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京城的富户,那可是数不完,京城人多地贵,没点银子还真不好生存。
宋老太爷在京城里过得还算不错,家眷十几口,奴仆约五六十,靠着先祖留下来的田地跟铺子,人生悠悠哉哉,春天品茶,夏天骑马,秋天吃蟹,冬天赏雪,过得十分惬意。
至于考功名什么的,没人想过,那太难考了。隔壁张家老爷四十岁才考上秀才,看在宋家人眼里就害怕了,家里又不缺钱,吃苦读书做啥呢?吃吃喝喝不挺好的嘛,读书太累了,不干。
但有时候命就是这么一回事,宋家现在是不争气,但先祖争气啊,财产留得多——那红色的大门,黄色的铜环,还有门口一对石狮子,红瓦高墙沿着春树巷一直下去,都是宋家的宅子。
门口永远干干净净,见不着一片落叶,黄铜环擦得发亮。
一个下午,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小男孩一路询问,在宋家门口停了下来。
妇人待过大户,知道大门不是普通人可以进入,于是牵着孩子往侧门,开口问:“请问有没有人在?”
没人回应。
那妇人又喊了一次,侧门才缓缓拉开,一个守门婆子探出头来,看妇人一身旧衣,头上也只是用一根简单的银钗子,马上鄙视道:“找亲戚去角门。”
妇人知道婆子是把自己当成下人的亲戚,也不恼,“我是宋老太太的姨甥女,还请嬷嬷通报一声。”
那婆子怀疑,“姨甥女?”
这妇人的母亲跟老太太是姊妹?怎么可能,老太太最是护短,要是知道自己妹妹穷困至此,会一点忙都不帮吗?
肯定是很远的亲戚,怕见不着所以说谎,反正见到老太太的面再求就是了,能见到面就是机会啊。这种人可多着了,每个月都会有不要脸的远房亲戚上门……
“我有信的。”妇人从怀中慎重地拿出一封旧信,“这是当年宋老太太跟我母亲的书信,还请嬷嬷送去给老太太看,她一看就会知道。”
婆子狐疑的接过,信是很旧了,她因为识字所以才被派来守门接帖,帖子上写着“周夫人”,老太太的妹妹,好像是嫁给姓周的没错……
不过今天老太爷的旧友一家上门,老太爷高兴得很,老太太自然是陪同了,哪有时间见这什么姨甥女。
于是把信往妇人身上一推,“我家今日有客,你明日再来吧。”
那妇人急了,“嬷嬷,请您帮帮忙,我们,我……我们真没办法等明天。”
他们的盘缠已经用尽,最后的三百文钱用来付昨晚的客栈房间了,连今天都只喝了几口水,她是大人也就算了,可是她的儿子才六岁,那么小,她舍不得儿子挨饿受冻,天气这样冷,他们哪里找地方度过今天晚上。
婆子不耐烦,“都说了我家今天有客,你这女人怎么还纠缠不休,还不快滚!”
那男孩怒道:“不准你这样对我母亲说话!”
那婆子乐了,“哟,这年头上门乞丐都当自己是大爷了?”
“母亲,算了,我们走。儿子就不信京城这样大,没有我们母子容身的地方。”那男孩说完就要拉母亲离开,奈何六岁的孩子根本拉不动一个大人。
妇人一脸着急,“嬷嬷,请您帮帮忙——”
那婆子只是坏笑,还拉大嗓门说:“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哪,我们宋家可也算是大户,大户有大户的规矩,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更改的——”
她故意大声,想引得附近的下人过来看笑话,却不意听见一个娇憨的女童开口。
“什么不行就不行?”
