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玉偷香 第十章 你以为我在玩

作者 : 雷恩那

竹轩清幽,摆设甚是朴素,撑开大大的四方窗板,外边的溪流水与盎然绿意彷佛被框成一幅画,景色又随四时变化,总有新趣。

可惜她今日没能坐下来陪师父好好欣赏这夏末的山谷清绿。

她没想到当日与人斗玉,会让对方当家的老太爷从南边亲自赶来帝京,还直接找上她家师父……“告状”。

若为那把家传琢玉刀,她退还给对方便是。

一开始她也没想将琢玉刀占为己有,只是想杀一杀对方盛气凌人的气势,后来她斗赢,对方举步便走,她也没主动开口讨要红彩,还是某位大爷替她讨的。

师父九十大寿就这么一次,她可不想那位老太爷惹得师父不痛快,更不愿与对方起冲突。

还好阿爹自拿到那把琢玉刀,就天天带在身边把玩,她哄着阿爹交出,八成知道事态严重,爹难得没跟她闹,乖得很。

“南天宣氏的家传琢玉刀在此,今日奉还。”她将琢玉刀从软布套中取出,轻和有礼地放在几上,好让对方能仔细察看。

师父神态一贯温和、目中含笑没有说话,似乎那把琢玉刀她想还就还,不想还的话,那也不打紧的。

师父和师哥们总是纵着她、宠着她,她在外头惹了事,让人家找上门来,还是在师父的大寿之日呢,他们也没责怪她半句。

岂料,宣老太爷竟瞧也不瞧搁在几上的归还之物,那张因双颊特别削瘦而显得颧骨十分突出的面庞甚为严肃,以略嘶哑的声调徐慢道——

“老夫不是来讨要东西,是前来下战帖。苏姑娘当日从我南天宣氏的子弟手中赢走琢玉刀,若要这把琢玉刀重回宣家,唯有赢了姑娘夺下这红彩,要光明正大赢回来才可。”

……下战帖?她瞪大双眸。

对方又道:“此事老夫适才已与姑娘的师父提过,我南天宣氏欲下战帖的对象自然是你,就从我南天流派中另选出一位优秀子弟,与姑娘斗玉局,今日江北昙陵源的家主亦在场,老夫便腆着老脸请雍家主作个见证,南天流派将与帝京流派公开斗玉,若允下此事,除非身死,断无退战之理,就不知老夫这张战帖,姑娘敢接不敢接?”

苏仰娴事后想想,如若她是南天流派的家主,家传之物被赢了去,也是要下帖子将东西赢回来才算个事。

她那时直接将琢玉刀奉还,态度与言词尽管恭敬,此举对宣老太爷却是无礼的,幸而对方的重点在下战帖,并未指责她的鲁莽举措。

事情是她惹出来的,人是她引上门的,师父大寿之日惹出这样的风波,她若怯战,岂不是让师父没了脸面!

所以,要战就来!

她接了南天宣氏的战帖,再一个多月便至中秋,十五中秋佳节,宣家将包下帝京洛玉江畔最大的酒楼“风海云鹤楼”作为比试场子,并广邀同行耆老进楼观战。

斗玉三局,一比雕功,二比眼力,三比的就是“斗”。

所谓的“斗”如同她与宣南琮那一次,两人第一局斗的是他腰带上的翡翠麒麟佩,同时对一块玉,轮流道出其来历,斗到对方无话可说,便是赢。

至于评判谁胜谁负的“公断人”,双方避开所属流派,各请来五名玉行里德高望重的治玉师,而自家请来的五人还需被对方完全认可,方能成为此场斗玉的“公断人”。

雍绍白这位昙陵源家主正是十名“公断人”之一,且还是宣老太爷亲口相请,并非她帝京流派开出的名单。

雍绍白长住帝京与她颇有相往一事,南天宣氏必然清楚,宣老太爷此举确是高明,就赌雍绍白宝爱自家名声,断不会在斗玉会上公然偏袒她,甚至为杜绝悠悠之口,说不定待她会加倍严格也不一定。

苏仰娴心想,不是“说不定”,雍大爷眼下待她就很严格啊!

