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虽然上了年纪,人看来老了些,他还是认出正要上楼的中年男子是他十二年未见的亲爹,风采依旧,双眼精铄,可是两鬓霜白,发中掺有银丝,人不如往日气息绵长。
看着老迈的父亲,魏长漠说不上欢喜或怨怼,他只是胸口一阵一阵的抽痛,感到气闷。相见无语,父子俩恍若隔世。
“你是……漠哥儿?”他……长大了。
魏正邑说是意外也不意外。京城就那么大,怎么可能碰不着,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措手不及,让他有些愕然。
“很久没人喊我漠哥儿,想想都陌生了。”连人都生疏了,不若往日的亲近。
“你来天香楼用膳?”他的银子够用吗?这些年没人照顾,肯定吃了不少苦……
“我们刚用完膳。”他要下楼。
一听到“我们”,他这才瞧见儿子身边长相明丽的小女子,看到已绾髻,是妇人模样。
“你的妻子?”
“是。”一说到妻子,他的眉眼柔化了许多。
“我叫梅双樱,小名宝儿,你也可以喊我边城乡君。”梅双樱语气轻快,像一只林中无忧无虑的小雀儿。
看着小媳妇的明快笑容,再瞧瞧已长成肩宽胸厚男人样的儿子,魏正邑心头发涩。“要回去了?”
“嗯。”
“能不能找个地方聊两句?”他有太多话想说,父子俩分开太久太久了。
“你来天香楼大底有事吧,我们不好太打扰。”他和他,无话可说。
当初决定推开他就不要惺惺作态。说什么保护,不过是不愿尽为人父的责任罢了,要是真有心相护,他不会多次死里逃生,与死亡擦身而过,还被迫离开出生的家。
真可笑,为了不被殷贵妃为难,他先舍弃相知相守的妻子,眼睁睁看她削发为尼,而后又抛弃骨肉至亲,就怕新夫人生气,甚至狠得下心将人送走,再也不看一眼。
不管为人夫、为人父,他都是彻彻底底的懦夫,一个失败者,搞到妻离子散、家不成家。
“我是来找……赵王?”赵王怎么在这里?站在儿子、媳妇后头,看那神态似乎走得很近。
“你找赵王?”魏长漠神情古怪。
“你找本王做什么?”燕子齐一脸邪气,用两根指头将前面的魏长漠“夹开”,他自动往旁边侧身让出条道。
两方人马就卡在一楼到二楼之间,不上不下。
魏正邑看了看两个一般身高的男人,眼露疑色。“王爷的腿早年也曾断过,但恢复情形良好,连太医都言明用药及时,找了好大夫。因此下官想请问王爷,那位神医是何人,如今下落何在。”
“为了你那位断腿的废物儿子?”燕子齐笑得流气,好像人家的儿子多死几个他才解气,留在世上天空都不蓝了。
一句废物儿子,魏正邑的脸色乍青乍白,十分难堪。“是我把儿子养废了,没能成材成器,不过再有不是,也不能眼看他日渐颓废,再也无法如一般人行走。”
“呵呵……侯爷忘了你还有一个儿子吗?当年你可没有这么尽心尽力求人,本王都要为长漠兄弟抱不平了。”两个儿子居然待遇相差这么大,一个是弃子,一个是宝贝。
“你们是……”魏正邑不希望儿子和赵王走得太近,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昌平侯府已被打入殷贵妃一派。
“知己。”
“不熟。”
两道男声同时响起。
“是不熟的知己,像你和相公一样,是最亲近的陌生人。”梅双樱巧妙的打圆场,也一语双关的打脸,父子间不是天地中血缘最近的两个人吗?他们却陌生如初见,少了磨灭不掉的亲情。
魏正邑一臊,老脸红透。“漠哥儿,做人要挑对朋友,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慎记、慎记。”
正主儿没反应,看戏的倒跳出来为自己喊冤。