那婆子一看,大惊,“哎哟,大小姐怎么出来了,外面天这样冷,您小心别冻着。”
那女娃便是宋家的长孙女,叫做宋心瑶,今年七岁,虽然是女孩,却是宋家期待已久的第一个孙字辈。加上她出生后,原本卧床生病的老太爷逐渐康复,可见是个带福气的,因此虽然是女孩,却十分受到宠爱。
今日老太爷旧友上门,宋心瑶被带去让祖父母炫耀了,才七岁就琴艺出众的孙女,自然得大肆炫耀,但她后来嫌闷偷偷溜出来,没想到经过前庭时听到守门婆子大小声,而且还持续了一下子,忍不住好奇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只见到一个妇人跟一个弟弟,妇人满脸哀求,弟弟一脸倔强的想拉人走,奈何人小却是拉不动。
“全嬷嬷,是怎么回事?”
全嬷嬷就是个欠揍的,面对弱小百般欺负,但面对大小姐自然不敢推托,“说是老太太的姨甥女,不过老太爷今日有客,老奴请他们明天来,没想到这娘子百般纠缠,不肯走。”宋心瑶见今天天气冷,妇人跟那弟弟都穿得单薄——看得出妇人的窘迫,对吃饱穿暖的人来说等一天没什么,对于肚子饿又无处可去的人来说,一天,让他们母子俩去哪里是好。
让他们入住客房?她不过一个七岁小泵娘,怎能发落让人入住这种大事,宋家可是每个月都有亲戚上门的。
祖父祖母是疼她,可是并不疼她的母亲,她不能给母亲惹麻烦。
想了想,于是宋心瑶褪下手中的金镯子放进妇人手上,“从这里一直出去转角有间当铺,拿去换些银子,找个客栈休息一下,表姑母过几日再来。”
那妇人连忙接过,“多谢小姐好心。”
“您是我的表姑母,不用如此多礼。”
宋心瑶见那小男孩眼眶发红,表情又恼又气,于是月兑下兔毛围巾给他系上,温声说:“表弟莫气,好汉不吃眼前亏呢。我叫宋心瑶,表弟叫什么名字?”
男孩脾气倔,可是脖子上暖暖的触觉似乎抚平了他的刺,加上宋心瑶一直笑语嫣然,便不好给脸色,“薛文澜。”
宋心瑶回到房中,跟母亲汪氏说起刚刚的事情,汪氏拍胸——幸好女儿没这样就让人进
来。
这个家,当家的还是老太爷跟老太太,若是心瑶发落了这样的大事,老人家首先骂的就是她不会教女儿。
她不像妯娌那样会哄老太太,只能少犯错。
可想想又觉得心疼,今日要见老太爷的贵客,心瑶身上的可都是好东西,那金镯子是内造之物,价值至少上百两。
宋心瑶见母亲汪氏肉痛,笑着往汪氏怀中撒娇,“娘,算了,镯子而已。女儿不给,说不定明日京城路边就多两具尸首,菩萨要是算起来,那可是我们宋家的错啊,就当是给弟弟积福吧。”
汪氏想想也就释怀了,“也是,我们多做些好事,让菩萨保佑你弟弟一些。”
汪氏当年生了宋心瑶后,很快又怀孕,大概是怀得太快了,一直没养好,儿子宋新天生下来后身体有些问题,虽然不用吃药,但进补可没停过,却还是强壮不起来。六岁的孩子看起来比同龄的还要小上一圏,脸色也是蜡黄蜡黄的,幸亏是宋家有钱,如果一般人家有这种孩子,恐怕早养不活了。
宋家现在是老太爷宋波,老太太许氏为尊。许氏这辈子只生了对双胞胎儿子,大的叫做宋有福,小的叫做宋有禄。
生完这对双生子,许氏大出血,躺在床上两个多月,众人都以为不行了,好不容易调养了半年多才恢复如常。虽然想替丈夫再生孩子,但毕竟自己的命比较要紧,从此跟丈夫分房睡,所幸已经生有一对儿子,倒是底气十足,什么都不用怕。
