粉莹似玉,掌中与指月复却布着数不清的茧子。
她的手不太像一个治玉者该有的手,但,她确是云溪老人的关门弟子,是名满帝京玉市的“女先生”。
“原来啊原来,雍某明白了。”徐声带笑。
苏仰娴微一愣,有些看傻了眼……原本皱眉忍痛的男子突然舒眉弯唇,眼前这一抹轻笑,笑得淡雅情真,不是皮笑肉不笑,也非似笑非笑,是想通了什么事,打从心底涌出的轻愉,令一张俊逸面庞如沐春风,更加好看了。
只是这位雍家家主说起话来,话题转换太快,她有些跟不上。“……雍爷明白什么?”
许是又忍过一波疼痛,她感觉他上身完全放松,稍稍陷进大迎枕里,她没发现自个儿的胸房也跟着松快了些,没那么沉窒。
雍绍白合起双目,淡道:“我想明白,苏姑娘为何是『女先生』,多年来却无一件成名玉作问世,原来姑娘的强项不在治玉,而是相玉。”略顿,“你就靠眼力和一张嘴,可以说得令人心悦诚服,但论雕琢,你手劲不足,力道无法拿捏精准,莫怪寻得那一方玉心,仍要交给你家大师哥琢磨。”
“唔……”找到她不足的地方,有那么让他痛快吗?嘴角竟还愉悦扬起!
她红着脸,咬咬唇,正想为了面子驳他几句,他又道——
“这样也好。治玉需捣砂、研浆、扎冲、磨掏,轻易能毁了女儿家一双秀手,苏姑娘这个『女先生』只动口不动手,长保细腻,甚好。”
长保……什么细腻?
她一开始没想通,是他的手动了动,她下意识低头去看,登时才会过意,他是在说她的手,还有……还有他的手。
他的手很特别,光看手背,便如富家公子哥保养得宜的手,修长白晳,但翻过掌心看,几是每个指节部分都长满薄茧,掌心粗糙,留下无数道裂纹交错纵横,这般的掌心模样,她不陌生,师父和师哥们的掌心也都是这样。
这才是一个治玉者真正的手。
欵,等等!她捧着他的手也捧太久,难怪他都已探出她的手是软绵绵的!
耳根更烫,热气直冒,颇庆幸他此刻是合着眼的。
她故作镇定将他的伤手放回榻上,挠挠脸,嗫嚅道:“又不是每个人都像雍爷这般全才,我……我靠着眼力,仅凭一张嘴,也是能养活咱家老爹和川叔川婶,我也养得起师父,能供他老人家生活无虞,动口不动手的『女先生』哪里不好?我就觉得挺好,生存之道,人人不同,我……”
男人过于翘长浓密的双睫徐徐掀开,她心头一震,忽地咬住唇瓣。
“我没有说你不好。”他慢吞吞驳话。
那两道深意潜藏的目光扫了来,扫得苏仰娴心脏怦怦乱跳,说不得话,只觉……觉得雍家这位年轻家主真不好,总是话中有话似的。
他没有说她不好,那、那是否代表他……其实觉得她还算挺好、挺不错?
噢!噢——噢噢……叹气再叹气,外表力图镇定,内心的她早已拼命乱揉脸颊。
是说,她怎么就学不来人家那种高深莫测的气质,随便一个眼神、短短一句话,就能动摇别人心志。欸,可惜她常是被动摇的那一方。
雍绍白丢出话后,望着她一会儿才又闭下双目,这一次他眉目间已现倦色。
他气息绵长,语调仍是慢吞吞——
“断指之事,我江北昙陵源自不会动你家阿爹,但你得来我身边。”顿了顿,音色更低。“我需要你。”
苏仰娴清亮丽眸瞪得圆溜溜,小嘴也张得圆圆的。
她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瓜麻麻的,一直重复听到他的声音——
我需要你……需要你……
你得来我身边,我需要你……
“不成的!”她蓦地喊出,让闭起眼睛的他再次掀睫看来。
“为何不成?”他沉眉冷目,对她的拒绝甚是不快。“不是要代父偿债?我就要你跟着我,直到我手伤痊愈为止,如此也算难为吗?”