夏末秋初的午后,含蕴楼的四边打起两幕细竹的帘子又放下两扇木遮,绵软软的天光穿透木遮上镂空雕刻的图纹斜洒而进,在冬暖夏凉的木质地板上形成细致的光与影。

她席地而坐,坐在那一堆光与影中,手中摆弄之物甫放,眸光往旁一觑,那男人后脑杓彷佛生目,淡然闲慢问——

“这是你第几次偷瞧我?”

苏仰娴耳根发烫,讷声道:“我也:……不是有意。你、你这样……我很难专心。”

治玉之技惊世绝艳的昙陵源家主就在她身边琢縻着他们一块儿探玉脉、定玉灵的镇宅玉石,是要她如何定下心来做其他事?

雍绍白右手伤指夹板在昨日已拆下,老大夫过府仔细诊过又诊,说是复原得很是不错,但仍要留意,不可一下子施力太过,所以今日治玉,他仅是持刀在去掉玉皮的玉料上作浅雕。

但光是这样就惹得她频频侧眸,却不能正大光明去看,一是因治玉流派不同,人家对她不避,与她同处一室展现绝技,她不能大剌剌直接扑近,那样很有“偷师”的嫌疑。

二是因雍大爷近来频丢“功课”给她,让她每每进到含蕴楼,就有一方已去皮的玉料候着她,有时是半个巴掌大的尺寸,有时是拳头那样大,也曾摆出有半个人那么高的玉石块。

他要她当场雕琢,用的刀具是他赠予她的那套“九工”。

她觉得即使是师父,待她都没有那么严厉,他对她雕琢出来的作品“批评”兼“指教”时,常让她想挖洞把自己埋了,要不就是被激得恼羞成怒,面对他却又敢怒不敢言。

这一边,雍绍白放下刀具,用稍早双青备在楼内的清水净了净手,抓起巾子边拭干水珠边朝她走来。

苏仰娴身子不由自主挪了挪,竟徒劳无功地想将今日的“功课”藏在身后。

他姿态闲雅地站定不动,她则有些局促不安地坐着,想了想,开口问出藏在内心已好些天的疑惑——

“我与宣南琮在东大街斗玉后,雍爷是不是早就料到我与南天宣氏必然还得再斗一场?而且必然高调,必然弄得同行中人尽皆知……”

“何以如此认为?”居高临下彷佛是睥睨姿态,但羽睫略敛的长目清辉烁烁,似湛笑意。

“你先是赠我『九工』,如今又盯着我操刀雕琢,是觉得宣家要求的斗玉,手艺雕功必包含在内。”她抿抿唇,眉间略有倔色。“雕功确实是我的弱项,我就是比不上雍爷,再怎么练也就那样,你拿『九工』相赠,若希望我能一蹴千里,手艺能入你的眼,怕是要失望了,雍爷最好认清。”

她也不知这算不算“未战先怯”?抑或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实是多日承受他的“打击”,最后干脆来个死猪不怕滚水烫——我不行就是不行,你再逼我,我也不行。

被小小呛了句,雍绍白不怒反笑。“你比不上我又如何?比得过别人,那便好。又即便是比不过别人,也不如何,你还有我。”

“……有、有你?”她愣了愣,不太懂。“雍爷是宣老太爷相请的『公断人』之一,我雕功上若比不过,雍爷还想当众护短了?”话甫出,她脸蛋涨红,因“护短”二字竟想也未想奔出口,像自然而然把他当成自己人,也把自己当成他的人。

她心虚垂颈,却听雍绍白仍淡淡然道——

“就是护短了,又有什么不可以?”

闻言,她倏地抬头,双眸瞠得圆溜溜。

他弯来,她尚未意会到他想干什么,下一瞬微启的嫣唇已被他轻轻含住。

之前就一直觉得他的睫毛好浓好长好翘,他合睫贴近,两排密睫避无可避地扫在她脸肤上,那感觉麻麻痒痒的,让她傻傻也闭起眸子,本能地想要叹息。

怎么办?怎么办?她的“代父偿债”好像快要变成“以身相许”,这……这似乎不太对,却又觉得这样很对很对。

他的舌探得更深,缠绵得更热烈,她禁不住嘤咛,有些想退开,想缓着点儿慢慢来,人往后缩了缩,却被他按倒在木质地板上。

他粗糙温暖的掌心掌着她的颊面,她一把抓住,但不敢用力抓握或推开,小嘴彻底沦陷,里里外外皆被吮吻得泛红潮湿,他尤其喜欢她的唇珠,含在嘴里舌忝过又舌忝,十分流连。

他忽而低笑,平坦宽阔的胸膛内逸出笑声,轻震着她的心口。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到,他之所以笑出声,是因她竟把“代父偿债”快变成“以身相许”的感想,傻乎乎道出口。