不能侍奉丈夫,许氏买了四个青春漂亮的通房,宋波不过是凡夫俗子,面对妻子的安排当然十分满意。
中间即使有个通房哄得宋波让她当姨娘,没想到许氏转眼就把她卖了,宋波虽然生气,可是当许氏把几个更貌美、更温柔的通房推到他面前,他也就气消了。
院子里没姨娘,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漂亮通房。
宋波腻了,许氏就把人卖了,再买一批。
所以许氏一直过得很好,等宋家分家后,许氏变成一家之母,那就过得更好了。
转眼间宋有福跟宋有禄都长大了,宋有福娶妻汪氏,汪氏很快怀孕,第一胎生下宋心瑶。
因为有了第三代,曾经是大爷、大太太的宋波跟许氏,现在成了老太爷跟老太太。汪氏接着生下宋新天,陈姨娘生女宋心梅,赵姨娘生女宋心湘。
许氏对大房的子嗣不太满意,但好歹有个儿子,勉强算了。
说起来,宋有禄才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宋有禄的正妻朱氏入门一年无孕,给丫头开了脸还是不孕,换了十几个大夫都说没事,二太太身体好得很,几个丫头也都身体正常。
难不成是宋有禄有问题?不可能啊,跟他哥是双胞胎呢,真有问题,他哥都四个孩子了。
后来有个通房终于怀孕了,宋波跟许氏都放下心中大石,十个月后宋有禄一举得男,那就更高兴了,哭声嘹亮的健壮男孩,谁不喜欢。
宋有禄把那通房提为平妻,还大肆宴客,告诉别人他宋有禄有儿子啦,孩子洗三居然请了戏班,还放了烟花,办得比老人家大寿还要热闹几倍。
小孩子长得快,很快会翻身、会走,然后大伙都发现了,这孩子越看越像帐房先生……宋有禄因为这样无脸见人到离家出走,只说要出去散散心,就这样几年不回,留下妻子朱氏一个人。
于是朱氏把那些通房都打发了,养起猫狗来。
许氏其实不喜欢猫猫狗狗,但想想儿子跑了,留下媳妇,不让她养些活物寄托感情,不然让她年纪轻轻就等着死吗?
朱氏也知道婆婆让步,所以平常加倍孝顺,嘘寒问暖不曾断过,要是许氏不舒服,一定睡在榻边守夜。朱氏天生乐观,说起笑话来可以逗得许氏笑一下午,婆媳关系相当融洽。也因为宋有禄跑了,所以宋家的希望都在宋有福身上了。
汪氏知道,所以对于安排通房一直很上心,但不知道该说宋家男人身体不好,还是宋家运气不好,日子都是千算万算的,偏偏通房们就是怀不上,婆婆每次都要她想办法,她也很无奈。
她娘家给力,又生有儿子宋新天,真的不会在意通房生孩子。看看,芬芳跟牡丹不都上了?虽然是女儿,她也分别提为陈姨娘跟赵姨娘,给了名分,她汪蕊不是小器的女人,夫身体不好,能怪她嘛。
只不过婆婆说教,她这媳妇也只能说是。
所幸她膝下有心瑶还有新天,除了婆婆无理唠叨,其他也没什么不满意了。
过了几日,许氏让嬷嬷来喊汪蕊,让汪蕊把女儿们都带到她那边——皮裘店的庄娘子收了一披上好的狐裘,送过来让宋家先挑,挑剩的才要放在店里卖。
京城天冷,没狐裘真不行,但孩子长得快,几乎年年得买新的。自从二儿子宋有禄跑了,许氏益发疼爱大房的四个孩子,虽然最宠爱的是宋新天这孙子,但对宋心瑶、宋心梅、宋心湘这三个孙女也是照顾有加。
一般人家哪肯给庶女挑新狐裘啊,穿姊姊去年的就是了,但许氏人老疼孙,宋家又不是花不起,买。
