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孝,是宋家每天的例行公事。
吃完早饭后都要到许氏的院子,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说说话、看看孩子,如果遇到需要祭祀或者上庙就有点话聊。
在翠风院用过早膳,宋有福就出门找朋友了——这是非常不合情理的,自家老母自己不去看,却要妻子儿女去探视跟问安,要说宋有福是做什么大生意,汪蕊也就算了,偏偏宋有福也不是。
宋家先祖争气,累积不少财产,这几代子孙却是不行,就靠着收租过活。什么是收租,就是一年看两回帐本,其他的日子就用来跟朋友喝喝小酒、逗逗鸟。说来是很不像话,不过宋有禄跑了-木家只剩下宋有福,宋波跟许氏便惯着这个二十几岁的儿子,只要不赌,啥都好说,跟朋友喝酒下棋?去去去。遛鸟斗鸡?可可可。只要宋有福每天晚上回家吃晚饭,那就是孝顺顶天的好儿子。
嫁入宋家八年,汪蕊也想开了,反正自己现在膝下有宋心瑶跟宋新天,好好养育儿女就是了,宋有福想做什么都随便他。
给宋心瑶系好锦绣披风,又整理了宋新天的袄子,看看宋心梅跟宋心湘,都还行,后面带着陈姨娘跟赵姨娘,大队人马这就往许氏的松柏院前进了。
路上看到二房的朱氏,两妯娌各有亲热——要说宋家能过得这么和平,人口简单绝对是最大的原因。
二房宋有禄跑了,自然没孩子,孩子就是底气,没孩子的二房根本不可能跟大房争。
至于陈姨娘跟赵姨娘都只生女儿,有什么好跟正妻嫡子争的。
所以说汪蕊过得很顺心,虽然有些烦人的小事情,但那都好说,比起几个姊妹的夫家,她算是过得最清幽的了。
一群人穿过垂花门,进入了松柏院,坐定后熊嬷嬷才往内廊请许氏出来——以往是这样子的没错,但今日却不同。
扶着许氏出来的是个漂亮少妇,少妇手上还牵了个长得十分俊的男孩。
汪蕊跟朱氏妯娌多年,默契还是有的,此时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出疑惑,这这这这谁啊?
倒是汪蕊灵活些,见那少妇面容跟许氏有三分像,心想莫不是许氏那边的亲戚?可也不对啊,他们跟许氏的娘家许家来往得不错,年年都要见面的,都没见过这少妇,许家同龄的男孩都小猴子似的,上房揭瓦的没一刻安静,也没能像这孩子这样沉得住气。
许氏坐下了,拉着那少妇跟孩子坐在自己身边,汪蕊一个警醒,许氏这是在暗示这少妇可不是外人。
汪蕊很快堆起笑意,“老太太早,这娘子长得可俊了,孩子也水灵,媳妇瞧着就想结交,老太太也不给媳妇介绍介绍?媳妇心急着呢。”
汪蕊此举正得许氏心意,她当家多年,又怎会看不出来周华贵个性怯懦,文澜是个护母的好孩子,可惜年纪太小,有心也无力。
刚刚在内间时,华贵便一脸不安,反倒是文澜这孩子一直跟他母亲说话,转移注意力。
她这个姨祖母看在眼中,忍不住也点头。孩子是好孩子,只要好好栽培,将来一定能给华贵当依靠。
出得大厅,见大媳妇这样主动,许氏很高兴,“这是我嫁入周家的小妹留下的女儿,相公姓薛,这是她儿子,叫做薛文澜,以后就住在我们家,我打算开雁阳院给他们母子住。”转而向周华贵道:“华贵,这里都是自己人,这是你大表嫂、二表嫂。你大表哥忙,可能要过几日才会见得到,你二表哥云游四海去了。你大嫂跟二嫂都是好人,以后不明白的都可以去问问。”
周华贵点点头,有点不安的,“华贵见过大表嫂、二表嫂。”
“都是自己人。”汪蕊笑意盈盈的说:“既然已经嫁人,以后府上还是称呼薛太太吧,表示尊重,老太太您瞧这样可好?”