她摇头再摇头,眸底又湿。“不是不愿……是……是……”忽地头一甩,豁出去道:“要我怎么给雍爷做牛做马都成,但就是不能离开我爹。我出生后,娘身子就开始不好了,到我三岁上,娘亲因病笔去,是爹独力拉拔我长大的,我得顾着我爹,他没有我怎么办,我也不能无他。”
这回答似乎让雍绍白略感意外。
他长目先是微瞠,瞅着她急得通红的脸蛋,而后嘴角徐徐勾扬——
“好。”
好……什么好啊?苏仰娴傻傻愣住。
“你就带着你爹来我身边,你不能无他,我不能无你,如此皆大欢喜。”道完,他又一次交睫歇下,这一回当真乏了,再无言语。
至于挨在榻边、眼巴巴傻瞪着他的姑娘家,他随她看个够,无妨。
苏仰娴没察觉自儿又走神了。
这五日,她时常这般,明明手里正做着事,做着做着……突然就定住不动。
她有在动的,是脑子在动,一下子把她的神识拉到九天之外,忘记身所何在,忘记自身正在干什么,忘记身畔还有些什么人,眼中只看得到某人,因为这位“某人”正是引发她行为异常的罪魁祸直——雍家家主,雍绍白。
他那晚说,要她代父偿债,要她带着家里老爹去到他身边。
她以为若要履行诺言,隔日就必须打包行李,带着阿爹随他天涯海角,结果,是她多虑。
他竟是以逸代劳,直接在“福宝斋”苏宅住了下来。
住下来便罢了,拿他当贵客中的贵客好生伺候着便是,他底下那批长期在帝京活动的管事们却一涌而来,一波过后还有一波,天天往她家跑,闹得整条东大街的商家都以为她家的“福宝斋”要重新挂招牌开张。
想想,她家“福宝斋”后面的宅子并不算宽敬,如今拨了一处客房供他住下,却连整座敞亮的天井小院都教他占据了,因为每日往来的雍家管事、甚至是一些从宫里或工部秘密遣出来传话的人着实不少,他白日的时候干脆在春阳和暖的天井小院“坐堂”,让一批批进来寻他的大小避事们直接在小院里汇报,半点儿没想防她,好似……就像……她已是他认定的自己人。
更糟的是,她心里竟隐隐欢喜,喜欢被他当成自己人看待。
奴性啊奴性,仅为着年少时候对他的丝迷恋,即使察觉出他与她曾以为的那清雅无端的男子有所出入,亦觉得能这般亲近是一件无比快活的事。
不是奴性作祟,还能是什么?
“仰娴?仰娴……仰娴啊!”唤声从迷惑转为细细低柔,之后加重语气,终于将某个姑娘远扬的神识召唤回来。
苏仰娴纤背一凛,脑门泛麻,此时持着陶制茶壶的手顿时感到沉重,连忙将陶壶搁回一旁的红泥火炉上。
“仰娴,没事吗?是不是这几日累着了?”再轻柔不过的女嗓殷殷关切着。
苏仰娴看向手帕交明芷兰,俏皮地皱皱巧,唇边带着一丝讨怜的苦笑。“没事,我还应付得了,倒是芷兰你啊,家里的『明玉堂』事多忙碌,你不回去探探、搭把手,却还留下来陪我耗着。”
陪着众人坐在苏宅小院里喝茶的明芷兰浅浅露笑,螓首摇了摇表示无妨。
所谓的“众人”当中主角除了苏仰娴、苏大爹,以及川叔川姨外,更包括已宿下五日的贵客雍绍白、雍家随从元叔,再加上听闻了东大街沸沸扬场四起的传言后,不得不前来一探究竟的大师哥袁大成。
今日过了午,雍家家主倒是清闲了,不见管事上汇报或请示,他就在小院里跟她家老爹和大师哥摆盘对弈起来,且还是以一敌二,同时下两盘棋。
苏仰娴哪里放得下心?既担心家里老爹与雍绍白亲近,若雍绍白不知轻重又惹火她爹,都不知要出什么事,再者,那方玉心不得不出让的事,她尚未好好跟大师哥道明,也担心大师哥今儿个得知此事,要火冒三丈。