庄娘子一见三个小小姐,立刻夸,“哎哟,三位宋小姐可是越长越好看了,这要是在外面看到,我都不敢认了,这气质还以为是官家小姐呢,瞧瞧小姐们水灵灵的,真好看。”
这话许氏爱听,“她们的娘倒是照顾得还可以。”
庄娘子继续讨好,“大太太人太好了。”
这边说的当然是汪蕊没有刻薄庶女——京城大户,不管官家商家,刻薄庶子女似乎是不成文惯例,虐呗,反正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会心疼。
一番寒暄后,许氏叫来宋心瑶,亲自拿狐裘给她试,太长了会绊到脚,太短又怕进风,这可是她的宝贝孙女,什么都要最好的。
许氏左看又看,给她选了全白的,衬着水女敕的小脸蛋,显得十分富贵。
许氏又叫过宋心梅,给她选了白色带棕色线条的,宋心湘拿到的也是一样白色带棕色线条。
都是好东西,但还是分了嫡庶——给的东西都要有,可还是要分一下,不然会被笑说没规矩,什么时候庶女可以跟嫡女拿一样的东西了。
庄家是京城的各种皮裘大商,这次带来的还有老虎皮。
老虎皮稀少,不可能像貂裘这样做好了才卖,老虎皮是卖出去了才会裁做。
宋心瑶模了模,粗粗的,不舒服啊,可怜的弟弟要穿这种东西,又不好看又不舒服,威风嘛?好吧,是有点威风。
宋心梅拿着祖母给自己挑的,不太高兴,她也想要纯白的,明明还有两件纯白的,祖母却不让她试,可她也不敢说,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母亲”生下来的,本来就低姊姊一等,只是知道归知道,还是觉得好不公平,大姊姊不管什么都比她好……
许氏兴致颇高,让汪蕊也挑了,自己又替二媳妇朱氏挑了。
庄娘子笑咪咪的跟着帐房去领银子。
许氏见到三个孙女,心情很好,刚好昨日得了新茶便让人煮了起来,亲自考校三个孙女,茶叶来自哪里,茶水又是几沸。
宋心瑶七岁,宋心梅跟宋心湘都是六岁,启蒙时间没有差很多,不过宋心瑶毕竟托了多一岁的福气,她的答案比较接近……虽然说得也不正确。
三沸的水说成四沸。
明前龙井尝成了雨前龙井。
但许氏已经很满意,才七岁呢,于是奖励了她一只镯子。
就见宋心梅脸上出现懊恼神色,许氏笑说:“梅儿,你差你大姊姊一岁,莫急。”
这时候外面突然有个嬷嬷招手,熊嬷嬷奇怪,走了出去。
熊嬷嬷是许氏的陪嫁丫头,后来嫁给了管事,年纪有了,但还是服侍自家小姐,儿女们也都是在宋家的铺子做事。在宋家,熊嬷嬷一定程度的代表了许氏的意思,就连汪蕊跟朱氏这两位太太也得给熊嬷嬷几分面子。
熊嬷嬷隔了一会才回来,一脸欣喜的对着许氏,“小姐,嫁到周家的二小姐有消息了。”太高兴了,一时都忘了改称呼。
许氏回神,惊愕又惊喜,手上茶盏掉落在地,“阿玉……有消息了?”
“是。”熊嬷嬷把手上的信放在桌子上,“是二小姐的女儿跟外孙,拿着信上门了。”许氏颤抖着手拿起那封旧信,上面写“二太太”,是她自己的笔迹,她当年写给妹子许玉的信……
妹子的丈夫后来分了家,刚开始还有写信,后来就没消没息,她遣人去打听,只说那户的老爷欠了好多赌债,半夜全家跑了……
许氏抹泪,“快点让他们进来。”
熊嬷嬷很快又出去发落。
宋心瑶拿出手绢给祖母,“祖母莫哭。”
“祖母是太高兴了。”
宋心湘奇怪,“是祖母年轻时的朋友吗?”