许氏点点头,“好,那你发落下去吧。”
不管叫周华贵为表小姐还是姨小姐都很奇怪,不如直接叫薛太太,汪蕊这也是留个心思——她可是汪家教养出来的嫡姑娘,一见这阵仗哪还有什么不明白,肯定是落魄亲戚上门了,许氏舍不得而已。
如果一直喊着“薛太太”,等同也在提醒,你是外人。
现在孩子小就罢了,以后孩子大了可得搬出去啊,这是宋宅,你们姓薛,别想在这边养老。
至于为什么夫君没来,也不用问了,反正不是走投无路,没人会这样来依靠远房亲戚的,口音都不是京城口音,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倒有点像是南方人。
身为大房太太,汪蕊想得很多,除了要保障自己的权利,也要讨许氏开心,于是笑说:“老太太,媳妇有个建议,您听听成不成?”
汪蕊做事情一向有分寸,许氏于是点点头。
汪蕊笑道:“文澜跟心瑶几个孩子的亲戚关系有点远,真要那样称呼倒显得生分了,不如大家就当表兄弟姊妹,这样亲热些,以后文澜就是表少爷,也让下人知道薛太太不是外人,是我们自己人。”
这正合许氏心意,不然喊着外再从表哥,外再从表姊,怎么想着都很生分。
华贵的称呼也是,喊她表小姐,但说是小姐又有个儿子,但喊薛太太,又怕不长眼的下人怠慢了,大媳妇这样说最好。
于是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样挺好。”
汪蕊讨好的说:“一家人,本就该亲亲密密。”
周华贵胸口的大石放了下来,她只是生性怯懦,但不是傻,别的不说,大表嫂至少态度说明了,不排斥他们的。
只要不排斥他们,不给文澜脸色,其他的什么都可以。
就算只是装装样子也没关系,怕的是连装都不肯装的,那才让人不安。
朱氏见状,也笑说:“媳妇也想着人多热闹,我院子里养了几只猫狗都很通人性,薛太太跟文澜要是喜欢,可以过来看看。”
许氏看到两个媳妇都释出善意,拍了拍周华贵的手,脸上就写着:看吧,姨母怎么会骗你,你两个嫂子都好说话呢。
汪蕊心想,安抚好大的,接下来要安抚小的了,笑说:“文澜几岁了?”
周华贵连忙回答,“六岁又五个月。”
“刚好在中间呢。”汪蕊笑咪咪的对着四个孩子说:“那个小兄弟叫做薛文澜,以后是自己人。文澜,这是你表姊,叫做心瑶,这是表弟新天,大表妹心梅,二表妹心湘,都只小你不到一岁,以后就一起读书一起玩。”
许氏笑骂,“都六岁了,怎么还顾着玩?”
汪蕊喊冤,“媳妇就想趁着还没下雪,让孩子们乐一乐,等下了雪,哪都去不了了,得等明春才能活动筋骨呢。”
厅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许氏对宋心瑶招招手,“瑶儿,过来祖母这里。”
宋心瑶移动着小脚步,走到祖母身边。
许氏一脸疼爱。心瑶本就懂事,加上华贵早上也跟她说了一个小泵娘送了她金镯子解难之事,要不是孙女有几分好心,说不定华贵跟文澜会冻死在路边,那么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妹妹的下落,想想不禁后怕。
许氏表情和善,“家里你是姊姊,虽然只大上几个月,那也是姊姊,以后好好照顾表弟,知道吗?”
宋心瑶清脆的回答,“孙女知道。”
“好了,我们大人要说事情,你们几个孩子出去玩吧。”
汪蕊佯装埋怨,“老太太还说媳妇呢,现在不也让孩子出去玩?”
