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地,将茶汤注进空杯里。
因考虑到贵客手伤,为了让他方便饮茶,选择将茶煮好再注进杯中,而不是将茶叶置在盖中,再以热水冲茶,那样的话,喝个茶还得先用盖子拨开茶叶,对于眼下仅能单手活动的贵客来说,颇有难度。
注入约八分满的茶汤,苏但娴替贵客的茶盖上杯盖,后者这时突然抬头看来。
“啊,原来是苏姑娘代劳了,有愧,雍某还以为是我那小随从双青。”
苏仰娴居高临下瞪着男人那张俊庞,对方将所谓的“无辜神态”表现得着实到位,好似真的忘记双青不在场,此时此际发现添茶的人是她。
不禁纳闷,他何时感到有愧了?
这几日留宿她家客房小院,都能嗅出“鸠占鹊巢”的气味儿,加上她心怀歉意,说好要“代爹偿债”的,从头到尾可没少服侍他,今日是见到她家大师哥登门关切,见她有靠山了,才替她留面子吗?
她内心对自己扮了个鬼脸,觉得无奈好笑,亦有些怅惘,觉得长年来一直放在心底偷偷迷恋的那人,关于他的一切正在崩解。
“应该的,都是分内该做的。”她敛下丽眸,摆出温良模样努力陪着演,但问题是,他不像在演啊,那样自然而然才叫厉害,都觉自己像被他耍着玩。
忍下皱鼻子的小动作,她提着陶壶正要回座,一旁观看许久的袁大成终于开口,边落棋子,边问出盘桓在心的事——
“就在下所知,昙陵源雍氏在帝京虽无开业营生的店铺,但在西大街那边是有地方的,且还是一块颇为宽敞的地方。雍爷遵照老大夫医嘱前两、三天最好静养切勿妄动,是说如今都过了五日,雍爷若仍继续留宿『福宝斋』苏宅,咱担心要是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开,对雍爷和我家小四儿都不太好吧?”
说坦白,帝京流派这位年岁足可当他爹的大师哥,在乎的其实仅是自家小师妹的清誉,但对方将话说得婉转漂亮,把他这个雍家家主也顾及。
雍绍白笑笑道:“实是叨扰了,今日是要离开的。”
“啊?”讶然出声的是苏仰娴,她因他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傻愣在原地。
袁大成挑眉,来来回回望着两人:“原来小四儿不知吗?雍爷莫非是临时起的念头?”
“咱也不知、咱也不知啊!”苏大爹猛摇头插话,最后转向雍绍白,一脸诚恳。“兄弟……兄弟……住这儿不好吗?咱不会再欺负你,阿妞好凶地训过我啦,我再也不敢乱扳你的手指头,再弄疼你的话,你、你就把我也弄得很痛很痛好了,咱会对你很好很好,你不留下来,能上哪儿去?”难得有个能陪他玩、陪他胡乱下棋,任他怎么耍赖都能随缘自在的人,舍不得对方走啊。
见自家老爹两只眼睛巴巴地望着雍绍白,苏仰娴内心当真五味杂陈。
“阿爹别这样,他是……”
“苏大爹要是想跟我离开,出去走走逛逛,那咱们就一起也无妨。”雍绍白不动声色抢在她前头说话,说给她阿爹听。
闻言,苏仰娴一双眸子瞠圆再瞠圆。
苏大爹则两眼发亮,将棋子丢回钵里,脑袋瓜使劲儿一点。“走!咱们把阿妞也带走!”