“侯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本王吗?”魏正邑只差没指着他鼻头喊祸害,认为他会把儿子带坏。
每个人都认为他对那个位置感兴趣,他偏要反其道而行,让瞎了狗眼的他们大吃一惊。
“下官只是有感而发,王爷不用放在心上。”他们是两个不同的阵营,永远也不可能站在一起。
“有求于人还这般张狂,难怪有个目空一切的昌平侯夫人。你们夫妇真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天生是一对狂夫浪妇。”他燕子齐是魏正邑能说嘴的吗?身为王爷,他可是死死地压在侯爷上头。
“王爷请不要把下官和夫人的所作所为扯为一谈,她的漫天撒泼下官管不了,也无力管束。”有殷贵妃当靠山,谁敢管殷如玉又谩骂何人,与谁唇枪舌战,他和她是两个人。
当年的殷如玉便是这般嚣张跋扈、蛮横无礼,她一眼瞧见魏正邑便要他当她的男人,不管他有妻有子。
魏正邑不愿,她便百般在差事上刁难,由殷家和殷贵妃出面施压,让他不论做什么事都不顺心,还延误政事,差点被对手捉到把柄,打入大牢,革职查办。
殷如玉以此威胁逼迫魏正邑妥协,他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向妻子要求退居为妾,盼能避过这次风波。
但是莫素娘是出身武将之家,宁折不屈,在丈夫提出要求时她已看见绝望。为了保住儿子嫡长子的地位,她毅然决然的自请下堂,以和离的方式离开侯府,一刻也不肯多待。
遁入空门也是一种自保,殷如玉再怎么张牙舞爪也不敢闹到大长公主跟前,入碧云庵才能保命。
“呵呵!说得轻省,你娶进门的女人你居然有脸说管不了,你还是个男人吗?要不要本王举荐你入内事府,去后宫伺候千娇百媚的嫔妃。”软骨头的差事最适合他。
“王爷莫要口无遮拦。”那女人非他所喜,他也是万般不愿意,只能独自吞下恶业。
两人婚后是同床异梦,除了新婚第一个月有过几次敦伦外,之后他几乎是不碰她,各睡各的。
谁知就那么几次,他们有了次子魏长翊。
两年后殷如玉下药,名存实亡的夫妻再次有了肌肤之亲,来年生下长女魏璎珞。
“怎么,你清高,听不得实话?要是你能像个男人,一碗水端平,今日的乱家之象便不会发现。”是他不想坚持,想走快捷方式,以为女人爱他便会为他着想,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弄巧成拙,反而把妻子逼走。
“你……”他早就后悔了,如果知道妻子刚烈的不肯退让一步,他不会说出“为妾”那两个字。
他当时想的是齐人之福,同时拥有两妻,一边是助他再上层楼的殷如玉,一边是真心相待的妻子,左右逢源何尝不是美事一桩,是男人都得意。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他悔之已晚且难以追回。他真的没想到妻子会离他而去,而殷如玉竟是那种让人没法忍受的性子,他除了避之为快再无他法。
“王爷,他至少是我爹,打人别打急了。”还顾及父子情的魏长漠开口求情,当爹的大概也不想儿子看到他丢脸的样子。
燕子齐嘻嘻哈哈往他肩上一搭。“看你的面子,我少说两句,记得要感激我呀!我不是施恩不望报的人。”
他话中有话的讨人情,意指就藩的事多多出力,以及十万大山的初期建设要他多费心,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不嫌弃,他日他富霸一方时,自然不忘留一碗汤给开山“先”人。
“王爷,你话还是很多。”话多伤人。
