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倌可是有了真心相好的人儿了?”凤鸣春一双火眼金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思飞楼的主人。
“妙啊,此事当真?”、“春老板是如何看出来?”同样身为清晏馆红牌的沁夏以及怜冬两位公子一前一后提出问题,两张年轻俊俏、风格各异的脸容亦同时转向正为众人烹茶的琴秋。
夏初时节,熏风带荷香,馆内的思飞楼上开窗卷帘,以茶会客。
小前厅的木质地板上,四名公子围着长条紫木茶几分坐,一袭浅绿薄衫的沁夏面女敕娇小,身穿银灰夏衫的怜冬更显白皙清痩,身形最高大的要二凤鸣春,他一人占了两个软垫位子,故意裁得甚长的艳红衫摆在地板上迤逦开来。
而琴秋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一袭广袖白衫,青丝高束,跪坐在茶几前。
入水、烹茗、分茶,他动作如行云流水,动静之间余韵相连。
凤鸣春直到茶汤被完美分妥,这才慢悠悠道:“小夏儿和冬倌瞧不出吗?咱们家秋倌心情大好呀,要不,咱们三个能上来他这思飞楼品他亲手煮的茶吗?”
沁夏轻摇手中的山水折扇,颔首甜笑。“以往若踏进这思飞楼,多在楼下雅室聚会,今日受邀上楼,确实受宠若惊,想来秋倌新得的这一组茶具,阁下宝爱得很,舍不得挪到楼下,但烹茶独饮是自个儿神识的交流,对外可显摆不了什么,遂让咱们三个得了好处。”
“这茶具是罕见的月魄琉璃盏,一组仅四只小杯,雕工精巧,模样各异,价值不斐。”怜冬语调惯然清冷,唇角倒淡淡噙笑,他举起琉璃小杯凑至鼻下,嗅着荡在里边的芽色茶汤。“茶也是新得的好货呢。”啜饮一小口,满腔的清香。
凤鸣春忽地压低嗓子道:“都不知是哪个『火山孝子』买来博秋倌一笑,而咱们家秋倌还当真笑了,你……别辩说你没笑,你面上不显,内心可乐啰。”
琴秋举杯品茗,对着自家的春老板很直接地勾唇露笑。
他的确开心,没有谁收到礼物会不开心,尤其又是相好的人儿所赠之物。
“所以连春老板也模不清那位『火山孝子』的底细吗?”沁夏好奇地挑眉。
凤鸣春五官微地纠结。“模什么底细?咱连那个人生得是圆是扁都不知!”
性情温淡的怜冬也被勾起好奇心。“能以这月魄琉璃盏相赠的恩客绝非寻常人家,还能被秋倌迎进思飞楼的,那就更寥寥无几,如此筛过几轮,要探知对方是谁不是难事吧?”
凤鸣春颇权威地摇摇头。
“绝非那几位,咱能断定,事情没那么简单。”凤鸣春夸张叹气。“这位『火山孝子』出手忒大方,除了月魄琉璃盏成组的茶具和新茶,连摆在角落那精致的碁石和晶玉雕成的棋具,也是那人所赠,短短三个多月,思飞楼上新添的宝贝物件儿可多了去,穿的、用的、赏玩的,林林总总看得人两眼花花啊。”诡谲的是,新添进楼里的宝贝对象儿彷佛凭空生出,啥时候送到秋倌手中的,他这个清晏馆馆主竟一概未察。
沁夏以扇子掩住半张脸,双眼微瞠,讶呼声从扇后透出。“看来,那人是把秋倌当心上人在哄呢。”
琴秋由着他们三人胡乱议论。
凤鸣春将此事摊开来说,那是好奇心被撩得上火了,想引诱他吐实,看他会不会忍不住交代那个人的底细。
琴秋完全没打算理会,仍举止从容地为众人分茶,却放任嘴角笑意隐隐,特别是听到沁夏后面所说的,说那人是把他当心上人在哄。
那位杀手姑娘也许不觉自己在哄人,单纯是因为他的思飞楼曾因她之故遭到大肆破坏,值钱的玩意儿要嘛被顺手模走,要嘛被毁得彻底,她就是找来好东西帮他补上……在她想来许是如此罢了,但这般举措又哪里不是在哄他、宠他?