“按理,报恩或偿债,事情的发展合该要那样才是。”他以额轻抵她的眉心,鼻尖轻挲她的女敕肤,气息与她的体馨交融。

“阿妞若想改成以身相许,也不是不行。”他再次低笑。

“我没想的!”苏仰娴冲口而出,热到脑门都要冒烟。

他稍稍抬起俊颜,漂亮的双目微眯。“为何没想?”

苏仰娴忽觉他的问话令她好难回答,再加上他过分认真的注视,像有意无意逼迫着她,要她毫无保留吐露一切。

他一直在探她的底线,却将自己藏得很好,嘴上说着撩拨话语,让她一颗心起伏骤颤,跳月兑再跳月兑,而他仍是气质高华难以深进的雍家家主。

她确实倾心于他,带着点儿全然无知的盲目,仅凭自年少时候那些纯然的倾慕,她就把心魂与神志给了出去,只因他是她心中的花,是小花的养分和神气,是单纯又璀璨的心之所向。

但他现在却逼迫她回答,她答不出,眼眶些微泛红,不知怎地忽然感到委屈,有些想哭。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终于挤出话。“雍爷……很好。是、是我不够好,若以身相许,只怕是委屈了你。”

他瞪着她,阴切切道:“你是不喜我?”

“没有、没有!”她头摇得跟博浪鼓似的。

“所以是喜爱我的?”他紧追再问,非常懂得抓紧时机,咄咄逼近。

苏仰娴头昏昏、脑胀胀,都不知该怎么答话了。

她推开他坐起,十指相互绞着,垂着螓首,静了会儿才道——

“当年卓老家主公祭,正值『守心』的我随师父远行东海,那是师父有意试我,我本觉得在那么多同行同业、那么多优秀匠人和名手聚集的场合,要守住那门五感大开却不能言语的功课,实也不会太难,直到……直到你来了。”

雍绍白屈起一膝坐在她身侧,听着她的话,朗眉带着兴然微微挑起。

苏仰娴的嗓音略低,再次出声。“年少之时初见雍家家主的大作,勃勃生气从玉作中透出,玉灵似活泉从深底涌现,既是柔中带刚,亦是刚中见柔,无比耐人寻味……师父告诉我,你完成那些玉作时年岁不过十五,自那时起,我就很想见到你,很想与你说说话……”

她抬起脸容,眸光落在前方某个点,唇角微翘——

“那时在东海卓家的湖中小亭与你独处,实是一大考验,『守心』的功课我本以为能轻易闯过,岂知你的到来成了我最大的障碍,光是受了吸引主动靠近就已不对,即便从头到尾忍着不言不语,还是对你动了念。”

雍绍白忍住欲张扬的唇角,探出手不动声色轻揉她垂背而下的发尾,听她又道——

“然后……你问我对你是否喜爱?”

他突然五指一紧,握住她的发,望向她绯红的侧颜。

苏仰娴咬咬唇,颊面血色更盛,她吐气如兰。“我对你是佩服、是仰慕、是钦羡、是……是喜爱的,是真心的,所以想请雍爷高抬贵手……我蠢笨得很,不知道该怎么玩,雍爷天资过人、聪颖无端,我、我已经很尽力了,还是弄不明白的,我不会玩也玩不起……”

她的话让坐姿随兴的雍绍白瞬间挺直背脊,黝瞳中一扫慵懒闲情,锐光激迸。

“阿妞以为我在玩?”顿了一息,嗓声更厉。“你以为我在玩你?”

苏仰娴忽觉不敢看他。

心口火烧火燎一般,喉中发燥,她将脸蛋埋进屈高的双膝间,眸底有热热的潮湿感一直扩开,有什么东西威胁着就要岀来,她不想让他看到。

此时此际,雍绍白如何能容忍她的沉默和退却!

