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来时,已是灯火荧然……
殿内幽幽燃着安神香,她眼皮微微颤动,勉力睁开了沉重酸涩不堪的双眼,全身上下像是被谁狠狠毒打拆解过了一回般,虚乏掏空得难受。
不过感谢上苍,那惊心动魄的痛楚总算是消失了。
“眠娘,你醒了?”始终守在榻边寸步不离的赵玉短短几个时辰内迅速地憔悴了,原来晦暗苦涩的眼神在见她苏醒的刹那猛然明亮了起来,像是整个人又活了,紧扣着她小手的大手攥得牢牢的,可又怕弄疼了她地略松开了些,俯身过去轻声地问,“可觉着好些了?饿不饿?还是渴了?炉子上温着参茶,我喂你喝两口可好?”
她杏眼定定地凝视着他,喉咙干涩,吃力咽了咽口水,勉强问道:“玉郎?太医怎么说?我……可、可是身有……”
一个至今未能有孕的太子妃,若又身有隐疾……李眠胸口如遭利刃重重划过,痛缩得屏息难抑,却再不敢想下去了。
“瞎说什么?”他疾言厉色低喝道。
她一抖,亲地望着他。
见小妻子犹如迷了途的狸奴,睁着滚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得憨态可掬又茫然无助,他的惊怒惶急、愤恼自责,霎时如日出雪融般塌化成了水,哪里还舍得对她吐出一字半句的责怪?
更何况,最该怪罪严惩的人是他才对。
他堂堂一国东宫太子,却不能把自己心爱的妻子护得周密完好无缺,让她再不受外头霜风雪雨冷箭的侵扰……
——钱、倾、颜!
赵玉眼神阴鸷凛冽,冷冷一笑。
这贱人,还有她背后那个,真当父皇病重卧榻之际,孤就成吃素了的不成?
李眠看得心惊肉跳的,也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的被殿下点上名要收拾收拾了。
……只希望不是那个慈祥的太医院葛老院使遭了她的池鱼之殃才好。
“殿下……玉郎?那个,你可用膳了吗?”李眠被他牢握的小手轻轻牵动,见他脸色难看,也不敢再追问什么了,只小小声地关怀着问道,“臣妾是想,既然身无隐患,现下也都不疼了,那葛老院使也是大大有功……对吧?”
李眠深知自己也是只自欺欺人的缩头乌龟,只要那层薄薄的壳儿还在,便可躲着安生一日再一日,便也权当天下太平无事了。
她知道自己很蠢,很傻,很没出息,可放眼全东宫甚至后宫,比她聪慧精明的只舕uo毓?允牵??肀哒馕环蚓?绕涫歉鲋星坛??鹚刀沸难鄱???呐卵劬χ皇钦I弦徽#?湍鼙坏钕驴赐噶诵乃肌Ⅻbr />
赵玉自然是知道她的,这般乖巧小声小气儿地好言相求,不就是怕他迁怒葛老院使吗?
他都要被气笑了,这小家伙谁都惦记上了?怎么偏偏她自己……罢了罢了,讨了这么个心软得不象话的媳妇儿,他自该好好儿受着护着一辈子,否则哪里放心?
“你还担心葛老头子?”饶是如此,他依然故作冷冷地闷哼道,“还是先操心你自己吧!”
她笑得可讨好可甜了。“臣妾这不是有殿下吗?”
赵玉果然被她哄得“龙心大悦”,凤眸明亮灿烂愉悦若骄阳,灼热得仿佛能把人都盯化了,迫不及待坐上她榻边,把妻子抱上了自己膝上掂了掂。“既然知道,那往后孤盯着你多吃些,你就得乖乖听从,否则像现在又瘦了,孤可是要重重罚你的。”
“嗯。”她无比柔顺依恋地偎在他怀里,小声应了。
一会儿后,赵玉让人上了一整玉案她平时最爱吃的,还多了好几盅汤汤水水各色滋补之物,他依然将她搂坐在大腿上,修长大手执着玉箸,夹着菜肴一一喂她。
“臣妾……自己来吧?”尽避他平常待自己百般呵疼宠爱,但抱在膝上喂饭这事儿也太……太那个什么了,就算李眠向来乖顺得有点儿憨萌,可在百福和百茶一干宫人的服侍下,她的羞耻心都爆满溢出来了,娇小身子僵硬得在他大腿上一动也不敢动,努力挺直纤瘦小腰,试图维持着端庄的姿态。
他却是喂上了瘾,不为所动温柔而坚定地将一筷子鲜口蘑塞进她小嘴里,只眼波流转微微一扫——
这一眼冷光电闪,百福、百茶和一干宫人立马后颈汗毛直竖,缩头缩脑地无声悄然退得干干净净。
“哼。”高贵傲然尊贵的太子殿下还嫌他们不够有眼色,挺拔鼻梁隐隐哼出一声冷气儿。
李眠直有撑额叹息的冲动……
突然有种自己面前的是个爹又是个儿的错觉啊!