更何况——
“说『哄』是轻巧了呀!”凤鸣春燥得不行般一口气灌完整杯香茶,大大吐息。“依我瞧,忠勇公府的那一大票护院之所以出事,九成九也是那位『火山孝子』的手笔。”
怜冬沉吟了会儿,徐声道:“我是从平郡王和国舅爷那儿听到的,听说忠勇公杜傲然他老人家因为痛失金孙,那位杜大公子又死得那么惨,连头颅都没能寻回,忠勇公除了求到皇帝老儿跟前,更张狂的纵容府兵与护院扰民伤人,只为揪出元凶……然,忠勇公府派出的人手死的死、伤的伤,完全中了对方埋伏,而对方究竟是何模样,至今无人能解。”
凤鸣春伸长一根食指摇了摇,依旧一脸权威样。“非也非也,不是忠勇公府派出的人手皆如此,出事的对象是被挑选饼的,咱可是费了好些功夫才探出端倪啊,那些折损掉的人手全是那一夜闯上思飞楼来、害得秋倌险些受辱的人呢,尤其是那个带队的李教头,听说死状甚惨,不仅脑袋瓜离家,连四肢也被斩断,手法利落得紧。”
怜冬唇一抿,更正道:“听说不是四肢,是……是五肢……”
“五……五肢?男子的第五肢,那、那是腿间的那块肉了……”沁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盘坐的双腿畏疼般缩了缩。
“祖宗啊,我的好祖宗,你该不是摊上哪儿来的瘟神吧?”身为清晏馆的老板,馆中上上下下的生计都得担在肩头上,凤鸣春心肝乱颤,不禁冲着琴秋哀喊,只差没扑上去抱紧哭啼。
琴秋早都知道,知道那个愿意跟他胡天胡地、对他献出最纯然的一切的姑娘,私底下都干出了什么。
他的杀手姑娘终于毫无顾忌地露出暴虐相,不为其他,仅是想替他讨公道。
那夜对于那些追着她闯进思飞楼的忠勇公府护院们,神识昏溃的她竟有办法将他们一个个记住,然后静待佳机,伺机而动,她一个都没放过,将那些人折损得彻底。
全为了他。
她什么也没说,却为他做了许多。
他就这样被姑娘家不动声色地哄着、宠着、怜惜着,这日子岂能不舒心?
忽地,怜冬像思及何事般轻呼了声,把哀号中的凤鸣春吓得一愣。
“如此说来,倒让我联想到一事。”怜冬背脊略挺,目光瞟向正举杯品茗的琴秋。
“冬倌别卖关子,究竟联想到什么?”凤鸣春与沁夏各眨巴着一双眼睛。
怜冬徐声道:“前些时候平郡王来访我的畅诗阁,温酒闲谈之际曾不小心透露,海宁侯世子近来身子不太爽利,暗中请来几位太医过府诊治,皆瞧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中了毒,却没能寻到根源所在,因此眼下尚不知该如何解毒。”
沁夏惊呼。“不知怎么解毒,那、那海宁侯世子岂非死定了?”
怜冬轻摆了摆手,颊面微红。“那种毒还不至于使人丧命,但精气亏败、运行有碍,据闻……往后若想行鱼水之欢,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是……不举!”凤鸣春两眉飞挑,语调窜高险些破音。
听怜冬道出,凤鸣春脑子使得也快,重新瞪住好似诸事不萦怀的琴秋,长指颤颤地指着他。“那位海宁侯世子极爱纠缠你,你却是不喜的,但之前因平郡王和国舅爷出手相帮,咱们不得不承这个情,只得委屈你迎海宁侯世子进思飞楼,服侍了对方一整夜……莫非世子爷这不举之症,也是那位瘟神干出来的?”