“是你们表姑母。”
除了宋心瑶之外,宋心梅跟宋心湘都觉得奇怪,祖母那边的亲戚不多,两个祖舅都已经过世,现在总共有七个表叔跟几个表姊表弟,从来没听说过那个祖舅有生女儿,表姑母?哪来的?
“你们都回自己房间去吧,祖母要跟你们表姑母好好说说话。”
三姊妹虽然好奇,但已经开始接受闺阁教育,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能不听,于是都随着嬷嬷回翠风院去了——孩子还小,现在都随着汪蕊住。宋家的规矩,男孩九岁独立院子,女孩十岁,现在四个孩子都不到那年纪。许氏想起年轻时跟妹妹许玉种种,忍不住泪涟涟。
京城的人都以为许家是三手足,其实是四手足。许氏还有一个小妹许玉,嫁人一年多就不见了,从此二十几年没有音讯。大哥跟弟弟死前都还挂念着这个小妹,担心她过得不好,又担心她死了没人知道。
找了这么多年,许家都绝望了,没想到这时候妹妹的女儿上门了,许氏确认这信没错,是她写出去的,妹妹的女儿手背上有个胎记,她还记得……
现在算算,那女娃也二十多岁了,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弟妹,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许氏一边想,一边觉得时间怎么这样漫长……
终于,熊嬷嬷把人领来了,一个年轻少妇跟一个小男孩,穿得很朴素,一脸近亲情怯。
少妇长得有五分像许玉,走起路来更是一模一样,不用看胎记了,许氏知道眼前的女子一定是妹妹的亲生女儿。妹妹嫁给一个姓周的商户,但那周大爷偏偏不学好,不但打妻子,还赌博……
少妇一见许氏跟自己母亲相似的面容,一下红了眼眶,“甥女华贵见过姨母,华贵的夫君姓薛,这是我给夫君生的儿子,叫薛文澜,文澜,快点给姨婆磕头。”
小男孩在母亲催促下,有点别扭的行了大礼。
许氏伸手,“乖,过来姨婆看看。”
小男孩长得很精致,虽然难掩一路风霜之色,眼睛还是炯炯有神,小小的孩子,满脸的倔强。
许氏模模他的头,一脸慈爱,“你乖,几岁了?”
面对那样和蔼的神色,男孩便倔强不起来,“六岁。”
“读书了吗?”
“上了两年的学。”
“四书五经都开始念了吗?”
“尚未,还在念诗词。”
“那也挺好的。”许氏模模甥孙的头发,想到妹妹已经有了外孙,脸上更显得慈蔼,“循序渐进,才是正道理。”
许氏看完孩子,对周华贵伸出手,“华贵,上次看到你还是抓周那日,现在都这么大了,跟你娘……长得真像。”
周华贵听到姨母提起过世的母亲,又想起一路种种辛苦,忍不住鼻酸,“母亲也说我们娘俩长得像。”
握着周华贵的手,许氏想起二十几年前,“那时你娘还担心你这胎记会越长越大,不好对亲,现在想来倒是淡了不少。瞧我糊涂的,你都成亲了,这胎记什么的自然不重要,对了,孩子的爹呢,怎么没一起过来?”
若说周华贵刚刚是想哭,现在就是真的哭了出来,“夫君走了。”
许氏错愕,妹妹的命不好,没想到外甥女的命也不好。
看着这跟妹妹相似的面容,心中百般怜爱,“坐来姨母身边,好好跟姨母说,周家到底怎么了?我跟你两个舅舅派了好多人去找,一点消息都没有。薛相公走了,他家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吗?”