“那是自然。”雍绍白谁也不瞧,只对着苏大爷浅浅漾笑。“她说她要顾着你,我说我不能无她,我把大爹你带走了,她当然只有乖乖跟着走。”
静。
静极。
整个小院陷进古怪的沉静中。
静得所有细微声响都能被无限放大,苏仰娴听到自己的呼吸吐纳,也听到心音怦怦、怦怦乱鼓,鼓得她耳膜都在震动,震得浑身气血烧腾,全身如煮熟的虾子般直泛红。
我需要你。他说。
他还说——我不能无你。
苏仰娴不敢相信他竟当着其他人的面,就这么两下轻易、云淡风轻地再一次道出口。
她不知自己的瓜子脸红到几乎渗血,只晓得热气全往头顶上冒,一阵阵不断从肤底涌出,热到她气息短促,喉中发涩。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不约而同往她身上投来。
她家阿爹是满满好奇和纯然的欢喜,她家大师哥和川叔川婶的眼神就复杂了些,而雍家那位随从元叔像是见怪不怪,表情没多大变化,仅朝她颔首一笑。
啊!还有芷兰,她会怎么看她?
苏仰娴边想边侧眸去看,此时端坐在茶案条桌旁的明芷兰眸光却不是落在她这方,而是望着雍绍白,神情明显怔忡,喝到一半的茶就这么端着不动了。
……也是。雍绍白把话说得那般……露骨,芷兰脸皮薄,定然惊呆。
苏仰娴干脆将陶壶放在雍绍白手边那张茶几上,还刻意轻轻放,表示内心很坦荡、很平静,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浅笑——
“雍爷当真爱说笑了。”
“雍某没有。”他往两张棋盘分别落子后,抬头望她,俊目真诚。“我不爱说笑,不信,尽可问元叔。”
坐在他斜后方的中年壮汉闻言,十分配合地点点头。
袁大成手中挲着棋子,来回看着自家师妹和雍绍白一眼,忽地呵呵笑。“不能没我家小四儿的人多了去,东大街上的古玩店和玉行,雍爷尽可派人去问,十家有九家全来相请过,玩意真不真,就『女先生』一句话,雍爷要小四儿跟你走,你这不是跟所有人抢她一个吗?”
苏娴知道,大师哥是想把雍绍白月兑口而岀的话,定调在“不能无她这位女先生”上头,借以旁敲侧击,若雍绍白是这个意思,自然顺水推舟,如若不是,也能再探清楚他的意图。
但,若非如大师哥所说的那样,他雍大爷的“不能无她”之说,又从何而来?
怎样也不可能如字面上的意思,他当真看上她,对她有念想吧?
噢,苏仰娴,你乱七八糟想些什么呢!
她藏在袖底的手正暗暗拍着自己大腿,试图把那些胡乱生出的杂念赶出脑袋瓜,此一时际,一早便跑得不见人影的双青突然快步踏进客院。
“爷,马车都安排好了,就在外边候着,随时能走。”
“那边呢?”雍绍白从容问,棋仍下着。
“从江北拉来的东西全数到位,就等爷亲自验看。”双青像察觉客院里的氛围有点古怪,他迅速环顾一圈,最后头微歪了歪,决定忽略,“呃……爷,咱们还是走吧。”
“好。”雍绍白边说边直起上半身,侧目对斜后方的元叔吩咐。“把苏大爹一并带走。”
“是。”元叔立时起身。
“别动我爹——”、“雍爷,这是干什么!”苏仰娴和袁大成皆出声,表情愕然。
“好、好,咱们走!”苏大爹棋不下了,是输是赢也不在乎了,蹲圆圆的小盎态身躯欢喜地从圈椅上跳落地,听说马车已在外边,他又跑又跳又嚷。“阿妞快来,爹到外头等你,你快来!”
“老爷您别跑!慢些啊!老爷——”川叔见状连忙跟上。
“爹啊!”唤也唤不回,苏仰娴都想跺脚了,他雍大爷是拿她家老爹当枪使呢!
被他得知她心里最在意的人,制住阿爹等回于牵制住她……是,没错,他珍贵无比、价值连城的手受了伤,她该要“代父偿债”,她亦会对他负责到底,但是把她爹牵扯进来,那是信不过她吗?
