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大街赶来的马车在主子的吩咐下离开了“福宝斋”苏家,却未立时离开东大街。
当马车停在东大街“明玉堂”的铺头大门前,“明玉堂”里负责招待贵客的小避事眼神一亮,认出了那是谁家的马车,他赶忙上前,殷勤招呼,马车里的贵客竟没打算下车,却是要他代为通报。
通报什么呢?
这事可就奇了,贵客要找的人竟是“明玉堂”明家的庶出小姐明芷兰。
接到前头小避事的知会,在后院忙着杂务的明芷兰先是一愣,吃惊得很,随即赶紧往前头店铺赶去,边快步行走还不忘边整理仪容。
她被邀请上了雍家马车,在“明玉堂”大小避事和伙计们的注目下,踩着为她落下的踏凳,弯身钻进马车里,钻进这辆以往只有苏大爹和苏仰娴才会被邀请上来的马车里。
明芷兰内心其实知晓不该觉得虚荣,但她就是虚荣了,被当众邀请上了马车,而那个具天人之姿、清俊无端的雍家家主就在车厢内相候,让她一颗心悸动不已,她都怀疑自己若张口,鲜红跳动的心说不准就呕出喉头,落在掌心。
敛裙坐定,她温柔软地垂下粉颈,轻声言语。
“想来雍爷是刚去探望过仰娴,这几日我一得空,亦是往『福宝斋』苏家跑,仰娴与苏大爹父女俩的感情一向好得不能再好,她顿失相依为命的至亲,确实需要周遭亲朋好友多多关怀……我在这儿替仰娴跟您致谢了。”
美如良玉的男子好半晌不说话,她却可感受到对方直勾勾的注视,心头一热,遂鼓起勇气抬眼相迎。
她胸中骤颤,头皮发床,竟觉他一双美目像能洞悉一切幽秽,直探人心。
明芷兰暗暗调整呼吸,徐徐吐纳,勉强笑问:“……不知雍爷今日前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还以为明姑娘冰雪聪明,应该不难猜出。”俊美公子牵唇笑开,瞳底一片寒色。
明芷兰喉头一哽。“雍爷的意思……恕我不甚明白。”
“不明白吗?”雍绍白讥笑了声,随即从袖底掏岀一物扔到她膝上,“明姑娘且仔细瞧瞧,这东西可是属于你?”
丢到她膝上的是一条编织精细的络子,紫金线一圈环着一圈、一个结缠着另一个结,具吉祥喻意的线纹图形将一只白色玉环圈在央心,底下流苏飘飘,十分潇洒可人……明芷兰登时脸色大变,瞬间僵化。
见到她大受惊吓的表情,雍绍白冷笑又道——
“我让人在苏大爹浮尸的地方画方圆仔细去搜,确认了苏大爹失足落水的那处湖畔,奇诡的是,那地方除了绊倒大爹的石块和他跌倒的痕迹,竟还留下另一个人的鞋印,瞧那秀气尺寸,实是姑娘家无误……更诡谲的是,现场的草地中竟寻到这条络子。”
明芷兰脸色不是发白而已,是一阵青阵红又一阵白,彷佛下一瞬便要晕厥。
“不是我……我、我不是的……”她下意识摇头。
“这络子是苏仰娴打给你的,她一条,你一条,样式一模一样,只除了线绳颜色不同,别跟我说它不是你的。”目光如炬,语气凛然中带嘲讽。
明芷兰紧紧咬着唇,已将唇瓣咬破也彷佛无感。
好一会儿,她缓缓抬头微颤道:“我没有……我是瞧见苏大爹了,在那处湖畔……我跟他说了话,但大爹失足落水,与我……与我无关的……”
雍绍白再次勾唇,“据川叔所说,苏大爷当时是发病了,才会把闺女儿平时耳提面命、要他绝不可单独溜出门的话忘个一干二净,你与苏家相熟,见大爹独自落单,仅是与他说了话,却不觉有异,还说一切与你不相干,你觉这话可信吗?”
