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钱良媛落胎了,月复中骨肉恰恰满三月。
那天稍后,自然不是擅妇人病的吴太医去诊治,而是葛老院使秘密前来东宫。
赵玉和李眠都没有去钱良媛的寝殿,而是夫妇静静对坐拓间,各自行事。
一个神色深沉淡然,手中持着卷通州志,眼神落在纸上,心神却不知在何处。
一个则是在灯盏下理算着东宫帐目,清秀的脸庞默然,不发一语,也看不出内心浪涛翻涌苦涩流淌。
赵玉没有意识到他们夫妻之间自回寝殿后便氛围凝滞,他脑中兀自陷入前世今生纠缠的阴霾和情绪中……
他眼前仿佛浮现了前世那个为他诞下一聪慧孩儿,颇受他器重的钱贵妃,温柔体贴、谈吐不俗……她出身工部尚书钱家,自幼饱读四书五经、熟诸琴棋书画,容貌如画清媚若兰,是大部分男人心中最上乘的妻室对象。
曾经,他这个太子对于能迎此佳人为良媛,弄萧奏琴、诗画相合,也甚是欣喜。
可后来……
他嘴角微微上勾,隐含涩然自嘲之意。
李眠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上的狼毫和帐册,怔怔地看着身边年轻俊美尊贵的丈夫。
依然高大英挺得令人心醉,可这一刻,她却觉得他人虽在自己跟前,实则疏离隔膜如中有万仞千山,她看不透,也攀不过。
自她嫁入东宫三年来,无数次被他的疼惜宠爱掩盖压抑下的惶惑惊疑不安,此时再度蠢蠢欲动地抬头……
玉郎身上有着她永远也捉模不清的谜团,如坠十里大雾间,恍恍惚惚迷迷茫茫,伸手触及的,脚下跟随的,唯一能倚仗的也只有他的温暖和爱重,可若一朝他后退了一步,松开了她,她便什么也抓不住……当一无所有。
而她自小没有亲缘,丧母无父,最不陌生的就是失去,最害怕的也是失去。
李眠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闭上眼,搭在裙裾间的手慢慢地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玉郎,”她睁开眼,杏眼里的惶惶又被遮掩得消散无踪,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清澈恳切地问:“为什么钱良媛的事不说与我知?”
赵玉蓦然回过神来,有一丝心虚气短,忙温柔笑道:“孤不是成心瞒着你?只是这个中情由太……肮脏了。”
她凝视着他。“仅是为这样吗?”
赵玉眼神挪移了开来,不敢接触她纯净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唯恐会倒映出他内心深处种种的隐晦不欲人知。
他怕,她看出自己的隐瞒和……卑鄙。
“殿下,你我结发为夫妻,相知相许生死与共,还有什么不可说?”她轻声地问,隐含恳求。
“玉郎,别瞒我好吗?”
他恍若挨了一记闷棍般,身躯僵挺了起来,浑身肌肉紧绷硬如岩,本能驱使他想逃避——霍地站了起来。
就在此时,百福来报葛老院使到了。
“孤出去听听,你好好歇着吧,”他凤眸低垂,睫毛掩住所有心思,强笑道,“别胡思乱想,伤了你我夫妇情谊。”
他步伐沉稳中带着一缕几不可察的慌乱,很快消失在内寝殿大门,百福快步跟了随侍上去。
李眠一动也不动,半晌后慢慢拾起狼毫,沾了砚底浓墨……顿了一顿,这才继续在帐册上勾勒载录。
“娘娘?”始终守在角落的百茶感觉到不对劲,忍不住挨蹭上前,忧虑地问:“……小姐,殿下、殿下说得有道理,钱良媛的事儿毕竟太阴私骇人,便是说了也脏了你的耳……想是因为这样,殿下当初才骗您说钱良媛是假孕的。”
“百茶,我信殿下是为了我好才瞒着我。”她没有抬头,落在纸绢上的墨字一笔一画毫无遗漏,可唯有她自知,胸月复间有种说不出的苍凉感逐渐扩大蔓延开来。
殿下真的待她极好极好,好的常常令她觉着自己犹如置身梦中,不知哪一日黄粱梦醒,枕畔人空。
虽话本儿上也曾描说: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可她也知,这世上从没无缘无故的爱或恨,他究竟为何待她如此情深义重,三年来不离不弃,日日盛宠,所为何来?