燕子齐怒目,颦眉。“小梅子,妳相公很恶毒妳知不知道。”
“没我恶毒。”她也不叫小梅子。梅双樱面上带笑,看来如海棠花绽放,但一只手已往鞭子上放,随时可以抽人。
他乐笑了。“说的也是。”
不毒怎会连摘敌人首级而立功呢!虽说三万多条人命在她手上是夸大了些,但最少数千条是跑不掉,连战月余仍面不改色,她还不凶狠吗?只怕世上再难有第二人。
“你是在调戏我,还是嘲笑我?我丈夫在这里喔!小心他打得你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真想自己动手。
恶毒可以是自污,但不能出自他人口。
“调戏她?”虎目倏地一沉的魏长漠戾光一现,迸发的寒冽冷意令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不敢、不敢,乡君人美心善、蕙质兰心,我哪敢有一丝轻薄之意,误会误会……”这一对狠人。
燕子齐讪笑的跳开,离两人远一点。
看到魏正邑见他们打闹一片而拧起的眉头,他在心里冷笑。打不过小的,就玩玩老的,他看昌平侯不顺眼已久。
“对了,魏侯爷,你不是问是谁治好本王的腿吗?你问错人了,你该问的人是你儿子,当年是他和他媳妇以及一个小姑娘救了我,你想找的神医是他们其中之一。”当初抹在他伤处的药,太医院至今制不出一模一样的,都说用药太精准,定是习医五十年以上的老神医,听得他快笑歪嘴了。
“啊!”他惊异得说不出话。
那时他们才几岁。魏正邑不信。
燕子齐要的便是他的不信,那才好玩了。
“是断腿吗?我想我朋友救得了。”不想欠来欠去的梅双樱好意一说,侯府二公子再不济也是她丈夫的亲弟弟。
她想念顽皮捣蛋的峯哥儿了,也对夫君将心比心。
“敢问神医贵庚?”魏正邑不太放心的问。
“十五。”
“什么?才十五?”是不是小了点?医术行吗?
“别看她年纪小,还没见她医不好的,在我们边城人称小神医。”她是百姓眼中的活菩萨。
魏正邑先入为主的观念,表情带了点迟疑,认为边城那种小地方哪有好大夫,能医猫医狗的游方大夫都能号称神医。“不用了,我再找找,天下之大总有能接骨续筋的真神医。”真神医?
言下之意是讽剌他们不尽心,随便推个人来称神喽!
感觉被人诬蔑的梅双樱很不痛快,又想抽鞭一挥了。京里人真的真的太讨厌了,就许帝都出能人,不准边陲有医仙吗?太过分了,活该一辈子当废人,身残心也残。
“不要和他一般计较,愚人一个。”知道她在气什么的魏长漠轻握柔白小手,暖语安抚。
妻子重情,也护短,她身边的人个个是好的,谁也比不上,敢说他们一句小话便是跟她过不去。
“哼!有眼不识金镶玉,有你哭的。他那只腿就是林小笨治好的,你有看到他走路一跛一跛过吗?天下人,天下事,你能看遍天下吗?自己无知还以为见识渊博,你也不过是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她看他找谁治他儿子的腿。
“妳……”怎么一下子变得伶牙例齿,活像一点就着的爆竹,这是她原来的本性。眉头又拢起三座山峯的魏正邑心里很不快,认为这女人配不上他才智出众的长子,竟暗自思索着京中有几家人品甚佳的待嫁闺秀,他打算为儿子换妻,再娶良媳。
“相公,我们走,别理会他。能为保自身荣华富贵而抛妻弃子的男人肯定不是好人,你别和他靠得太近,免得被带坏了。”脾气爆的梅双樱原形毕露,再不装贤淑的拉着丈夫的手就要往外走。
是虎、是鼠装不了,她的虎性一起谁也拦不住,一头剽悍的母老虎出闸了,虎虎生风。
“好。”魏长漠很高兴她又恢复以往的生气。
“妳、妳说我不是好人……”她怎么敢、怎么敢对他不敬,他是堂堂二品官员,她的家翁!