明芷兰浑身一凛,仍旧摇头。“不是我,我没有,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从他身上拿走琢玉刀,你取走刀,把发病的他留在那里,你只是做了这些。”话中嘲弄之意更盛,见她抖得更厉害,他表情更冷,“你在意的是那把琢玉刀,也许为了夺刀,你跟大爹有过一番拉扯,大爹被石块绊倒,你则仓皇逃走……”
雍绍白所说的,全是按湖畔现场留下的足印和细微痕迹所作的推敲,此时当着明芷兰的面道出,当真将她吓得双膝发软,冷汗直流。
“大爹只是跌倒,他、他那时还自个儿坐起来了,我亲眼看见的,然后……然后我就跑开了,就这样而已,接下来的事跟我无关的,是真的!”
眼前男人用一种令她无地自容的目光睥睨着她,好像她是只再低贱不过的臭虫,她心中难受至极,费着劲收敛外显的惊惧,让自身冷静下来。
“雍爷既已寻来,是想拿我报官吗?”她两手紧握成拳,声音空洞。“即便进了三法司衙,我也一样这么说,苏大爹失足落水,与我无关你说,仰娴最后会信谁?”
雍绍白长目凌峻,瞪视她微垂的脸好半晌,沉着声、字字道出——
“我不会报官,但你最好把秘密守牢了。”
明芷兰言不禁抬眼,怔了怔,忽而笑出。“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啊……雍爷……呵呵,最终还是为那姑娘着想,原来已经那般喜爱她了吗?你怕她伤心难过,怕她得知此事会更加伤心难过,所以……所以才放过我的,是吗?”涩然又笑。
“我始终只是她的陪衬,因为她,旁人才会瞧见我,因为她,我爹和嫡母才会勉强给我一点儿好脸色瞧,取走琢玉刀,一开始也只是想将它藏起,让『福宝斋』苏家背这个黑锅,苏家把琢玉刀弄丢,还要应付南天宣氏,我就想看他们难堪罢了……而今日为了护她周全,雍爷连带也让我好过了,如此看来,也算托她苏仰娴的福气,呵呵……呵呵……”
她笑着,眸中流出泪,眸底有着不甘和凄然之色。
雍绍白厉声道:“人贵自知,你却无自知之明,往后少在苏仰娴面前出现,也别想使伎俩,再犯,多的是法子整死你,要你『明玉堂』陪葬。”
为着中秋即将到来的斗玉会,南天宣家的老太爷在帝京已住下一段时日。
宅子是几年前置办的,取名“南园”,为的是让族中子弟往来帝京有个舒适自在的地方落脚。之前宣南琮就住“南园”,但自发生把琢玉刀当红彩输了个彻底一事,宣老太爷一来就把自己一向看重,却一而再、再而三令他失望的宣南琮赶回南边,来个眼不见为净。
既然已在帝京待了一些时候,对于“福宝斋”苏家发生的意外自然有所耳闻,亦知当日苏大爹携琢玉刀出门,而那把宣家传家的雕具极可能沉在湖底,邀月湖可不小,湖水亦深,帝京流派召集一大批人,连同南天流派的在京子弟,已连续打捞好几天,一无所获。
但就在今日,竟有人将琢玉刀送回!
宣老太爷对于一把刀具并未太过执着,执着的是琢玉刀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琢玉刀下落不明于他而言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与帝京流派的斗玉会仍坚持非办不可,即使那个接受他南天宣氏挑战的姑娘家失怙不久,之前约定好的事,除非身死,不得失约。
当然,若琢玉刀在斗玉会之前能完好寻回,那是再好不过。
因此,接到管事来报,正与今早来访的客人说事、尚未说出个结果的宣老太爷立时请客人暂移偏厅喝茶吃果,再让管事将送回琢玉刀的人请进正堂。
进来的是一对父女,说是东大街“明玉堂”的东家,在帝京其他地方亦有几间分铺,专营古玩和玉器的买卖。
“咱对老太爷您的景仰真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今日能拜见您老人家,听您说说话,实在是三生有幸、祖上积德啊。”明成运是标准的生意人,中等身材,一张略方的国字脸,眉眼总弯弯的,说话十分巴结。