周华贵一边哭泣,一边还是缓缓说来。
她有印象开始就是到处躲,这地方住几个月、那地方住几个月,然后每个月爹总会发酒疯几次,母亲总是把她藏在没有米的米缸里,每回她被从米缸抱出来,母亲身上一定是伤痕累累。
她一点也不喜欢爹,可没办法,母亲说,毕竟是你的爹,毕竟是他养活我们娘俩。
就这样直到她十岁上下,爹有一天酒醉掉下河里淹死了,母女俩才结束了胆战心惊的日子。
母亲终于不用再以“周二太太”的身分活着,而是变回了许玉。
许玉识字,懂算数,便在码头当算盘娘子,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到了周华贵待嫁年龄,码头有个掌柜跟许玉提起周华贵——掌柜有个远房侄子也在码头工作,爹娘虽然都不在,但人很老实又肯吃苦,嫁给他不会吃亏的。
周华贵就这样成了薛家的媳妇。
相公人很好,又温柔又有担当,还疼妻子,周华贵日子过得很顺心,然后薛文澜来了,两夫妻都高兴得不得了。
没想到因为孩子来了,相公想多挣一点钱,所以跟着上船——船运是很好赚的,一趟就能赚上五两,除了月银,还会有老板给的花红。
才跑船没几趟就跟上人家出海,出海赚得更多,相公说,想让孩子进学堂,以后靠写字营生,不要像他,在码头太辛苦了。
结果第一次出海就遇到飓风,一船三十余人都没人回来。
周华贵抱着一岁的薛文澜哭到晕厥,后来还是母亲许玉赶来照顾。
丧事过后,薛家不知道哪来的亲戚出现跟她抢房子,那亲戚有一点门路,官府居然把房子判给了那远房亲戚,连带船东赔偿的每人一百两都给那不要脸的亲戚拿了,周华贵只能抱着孩子回到许玉租的小瓦屋。
母女两人养着小娃,日子倒也能过得去。
周华贵生得十分貌美,年纪也不大,还能生儿子,虽然是寡妇,还是有人想上门求亲,她一面念着过去相公的情意,一方面也舍不得儿子,始终没同意。
虽然母亲许玉一直劝她,“趁着年轻貌美,找个好人嫁了吧,文澜娘帮你养,娘有一口饭,就不会让孩子饿着。”
但周华贵没有点头。
就这样过了四年,许玉因为伤风突然一病不起,伤风来势汹汹才没几天就下不了床,大夫说她身体其实亏损得厉害,加之长年郁闷,不好医。
许玉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于是拿出昔日信件跟女儿说,真的过不下去的话,就上京找舅舅跟姨母。
周华贵也想象母亲养大自己那样的养大儿子,可是她没办法,母亲会刺绣、会算数,脑筋灵活,她完全做不来。
把母亲的后事办完,她身边只剩下二十两银子。
京城的路很远,二十两其实不多。
租不起马车,只能用走的。鞋子破了,就拿针线补。天气不冷时就睡路边、睡庙宇,下雨了这才会找客栈。
周华贵虽然出生不富裕,但在母亲跟相公的照顾下并没有吃过什么苦,要不是为了儿子,她真想随着母亲一起去算了。
她先去找大舅,大舅已经不在,去找小舅,小舅也已亡故,只能来找已经出嫁的姨母,心里也不是不害怕,万一姨母不在或者不见她,她要怎么办?
所幸母亲在天保佑,姨母见了她。
此时见姨母望着自己的眼神十分怜惜,周华贵更是忍不住放声大哭,一路行来的委屈、无助、旁徨,全都哭出来。
她想娘,想相公,可是她只剩下儿子了。
姨甥俩抱着哭泣,许久才停下来,熊嬷嬷端过水来给两人洗脸。
许氏拉着周华贵的手,“别怕,姨母在,以后定不让你们母子吃苦。”
说罢,拉过小小的薛文澜,“你有个也是六岁的表弟,以后就一起读书写字,贺夫子很有名,跟他学,以后考秀才、考举子、考进士,给你娘争个诰命,嗯?”