厘不清内心滋味,反正不太好受,而瞪他也无用,他大爷就一副不痛不痒、清清淡淡的神态,但到底逮到了他嘴角细微浮现的一抹翘弧……他这人啊,欸,又哪里不是故意耍她、玩她?
苏仰娴追出歇业的“福宝斋”大门时,她家老爹早已爬上雍家的大马车,任凭川叔在车窗帘子外好说歹说,不下来就是不下来。
走就走,该还的就还,且看对方到底想把她父女俩带往哪里。
结果她跳上马车,袁大成也跟进来,最后上车的雍绍白似乎已预料到会是这般情状,漂亮的眉毛动也没动一下,仅轻敛袍摆坐进马车内的主位,对着两眼弯弯、满脸尽是兴奋与好奇的苏大爹道——
“方才那盘棋虽没下完,但实已见到结局,是我赢了。”略顿,他转向袁大成再道:“袁爷那盘棋亦是。”
袁大成想了想,颔首认同。“确实。”
“嗯……确实、确实。”苏大爹瞄了袁大成一眼,有样学样,好认真地点点头,老实说,有新事物值得期待,此际的他根本已把下棋的输赢抛诸脑后。
马车动起,轮子碌碌转动,苏仰娴不发一语,思绪还颇为紊乱。
忽觉有目光投注过来,她下意识扬睫,就见雍绍白一双长而不狭的俊目瞅着她,瞳底闪着碎碎的光点,像在跟她展现什么……她恍惚了会儿才意会过来,他是在跟她表示,他确实很厉害是吗?
好吧,他的确很厉害,非常非常。
但近身接触之后,她内心那个完美无瑕、任谁也无法企及的他,却是崩坏再崩坏,一再地崩坏,令她无限地怅然若失。
她没有做岀任何表情或动作回应他的期待,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张微微泛红的瓜子脸尽量端凝着,猜想随他走之后,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大小事。
只是任她东想西想,往心底琢磨再三,也没料到她家老爹和大师哥会把她给“遗忘”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马车没有出城,而是在城内走了两刻钟后,停在西大街某条石巷中。
石巷两旁全是高墙,瞧着应是来到高门大户聚集的一区,开在石巷里的那扇门极为普通,比寻常小宅的后门要再宽大些,但也没大到哪儿去,他们的马车抵达,立时有几位管事迎将出来。
苏仰娴之所以一眼就认出那些人是雍家管事,是因雍绍白窝在她家养伤时,那些人天天轮流往她家跑,有过几面之缘。
一被迎进那扇门内,绕过一面石刻影壁,苏大爹和袁大成就懵了。
尤其是袁大成,被一脸丰腴挤成眯眸两道的小眼睛瞬间放光,肉肉的鼻翼不住歙张。展开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座玉作坊,江北昙陵源雍氏在帝京城内的玉作坊。
俗话说“同行相忌”,袁大成身为治玉师匠,亦是帝京流派玉作坊的掌事,怎么也没想到雍绍白会如此毫无芥蒂对他大开门户。
这座玉作坊显然才刚布置好,露天场子连着里边的大堂,一眼望去十分开阔。
每道工序所需的器具皆按顺序排列,井井有条,有些还是新式器具,尽避尚未开工,但被袁大成这般的治玉能手一瞧,暗中已有心得。
对那些新式器具大感趣,一跟雍家的大小避事和几位治玉匠人交谈上,袁大成完全陷进狂热中无法自拔,苏大爹则是津津有味地听着、看着,还从匠人那儿接来一方石花偏多的便宜玉石,自个儿操作新式器具边探边玩。
然后,他们便把她给忘了。
内心一口气还没叹尽,苏仰娴一侧眸就对上雍绍白的目光,此时,几个跟他说话的底下人已都退下,他沉静而立,不知望了她多久。
若非他这个当主子爷的应允,那些管事和治玉匠人哪里敢围着大师哥说聊,对大师哥几乎是有问必答,更别提还由着她家老爹碰那些新式器具,随意模着玩。
“雍爷什么意思?到底有何打算?我爹和大师哥他们……欸?你、你等等啊——”竟不等她问完话,他旋身便走,直接往堂内去。
苏仰娴微挎裙摆、小步追赶,穿过大堂步上内院游廊,她一时间失去他的踪迹,左顾右盼间,在相距好几根廊柱那儿看到他转进一道月洞门的身影。
她只得再追,随着他弯弯绕绕好半晌。
穿过花木扶疏的小园和莲池,忽而柳暗花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栋两层高的小楼,悬在门上的红木匾牌刻着二字——含蕴。
“愣站着做什么?既已追来,还不进来?”立在楼牌下的雍绍白淡淡丢出一句,随转身入内。
既知她在后面追赶,却又故意跑给她追。苏仰娴咬咬唇瞪着他的背影,瞪啊瞪的,突然间醒悟,他就是故意引她来此!