他一把抓住她丰柔发丝,卷在掌中和腕间,俊庞不管不顾贴靠过去,额才抵上她的额角,话还不及多说,双青的身影陡地出现在含蕴楼外廊下,垂首传话——

“爷,外头有事。有……有人寻来。”

雍绍白面色不善,气息微沉,之所以能按捺睥气,将自己从女儿家那一头温暖丰发中拔离的,正是因双青的大胆闯进。

贴身服侍之人深知他脾性,此时却敢来搅扰,定然是起了大事。

“何人来寻?”他沉声问,手仍占有似揪住女儿家的发。

门外垂首的双青道:“不是前来寻爷的,而是东大街『福宝斋』的底下人来了,寻的是苏姑娘……那个被苏姑娘唤作川叔的中年汉子说了,苏家大爹今早偷偷溜岀未,溜得不见人影,还把南天流派那把琢玉刀带了出去,而苏大爹寻常会去的地方,川叔全都寻遍,仍一无所获,实在没法子了,才来知会姑娘快些返家。”

“我爹又偷跑出去!”苏仰娴一张脸瞬间失了血色,她陡然立起,头皮被雍绍白扯得发疼也没知觉。

含在眸中的泪此时顺颊滑落,她没有理会,仅对雍绍白行了个礼,快声道——

“望雍爷海涵,我得走了。我爹他……他神识时好时坏,发病时认不得人、认不得归家的路,连自个儿也认不得的,我得去寻他,我……我说了不得体的话,还请雍爷全忘了吧,告辞。”

道完,她红着脸、红着眼微微屈膝行礼,随即快步踏下木质地板套上素鞋,头也不回地奔岀含蕴楼。

含蕴楼内,集钟灵毓秀之气于一身的男子显然怔住了。

他缓缓拧起眉峰,拧得两眉间形成山峦之状,嘴角紧绷,俊颊泛红,瞧起来……欸,当真被气得不轻啊。

苏大爹忘记自己为何会来到城里的邀月湖畔,好像走着走着,就走来这儿。

这座风景秀丽的邀月湖,每一年在中秋佳节前夕都会举办“捞月节”,湖中漂浮各式各样的彩礼箱子,供姑娘家乘舟来捞取,每年中秋时节总热闹非常,但今天游湖的人倒是不多,有点冷冷清清……

此刻,坐在清冷湖畔发呆的苏大爹两边嘴角却翘得高高的,记起曾真真实实拥有过的、柔软入心肠的浓情与蜜意——

中秋夜,年轻汉子与三五好友在湖中荡舟,邂逅了一位美丽姑娘。

姑娘后来变成了他的亲亲娘子。

娘子很好,是出身于秀才家的大闺女儿,知书达礼,什么都比他懂上一些,性子还温柔得不得了,笑起来那样美,总令他挪不开眼,一颗心狂跳。

他真喜爱她,入骨入心、入神入魂,他与娘子过得很快活,娘子还为他诞下一个女女圭女圭,是好可爱、好可爱的娃啊,光瞧上一眼、嗅着娃儿身上的女乃香,他都觉一颗心就要化掉。

可是娘子的身子骨变得越发不好,隔三差五就着凉发烧,他心疼极了。

然后……然后娘子忽然就不在了,他让她受苦,走的时候她却还对着他笑,他痛到不行,要不是还有个稚龄的娃儿得抚养,他都想随她去。

闺女儿一直陪着他,越长越标致,那模样真像她的阿娘。

他把闺女儿拉拔大了,发须也已斑白,但他好骄傲呀,他家阿妞是天底下最好最聪明的姑娘,疼他这个当爹的疼得不得了,阿妞她、她……

他好像是要拿什么东西给阿妞,很重要的东西啊,是什么?

啊啊啊!阿妞在等他,他要去找闺女儿……

“你来啦?东西带来了吗?噢,对,就是你手里握着的东西,可以交给我,我会带给你家阿妞的。”那人在他起身要离开时来到他身边,笑得很温和,声音很好听。

“不认得我吗?怎么可能呢?我常上你家玩,不记得吗?唔……原来又发病。好,不记得也好,不记得最好,把东西给我吧。”

那人直接伸手过来拿,苏大爹吓了一大跳,两手握得更紧。

想起来了,他要把这琢玉刀给闺女儿送去,阿妞跟人斗玉,要比雕工呢。

“这是阿妞的,阿妞赢来给我的,她要跟人斗玉,我要赶紧送过去给她!”