宣家候在一旁的管事低头轻咳了声,眼色一瞟,颇有提点他,要他捡重点说话的意思。
明成运立即止住啊夸之语,对坐在主位上的严肃老人拱手再次笑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家闺女儿芷兰,就是我身边这一个——”
坐在下首位置的明芷兰闻言盈盈起身,屈膝行礼,然后再坐回椅上,椅面颇大,她仅坐了三分之一,背脊挺秀,举止颇得宜,就是面色显得有些苍白憔悴。
明成运又道:“她前两天跟家里姊妹往邀月湖畔游逛,走着玩着逛着,竟让她在淘畔边拾到这把琢玉刀。”他从袖底取出小长匣,打开匣盖交给管事,一张嘴没停,“之前宣大公子在东大街与苏家那姑娘斗玉时,我这闺女儿与那位苏家姑娘是手帕交的姊妹,当时也在场的,离得甚近,亲眼看到宣大公子取出来当红彩的琢玉刀就是她拾到的这把没错,女儿六神无主跑来问咱该怎么办,哪能怎么办?当然是物归原主,特意给您送回来啦。”
管事已将长匣呈到宣老太爷面前。
真品无误。
老人家垂目去看,枯指在琢玉刀的刀身上敲了敲,嗓声沙嗄道:“眼下这把琢玉刀的主人是苏家姑娘,若论物归原主,也该先归给她。”
明成运一愣,忽觉有些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之感,遂涎着脸笑劝。
“老太爷您这又何必?琢玉刀本就是您南天宣氏的传家宝贝,是宣大公子太意气用事,一时被激得失了方寸,才把它拿出来斗,这会儿东西给您送回来,『福宝斋』苏家那边您要是不好去说,咱可以代您去跟苏姑娘谈谈,那孩子好胜心是强,但心性也是不错,把刀送还,她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那你把老夫当成什么!”沉喝。
宣老太爷目光如电,枯瘦面庞陡生凌峻之相,一掌拍在扶手上,吓得明成运当场闭嘴,险些连气息都闭塞了。
明芷兰赶紧起身又是一福,才想替亲爹说几句话缓颊,未料与偏厅相隔的那座巨大红木雕花镶翡翠玉板的折屏后头,忽奔出一姑娘家,身后还跟出来三名中年男子。
这一女三男是今早来访“南园”的客人,正是苏仰娴以及她家三位师哥。
偏厅与正堂离得那么近,又仅以巨大屏座相隔,正堂上说话的声音肯定能传到里边去,足可看出宣老太爷对送回琢玉刀的人并不上心又或者心中早有决议,琢玉刀他宣家目前不能取,要取只能光明正大赢回。
明芷兰这时才有些看明白了。
乍见苏仰娴出现,她脸色更白三分,“但娴……”
苏仰娴脸色也很苍白,眸子瞬也不瞬直视好姊妹,试了两次才挤出声音——
“川婶跟我提过,说我阿爹拿琢玉刀溜出去那天,你曾来访。那时我不在家,你陪我爹说了会儿话才走,后来我爹口中念念有词,说我要跟人斗玉,他得去寻我,得把东西给我带去,有人交代他,得把东西带出去,结果川婶才想去前头喊帮忙,我爹就从后门跑出去了……”她呼吸微紧,眸底见潮。
“如果不是寻常就亲近的人所说的话,我爹不会信以为真,不会急到心思紊乱、神志不清,兰儿,是你跟我阿爹说,要他把琢玉刀送来给我吗?”
此际,帝京流派的三位师哥全站在自家小四儿身后,宣老太爷虽是主人家,却不插手多说,仅沉眉冷目旁观。
二师哥陆玄华扯唇一笑,笑意未达眼底,道:“明姑娘不出声,那就是默认了,好个歹毒心肠,哄着人把东西带出来,取走东西之后还杀人灭口吗?”
“你、你胡说什么!”明成运吓得胡子都卷翘了,蓦地从椅上跳起。
“是胡说吗?”袁大成模模双下巴,嘿嘿一笑。“自苏大爷出事,当作红彩的琢玉刀不翼而飞,咱们的人连同在京的宣家人马,再加上昙陵源雍家也请来不少人相援,把那邀月湖畔寻过再寻,几要掘地三尺,就是寻不到琢玉刀,还不死心地往湖底打捞,最后不得不将此事暂置,正因如此,今日咱们师兄妹几个才会来访宣老太爷,商量接下来该如是好。”又笑了两声,好脾气模样形成一种反讽——
“明姑娘倒是好运气,出门游逛,两下轻易就能拾到琢玉刀,都不知咱底下那一百二十名的人手一轮还有一轮地搜遍湖畔,到底都干么去了?”