许氏噎住,然后大笑,“说不过你。”
几个孩子走出松柏院。
由宋心瑶带头,说了一下年纪,依次是宋心瑶,薛文澜,宋新天,宋心梅,宋心湘。
薛文澜有点意外,他还以为宋新天是最小的弟弟,没想到居然是宋心梅跟宋心湘的哥哥。
宋心瑶心想,自己既然是小姊姊,还是得招呼好小弟弟,于是笑说:“表弟,我带你到院子走一圏。”
薛文澜一脸平和,“多谢表姊。”
已经是懂得自尊的年纪了,他知道什么是寄人篱下,但也知道什么是情势比人强。
外婆还在时就跟他说过,自尊心是最没有用的东西,自尊心跟一条猪肉,她选一条猪肉,至少猪肉能吃,自尊心一点用都没用。
加上昨天晚上母亲跟他谆谆教诲,他也能明白什么都是假的,活下去才是真的,有屋子可以遮风挡雨、有食物可以吃,他才能长大。长大,这样才能有希望。
懂事以来,薛文澜过的就是很普通的生活,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邻居的孩子从小就在家里帮忙,他却在四岁就被外婆送去学堂启蒙。外婆说了,学会写字、学会算数,将来就不用吃苦,等他大了,给他娶个好姑娘,人生会很幸福。
可是他还是吃了苦。
从江南到京城,好远、好累,人心好坏。
他从一个被呵护的孩子,在这几个月中懂事了不少,虽然力气不大,虽然什么活也干不了,可是他懂,他终于懂得外婆口中的“要坚强起来”是什么意思。
他得先长大,才能说到其他。
“表哥、表哥。”宋新天很高兴,“以后我们一起玩!”
家里都是女孩子,终于来一个小扮哥,宋新天欢喜得不行。
宋心梅嗤的一声,一脸不屑。什么表哥,不过就是乞丐亲戚,就祖母好心收留,想到以后家里有这么一对穷母子,整个人都不舒服——但想了想,又觉得不错,庶女总是低人一等,但就算是庶女,她也是姓宋,是宋家的小姐,这个什么薛文澜的,来了宋家是做客,地位肯定比自己低。
想想有点高兴,但又有点看不起,宋心梅一向看人下菜,知道亲近薛文澜也没好处,当下只说了一句“我要回房学琴,心湘,你走不走?”就走了。
宋心湘虽然尊敬宋心瑶是姊姊,但也不敢不听宋心梅的话,匆匆一礼,这就离开。
宋心瑶笑说:“表弟不用管她们,她们都是这样的,也不是针对你。来,我们去花园,宋家的菊花开得可好了,表弟喜欢菊花吗?”
薛文澜其实对菊花没有特别的偏好,但面对宋心瑶那样一张笑意盈盈的小脸,也泼不下去冷水,于是点头,“喜欢。”
七岁还没男女之防,也是宋心瑶心大,直接牵着薛文澜的手便逛起院子。
深秋,水锦花已经盛开,沿着花墙走过去,一片绯红,在萧瑟的节日里增添了一分活泼的气息。
天空偶有飞鸟经过,停在枯枝上,叽叽喳喳,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风中有点桂花香气,隐隐的,不明显,却因为这样让人醒神。
花园不远,很快到了。
薛文澜就看到一盆一盆颜色新奇的菊花——以前在江南,他只在寺庙看过这样大的花园,没想到会有人在住家也用上这么一块。
菊花不都是黄色的吗?怎么还有绿色跟紫色的?
开得跟碗口一样大,跟他以前看到的菊花完全不同。
“祖母喜欢菊花,所以种得多。”宋心瑶跟他说:“有些只有京城才种得出来,像是这个绿菊花的土,是特别从北方运来的,不然根本种不出。爹爹说菊花性高洁,所以陶渊明最是喜欢,表弟你说是不是?”