薛文澜用力点头,又安慰母亲,“母亲别哭,儿子一定好好读书,将来给我们薛家争光。”
周华贵破涕为笑,“还不快点谢谢姨婆。”
薛文澜入京后没遇过好人,还看尽脸色,姨婆是第一个好人——不对,还有前几天那个说是她表姊的小泵娘。
她给他系上的兔毛围巾很暖。
那金镯子当了一百二十两,他们又回去刚进京城时的那间当铺,把他爹留下的那块玉佩赎了回来,娘把那块玉佩重新给他挂上,说这块玉佩就像爹在一样,会一直保佑他的。
那个兔毛围巾他放在包袱中,舍不得戴,怕弄脏了……
他的小表姊眼光灿灿,笑起来的样子温暖极了。
天色已晚,要开新院子肯定来不及,于是管家带了周华贵跟薛文澜入驻客院——宋波朋友多,客院是天天打扫得很干净的。
熊嬷嬷带着几个粗使丫头过来,让两母子好好洗了舒服的热水澡,趁这间隙,管家娘子已经去取了衣服过来——给周华贵的四套是汪蕊还没穿过的冬衣跟睡衣,给薛文澜的四套则是宋新天还没穿过的。
时间太晚,店铺早关了,现在做又来不急,只能让人匀新衣服过来。
晚餐送来,三荤三素,荤的是宫保野兔、鸡丝银耳、姜牙蟹肉,素的是杏仁豆腐、绿蔬凤尾、清炒大白菜,甜点是红豆汤。
周华贵除了酒席,没吃过这么好的菜。
熊嬷嬷虽然是跟着许氏的,但听到二小姐后来落魄成那样,内心也很怜悯,知道下人都是看人下菜,于是亲自服侍。
丫头端了金盆过来,熊嬷嬷笑说:“薛太太跟表少爷洗洗手,便开始吃饭吧。”
母子俩这才知道,那放着茶叶的铜盆是用来洗手的。
一旁还有丫头拿着干净的布巾给他们擦手。
安安静静的吃完饭,丫头撤下席面,熊嬷嬷知道他们母子还有体己话要讲,就退了出去,顺便把门关上。
花厅里,只有烛火摇曳,还没下雪,用不着烧炭,但怕他们冷,熊嬷嬷还是命人放了几颗烧热的暖石。
周华贵搂着儿子,松了一口气,“文澜,你一定要好好读书。”
薛文澜点头,“儿子一定给您争口气。”
“这个家虽然不知道其他人对我们母子如何,但有你姨婆在,倒也不用怕了……还有前两天那个小泵娘,要不是那只金镯子,我们这两日都不知道要住哪。还有你爹那块玉佩,幸好能赎回来,这玉佩就算普通,那也是薛家家传的东西,你要好好留着,知道吗?”
“儿子知道。”六岁的薛文澜靠在母亲怀里,“娘,外祖母当年怎么不带着你就先上京?那些信都那么久了,外祖母还留着,可见她也想念京城。”
“当年所有人都劝你外祖母不要嫁给你外祖父,说他不好,外祖母偏不信,后来想了办法让两家同意。”周华贵说得隐晦,其实她也不明白,是父亲酒后说出来的,他们当年先做了夫妻,逼得两家同意他们成亲,“你外祖母排除众议嫁入周家,没想到周家真的那样不好,外祖母羞愧,所以不敢回京找哥哥姊姊——说来也是娘没用,若我会算数,好歹能找个算盘娘子的工作,可偏偏娘什么也不会,带着你一路吃苦,还担心受怕。”
“娘,您别这么说,儿子只要跟您在一起就好了。”
听到儿子这样讲,周华贵欣慰,“娘也是,有你就好了。文澜,你记得,就算你姨婆好,我们也是寄人篱下,家里其他小少爷、小小姐不知道会怎么对你,但无论如何你都要忍耐,我们没有地方去了,就算挖苦你,你也忍着,把精神放在读书上,好不好?”
六岁的薛文澜历经家变,这一路又看尽人情冷暖,点点头,“儿子知道,儿子一定好好读书,将来考举子、考进士,让娘风风光光离开这座大宅,自己当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