“啊!”那人痛呼一声,掌心被划出一小道口子,突然就发起狠,使尽力气狠狠推了推苏大爹,将东西硬抢到手。

湖畔泥地较为湿滑,苏大爷脚步不稳,脚跟又被突出的石块一绊,整个人往后摔,倒地时,后脑杓很结实地撞了一记,他“咿咿唔唔”地哼疼,好一会儿爬坐起来,坐着坐着,他又忘记为何会坐在湖边,忘记为何跌倒,把自己撞得那么痛。

撞到的地方肿起一坨,好疼啊,他边捂着,边撑起浑圆的身躯勉强站直。

刚站起,他颠了颠,人再次仰倒,倒进湖里。

琢玉刀不见了,但苏大爹在偷溜出门后的隔日被寻到了。

苏仰娴见到人时,自家老爹已是一具冰冷尸身,被游湖的百姓发现浮尸在邀月湖上。

仵作验了尸,说是除后脑杓有一处肿起处,身上并无任何处伤,而那处肿起亦不像被人持棒棍或硬物殴打,倒有可能是湖畔湿滑自个儿跌跤撞上的。

总之官府那边很快下定论,以意外落水结案,让家里人领回尸身办理后事。

苏家的帛事办得简单且隆重,到底是东大街上的人,停灵在“福宝斋”家中时,许多相熟相往的行里人皆前来捻香吊唁。

身为丧家主事的苏仰娴从小殓、报丧、守灵等等全都亲力亲为,川叔川婶帮着她,大师哥、二师哥和三师哥都来了,甚至连师父他老人家也进了城探看她,与她说了许久的话,还有芷兰,芷兰几是天天来陪她。

好多人帮着她,可以为她分担许多事,但她还是一直做一直做,停不下来。

接着是大敛、出殡、下葬……她将阿爷葬在阿娘旁边、两座坟茔位在半山腰上,齐齐对着帝京,彷佛爹娘仍一直照看着她。

丧之礼尽数完成后,帝京已然入秋。

一身深蓝锦袍、头戴墨玉冠的贵公子踏进“福宝斋”后院宅子时,就见一个全身犒素、发上别着白纸小花的大姑娘坐在廊下石阶上,她望着大把洒进天井的秋光,傻了似的动也不动,连眸子都忘记要眨。

川叔本要出声通报,见贵公子抬手制止随即收住,仅低声道——

“老爷的那些事儿一忙完,小姐就成这模样了,彷佛三魂少了七魄,常一坐就好几个时辰,连口茶水都懒得喝。”

雍绍白微拧眉峰,点点头,待川叔离开后,他迳自走向望着天际发呆的姑娘。

苏仰娴察觉到似乎哪边不对劲了,眸珠微动,才发现大片天光被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挡住,那人背光而立,居高临下注视着她。

她眨眨眼睛,迷惑不见了,已认出来者,想也未想便说——

“这两天……啊,再加上今早也是……你遣了马车过来,我没有去,是因为我家办丧事,刚办完,按习俗禁忌,百日内不好随意去别人家里走动,所以……所以……”

“我没有那层顾忌。”他淡道,仔细打量她。

从苏大爹意外过世到葬礼结束,短短二十天不到,她已瘦了一大圈,以往的润颊变得憔悴,秀颚又尖又明显,此际她眨着一双泛血丝的眸子望着他,鼻头红红的,唇却微微上扬,让他看得胸中发紧,气息不顺。

“入秋了,风冷,进屋里去。”他对她伸出一手。

苏仰娴还在说:“川叔都跟我说了,我爹出殡和入土时所请的那些人手,雍爷在事前事后都打理过,让一切事仪都能进行顺利,多谢雍爷了,真的……真的……”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留意到他的手,顺从本能,她抬手去碰,柔荑一下子被他的大手包裹。