“先生也是这样说的。”
宋心瑶听懂了,是“先生”这样说,不是他薛文澜这样说。“我们是表姊弟,以后是一家人,不用如此拘谨。”
小泵娘眉眼弯弯,小脸蛋肉嘟嘟的,薛文澜便也严肃不起来,“陶渊明喝酒成瘾,贤妻辛苦持家,替他养前妻的孩子还被他嫌弃,我看也不是好人。”
宋心瑶拍手大笑,“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表弟跟贺先生上课时切莫如此讲,贺先生很喜欢陶渊明的诗,便见不得人家说他不好。”
薛文澜见状,心情不由得好了些——母亲的紧张感染了他,他再骄傲,终究只是个六岁孩子。
此刻见宋心瑶笑靥如花,不禁露出一点笑容。
两孩子继续看菊花,“菊花”虽然不过两个字,但学问大,除了颜色-辽分品种,各种土质种出来的都会有差异,宋心瑶一一解释差别在哪,薛文澜便也专心听着——以后,他就要在京城过生活了,京城人怎么过,他就要怎么过,如果京城的孩子懂菊花,那么他也要懂。
两人说着,突然一声喵呜,一只大白猫跳了过来。
薛文澜眼睛睁大了,没有哪个孩子不喜欢小动物。
“那是叔娘养的,叫做『彩霞』,喜欢人模又性子傲,你别理它,也别看它,等一会它就自己过来蹭你脚边,你过一会再模它,它就不会跑了。”
薛文澜闻言,便不看那猫。
就见彩霞故意在两人面前走过来、跳过去,发出喵瞄声想引人注意,都没人理,又过一会,果不其然,自己过来蹭薛文澜的袍子角。
“看。”宋心瑶笑说:“表弟忍一会再模,你现在模,它就跑了,过一会,它就躺在地上任你模了。”
薛文澜忍住,又过了一会,在宋心瑶的点头下,这才伸手抚了一下彩霞的背,软软的、暖暖的,手感好极了。就见彩霞继续闻他,他又模了好几下,彩霞也不走了,直接往地上一躺,尾巴还晃了晃。
彩霞胖得很,模起来极其舒服,薛文澜脸上露出喜欢的神色。
过一会,一个嬷嬷声音传来,“彩霞?彩霞?”
彩霞一听,便朝着那声音奔去,一溜烟的跑了。
宋心瑶微笑,“彩霞是叔娘养的猫,叔娘那里猫猫狗狗不少,会跑出院子的只有彩霞,表弟要是喜欢,以后我带你过去,叔娘很喜欢我们过去玩。”
薛文澜终于露出一点六岁孩子该有的样子,点头说:“好。”
周华贵跟薛文澜母子就在宋家住下了。
宋波不管家里已经许久,加上许氏持家多年十分辛苦,他心想反正只是多两口人,于是也不是很在意。
至于宋有福就更好说话了,啥?表妹?随便,反正不用他张罗就好。
老太太对这外甥女跟外甥孙十分上心,不过才几天就带着他们母子回了大哥家跟大弟家里,大哥跟大弟虽然已经亡故,但妻子在、儿女子孙都在,只要一样姓许,亲戚关系就永远不会断,老太太是典型的京城思想——多见一面就多一分情,将来就多一条路。
周华贵不是不感慨,十几天前她自己上门找大舅跟小舅却被直接赶出来,小舅家的门房还泼了他们一身馊水,这回有姨母带路,两家都大摆宴席欢迎他们。
江南到京城,京城到进入宋家,周华贵跟薛文澜都体会得很多,别人怎么对他们都过去了,也不想记得,重要的记得许氏的好。
周华贵总是不忘跟儿子说,好好读书,将来有成就也要孝顺老太太,还有两位表舅母。
汪蕊跟朱氏都是聪明人,不会跟自己婆婆杠上的聪明人,婆婆喜欢,她们就招呼,如此一家和乐。
周华贵自然很感谢,她自己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只能把期望放在儿子身上,以前在江南读书,那边的私塾先生就说过,文澜很聪明。