赵玉直待喂完了一小碗胭脂米,好几筷子的菜肴鲜鱼,甚至逼着她吃下一整片软烂焖香的玉泉红糟肉,又哄着她喝完了小半盅雪莲乌鸡汤后,这才满意地模了模她微微鼓起的小肚子,俨然一副瓜农在掂量自家种养的好瓜是否乖乖长大,发现成果颇为喜人,不禁愉快地勾起了嘴角。
李眠在他怀里直打小嗝儿,撑得都有些昏昏欲睡了,忽然听他开口。
“过些时日,待你身子爽利了,便回一趟德胜侯府吧。”
她瞬间整个人都醒得透透儿的了,仿佛是被踩着尾巴的小狸奴,浑身竖毛警戒,一颗心悬得老高了。
“殿下想要臣妾做些什么?”她唯一联想到的只有和她那个“父亲”有关的兵权,神情严肃,语气也恭谨了起来。
赵玉凝视着她,片刻后,英挺的面容浮现了一丝酸涩和苦笑。“眠娘,孤不要你为了孤受任何委屈。”
……再不会了。
她一愣,僵直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了一些。
“孤想要的一切,都会自己去取。”他温柔地抚模着她的粉颊,“你只管好好地待在孤身边,只管每日快快活活的。孤会让你在这世上,这天下间,只有你欺负别人,再无别人欺负你的份儿——你信孤,可好?”
她不知不觉间升起的戒备,也不知不觉间地消失无踪了。
“那……臣妾明日回德胜侯府做什么?”她还是有点提不起劲儿。
那一大家子,并没一个是她真正的亲人。
赵玉眸底深情笑意闪闪。“自然是回去欺负人了。”
“咦?”
德胜侯府
高挑挺拔的德胜侯李炎负手昂立,静静看着屋檐下大雨霖霖而落。
书房内,沉香轻送,两个娇美小妾一个默默研墨,一个轻轻沏茶,还时不时红着妩媚的小脸蛋儿,满眼崇拜地悄然偷瞄侯爷。
李炎脸上略蓄短须,着一身暗青绣金勋爵侯服,尽避年近不惑之年,却是帝王重臣,通身上下既有京师名门贵胄的气势,又有令人心折的英气劲儿,也无怪乎这京里多的是想把女儿塞进他后院做二房的官宦人家。
不说旁的,就连文淑妃和俞德妃都曾示意母家七弯八拐的亲戚,精心挑选几个美姿仪、娇无双的庶女送给德胜侯为贵妾——目的还不是要拢络德胜侯,将人绑上自家这艘战船吗?
可没料想,皇上一朝赐婚,德胜侯成了当朝太子的亲岳父,恨得文淑妃和俞德妃在各自殿内砸了一批珍贵摆设器物,更不知打罚了多少奴才出气!
只文淑妃和俞德妃虽不得不死了这条心,将目标转向旁的文武大臣,可眼下却有更多二三等文官武将迫不及待亲近德胜侯这个未来的国丈爷。
虽说京里哪家不知,这德胜侯可是为了心爱的表妹不惜漠视冷遇发妻,待发妻过世后又不顾世人非议,急急娶了表妹为继室,可这不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吗?
德胜侯夫人姚氏再美,如今也是三旬妇人了,还能上新鲜娇女敕的俏生生小泵娘?
掌权的男人越老越抢手,至于女人嘛……哼哼,这就心照不宣了。
李炎从来就是不动声色的老狐狸,他非滥权滥情之人,故而对官员们的亲近讨好并没有照单全收,但也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终究还是意思意思纳了两个背后势力牵扯不多的小妾做个脸面。
绕是如此,后院也因此起了好一番波涛动荡。
李炎浓眉微蹙,目露沉思,半晌后,挥退了两名略显哀怨的小妾,对外头守着的贴身近卫长勇道:“去请夫人来。”
“是。”身是魁梧的长勇恭敬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却是面有难色,迟疑道:“侯爷,夫人……说身子不适,不得前来,请侯爷见谅。”
德胜侯冷峻的脸庞一沉,目光微眯。“……她这又是在使什么性子?”