明成运挺起胸膛,“就是我家闺女拾到的,千真万确,咱骗你们做甚?”
陆玄华哼笑。“明老板又非亲眼所见,说什么千真万确?若欲分说,大伙儿到三法司衙门去!”
“咱们拾到宝贝没占为己有,还拿来还了,竟要上三法司衙门,这是什么理!”
“要还也该拿去『福宝斋』苏家。”袁大成道:“以明姑娘和我家小四儿的交情,这一点难道做不到?啊!不,按理,明姑娘就该这么做才对,眼下行迳却如此超乎常理,根本是心虚。”
耳朵听着师哥们和明老板对话,两边都吵起来了,苏仰娴眸光仍直勾勾锁在明芷兰那张惨白秀颜上,她再次启声低问——
“兰儿,为什么不辩解?”
四周的声音都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看了过来,明芷兰知道所有人都在冲量她,连她的亲爹也是,嘴上急辩着,看向她的眼光却带惊疑。
她没想到内心会这般脆弱,竟不敢迎视苏仰娴那双眼。
但她不能缩头藏脑,即便日日夜夜受良心苛责,她也不会对谁承认。
许多谎话、模棱两可的话,一直说、一直说,说到最后连神识和心魂都会被催眠,相信自己真的没去害谁,还是很善良美好的那个人。
“我没有害苏大爹,湖畔……他在那里,我跟他说话,但没有害他……他失足落水,失了性命,与我无关,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雍绍白,对!去问他,他都查过了,你们尽可去问,等问清楚了,真要对簿公堂,我……我也不怕。”说不怕,嗓音却明显颤着。
“什么?昙陵源的雍家家主已查清楚?你早说呀!”明成运轻拍胸口两记,被吓得不轻,一听到有雍家家主这强而有力的依靠,顿时安心不少。
苏仰娴等人则是神情骤变,没料到中间会牵扯上雍绍白。
只是他雍大爷既然查清内幕,却对他们一字不提,这又是何意?
明芷兰将话撂下,转身就走,竟连礼数也顾不得,而明成运瞪着堂中众人,似想再对袁大成和陆玄华叫嚣个几句,嘴张了张却是无语。
“芷兰,走这么快做甚?咱们又没行差踏错,怕他们干什么?”明成运追着闺女儿出去,边追边嚷嚷个没完,似有意让众人都听见——
“你说你是不是跟雍大爷谈妥了?那日他邀你上马车,你在里头待得挺久啊,肯定谈了不少……那好那好,既是这样,咱们就不怕!哼!”
正堂里头,苏仰娴望着明芷兰旋身离去,那决然姿态令她眸底又酸又热,心房绞疼,一口气快要提不上来。
“小四儿!”从头到尾一直站在她身边、留意着她的状况的韩如放忽地惊唤,张臂扶住摇摇欲坠的纤减肥躯。
韩如放一出声,袁大成和陆玄华反应甚迅,同时探手相扶,连坐在主位太师椅上的宣老太爷亦关切地站起身探看。
“师哥……兰儿她、她没有辩解……是她把阿爹哄出门的,她没有否认……”苏仰娴五官皱拧,彷佛体内漫开一股疼痛,痛到她极力忍耐,忍到齿关微微发出声响、
“小四儿,你清醒点!”、“小四儿——”、“该死!这个明芷兰真该死!”
师哥们的声音交叠响起,面孔已经模糊,苏仰娴觉得自己像是笑了,笑问——
“为什么要这样?她还来陪我……陪我守灵,为什么是这样……”
“小四儿!”
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太累太累。
她老早就没有娘亲,从此以后,也没有阿爹了,然后,应该是失去了那个最要好的朋友……
好累。
她任由意识坠进深渊,躲进那恒常静谧的漆黑中。
雍绍白接到手下急报上来的消息时,明成运已追着明芷兰走出宣家的“南园”,欲阻止明氏父女干下蠢事已然太迟。
明芷兰这个人,看似聪慧温婉,实是无谋又胆小之辈,与他见过的那些自认怀才不遇、大作不被欣赏的玉匠们有诸多雷同——
错,皆是他人之错。
不是自身不够出色,而是一路上绊石太多,总有人抢了自己的风头。
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太多却未想,在严厉告诫过明芷兰之后,她还是蠢到拉自家姊妹和亲爹下水。
什么与家中姊妹游邀月湖,无意间拾得琢玉刀?