她顺着他的力道起身,结果保持同样的坐姿太久,她两腿都坐到发麻了,身躯不禁晃啊晃的,在双膝无力即要软下之际,人已被拦腰抱起。

“雍爷的手……老大夫说不能太用力的。”她动了动,却被更用力抱住,遂不敢再乱动。

“放心,你瘦得跟竹竿似的,半点不费力。”语调一贯清冷。

他话中有挖苦的意味,她不确定他是否在生气,也不明白他为何生气。

但他将她抱进屋内,让她在阿爹生前最爱的罗汉榻上落坐时,动作是那样轻那样温柔,以至于当他直起身时,她竟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她没有那样做。

她犹然记得上次在含蕴楼中,他们俩处得并不好,话谈到最后都僵了,他像是那时就被她惹恼,而当她在为自己的情事烦恼惆怅之际,却不知阿爹那时已再度发病、茫茫然在外边游荡。

眼泪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甫垂首,男人一只粗糙掌心将她的脸捧起,拇指一下拭掉那些无声涌出眸眶的湿意。

雍绍白徐声道:“说好是『代父偿债』直到我指伤完全痊愈,以及那十块玉石完成雕琢为止,如今苏大爷不在了,你便拒上雍家马车,还拿什么百日内不方便随意走动当借口,你觉得我能接受吗?”

苏仰娴一愣,像一时间没听懂他所说的,待明白过来,苍白脸色透岀些些红泽,眸子虽潮湿仍瞠得又圆又大,似被激起倔性儿。

心田里的小花才因为见到他、被他碰触而缓缓摇曳着花茎和花瓣,忽然间又垂头丧气。

她撇开脸,躲开那令她眷恋的掌心温度,嗓声略硬——

“该还的,会仔细偿清,绝不会赖帐不认的,今日竟让雍爷追债追到这里来,实是我想得不够周全,错在我,以后……以后不会了。”

“你莫忘,与南天宣氏的那场斗玉会即将到来,若要赢,雕工就需得加强再加强,一日不可松懈,可你已多日未使『九工』。”

他的面庞俊美清冷,垂目看她的眼神似藏深意,她却已无力分辨,只觉胸中被许多情绪填满,是难受、自厌、怅然若失,亦是倔强、伤心甚至生出了愤怒,也带着点儿,自知之明。

她雕工就是不如他,非常非常不如,他眼中难道只看重这事?

他赠她“九工”雕琢之具,只因她挂着他所赠之物,就不允她输了斗玉会吗?

“我没忘。”她咬唇瞪他,颊面更红了,鼻翼微微歙张。“斗玉会在即,我没忘,但雍爷是否忘了一件至关紧要的事?”

雍绍白淡然挑眉,“至关紧要的事?倘若你以为当作赢家红彩的玉刀消失不见,宣家老太爷便会将斗玉会取消的话,劝你还是早些将事情看清。宣家老太爷眼中最最重视的,难道是那把琢玉刀吗?”

苏仰娴猛地心头悸颤。

是,若然她是宣家老太爷,象征家主的家传宝物不见,而余下的赛事比还是不出?

当然比。

还非比不可!

须知琢玉刀毕竟是死物,要再造出一个象征家主之物的玩意儿并不难,但如果能正大光明当着众多同行面前赢了斗玉会,那才是扎扎实实地赢,赢得流派声名,谁也夺不走,谁也弄不失。

她背部和额面乍然渗出薄汗,整个人热呼呼,因自己的见识浅薄和不可思议的短视而感到羞惭,但处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又不想让他看出窘态,只好绷着脸强化表情,不肯也不甘心对他示弱。

“要战就来!我也不会退却。”

将话道出口的同时,眸中太烫,她禁不住紧紧地、用力地闭眼,将那份难受的酸涩感死命眨掉,然而张眸,眼中流出两行泪来,还一流再流,才被他拭净的脸颊又一次湿淋淋。姑娘家此时掉着泪,模样好狼狈,一双丽眸却亮如蓝天碧洗。

雍绍白藏在袖底的五指悄悄紧了紧,忍住想再次碰触她的想望。

他沉眉眯目,淡淡勾起唇角。“好个要战就来,不会退却,望你说到做到,这般姿态可比死气沉沉的一张脸好上太多,瞧着也顺眼许多。”

忽地,苏仰娴额心爆开一记轻疼。

待她回过神,弹了她额头一记小栗爆的雍大爷早都旋身跨出小厅门槛。

她定定然地望,沉默追寻,才那么一小会儿,那抹修长漂亮的墨蓝身影已在廊道那端的转弯处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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