长勇低首躬身,不敢言语。
德胜侯揉了揉眉心,终究摇头道:“行了,本侯知晓了!”
“是。”长勇也隐下了一声低叹。
想侯爷年轻时何等英武骄烈,可偏偏……
雨声落得更急了,李炎跨出书房门,沿着廊下大步往正院方向前去,长勇亦步亦趋替他打伞,直到越过月洞门踏进正院长廊的刹那,这才乖觉地收伞退到抱厦下。
正院内布置得雅致幽香,又暗暗透着股叫人难以逼视的华贵。
这内间无一处不是名贵精致之物,就连看似随意悬着的一葛碧绿挂帘,案上一座熏香用的金葱笼,角落那一架妆台铜镜……皆非凡品。
锦绣堆中,坐着一个纤细窈窕清丽的美妇人,眉眼容貌轻颦浅愁,说不出来的叫人生怜。
李炎凝视着她,眼神软化了些许,紧绷的肩背也略放松了下来,来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夫人身子哪里又不适了?”
姚氏美眸泛着泪光,幽怨又轻愁难抑地哽咽了声。“侯爷还会关心妾的死活吗?如今新人在侧,侯爷正当快活之时,又何必来见妾这个人老珠黄的?”
李炎伸手将姚氏模入怀里,感觉到妻子的半推半就,嘴角微扬。“咱们夫妻多年情分,难道夫人还不知道我?”
“侯爷谋略深,心思沉,又岂是妾琢磨得透的?”姚氏偎在他胸膛前,眉目凄楚,咬着下唇强忍泪意哼道:“明知妾心中只有您一个,连儿女尚且要靠后,可侯爷又是怎么待妾的?收下了那么两个妖娆不知羞的东西,这不是生生打妾的脸吗?”
“夫人,德胜侯府如今看似势头正旺,实则身在风尖浪口之上,不求能做到与光同尘,至少也该收敛一二。”李炎温言解释。“收下两名小妾便能搅浑了京城这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这是为夫早前便同你说明白过的,你可是都忘了?”
姚氏闻言,面色阴晴不定,忍了再忍,还是吞不下满襟酸激忌妒苦楚,霍地推开他站了起来,颤声道:“炎郎,我没忘,可我就是受不住这等难堪!”
他抬头仰视着她,眸色看不出深浅喜怒。
“您可知妾这两年来接帖应席都遭遇了些什么酸言风语?”姚氏清丽面庞微微扭曲,满心气苦,落泪纷纷。“当年谁人不知炎郎待我情意至深,又满京城谁人不艳羡妾?如今您因着前头盛姊姊所诞下的眠姊儿所赐,一举跃升为当今太子殿下的岳父大人,世家贵胄们已然暗地笑妾这些年来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
李炎眉头越皱越紧了,却依然默不作声。
“妾,全为您都咽下了呀,可您回报给妾的又是什么?”姚氏想起昨日在辅国公太夫人寿宴上,听到的明褒暗贬讽笑之语,还是气得浑身打颤双手发冷。“现下人人都说,妾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昔日抢了旁人的丈夫,如今叫两个小妖精夺了妾的丈夫,也是天理循环……”
“别再说了!”李炎低沉一喝。
姚氏一呆,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清艳面容闪过了抹惶惶和惧色,随即掩面嘤嘤痛哭起来。
正院一片凝滞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僵硬静寂……
姚氏越哭越是心慌,可此刻已是将自己架在火上烤,进退也不是——难道、难道炎郎真的厌倦她了?
李炎沉默很久,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安抚地一拍,还未开口,姚氏已经趁着这个态势软下了身子,娇颤颤地靠在他肩上,呜呜咽咽道:“炎郎,对不任,妾失态了,可、可谁让您就是妾的天,妾的命啊……一想到有人同妾争夺您,妾这颗心就跟油煎似地疼得都要不能活了。”
李炎微微动色,垂下目光低哑道:“我知道。”
“炎郎,谁都不能跟妾抢你……”姚氏偎进他怀里,紧紧攀着。“以前盛姊姊不能,现下那两个女子更不可以……炎郎,妾不过就想与你长相厮守,为何总有人看不得咱们好?”
李炎搂着她,久久不言语,神情晦涩而莫名怅茫。
下一瞬,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鹰眸精光毕露,冷冽警戒地扫向正院大门外首——
却蓦地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