结果她陪在一旁煮水煮茶,一颗心提得高高的,担心的事一件也没发生,好像……似乎……还挺顺遂便获得解决之道。
“原来是雍爷寻觅许久的玉石,因此才与我家小四儿结缘,又因起了误会,被我家老兄弟不小心断指骨……”袁大成边整理思绪边道,摆在四方竹桌上的紫擅木棋盘落下一子,高且肥硕的他身下所坐的竹藤圈椅尽避够结实,仍因他的小小动作发出细微声响。
“咱不是有意的。”两脚蹲在圈椅上,蹲成圆圆一坨的苏大爹听到话题扯到自个儿,赶紧驳了句,但毕竟是他弄断人家的指,这一点他没忘,所以驳得小小声。
他往竹桌上的另一张乌木棋盘落子,突然想到什么,忍不住碎碎念,“就说不成,兄弟你还来抢,不乖,不听话……阿妞都说不成,你就要听阿妞的啊。”
袁大成迅速与苏仰娴隔空对望了一眼,师兄妹俩的表情皆有些紧绷,就怕苏大爹的话惹得雍家家主反驳,继而让苏大爹又执拗闹起。
苏仰娴正打算插话,懒洋洋斜靠椅背而坐的雍绍白却道——
“好啊,那就以后吧,以后再多听话些,乖些。”
他话甫落,左手手指往两张棋盘上各落一子,“啪、啪”两声响后,局已悄然布成。众人怔然之际,只见他优雅端起矮几上的茶,从容饮着。“承让。”
袁大成率先回过神,低头迅速检视棋局,果然是……
“雍爷……赢了。”竟赢得不动声色,高招啊!
雍绍白微微勾唇,举杯又喝了口茶。
“唔……嗯……哇啊!这局……这局不玩!”愿赌却不肯服输的苏大爹开始不依不饶,他就是想不明白,刚才明明快要赢,为什么一下子败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咱们从头再来!”
“爹啊——”苏仰娴放下煮茶的器具站起,已要走过来将阿爹带开。
雍绍白没等她有所动作,一袖扫了胜负已分的棋局,偏冷的气质依然淡然,诸事不萦怀般徐声道:“奉陪。”
苏大爹咧嘴笑开,肥润的十根指好忙碌地帮忙分开黑白子,让它们归回原来的棋钵内,连袁大成的那一盘棋他都替他分得好好的,再开新局。
下了两手后,袁大成终于笑道:“雍爷既然如此有心,我家小四儿也已应允,那么,那一方玉石自当归阁下所获,这事我完全明了了,至于在玉石上落下的炭墨痕迹,实是抱歉,还请雍爷自行除去,免得阻了您开玉的发想。”
每位治玉者面对一块璞玉,自有本身第一眼所产生的灵感和想法,容不得旁人在自己的玉料上下笔,这一次是玉料半路换手,虽非袁大成有错,他仍把一位治玉者的礼数做足。
“袁爷自谦了。”雍绍白动手落子,目光仍在棋盘上,语气如闲话家般。“您落下的炭墨实令在下耳目一新,更有发想。”
即便袁大成顶着一个流派传承的身分纵横玉市数十载,历练丰富,看尽人情世故,此时听到这样的话从雍家家主口中道出,仍是无比受用,心花朵朵,笑得双层下巴登时又多出一层。
一旁,望着自家客房小院里的这一幕,苏仰娴忽地觉得……颇不真实。
午后的天光随春风浮荡,隐隐带着花草香气,平透出三分和畅。
小院天井下,川叔一**坐在廊缘上修缮杂物,川婶抱着针线篮也坐在一旁缝缝补补,她家老爹和大师哥不再“相互厮杀”对弈,却是“同仇敌忾”来攻某人,攻得那样兴致勃勃。
而最最不真实的点,就落在这位“某人”身上。
他的两名贴身随从,双青外出中,元叔就坐在他斜后方,状若随意,仔细再看就不难发现,那实是最佳位置,能替主子挡住任何一方扑来的攻击,尤其能第一时候卸掉她家老爹扑去的势头。