又什么六神无主下只好将事禀明长辈,由长辈出面归还?
她这样的说词拿去瞒骗苏仰娴那个对至亲挚友总是满腔热血、太过单纯正直的蠢蛋,许还骗得过,偏巧帝京流派一个赛一个精明的师哥们都在场,岂能容明芷兰一欺再欺?太蠢啊太蠢!
不止明芷兰蠢,他雍绍白也是蠢到家,竟以为马车上那一番言语威胁足可震慑对方,令对方从此噤声淡开,想来,是他太过托大。
这一日他得到的消息,一是明家父女访了宣氏“南园”,末了却灰头土脸离去;二是明家父女离开不久,苏家姑娘就被三位师哥带出,急送回东大街家宅。
推敲着明芷兰在那样的势态下会说出什么话,雍绍白自己倒是门儿清,清楚此际登门造访“福宝斋”苏家,许要受些白眼,未想不仅仅是白眼,苏仰娴的三位师哥根本是一关还有一关,层层护着。
他们不让他见她。
袁大成打头阵,将他挡在前头“福宝斋”旧铺,言语还算客气,但态度十分坚持。
但苏家姑娘,他今日是非见不可。
“若不让我与她相谈一番,她必毁无疑。袁爷信不?”他大胆且坚定,最后这一句终于令袁大成有所动摇。
他被放行,得以进到后院宅子,却被一双别具深意的锐利眸子直盯不放,是身为二师哥的陆玄华。
陆玄华并未过来阻他,连礼数上的招呼也省了,瞬也不瞬的目光拿他直瞧,嘴角往下,下颚微抬,颇有威吓意味。
他雍绍白亦不是被吓大的,神态依旧从容,朝对方微微颔首,随即踏进屋房。
一名高瘦清臞的男子从姑娘家的闺房中走出,雍绍白双眉一拧,与韩如放面对面而立。
“噢,雍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韩如放不动如山地杵在房门前。
明知故问。雍绍白忍下躁动,沉声道:“我要见苏仰娴。”
韩如放笑笑道:“师妹今儿个不太舒服,适才还厥过去约莫一刻钟,醒来后好不容易安了神,已然睡下,雍爷若想要她撑着病体『代父偿债』怕是挺为难啊,要不这样,就让区区不才我代替师妹,既然能『代父偿债』了,那再来个『代师妹偿债』也说得过去,雍爷有什么吩咐,尽避交代下来,在下尽力而为,就饶过我家小四儿吧?”
帝京流派的三师哥人长得斯文儒雅,话却似绵里藏针。
雍绍白脸色难看,长目微眯,才欲掀唇再语,房内传出姑娘家略虚弱的声音——
“……三师哥,我想单独跟他说说话,一会儿就好的……好不好?”最后的问语似带鼻音,听得人心头随之纠结。
她家三师哥抵不过她的请求,只好侧身让道,容他跨进女子闺房。
她就坐在榻缘边,雪白孝服让她脸看起来更无血色,看着像是躺下歇息了,却因他不请自来的搅扰又撑着身子坐起。
雍绍白左胸紧绷疼痛,自识得她,一日一日识得更深,他尝到“喜爱”二字是何滋味,心之所向,不知不觉走向她,心悦于她,亦学会心痛。
心疼。
他直接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五官上细细游移,而后拾起一手碰触她变瘦好多的脸。
苏仰娴难以克制地颤了颤,闭眸抑下欲要涌岀的泪潮,再张眼时,她气息略平复,两手合握男人的臂腕将他的手拉下。
“我有话要问,雍爷……也、也有话必须告诉我,要告诉我才行……”不把事情弄明白,疑惑会沉淀成永恒的伤,她不要那样。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雍绍白退了一步坐在桌边,坦荡荡迎视她猜疑的眸光,主动道:“关于琢玉刀下落不明又失而复得的真相,关于苏大爷的意外,关于明芷兰的心思……你都想问个水落石出。”
“是……是的。”苏仰娴点点头,眸子不敢眨,怕一眨动他就要不见似的。“我都要问,我必须要知道的。”