许氏寻觅自家小妹太久,好不容易有个音讯,一下拜访亲戚、一下上香,在宁山的观音庙一捐就是五百两,又给薛文澜跟宋新天点了智慧灯。
重点是还要请人去把周华贵跟薛文澜的户籍入了京城,这通常要三五个月,不过宋家有钱打点,自然几日就好。
落了户籍,将来才能直接在京城报考童生跟秀才,不然还得回到江南去,太舟车劳顿了。那么远的路,别说女人跟孩子,就算是大人也累得够呛。
然后得准备读书了。
宋新天本就在读书,薛文澜的文房四宝却要买过,许氏让铺子的人把好货都送过来。薛文澜还不懂得看东西的好坏,许氏兴致很高,亲自帮这甥孙挑了一套,跟宋新天差不多档次的好东西。
小孩子的心很容易融化,感受到许氏的真心诚意,薛文澜也想着要好好读书,将来若能,一定要报答宋家。
一番张罗,弄了快二十天才尘埃落定。
薛文澜进入宋家里的书院——平日,贺先生就在这里教授书籍。
上午所有的孩子都要到,念诗词、古书、琴棋书画都要轮着。下午女孩子回翠风院学习刺绣,男孩子则准备四书五经,晚饭前男孩子还要学半个时辰的武术——当然不是为了考武状元,而是宋新天体弱,大夫说要运动,运动活络筋骨,比吃药好上百倍。
薛文澜来了,自然一起学。
没有哪个男孩子不好武,虽然没学过,薛文澜兴致勃勃。
至于宋新天可高兴了,以前都只有他一个人跟着武师学,好无聊,现在有人陪,感觉就不那样无聊了。
宋新天启蒙得早,贺先生教授得又扎实,所以程度比薛文澜还要好上一些,不过贺先生考教过后,发现薛文澜只是欠缺名师指点,本人其实是聪慧的,所以还多花了时间给他补课,让他快点把程度跟上来。
一日,天空飘下了雪。
冬天真的来了。
冬天一来,感觉过年就不远了。
一日,梅花绽放,园中飘散冷冷暗香,过年的气氛真的来了。
年夜饭又热闹又丰盛,二十四道大菜,每个人都吃撑了,许氏给每个孩子五两金子的大红包。
宋有福跟汪蕊也会给,荷包是五两银子,至于宋有禄虽然不在,朱氏也代表丈夫给了五两银子。
小孩子们磕了三个头,都发了一笔小财——小少爷跟小小姐,月银是一两而已,这回一下收入了五两金子跟十两银子,人人都很开心。
吃完饭,宋心瑶带头出去放烟花。
薛文澜第一次放烟花,一点火,烟花在黑暗中绽放光灿的火光,十分漂亮。
夜空没有月亮,星星一颗一颗的,扑满整个黑幕。
薛文澜突然好想外婆,也想爹——虽然,他对爹没有任何印象。
爹留给他的,只有一块家传玉佩。
没见过一个人,怎么会想念呢?但他真的想,懂事以来的每个过年,他都想,如果爹在就好了,他想跟爹一起玩,骑在爹爹的肩头上去看庙会……
一只温暖的小手拉住他,“表弟,这给你。”
一回头,是宋心瑶弯弯的笑眼,手上拿着个红灯笼。
“我们去后花圔探险。”她说。
宋新天乐了起来,“我就等这个。”
为了让少爷小姐们探险,后花园的灯笼全灭了,一人拿着一个红色灯笼,由宋心瑶带队,沿着回廊开始往前。
宋心湘胆小,一下挤到宋心瑶身边,“大姊姊,黑黑的好可怕。”
“让池嬷嬷带你先回去好吗?”
“不要,我要去。”
宋心瑶一点妹妹的鼻子,“又怕又要跟。”
年夜饭后探险对宋家的孩子来说,可是大事,原因就是后花园假山多,假山内有人可以通过的走廊,其实明明都是自己家里,可是一旦变黑变安静,那就变得可怕。
一进假山,宋心湘果然大叫出来,“啊,有影子、有影子!”