“对,你就是坏人,丢了金子捡芝麻,我家相公是千金不换的虎中王,你那废物儿子是泥里虫。有你这样扶不起、只会犠牲亲人的爹,他一辈子站不起来也是为了还你种恶因所结下的恶果,简称报应。”一报还一报,爹娘造的孽回报到儿子头上。
“哇!边城乡君真敢说,我以后绝对不敢招惹她,她那架式多带劲,让你爹气血冲脑,整张脸是红的。”如果脑袋爆开了他一点也不意外,听了这些话他也想爆。
燕子齐又模到魏长漠后头,对着他耳朵小声说话。
“闭嘴。”
“嘴巴闭上了你就不知道我对令夫人的敬佩有多么滔滔不绝了。魏长翊双腿是我让人弄断的,他娘太蹦跶了,他也不是好货,我便使点小伎俩让他们母子安分点……”
一是报恩,一是找乐子。让殷如玉手忙脚乱,少和殷贵妃蛇鼠一窝,合谋设下一个又一个的恶计。
“什么?”他倏地回头,满脸错愕。
燕子齐眼神泛冷。“你对人仁慈,人家不见得领受。你知道殷如玉还想偷偷派人潜入碧云庵,在你娘的饭菜中下毒吗?若非我先让魏长翊断腿,让她分了心,你娘早就死了。”他无意间听见一群地痞流氓说昌平侯夫人叫人办事不给银子,实在太缺德了,他以银子套话才得知实情。
其实他那时也有些后怕,若非阴错阳差的坏事变好事,昌平侯夫人就得手了,庵里少了一位吃斋念佛的师太。
“殷如玉——”连他娘都不放过……魏长漠目冷如霜,透着丝丝冻人的寒意。
“漠哥儿,你就这么纵容你的妻子忤逆长辈吗?要是在乡下,她早被浸了猪笼。”大不孝。
“她有说错吗?”他一脚站出来护在妻子前面,以行动力挺冲动又嘴快,但一心只为他的小女人。
魏正邑一怔,不敢相信儿子竟会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你要为了她顶撞你的父亲?”
“你是我的父亲吗?”他冷笑。
“娶妻不贤,祸延三代。你给我清醒点!”这个媳妇不能要,太刁蛮又上不了台面,有辱门风。
“那眼看妻子被逼落发,儿子遭受凌虐的你,又做了什么?”他什么作为也没有,只叫他们要忍耐。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父亲总是说圣意难为,多忍受一些,日后才有大出息。
“你……逆子!爹的所作所为不就是为了护你们周全,要不是你们都离我远远的,早就惨遭毒手了,还能让你反过来责难。”他的用心良苦没人体会,却反过来怪他无能。
“你死就周全了,可是你不败死,根由在你,受累的是我们。”他们何其不幸,身为他的妻儿,得代父受过。
“你是指我贪生怕死?”魏正邑捂着抽疼的胸口,一脸痛心疾首。
“难道不是吗?”他还在为自己的私心找借口。
“你、你……”魏正邑颤着手指比向儿子,好像十分心痛他对亲生父亲的种种不肖。
“你要认为我说得不对,那你敢正式迎我入中门,承认我是侯府嫡长子,上书请求立我为世子吗?”他也要逼他,逼他撕下那层假面具。
魏正邑面容一僵,说不出话来。
真要立嫡长子为世子,殷如玉那女人还不闹翻天了。她千方百计要她儿子承继侯府,怎么可能让人截了去。
即使那是名正言顺的长房,正统继承人。
“哼!笑话!”眼见魏正邑这犹犹豫豫的缩头乌龟样,梅双樱就一脸不屑。
“相公,以后他们再求上门我们谁都不理,管他什么父子、亲情、孝道,一文钱都不值。”连他该有的身分都不肯还给他,还敢自称父亲。
“好。”他有她就足够了。
梅双樱走回二楼,登高朝着一楼喊话,不只一楼的平民百姓,连二楼厢房内的达官贵人们也听得到。“各位做个见证,是昌平侯不认亲儿,不是我丈夫不认父亲。天地明鉴,不敢有假,我们也想归家,无奈东风急、亲情薄,有家归不得。”
“我哪有说不认……”魏正邑极力想挽回儿子的心,但风向正顺的某人不让,趁势追击。
啪的一声,鞭声破空,一小撮黑发飘然落地。
黑得发红的长鞭让人心口一抽。
“断发如断亲,还亲骨肉情。如今我丈夫和昌平侯府再无瓜葛,以后莫要再提及两人的父子情,恩断义绝,再无往来,双魏各西东,同宗不同户。”要分就分得彻底。
鞭声再一起,鸦雀无声。天香楼内接待的客人皆是京城的高门大户,此时都用惊恐的神情看着正在舞鞭的女子,同时也怜悯被儿子断亲的昌平侯,有个这么凶残的媳妇,要了不怕被她虐死吗?看那鞭子舞得多……狠呀!