琴秋将杯子放回原位,貌若沉吟,跟着扬眉道:“她——”
“好!咱决定不闻不问不想知道了,秋倌别说,一个字……不,半个字也别说!”凤鸣春忽觉不妙,这世上有时候是这样的,知道太多不见得是好事啊!
琴秋露出一脸无辜,牲畜无害般浅浅笑——
“她不是什么瘟神,她只是待我好。”
夏季的日阳拖着慢腾腾的步调往远山那头沉落,穿荡在林间和野地里的风终于透出薄薄凉意,带着草腥和土壤的气味,除此之外,就是一股又一股的旱烟味儿。
模样干巴巴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坐在土道旁抽烟,一头老驴低首在草丛间觅食,邬落星赶路的脚步骞地一顿,她在原地调了调息,才徐步走近,与那老人一块儿坐在土道边。
“宛城陈家大小姐被劫之事已及时解决,人已送回宛城陈家。”她沉静道,尽避不喜老人家吞云吐雾喷出的团团白烟,白女敕的脸上仍无丝毫表情。
老人将长烟杆往一旁小石块上敲了敲,敲出里边燃烬的烟草丝,再凑到嘴边吹了两口,终才懒洋洋地问——
“悄悄的,没惊动谁吧?”
“除陈家大小姐身边亲近的人外,其余无谁知晓。”
“下手劫人的那两名采花贼呢?”边问,边重新装入新的烟草丝。
邬落星眼皮动也未动。“全处理好了,不会再有谁见到他们。”
也就是说船过水无痕,完全不留痕迹,发生过的事如同没有发生,被采花贼劫走的陈大小姐从未离家,名节并未受损。
老人干瘪的紫唇彷佛十分满意般微翘,跟着含住烟杆嘴儿,一手取出小火折子点燃烟草丝,再一次抽起大旱烟来。
邬落星道:“事已了结,我来取我的报酬。”能把人呛得涕泗纵横的白烟又一次将她笼罩,她仍静静的坐着,敛眉垂眸的神态有种说不出的执拗。
老人直抽到第五口烟才缓下来,也不知他如何训练的,仅一个响亮的弹指声,那头老驴便慢吞吞跺了过来。
“哪,你要的报酬。”老人显得刻薄的尖下巴朝驴背一努。
邬落星抬眼见状,立时上前把那长形包袱从驴背上解下,抱在怀里。
“这……的确是最好的吗?”她沉静语气竟透出一丝心焦。
苕人挑挑灰眉,冷哼一声。“肯定不是最好的。须知这世间包罗万象,好东西多了去,谁敢称自个儿最好?但老道我能保证,定然是近日落入咱手里,最最好的一件了,你还要不要?”
“……要。”她头一点,双臂将长形包袱抱得更紧,似怕眼前这位外号“老道”、武艺深不可测的老者会出手抢回。
“没出息的东西!”老道骂了句,抿抿嘴犹不解气,再骂。“明明琴棋书画没一样精通,竟学着想扮风流了?就凭你这般资质、这副德性,可能吗?能学得像吗?也不撒泡尿自个儿照照,好生掂量掂量!你若真学起那些文人墨客无聊乱发骚,往后也别来我这儿讨活计挣钱了。”
邬落星从来不擅辩解,好一会儿才慢声道:“没要学的,这些东西本不是给自个儿用的。”顿了顿。“什么琴啊棋的,我也学不来,这样的好东西给了我,那是糟蹋。”
不知她话里的哪一句惹到这位看尽人生百态的老江湖掮客,只见老道额角狠抽,挥着烟杆子都想敲过来。
“那你说,说个清楚明白,近几个月你来我这儿讨事情做,以往不过替你家师父、师妹挣些生活费用,每月接个一、两件案子就够你们美美过活,你暗中却多接了双倍以上的活儿,讨要的报酬更是稀奇古怪,不要真金也不要白银,偏要我经手过最好的棋具、茶具、寝具和书道之具等等……你说这些玩意不是自己要的,那便是为别人讨要,女儿家心甘情愿付出许多,把命都豁出去地挣来好东西,为来为去,还能为啥儿?你说,说个清楚明白,你是不是把到手的好玩意儿都拿去养小白脸了?”