当她看出元叔杵在那儿的意图时,心里一阵苦笑,她家胖老爹都成了“危险人物”了呢。
妙的是当阿爹主动凑到他跟前,又与他称兄道弟,她在以为爹八成是拿热脸贴人家的冷**了,未料,雍绍白一脸云淡风轻,彷佛他的指没有折在老爹手里,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就是一整个四两拨千斤。
爹找他玩耍,将棋盘摆下,他随不便玩。
爹寻他说话,他静静听着,偶尔还会应个一、两句。
清冷无为、可有可无的作派,与当日无论如何非要从她手中取走那方玉心时的姿态,是如此大相迳庭。
而此刻眼中的他,与她心中仰慕着的那个人,亦是大不相同。
她说不出内心底蕴,像有一些些的失望,一点点的怅惘,有许多的不知所措,和更多的迷惑……然后觉得自个儿很蠢,其实从未真正识得他,却以为透过他亲手琢磨出来的玉器,就能看见他心中的山水。
“仰娴,你又跑神啦。”
“啊?”
苏仰娴再次被柔声唤回思绪,她朝明芷兰皱皱鼻子,小小无奈地笑开。
明芷兰轻叹了口气。“让我帮大伙儿斟茶吧,瞧你都累了。”说着,已主动起身提起刚煮好的一壶香茗,盈盈朝正在下棋的三人走去。
“咦?兰儿,我不累,我……小心,那你自个儿小心,茶壶很沉的,别烫着了。”
明芷兰没有回她话,人已站在雍绍白这一边。
她正想将他搁在矮几上的白瓷盖杯揭开盖子,往里头注入茶汤,雍绍白却探来一袖,快她一步打开杯盖,端起茶杯。
他两眼非常专注地锁在两座棋盘上,头抬也没抬,好似这一次当真月复背受敌,非万般留意不可。
单手端起茶杯,他沉静啜饮,不发一语。
明芷兰原是候在一旁,想等到他饮完之后放回茶杯,但左等右等的,雍绍白竟不动如山,如冥想之间入了定。
若再候下去不仅奇怪,还尴尬了,明芷兰轻咬了咬女敕唇,遂提壶绕到苏大爹和袁大成那边,陆续往他们两人的杯中添茶。
“有劳明姑娘了。”袁大成对她颔首致意,苏大爹则是朝她眉开眼笑,老早拿她当自个儿人看待。
明芷兰浅浅勾唇,简单回礼,眼角余光一瞟,见雍绍白那儿仍迟迟没有动静,姿态未变,只得提壶回到苏仰娴这边。
“很沉是吧?都说让我来就好,兰儿来我家玩就是客人,虽然是自己人,那也是客人啊,怎么能让你劳动?”苏仰娴赶紧从她手中接过陶壶,接着便往明芷兰搁在一旁的空杯中添茶。“兰儿还是坐着看看书、喝喝茶,陪我胡乱闲聊,余下的事我来做就好。”
像要回应她所说的,雍绍白这时动了。
他手中久持不放的空杯,终于“叩”一声,不疾不徐地放回原处。
他一样头也不抬,左手先往乌木棋盘和紫檀木棋盘连下两子,接着移到矮几上敲了敲。
意思很明显——
杯子空了,那个谁,该殷勤些过来添茶了。
苏仰娴额角忍不住抽了抽,不得不怀疑,他雍大爷就是存心寻她作乐。
但人在屋檐下啊……即便是自个儿家里的屋檐,也不得不低头。
阿参的债由她来还,何况他对待她家老爹还颇有耐心,光凭这一点,要她两肋插刀、赴汤蹈火都不成问题,他若想折腾她,又有什么关系。
“来啦。”轻嚷了声,她连忙提起陶壶快步过去,未察觉身后的明芷兰容色忽变,五颜六色全数刷过,又红又青又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