“好了,我们回家吧。”她这一露馅,只怕今日过后便会传遍京城每个角落,她又要扬名了。
让众人吓掉眼珠子的是,当浓眉如墨的清俊男子展颜”笑,先前杆气四溢的女子忽地眉眼柔和,娇羞无比地低首敛眉,戾气全消,看来温婉可人,宛若春风拂过般宁和。
啊!这……这反差也太大了。
“好,回家。”管他别人怎么看她,做自己最开心。
“嗯!”
小夫妻无视外人异样的眼光,双手交握走出上悬百年招牌的天香楼,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僵直而立的魏正邑脸色复杂,心想……
我失去长子了吗?
“……啊!不、不要了,漠生……大、大师兄,我真的……不行了……好哥哥,求你……再来就……嗯!哭、哭给你看……呜呜……”
梅双樱真的哭了。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出殡那一日的大哭外,她再也没哭过了,连身上受了伤也强忍着,一滴泪也没掉。
顶多是假哭而已,干打雷,不下雨,挖坑让人跳。
可这一刻真的不行,哭得可凄惨了,梨花带泪,哭得一抽一抽的,抖动的双肩一上一下,模样好不可怜。
而始作俑者却一点也不怜惜,还在那闷不吭声的勤耕耘,暧昧的声音让人听得面红耳赤。
羞人,却也花好月圆。
迟来的圆房终于在月圆西窗的稀光中发生,初次解禁的男人如狼似虎,不知轻重,忘我地只感受得到身下又香又柔,任他揉搓的娇人儿。
“再一次就好,妳忍一下,我马上就……”
“你已经说……呜……说过好多次的再一次……我吃不消……呜……腰要断了……”脊椎骨又酥又麻,但也……好痛,在痛与欢愉中感受着无助的沉沦。
他低笑,却气息不稳。“最后一次了,我也没力气了,妳欠我的这些时日也该补上,我是在讨债。”
“……骗人,每一次都这么说……我不要再相信你了,坏……啊!坏人。”
“乖,宝儿,别急着拿鞭子,一会儿让妳抽……”不过要先等他吃饱了再说,都饿了二十年。
梅双樱在抽抽嘻噎间睡着了,她不知道何时睡去,只知甫一睁眼时,东方已大白,升到半空中的日头照在半开的方窗,一只麻雀站在窗棂边,啾啾啾的对天空鸣叫。
再看看自己的身子已清洗过,换上皎月软缎绣春牡丹衣裙,连头发都梳过了,黑亮动人。
只是一动就酸痛,翻个身而已居然听见骨头的咔咔声。那时与胡兵连日对战都没有损筋挫骨过……
她到底是遇到狼,还是和熊瞎子搏斗过,这一身疲累比倒吊在树下三天三夜还糟糕。
“醒了?”