老道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让邬落星愣怔了好半晌。
将“七星连发”的毒伤养得差不多之后,她便再一次别过师父和师妹,与往来多时的江湖掮客老道接头,在老道这儿总有活计可讨。
惯常都是这样的,自从她够本事独当一面,就是由她接案子挣钱供养师父和师妹。
她若离开竹坞,一定是因为有了灵蓟草的消息,又或者是为了挣钱过活,所以师父不会阻她离开,有时师妹缠着、闹着要她陪伴,师父亦会出面替她安抚。
师父也不会过问她其他什么事,只要她办妥分内之务,一切皆随她自由。
她觉得,要挣钱维持生计并不难,但这一次除了替师父、师妹赚取足够的生活用度,留意灵蓟草的消息外,她……她还起了点儿私心。
“我没养小白脸,他……他也不是小白脸……”驳出这一句,邬落星倒有些心虚了,因此时浮现在脑海里的那张男子俊颜,确实白女敕光滑得很,不仅是白,还白里透红兼之唇红齿白,怎么看都是清雅俊逸的小白脸无误。
老道冷哼一声。“他不是小白脸,那果真是有这样一个『他』了。”
邬落星暗暗吞咽唾津又辩。“他为护我,一屋子值钱的家当几乎全没了,我总要想法子赔偿他一些……”所以瞒着师父多接了不少案子,换来许多好玩意儿,说是“赔偿”,实是想博那男人欢喜。
她自己的这一点心思,不太敢去细想,想太多,只觉得热到快自燃。
老道冷哼两声。“男子就没半个好东西,你这浑娃子莫要被骗去卖了还帮忙数钱!”
“前辈也是男子。”语气倔强。
“所以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人细目狠露精光。
邬落星彻底无语了。
无话可说,辩无可辩,她复又垂首敛眸,变回原本的面无表情,却掩不掉双腮漫到耳根的两抹赭色。
老道见状,鼻子不通般冷哼三声。“走吧走吧,抱着你挣来的玩意儿见男人去,咱这儿已没有新的活计,所有的活儿全被你独揽包办了。”
邬落星知晓老道说的是假,老人手中不是没活儿,而是不想她拿命再拼。
既已挣得了怀中这一件,确实可以暂歇。她没有多说什么,仅抱牢长形包袱起身,朝老道微微福身致礼,遂踅足打算离去。
“等等。”
老道唤住她,待邬落星回首,老者枯瘦黝黑的面容已挂回漫不经心的悠闲神态。
“前辈有何指示?”她沉静问。
老道又含起烟杆嘴儿慢悠悠地吞云吐雾,沉沉吐出一团烟后才道:“看在你不怕被咱这一嘴旱烟胡熏的分儿上,勉强算得上是咱的烟友,免费透露个消息给你。”
“……晚辈洗耳恭听。”
老道没卖关子,直接便道:“日前,江北天罡门传出天大丑闻,天罡门掌门严季野设局迷昏自家大师兄卢元毅,又出手击晕自己的少年门徒,将两人分别囚禁并加以侵犯——”
邬落星眉头一蹙,微现迷惑,随即想通般眯起双眸。
老道点点头。“对,没错,正是你以为的那种侵犯。严季野怕迷药无法长期控制大师兄卢元毅,竟趁人昏迷之际挑断其手筋、脚筋,废其武艺修为,至于那名少年小徒下场包惨,生生被玩死。”
老道深深吸了口烟,颇舒坦般半垂眼皮子,邬落星就静静伫立,静待他继续说。
“嗯……这丑事之所以能暴露出来,是因严季野的夫人卓氏发现这一切,她无法忍受,不愿替丈夫掩盖恶行。卓氏亦出身天罡门,与严、卢二人有同门之谊,后又嫁予严季野为妻,生下两男两女,原以为人生已臻美满,却未料与自己成亲多年的夫婿真正喜欢的其实是男人。”扯了扯嘴角,笑得嘲弄——
“说了这些皆非重点,重中之重的事是,严季野声称自己是受外力操纵,有谁操弄了他的心志,在神不知、鬼不觉间于他神识中植进那些可怕龌龊的念头,才令他这般丧心病狂,对自己的同门大师兄和少年小徒干下那些事,但他怎么回想,也想不出那人究竟是谁?生得是何模样?”