他想要她看到什么?
这栋含蕴楼里藏着什么玩意儿?
她好奇心完全被挑起啊!
拎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跃上石阶,她追随他进到含蕴楼内。
楼内原本太过空阔的中堂,四个方位分别建出月洞,形成隔而不绝、虚实相生的怠境,堂上有几张长几并排,摆在几上的物件不算小,约莫是两人手拉着手环抱出来的尺寸,上头还盖着一大块黑布完全遮掩住实体。
雍绍白就立在那对象之前,他没有看她,下一瞬,他抓住黑布将其掀开。
苏仰娴屏气凝神,当那物件的真面目落进眸底,她背脊一阵凛然,脑门发麻,动了动小舌,又张了张口,勉强才从唇间蹭出声音——
“东海……东海卓家的镇宅玉石……”
当年初见,传闻中天地所造的玉石从湖底突出,形成石峰,被东海卓家圈护在湖心小亭中,而今再见,石峰中的真玉未现,天然所生的巨石却已被开切成数块,经过了分崩离析,然后重聚于此。
数了数,竟有九块之多,一块接连一块拼成原来模样,但见那蜿蜒其上的明显裂痕,浑然天成的美物就这么毁了,她胸房陡然紧缩,一颗心当真疼得要命。
噢,不,完整的样子还差一小块啊。
才想着,就见她身边的男人忽从袖底掏出一物,将那方小小玩意儿轻巧却也郑重地放进那唯一的凹洞中,填补了所有的不足。
玉之心。
是她从东大街何老板那里淘来,之后又被他强行取去的那块玉石。
玉心归元,被开切成九块的碎玉终于生岀连结,瞬时,她能察觉气的流动,而身畔的他更非等闲之辈,天赋与功力尽在她之上,岂会察觉不出。
很难不去留意他。
她想,在自个儿眼里,这位才能堪称惊艳绝俗的雍家家主就跟一块绝世奇玉一般,只会令她一探再探,永远不可能视若无睹。
半敛着俊美长目,他将无伤的左掌贴上,静心感受玉石合体后的内蕴。
他不发一语,浓密墨睫下的深黝目光宛若两潭黑渊,深邃不见底,亦空灵得无限缥缈,但苏仰娴却觉得彷佛碰触到某种底蕴,那是深藏在男子心里、正细细茁壮的某种脉动,是一种命定、一种失而复得又沛然重生的灵犀。
她的心隐隐悸颤,因为他此刻纯然的表情和毫无防备的意动。
于是她学起他的姿态,将两手贴在玉石上。
她学起他敛目静心,感受他所感受的,此时此际,言语变成了多余且粗鄙之物,有灵犀一点通,她知道他往哪个方向去,她凭着本能选择另一条路,然后两个不一样的方向最终导向同一个点——
他们都回到最初也是最终的那个点,在那方小小的玉心上重逢。
但石中藏珍玉,玉心灵动,阴阳流转,便会生出阴脉与阳脉两股内蕴。
他意随心动,玉随意动,感应到的是玉石阳脉。
她意念随他而动,相辅相成,走的是玉石阴脉。
待一切静下,苏仰娴缓缓张眸,男人那双漂亮眼睛近在咫尺,羽睫如墨蝶之翼徐徐掀扬。
他的眼神不那么空灵缥渺了,却仍深具穿透力道,令她气息一窒,胸中紧绷。
“为什么它……它们……竟都在这……”其实不确定到底欲说什么,仅是低声呢喃。她怔怔然看着他唇瓣掀动,听那微沉的嗓声流泄——