魏长漠端着煮得软烂的松仁鱼片粥入内,一脸的神清气爽,面色红润,看得出“吃”得很补。
反观他的小娘子像是受虐的小媳妇,粉颊少了点光泽,水潇滩润唇多了几个咬破的血口,脖子满是细细的红瘀,一点一点像盛开的红梅,眼角还挂着可怜兮兮的晶莹泪珠。
“哼!”她要三天不开口,急死他。
“不理人了?”又使小性子。
……不说话。
“宝儿乖,妳不饿吗?”她起晚了。
饿。
饿肚子的感觉真难受。
“起来把粥吃了,一会儿带妳到街上逛逛,妳不是要买几个玉钿吗?还有送人的墨条、洒金笺,听说如意坊的胭脂水粉不比妳姊妹制的差,还有黛墨……”
好想去、好想去、好想去、好想去、好想去……
呜!夫君太坏了,明知道她插翅也想去还拚命在她耳边念叨,分明是给她堵心,让她有气出不得。
“真的不去?那就可惜了,忠伯还说天桥下有人变戏法、耍杂活、猴子翻跟斗、迭罗汉、仙女摘桃……”魏长漠搅着粥,一口一口地吹凉,眼中浓浓笑意挥不去。
忠伯是魏长漠特意找回来的管家,以前是他娘的陪嫁。自从魏长漠逃出侯府后,忠伯便被殷如玉以不养闲人为由送到庄子,日日下田,干着最粗下的活,日子过得十分清贫。
像他这样的下人不算少数,凡是莫素娘的人全被打发了,一个也不剩,侯府内尽是新夫人的人马。
不过当魏长漠去找人时,死的死、走的走,也没几人了,他全部都带回御赐的三进宅子,替换那批反骨背主的仆从。
“等一下,我要去。”可恶,拿她喜欢的事物钓她,太不要脸,害她骨气全没了。
“肯理我了?”他取笑。
“怜悯你自言自语。”她是心善的人。
“我家宝儿最善良了。”她脾气暴,但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多留不到三天,气过之后又雨过天青了。
“哼!少哄我,我在生你的气。”她一口含住丈夫送到嘴边的鱼片粥,嚼着脆脆的松仁。
“好,不哄妳,快把肚子填饱,妳一饿就会凶性大发。”她饿不得,从小玉液琼浆的养着,养出娇气。
梅双樱一听他不哄了,马上眼眶一红。“你一定是不喜欢我了,有了别的新人,狠心薄幸、负心郎。”
他好笑的拥她入怀,一边喂一边轻语如絮。“哪来的新人,妳就是我心里的重量,承受妳一人已是我最大的负荷。”
“啊!你果然嫌弃了,居然将我比喻成负荷,你是不是早就想把我丢弃了。”男人最无心,说放就放。
闻言的魏长漠快要笑出声了,一口粥往她嘴里塞。“不许和我闹脾气。用完粥后泡泡热水浴,我在里面加了不少活血的药材,妳觉得舒服了便起来,不要浸泡太久。”
“我没力气。”她娇声撒娇。
“我抱妳。”他乐当苦力。
一碗粥不算多,梅双樱很快就吃光了,她小歇了一下便由着魏长漠抱着入浴,桶内浮浮沉沉很多药材,在热气的熏蒸和药性的游走下,原本的不适一扫而空。
饱受摧残的她又恢复本来的光彩,明眸皓齿、嘴唇红润,肤似凝脂般透白,点点红斑有消退的迹象。
不知不觉中,因为太舒服了,她眼一闭又睡着。
蓦地,一只长茧的大掌伸进水里,抚向玲珑细腰……
“啊!谁?”她的赤焰九尾鞭呢!