雍绍白接下来没有拖延,亦无借口,直接将元叔当日领人搜索邀月湖畔,并确认了苏人爹出事地方的事详细道出——
“……元叔擅长追踪痕迹,那块湖畔湿地留下颇多痕迹,除苏大爹的鞋印外,还有一名女子的鞋印,一大一小的印子交错相叠,时深时浅,能辨出两人曾近距离起过冲突……”
听到这边,苏仰娴眼眶发红,深深吸了口气提出疑问。
他答道:“是。你说的没错,是明芷兰留下的鞋印子,另外,还有你特意打给她的那条络子,亦被元叔等人在那里拾获。”
她表情骤变,强忍颤抖,抓住一丝清明又问,他沉静回话——
“不是。她没有将你爹推进湖中。”略顿了顿。“苏大爹失足落水,确是意外。”
雍绍白发现姑娘家紧绷的眉眸神态突然间整个松开,足见她前一刻有多担心多难受,此际忽闻自己的挚友并无犯下罪不可赦的恶行,明显宽心许多。
“但明芷兰将苏大爹哄至湖畔,欲取他携出的琢玉刀,这些皆为事实,她待你非善,暗藏妒意私心这亦是事实,你自为之,不可再与她牵扯,她与『明玉堂』的事,我自会替你办妥。”他怕她心太软,见了明芷兰后又要被哄住。
“凭什……要雍爷替我办妥?这根本与你昙陵源雍家无关……”苏仰娴吸吸鼻子,很努力地把事想清楚,把话说明白。
雍绍白思绪微顿,定定看着她,道:“我与苏大爹也算相交一场,我待你……也非一般。”
她心尖颤了下,泪水静静滑落。
“雍爷自认为要替我办妥,所以即使查得真相,也没打算让我知晓,如果不是因为恰巧在宣家『南园』撞见那一出,师哥们又频频对明家提出疑问,使得一切浮上台面的话,雍爷也不会特意过来解释的,是不?”
见他抿唇不语,默认得好彻底,她喘息着又问:“为什么要瞒着我?你又凭什么替我决定什么该知、什么不该知?为什么?”
男人修长高大的身影再次靠近。
他起身又来到她的面前,探掌替她拭泪,彷佛那些从她眸中滚落的湿意极度困扰他,令他坐立难安。
略沙哑的男嗓在她头顶响起,缓慢坚定地告诉她——
“是。我就是想瞒住你,不欲你知。我就是想替你决定一切,什么对你是好,什么对你是坏,我皆想掌控。明芷兰是你的闺阁密友,她嫉你妒你因而做出那些事,她虽非直接害死苏大爷,却也月兑不了干系,明知苏大爷当时发病,神识恍惚,却仍将他独留在湖畔不予理会,这样的事实你眼下得知了有什么好——
“别忘了你还要应付南天宣氏的斗玉会,你接了宣老太爷所下的战书,除非身死,不得取消,你说要战就来,不会退却的。斗玉会在即,你需要的是全然专注,而非执着在所谓的真相,真相只会深深困扰你,执着无益,如若可能,我自要瞒你到底。”
“雍绍白!”被他毫无顾忌的自以为是和蛮横作风气到雪脸泛红,眸底也更红了。她格开他落在她湿颊上的手,连名带姓嚷出,本还想骂他几句,无奈头晕目眩上气不接下气,连日来的厌食少眠让她已然支撑不住。
“阿妞!阿妞——”
一双臂膀将浑身发软到往前栽的她及时捞住。
她眼中看岀去全是团团黑雾,感觉到男人摆弄着她,扶她躺回榻上,帮她调整枕头,帮她月兑去鞋子,为她盖被,粗糙却温热的掌心还不断抚她的发、她的额面和双颊。
“走开……不要你管……我、我不用你管……走开……”
她蠕着唇瓣模糊呢喃,以为自己嚷得很响亮,其实虚弱得很,然后模糊之间,一阵混乱突如其来。
有骂声。
有叫嚣声。
有尖酸刻薄的嘲讽。
所有声音交错迭起,鼓着她的耳。
她欲醒不能醒,只晓得……欸,似乎是师哥们听到动静全涌进她的闺房,跟某位大爷起了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