“当年,年近百岁的卓老家主神识仍清明之际,我曾受他所邀访东海卓家,与他有过一场深谈。对于东海流派的延续,老家主已看得透澈,推敲着自他以后,东海流派怕是后继无力,只是子孙们各有营生,能安然度日,那也很好,卓老家主唯一放不心的,就是伴他初试啼声,又伴他声名鹊起的这一方镇宅玉石。”
苏仰娴蓦地记起那一年、那一夜,他在卓家湖心小亭抚模石峰,与石中玉说话的模样。
心头乍动,她喃喃道:“所以你是受了卓老家主所托,要替他老人家守住这一方玉石,不令珍物蒙尘,所以才……才这般执着,把它们一块块都寻到了……”
“还是太迟。”男子眉峰清朗,目色氤氲,好一会儿才又出声,“本以为卓家绝无可能动它,却是错了,错得离谱,得知消息时已然晚了,镇宅玉石被开分解,只得一块块追寻回来,历时整整一年,却还是少了最后一块。”
“……最后一块,也是最最紧要的一块,玉心有灵,少了它,寻回再多、拼凑得再好,也是徒劳无功。”苏仰娴静静吁出一口气,“原来如此,所以雍爷才会这般执着,非得到这最后一方玉灵不可。你……你那时大可说清楚啊,我能懂的,你却是取了就走……若能及时说明白,我阿爹也不会意外伤了你。”
说来说去,皆是治玉者对于玉石永远执拗的心境,卓老家主的“放不下”是这样,他雍大爷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亦是如此。
但,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这般异于常人的固执,也难成就一个流派的兴盛,到底是“不疯魔、不成佛”。
她脑中胡乱想着,他嘴角却是似笑非笑。
“有因才有果,福与祸相依,也许正因如此,苏姑娘才会随我待在这里。”那么对他而言,她苏仰娴是因还是果?是祸还是福?
她恍惚思索,还没想岀个所以然来,眸光不由得轻荡,这一荡着实不得了,她陡然觑见……觑见那一方玉心上头,他的左掌平贴其上,而她的右手也平贴着,十分亲密地叠放在他手背上。
玉石的阳脉与阴脉汇合,感应着、追逐游走,弄到最后他俩的手也就如此这般相叠相贴。
他应是早早就察觉到,却由着她的小手贴覆,没有挪开。
苏仰娴学不来他的沉静淡定,细喘了声,浑身一震,连忙收回手站直身躯。
她一动,雍绍白亦撤手立定,道:“姑娘这一手以心相玉的能耐,可遇不可求,不是苦练就能成就的本事,卓家这方镇宅玉石加上最后寻得的玉心,共被开切成十块,原先的玉灵已变,阴阳玉脉还需完全定性方能下手琢碾,雍某若欲完成此件大作,需得借姑娘之才。”
他未提的话,苏仰娴也已察觉到,即使玉心归元,即使十块玉石完整拼了,也不可能真正合体。
曾经一为全、全为一的镇宅玉石,如今只能分开琢磨,而若要将十件玉器最终合成一件大作,就不能忽略每块玉石间有形与无形的脉络。
他说得对,玉灵已变,而她能助他稳定玉性,精准确认两股玉脉的走向,治玉随形走脉如顺流行舟,方能将玉石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喉中涩然,好一会儿才略艰难道:“……其实单凭雍爷个人的天赋能,亦能掌握住的,不是吗?”
