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吹箫逐凤凰(上) 第五章

作者 : 蔡小雀

第三章

……大雨不知何时已然停了。

伫立在正院中央的李眠一身尊贵大红太子妃袍服,缠金线缀明珠的绣靴下,无声无息踏着的是高大剽悍东宫精兵亲卫,不知在何时悄悄铺上的厚厚盘花缕银鲛席一相传,此乃鲛人所织,水火不侵价值连城,大内密藏不过十丈尔——没想到却被随意铺在太子妃脚下行踩。

赵玉太子宠妻至斯,可见一斑。

更不用提此刻护卫在李眠四周的近百名侍女太监亲卫,一下子便将宽敞的侯府正院中庭塞了个满满当当,就连太子跟前第一近侍百福公公都来了。

——太子,这是不放心太子妃在德胜侯府!?

李炎缓缓松开了姚氏,眸底闪过了一丝什么,随即不动声色地抖袖起身,暗暗提了姚氏一把,连忙迎了出去。

姚氏泪痕斑斑的脸庞隐约有丝被窥透的难堪感,恨恨暗咬了咬唇,却迅速转换了神色,一脸温婉贤淑地紧跟着德胜侯上前福身行大礼。

“臣李炎拜见太子妃。”

“臣妾姚氏见过太子妃。”

李眠注视着面前这对“名动京师”的恩爱夫妻,小脸神色淡然,藏住了胸口翻腾溢涌的心绪,轻声道:“父亲和太太请起。”

“谢太子妃。”李炎直起身子,声音平静而恭谨地道:“太子妃鸾驾降临,臣未能及时大开中门迎接,还请太子妃恕罪。”

李眠何尝听不出父亲恭顺谨慎语气里的提醒——太子妃回娘家是大事,就该按宫规皇典,先行颁下懿旨到德胜侯府,教侯府能妥贴预备接驾。

她忽然想笑了。

自己从来就看不懂也想不明白这个父亲,若说他是最为不羁、不守世俗繁文褥节之人,于朝廷官场之上,又是行止有度步步慎严,可要说他耿直端正洁身自持,却又能于十数年前,不顾世人议论,怠慢发妻新丧再娶,坐视嫡长女在后宅有一顿没一顿地挣扎求生,受尽欺凌……

她唇畔露出一丝再掩饰不住的讽刺。

李炎目光锐利,如何会错过长女那刻意显露出的讽色,他隐于袖口的拳头紧握,依然沉稳恭敬地道:“太子妃请移芳驾前往正堂,容臣等依国礼参见。”

“依臣妾看,侯爷也太过拘礼了,这国法还不外人情呢,何况咱们德胜侯府家的女儿回门,自该是亲亲香香热热闹闹儿的,哪里用得着这许多冷冰冰的讲究?倒像太子妃娘娘是故意回来耍皇家威仪做派,不把爹娘放在眼里了,可咱们家养出的孩子又哪会是那等不孝的?眠姊儿,你说是吧?”姚氏压下心中不快,笑咪咪地上前殷勤又故作慈蔼亲和,就要去挽住李眠的手。

“大胆!”

“住口!”

前一句尖叱来自百福,后一句几乎同时响起的低喝自然是德胜侯李炎了。

姚氏一震,脸一阵红一阵白,哆嗦着娇红的唇儿望向丈夫,满眼受伤。“侯爷……”

李炎眼神严峻,面色黑沉。“都胡说些什么,还不快向太子妃娘娘赔礼?”

“妾又何尝说错什么了?”姚氏本就心绪不佳,满肚子的怨气恼意尚未止息,还得被迫在这个曾于自己手下讨食十数年的“女儿”面前行礼低头,更是憋不住直上窜窜的愤恨,睨了一旁安静如木头的李眠,惯常地轻蔑一笑,月兑口而出,“自古孝顺大过天,难道眠姊儿你做了这太子妃娘娘,还能不认父母了吗?”