敢偷香,抽死他。
“是我。”
一听到低醇的声音,她心安的放松。“你吓我。”
“是我差点被妳吓死才是,我刚一进来,妳半颗脑袋飘着。”要不是水面有她呼出的气旋,他都要以为她溺水了。
“我……我太累了嘛。”她对自己的酣然入睡感到难为情,她哪晓得会那么困倦,双眼一阖便睡了过去。
“以为妳是学武之人精元不会太差,没想到……以后要多加锻炼,强身健体。”她好了,他才有甜头尝。
听出他话中的暗示,她脸一红朝他泼水。“我的身子够好了,不用再练,是你贪得无厌,纵……呃,过度。”
“嗯,我承认贪得无厌,可是面对我家宝儿……想停也停不下来,日后多见谅了。”他笑着抹去脸上的水滴,朝她坏坏一笑,笑得她心里很毛。
“你还来?”她惊得花容失色。
“欲罢不能。”魏长漠往她鼻上一点。
“相公……”她讨饶的一唤。
梅双樱终于悲情的知道一件事,在其他大小事上,她相公兼大师兄事事都听她的,唯有关上门的事半点不依她,在许久许久的婚后生活中,她都被欺负得很惨很惨。
但不提后话了。
他低头笑着,用一件大袍子将甫出浴桶的妻子包好,再送至床上,她钻进被子里,在棉被底下穿戴衣物,还不时用水亮大眼瞪着人,要他不许偷看。
“你一定在报复我问都不问就擅自决定,断了你和你父亲之间的父子情,你在怪我。”她也是一时脑热,替丈夫感到委屈,凭什么同是昌平侯的儿子,一个像乞儿似的无人闻问,一个却寻医问药、四处求人,她好愤慨。
断亲一事不是说不提就不提,它是魏长漠过不去的坎,虽然他对父亲的作法有些责怪,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父亲不再是父亲,连提起都沉重,叫人心乱如麻。
可是断了就断了,他竟也感受不到疼痛,除了小小的不舍外,他有种解月兑的豁然。
也许他是个薄情的人吧。
“我不怪妳,妳只是太为我心疼了,认为我受到不平待遇。不过妳以后在冲动行事前多想一想,若妳不是我的妻子,今日所做之事便会留作话柄,受万民唾弃。”她会受尽攻讦,人人群起辱之,当她是不尽孝道的女子。
若遭有心人利用这一点,届时别说乡君封号被剥夺,还可能无法在京城立足,曾经杀敌无双的荣耀被泼脏水,变得像落水狗般狼狈。
以她的骄傲是承受不起这些的,她向来以顶天立地做人为傲,绝不容许未战先逃,她宁可得罪天下人也要向卫道人士宣战,舌战群雄。
“所以你和莫将军才急着要我们成亲,原来是怕我闯祸。”果不其然她又闹出事了,还是大事。
他又笑了,拥着她细肩。“错了。”
“错了?”她不解。
“我娶妳的原因是心悦妳已久,如今大好的机会送到我跟前怎能不一把捉住,我可不想再等上一年,当孤枕难眠的思妹郎,我要妳成为我的,再也没人能从我手中抢走……”
魏长漠未曾告知的是,若他尚未成亲,昌平侯夫人会以继母身分火速塞一个人给他,而且是她殷家最没出息的庶女,不管他同不同意,或是拜堂少一人,那名女子都会在宗亲的认同下成为他的妻子。
而殷家女会以魏大少女乃女乃的名义,婆媳连手为己是秦王的六皇子收买人心,同时也表明昌平侯府的立场,与殷贵妃连枝带叶。
皇上正值壮年,此时结党连群极为不妥,他们也是防着这一点,因此快刀斩断这个可能性,让人无法趁虚而入。
听他说着动人情话,心口一软的梅双樱泛起丝丝情意。“你以后不是昌平侯府长公子,也没法当上世子了,你真不在意吗?我当时说得毫不留情,你爹听得脸色铁青,快把我吃了似的……”
“我没有爹……”把他送走是为了他好,但是……心里过不去,父亲更在乎的是昌平侯府的振兴。
远离殷如玉的魔掌他感激,可是一去多年不闻不问,没半封书信或让人捎些银两什么的,一个才八岁的孩子,父亲不怕他流离失所,客死异乡吗?
不过他有了另外的儿子、女儿了,应该是不放在心上,看他低头求人的样子多像个慈父,只是被爱的那个儿子却不是他。
“相公,你没爹却有娘呀!过两日我们去碧云庵看婆婆。”丑媳妇也要见公婆,何况她并不丑。
“娘……”魏长漠神色恍惚,想着娘亲的模样。已经十几年未见了,她还认得出他吗?
“是呀,娘。我已经没有娘了,你娘便是我娘,我们一起孝顺她,不让她再吃苦。”她也好想娘,可是她们已阴阳两隔,她再也见不到了。
“好,我娘给妳当娘,我们带她回天水城,此生再不分离……”他的娘……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