邬落星眉间锁得略紧,有什么念头从脑中闪过。
老道没催她说话,继续享受着旱烟独有的带呛辛辣,好一会儿才出声——
“是不是联想到什么了?”
邬落星低应一声,幽沉道:“五、六年前,一位血月族男子为报家仇,曾孤身与整个武林正道为敌。血月族人擅长操纵梦术入魂,那位血月族男子更是当中翘楚,当时各大门派有许多人着了此道,五感受制,心志被夺,伤不伤亡的倒是其次,却是引发了不少逆伦悖德、令人不齿的丑闻。至于那男子真正长相,后来从梦术或入魂术中清醒的人,无谁能描绘清楚,只知对方年岁甚轻。”
老道咧嘴一笑,目底闪着近乎赞赏的辉芒,这算是慨今日所展现出来的最真诚无伪的表情了。
“没错没错,就是当年那样的事与今儿个这样的事,两码子事倒相似得紧,天罡门的严大掌门如此为自己辩驳,咱老道都不禁要信了他的话,娃子你怎么看?”
邬落星静默了几息,再开口时,语调依然幽沉——
“心若不正,心志自然容易被夺,当年那些所谓受害的正道人士,他们内心如果不龌龊、不肮脏,也不会那般易受外力驱使,是他们先种下那样肮脏悖逆的念头,恶念在暗处着
床发芽,终才授人以柄,干出那些有损正道颜面的龌龊事。”抿唇顿了顿。“如今发生在天罡门内的事亦是一样的,那位严大掌门根本不是好东西,眼下东窗事发、纸包不住火了,却想将责任推个一干二净……自诩武林正道,干的尽是男盗女娼的活儿,能有什么好说?”
老道咧嘴笑得更开,还发出嘿嘿笑声。
邬落星已无话要说,抱着长长包袱一个颔首致意,再次转身欲走。
她身后却再次传来声响,老道这一次语气深沉了几分,道:“仔细身边遇上的人。严季野所遇之事若然是真,那说明血月族人极可能再现中原武林,不得不小心留意。”
邬落星这一次并未回首,仅站定,郑重答话——
“晚辈晓得,多谢前辈提点。”
她身后紧接着又响起老人家不耐烦的冷哼。“好了,走吧走吧,哪边有温暖可讨哪边去,滚远一点儿,别再来碍咱的眼。”
被骂、被驱赶,姑娘家一惯冷然的樱唇倒是禁不住发软了。
她静然扬起唇角,无声一笑。“是。请前辈多多保重,晚辈告辞。”语落,随即迈开步伐,飘然远去。
邬落星快马加鞭回到帝京时,正值夜半时分。
四座城门皆已关闭,她却还是将座骑系在城郊林子里,抱着又一次从老道那里换得的报酬,施展轻功翻进城墙内。
忠勇公府的案子,她这个正宗要犯虽迟迟未落网,但时日已拖过三、四个月,追捕和搜索的力度明显降低许多,再不见满城戒备森严、风声鹤唳。
她在夜中往城南方向飞驰,识途老马般绕进一条暗巷快捷方式,几次的左右迂回,寻到清晏馆的后院高墙外,她一个提气,黑影倏地没进墙的另一边。
$田她攀在思飞楼外那一座小小的冰纹窗台前,她一手抓着窗棂横木条,一臂挟抱着长形大包袱,两脚像使了壁虎游墙功般稳稳踩在外壁粗糙的突起处。
突然之间,竟有些胆怯。
她很想见这楼中的主人,渴望见到他,赶回来这一路上,心彷佛浸润在某种焦灼难耐的浓蜜中,可此刻离他这样近,近到能嗅到独属于他的清雅檀香,却是踌躇着,近君情怯。已过子夜的清晏馆,再如何喧嚣热闹、歌舞娱宾也都渐趋平静,这座思飞楼亦是。他应该睡下了,也许……也许今夜还迎客入楼。
或者他不在楼上,而是在一楼雅室陪着某位贵客,她、她就这样闯了来,怕是已造成他的困扰。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
所以还是走吧?