百福大怒,一摆拂尘就要发火,却听得李眠轻轻笑了一声。

“太太又迫不及待想把罪名套在本宫头上了,”她神情淡然,似是叹息、似是无奈。“可今时不同往日,太太想是忘了,若论天下何者为大,自然是当今圣明天子万岁爷。”

饶是深沉如德胜侯,也不禁闻言脸色变了,冷厉地盯住了长女,大手迅速扯过犹满月复怨愤、不知死活的妻子,一齐重重跪下。

“臣管家不当,纵容妻室失言,请太子妃降罪!”

“侯爷?!”姚氏又惊又怨地痛喊了声。

李眠低眸看着跪在雨水泥地里的两人。

就是眼前这两人,一个缺席她生命中父亲的位置,一个糟践她贫苦零落的前半生。

让她自幼先是丧母,再而失父,苟且求生……

倘若能选,她自是宁可出身平凡乡间,父母清贫却相互扶持,待儿女最大的疼爱与指望,不过是儿子将来能多耕种上一亩田,或是把女儿嫁给能吃上饱饭的人家。

父母儿女,一家口子能好好儿的过着日子,即便吵吵闹闹,有这样那样的苦恼,但却没有阴谋算计,也没有怨毒疏离。

……也许,德胜侯和姚氏及其儿女便是这样的一家人。

但她李眠从来就不是他们其中之一。

如今,她有幸嫁得贵婿而成为人上人,站在峰巅之上俯视万民百姓,包括面前这对“父母”,终能出尽一口憋屈了十多年的苦痛冤气,让曾经将她踩在脚下弃于墙角的人,也不得不跪伏在她跟前。

李眠心头有说不出的悲凉,又有抑不住的快意。

殿下曾反复叮嘱过她——他赵玉的妻子除却当朝帝后外,便只有受尽天下人礼敬跪拜、俯首称臣的份,再不需向任何人低头,也再不必受任何一星半点的委屈。

她已是当朝东宫太子妃,更是未来大武的皇后!

人,若能当教人敬畏的强者,谁又愿做欺凌同情的可怜虫?

况且,欠债还债,天经地义……不是吗?

李眠无视于姚氏对自己的怨毒目光,凤仪端凝语气清正地道:“本宫忝为圣上儿媳,自该维护皇族宗室的威仪体面,如果今日认了太太这番无视国法宫规、皇室之尊的谬论,只把私情置于国体之上,本宫如何对得起圣上和殿下的信重?更是为德胜侯、府招来弥天大祸……父亲,您说是吗?”

李炎神情复杂地仰望着她,默然地拱手抱拳,重复道:“请太子妃降罪,以正国体。”

姚氏这才惊惶了起来,窈窕如少女的纤腰瑟瑟颤抖,盛满泪光地望向身旁的夫君……

不,她不信,不信炎郎护不住她!

李眠看着姚氏那副做派,自嘲地笑出了声来,揶揄道:“父亲果然忠君体国,全无私心,连爱妻佳人幽怨楚楚、我见犹怜都顾不得了,为咱们德胜侯府的百年清誉祖宗基业,父亲已然这般牺牲,本宫又哪里忍心不成全呢?”

李炎眼角重重抽搐了一下。

“侯爷——”姚氏狠狠倒抽了口凉气。

“虽说太太言语不当,按重了说是冲撞皇室,目无王法,可太太总是德胜侯府现今主母,罚得过了,话传了出去,恐要说本宫趁隙挟怨报复,”李眠微笑。“看在本宫和侯爷的面子上,来人,只赏太太戒尺一柄,《女诫》一部,在家庙中禁闭三个月,静静心也就罢了。”

姚氏脸上一阵火辣辣,有种被当扬掌掴的难堪,可又下意识松了口气……总算,这小贱人还是不敢得罪侯府太过。

思及此,姚氏眉眼间浮现了一丝藏抑不住的得意。

百福忍不住上前,面上犹自为主子愤慨难当。“主子娘娘,请恕奴才多嘴,可奴才着实憋屈得狼了,有些话不吐不快,请娘娘容奴才放肆一回吧,回宫之后,奴才自向太子殿下请罪便是。”

李眠面露一抹迟疑,叹道:“……百福公公,你这又是何苦呢?”