宋心瑶笑说:“那是我们的影子。”
这时一阵风吹进来,他们还站在假山口而已,宋新天的灯笼突地灭了,他嚷了起来,“姊姊!救我、救我!”
宋心瑶在最前头,倒是薛文澜先了一步握住宋新天的手,“别怕。”
感觉得出身边有人,宋新天很快说:“表哥、表哥,你拉着我,我不睁开眼睛了,你拉着我!”
几个孩子在嬷嬷的护送下进了假山洞。
空间狭窄黑暗,只有烛火被风吹得晃动的光。
风呼呼的吹,听起来有点可怕。
宋心梅这下也有点怕了,心里犯着嘀咕,觉得自己来干么,伸手想拉住宋心瑶的披风,入手却觉得手感不对,这太刺了,不是貂毛啊,用灯笼照了照,老虎皮披风?她拉到宋新天了?不管,有人拉着就行。
直到出了洞口,几个丫头在那边等,她才看清自己拉到的是薛文澜。
薛文澜入住宋家后,她一直没给他什么好脸色,想到自己拉了别人一路,连忙放手,责怪起来,“知道别人拉错了怎么不吭声。”
薛文澜只是淡淡的说:“我背后又没长眼睛。”
“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在后面,你却说不知道我?”
“我又不在意你,何必管你在哪里?”
宋心梅气结,她虽然是庶女,却承袭了陈姨娘的容貌,虽然年纪小小已经是美人胚子,
每次许家亲戚来玩,表哥表弟都是对她诸般讨好,比对嫡女出身的宋心瑶还要殷勤,她也一直以此自满,是嫡女又怎么样,表哥表弟喜欢的可都是她。
可偏偏来了个薛文澜。
母亲说他是表哥,他却跟许家表哥表弟不一样,完全不来讨好她,明明就是寄住在宋家的穷亲戚,还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见到她这个宋家小姐也不知道夹着尾巴跑。现在听听他说什么?怎么可以不注意她?她长得这样花容月貌,人人都应该来讨好她。
宋心梅越想越不甘愿,于是开口,“你不过——”
“好了好了。”宋心瑶怕妹妹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连忙出面打圆场,“现在炸汤圆差不多要上了,我们回大厅吃吧。”
宋心湘巴不得有这句话,她怕黑怕鬼,但更怕自己跟人家不一样。赵姨娘跟她说,她是庶女,凡事跟着宋心瑶这嫡女就对了,大姊姊对了,她也会对,大姊姊错了,她是姊姊,就得顶在先。
所以虽然不喜欢,但还是跟来探险,可实在又很怕,现在听到要回大厅吃炸汤圆,忍不住说好。
回到大厅,许氏笑咪咪的问好不好玩,孩子们都点头——有人喜欢有人怕,但总体来说能跟同龄人在一起,什么都是好玩的。
因为是除夕,所以也没太早休息,直到亥时,才由宋波、许氏开始各自散去。
过了一个年,大家都长了一岁。
对女孩子来说没什么要紧,对薛文澜跟宋新天来说可是十分要紧,因为他们七岁了,再过两年就是童生考试。
童生过了,才能考秀才,秀才过了,才能考举子,举子过了,才能考进士。
童生,是一切的开端。
所以只休息了大年初一,贺先生初二就开始上课。
课程也有所调整,女孩另外请了女先生教授《女诫》、《持家宝书》等等,至于贺先生就把心思全放在男孩们读四书五经上了。
薛文澜开始刻苦的读书,下了课还在书院背书,直到吃饭时间才回雁阳院,吃饭洗漱完,点起烛火又是念书。文章每天写,写完了就让贺先生批改,回来一定把不足之处再重新读个十余遍。
周华贵看在眼底,心疼又欣慰。
他们母子没有退路,只能靠儿子苦读。
时间过得很快,夏天来了又走,树叶开始转黄,转眼他们已经入京一年。