“可我偏偏遇见你。”雍绍白精致的下颚微扬,明明是清俊无端的高雅神态,不知因何又渗出点点痞气。“有你为辅,必然事半功倍,既可步步为营,也无后顾之忧,既知如此,何须单凭我一人蛮干?再说了,雍某偏偏又被折了两指,俗话说十指连心,这几日心窝闷痛,想来是与指伤有关了。”说完,他左掌捧起仍上着小夹板的右手,眉心彷佛又忍痛般蹙起。
苏仰娴脸蛋通红,讷讷不能言语,最终还是那一句——
“对不住……真的,很对不住……”
“雍某不需要苏姑娘道歉,也不需要你为我做牛做马,只需你来我身边,助我成事,直到这件大作完成,而我的手指也完全恢复为止。”他目光深邃,语气却幽幽淡淡。“我说我需要你,不能无你,此话为真,就不知姑娘如此抉择?”
她还能有什么抉择?
就是头有些发昏,心音乱鼓,明知他的“需要她”、“不能无她”之说,指的是她相玉的天赋才能,跟她苏仰娴这个人半点关系也没有,她整个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依旧被撩拔得隐隐发颤。
真不争气!
但想到他为了对已仙逝的卓老家主守约履诺,花费大把功夫将开切的玉石一一凑齐,最后一方玉心落在她手里,他便亲自寻来,这样的作为让人很难不佩服……再有,他方才亲手将玉心归元,贴着掌,半敛长目感应玉石因蕴的模样儿,神俊灵美,真的……真的很让人心痒难耐啊!
苏仰娴,你可以再不争气一些!
悄悄唾弃自己,都想抡起小拳往脑袋瓜槌个两下,她深深呼吸吐纳调整着心律,努力稳住声。“雍爷这阵子若能长留帝京,小女子自当……自当追随左右,为雍爷的大作尽些绵薄之力。”
她留意到他笑了,很徐和浅淡的一抹,却是很真实的愉悦,那让她心口又热,颊面更烫。
他道:“苏姑娘已说得很清楚,姑娘不能离了苏大爹,而雍某不能无你,所以确实得在帝京长住一段时日了。”
苏仰娴先是一怔,脑中迅速闪过什么,下意识便问,“雍爷原先并无长住的打算不是吗?进帝京仅为我手里那方玉心……可是如今,所有的玉石块都在这里,加上雍爷取得的玉心,它们全都在了……雍爷怎不是将它们运回江北,却是运进帝京?啊——”她忽然低呼了声,恍然大悟,直勾勾望着他。
“你陆续寻获的镇宅玉石,其实皆收置在江北昙陵源,是这几日才吩咐底下人运进帝京的?双青……双青,早跑得不见人影,就是去接迎昙陵源进京的车队吧?他不都说了,从江北拉来的东西全数到位,就等你亲自验看,而双青中所谓的『拉来的东西』指的就是这几方玉石。”
对姑娘家的推敲能力和见事之快,雍绍白暗暗赞赏地挑了挑眉。
“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苏仰娴讷声问,心底其实已有答案。
她听那男子云淡风轻道:“正是为你。”
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就山。
是她必须“代父偿债”的,他是她家的债主啊,却因为她坚决要照顾老爹,不肯离京,他竟完全迁就,费时费力,将玉石从江北拉进帝京。
他愿意成全她的孝道,她又怎能不为他尽心尽力。
只是……只是……
欸,原本以为对他的倾慕之情已幻灭,但好像……似乎……悄悄又悄悄地死灰复燃了,遇了春风凌乱一吹,心再次悸动,鲜活欢快,果真是不争气啊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