李炎神色不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太子妃今日果然是有备而来,而夫人姚氏……也恣性太久,早忘却当年的小意谨慎了。

“前回姚氏在辅国公太夫人寿宴上口出秽言辱及先夫人清名,殿下得知大感震怒,您忍着伤心却还劝殿下一番,说姚氏身为德胜侯夫人,岂有带头污蔑侯府名誉的理,定当是有心人蓄意搬弄是非兴风作浪……可您听听适才姚氏都说了些什么?话里话外都忙着将不孝之名往娘娘头上冠呢!”

“臣妾万万不敢有此悖逆之念,百福公公还请慎言——”姚氏泪涟涟地挺直了腰杆,“太子妃娘娘,臣妾好歹也是一品德胜侯夫人,您就许一个老阉奴这样信口雌黄攀诬臣妾,这是想将臣妾往死里逼吗?”

“放肆!”李眠冷了脸色,身后众精兵亲卫按剑怒目瞪视向姚氏,那张牙舞爪扑面而来的腾腾凛冽杀气,吓得姚氏花容失色惨白寒颤。

李炎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威严道:“还请太子妃移步下臣书房一叙!”

——终于逼出你这只老狐狸了吗?

李眠不着痕迹地垂落浓密纤长的乌黑睫毛,掩住眸底一道精光。

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了。

书房内,李炎坐在下首,身姿挺拔如松,经过刻意压制,依然有隐隐掩不住的沙场血气。

李眠居于主位,一身凤钗华袍,眉目如画,再不是昔日侯府后院那个苍白黯淡的小影子了。

……一隅,有个小人儿笨拙攀着窗棂,对自己咧开个缺牙的憨然笑容……

“伯伯是、是谁呀?”

李炎眼神有一丝恍惚……

“娘娘有话请说。”他随即回神,正色沉声问。

李眠凝视着父亲,面无表情,单刀直入地问:“府上二小姐近日和成国公世子议亲一事,是父亲的意思吗?”

李炎眉心剧烈地跳了跳,脸色微微变了。“并无此事。”

“本宫料想也是如此。”李眠雪白清秀面庞平静而淡漠。“父亲行事素来精明决断冷眼旁观,对于太子殿下尚且不愿押上一码,何况名不正言不顺的二皇子姻亲之家。”

“多谢娘娘提醒,”李炎胸口发沉,面上依然沉稳如故。“臣会好好督察府中内院,不叫殿下和娘娘费心。”

李眠笑了,嘴角那朵小小笑花有着嘲讽和怅惘。“侯爷果然和太太夫妻恩爱情深义重,纵有千斤重担万般错,都愿替太太扛了。”

你二人既然深情似海至死不渝,当初又何必将无辜之人牵连进尔等这团狂烧的爱火里,白白填了做祭品?

以爱为名,杀人无数……

“娘娘想要臣怎么做?”他摩挲着套在大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目光微冷。

李眠端起方才屏退众人前,百福特地从宫中携来暖壶斟上的一杯独参茶,轻轻啜饮了一口,那自月复中渐渐燃起的热意却怎么也暖不透心口的这处凉。

“这话该是本宫问您的才是。”她搁下参茶,微笑。“污蔑皇族,脚踏双舟……为了替太太遮掩补过,侯爷又愿意拿出什么诚意来换?”

李炎目光幽深地注视着这个大女儿,半晌道:“娘娘在东宫多年,果然进益了。”

“侯爷过誉,愧不敢当。”她挑眉,似笑非笑。

又是一阵长长的僵凝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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