薛文澜努力数月,读书的质量有大幅提升,贺先生对他期望也大,更是加倍督促,所有的书都要读起来、背起来,书永远没有读完的时候。
又过年了。
这个过年,薛文澜更自谨,只放了自己几个时辰吃年夜饭。
在宴厅,许氏让他好好读书,但也要注意身体。
薛文澜见到八、九个月没看到的宋心瑶,她长高了一点,自己应该也是长高了,每次量身做衣服,绣娘都说他长得快。
吃完年夜饭,薛文澜没去探险,而是选择回到雁阳院写文章。
不过是个孩子,字还不够刚劲,贺夫子说,得多练。
距离童生只剩下一年,他一定要考上才行。
人一旦专注,便不觉得四季流转。
不管是谷雨还是白露,都不关他的事情,他的人生只有一件事,读书。
报名了。
五月初一,薛文澜跟宋新天上了童生考场。
全京城有读书的孩子都来了,有些跟他们差不多大小,有些都十七八岁了还在考童生——没办法,东瑞国规定如此,九岁可以开始考,考上为止,考上了,才能考秀才。
发榜那日,宋家当然十分紧张,一早就派人去红榜处等。
至于薛文澜跟宋新天,当然还在书院——贺夫子说了,童生如果不上,还是要读,如果上了,依然得读。总之,除非考出个前程,否则不要管其他什么大事。
这次京城考上的童生,共有八百二十名。
名单很长很长,其中不乏同名同姓,所以姓氏底下,还会加注一下住在哪条大街,以免让人白欢喜一场。
宋家的大厅上,一面聊着天,一面都是往外看。
宋家不缺钱,缺的是光宗耀祖。
终于,小厮飞奔进来,一路大喊,“少爷跟表少爷都中了、少爷跟表少爷都中了!红榜上都有名字,南二十七大街。”
许氏站了起来,一下又激动的瘫软在椅子上,汪蕊、朱氏跟周华贵连忙上前关心,熊嬷嬷手脚利落的从腰包拿出药油,给许氏抹在鼻子下面。
周华贵全身一抖,儿子中了。
许氏挥挥手,“没事,让人进来说清楚。”
那小厮进来,“少爷是第六百二十三名,表少爷是第一名,主审官还写了文章嘉许。”周华贵一听,突然晕眩,往后倒了过去。
汪蕊连忙接住,又关心儿子成绩,但现在人倒在她怀中也不能不理,只好先喊着叫大夫——许氏跟周华贵这样,今日不喝宁神汤怕是不用睡了。
那天,宋家在门口洒铜钱,好好的热闹了一番。
薛文澜的文章也被贴出来了,让大家看看这是第一名的文章,好叫众人服气。
众人只见字迹挺拔,文笔流畅,引经据典的显示读书扎实,这还有什么好说,不服气都不行。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薛文澜似乎开了窍,十二岁通过秀才考试,短短两年,十四岁就上了举子红榜,成为东瑞国最年轻的举子,而且还是以第五名录取。
现任的一品太尉钟大人当年是十五岁考上举子,这记录悬了三十余年,终于又让人打破,一时间薛文澜变得家喻户晓,京城锋头无二,连皇上都来口谕嘉许他好好读书,期待他将来殿试。
周华贵高兴的病了一场,真的是高兴病了。
大夫说就是太喜悦才会头晕站不起,吃几帖药,缓一缓就可以。
至于宋新天,两次秀才失利,终于在十四岁考上秀才。
比是比不上薛文澜,但十四岁的秀才也算很年轻,许氏也是高兴得给观音庙捐了一大笔
善款。
考上举子,薛文澜终于给自己放了假。
他回江南一趟,祭拜了外婆,也祭拜了父亲的衣冠冢。
在最亲爱的人面前,十四岁的少年发誓,自己一定要更上层楼给母亲争口气,也给自己争口气。
不只是举子而已,他还要考进士、殿试,他要让外婆跟父亲替他骄傲,他要给母亲挣诰命,给自己挣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