别惊动谁,怎么来就怎么离开,这样才对,是吗?是、是吧?
忽地,冰纹纸窗内亮起鹅黄色的光,邬落星犹自愣怔,那扇窗子已被拉开。
“你来了。”
男子手持黄铜烛台,暖光将他俊逸面庞分割出明暗,形成阴影的部分觉得神秘难解,明亮的地方却又坦然率真,矛盾得扣人心弦,而那一双长目似拢烟云,幽然若梦,望着她时,难以克制般弯成两道小小卑桥。
“我就觉得是你,今夜终于等到你来。”
邬落星听着男子似压抑着过多欢快的话语,又见他目光熠熠、胸膛起伏略剧,发愣的她更是说不得话,结果脚下一滑——
“小心!”琴秋一声惊呼,手中烛台落了地,探出大半个身子想捞住她。
在被他抓牢前,邬落星瞬息间已重新稳住自身。
此际她没有再迟疑,借着他的力道往上一攀,稳稳翻进窗内。
重新将烛火燃起,此时四目相对,他瞳底犹然漾笑,好像见到她出现就无限欣喜似的,她被他悄悄感染,原本绷紧的身与心皆悄悄软化下来。
“落星这一次离开半个多月,让我等得好苦。”
直白的思念从他唇间自然而然流泄,邬落星耳根一下子热烫,唇珠轻嚅像要响应,结果却是直接将挟在臂弯里的长包袱递了去。
“这是……要给你的。”她语调显得木讷。
琴秋伸手去接,边叹息边笑道:“你已陆续赠我许多礼物,这一次又携来什么……”将长包袱搁在桌上顺手解开,他话音陡低,包裹在里边的竟是一张七弦琴。
琴身木质乌亮,两侧的项腰各作三个连续半月形弯入,精巧玲珑,七根弦是以缠丝法揉制而成,利于余音回旋——好一张连珠式的古琴。
才摊开掌心平贴轻抚,琴秋便感领到木质里的暖度与弦之柔韧。
见面前男子眉目淡敛、微露沉吟笑意,邬落星不仅两耳发红,还脸红过腮,但内心是欢喜的,因为看出他亦是欢喜的。
终于,琴秋抬眼重新看向她。“落星待我这样好,要我怎么报答才好呢?”略带戏谑,又彷佛颇为苦恼。
杀手姑娘张着大大杏眸,很老实头地直摇头。“不用……没……不是要你的报答,没有的。秋倌宝爱的那几张琴被毁坏了,心里定然十分不舍,恰好我有些门路,也没有……没太费心思,所以就只是……是我自己想送,想把东西给你,如此而已。”
“落星自己想送,想把东西给我,那有否想过要抱我、亲我?”
“啊?”她两眼眨眨,愣望着那似笑非笑的俊颜。
他朝她迈近一步,刚抚过七弦琴的长指抚上她的颊面,低声又问:“想过吗?”
熟悉的晕眩感再次袭来,眼前这男子的嗓音、气息,瞬间形成强大的诱引力道,邬落星被迷得两腿发软,都快站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