她问过,他也只笑而带过。
自己并不想做不知好歹、不懂惜福之人,问得多了,反似是质疑他待自己的情真意切有假?
这未免也太教人心寒。
所以她信他,只要他说的,她都不疑。
所以她被他保护在东宫之内,无论好的坏的,皆阻绝在耳目之外,是对是错,也由他为她择辨做主。
她唯一能报答的,就是成为真正能为他分忧解劳、生死一体的妻子,而不是一株只知依附丈夫存活的菟丝。
可他……不信她。
不,眠娘,别再去想了!
……他是你的玉郎,不是德胜侯,你也不是阿娘。
李眠不断吸气吐气,咽下喉头的酸涩慌惧,竭力稳稳地握着笔,好好地将这本帐册书写完成。
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阻止手不抖,可她却阻止不了慌惴不安的心上那逐渐塌陷荒凉的空洞……
四皇子府
年轻俊俏的赵玧自收到了那纸秘信后,将自己关在书房中足足一夜,直到翌日推开门时,眼眶血丝遍布,神情残留隐隐愤怒癫狂。
文二爷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想劝,最后还是长叹一声。“四殿下,都是臣误了您。”
“二舅舅,”赵玧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恍若濒临疯狂的困兽。“我的孩儿没了……倾颜姊姊……也再不能有孕了。”
“四殿下禁言!”文二爷脸色一变,警告地扫视过一众职守四周的贴身护卫,但见护卫们俱是神情惊恐,慌忙退下。
赵玧抓住了文二爷,咬牙切齿地怒视着他。“二舅舅,如果不是当初母妃执意要把倾颜姊姊送进东宫,她早就是我的妃子了,我与她又何至于会——”
“四殿下,你还想不想要那个『大位』了?”文二爷勃然低喝。
他一呆。
“如若四殿下甘心一生屈服于太子,甚至是你三皇兄之下,那么便早早散了手中筹谋多年的底牌,臣至多从此被文家除族,再无宗族家世可靠……”文二爷痛心疾首地低道:“臣……虽是你亲舅父,可文家如今长房坐大,你母妃早已亲近长房多时,全然忘却我和她当初身为庶子女,是如何在嫡母兄长手下被搓磨的……”
“二舅舅……”
文二爷声音沙哑了,似叹似泣似笑。“一朝富贵在手,又哪里记得谁才是亲骨肉?四殿下,你若非心知肚明,娘娘重视三殿下胜过你,连同文家长房倾力相助,你又何须这些年来要臣为你多方奔走筹谋?”
“母妃……不公……”赵玧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双目赤红。“先是夺了倾颜姊姊给太子大兄,又将文家全给了三皇兄,难道我不是她的亲生孩儿吗?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要拿走我想要的东西?”
“那是因为太子有权,三殿下有宠。”文二爷嘲讽地笑了。“你母妃自小聪颖心机过人,她想谋划的,鲜少有失手,她的筹码,也只会留给她认定的赢家。”
如他,虽是亲兄弟,一旦分量不够,也是最能轻易被舍弃的。
江山如画,权势醉人,能当上皇后自是长乐无极,可唯有太后,方是后宫最至高无上的存在。
“二舅舅……”
“四殿下,如若你不想再被任何人夺走你心中所爱,不想命运再掌控他人之手,你就得咬牙撑下去。”文二爷紧紧握住他的肩头,眼神灼热。
赵玧一脸迷茫。“可我的对手不只是太子、二皇兄,甚至是母妃和三皇兄和整个文家,而且,而且更遑论太子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始终是不一样的。”
虽说确实是当初他不够强大,母妃才会无视于他的恳求,将倾颜姊姊抛了出去。
可有优秀强大的太子大兄和战功彪炳的二皇兄在前,嫡亲兄长三哥在侧,他在父皇膝下唯有热血天真莽撞的一面可撒欢,可博得父皇的关注疼爱……
他又如何不知父皇疼他这个幼子,可最最看重的还是太子长兄!
文二爷淡淡地道:“在您生为四皇子的那刻起,就注定您没有后退的权力,区区文家之中,只要手中无权,就只有成为牺牲品的命,何况是皇家?虽自古皆有:皇帝爱长子,百姓疼么儿一说,但坐在至高无上位置的帝王,又如何容忍得了父老子壮的危机?”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赵玧呼吸急促浊重起来,眸光中有着烈火、不甘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惶惶。“二舅舅,你真认为我还有胜算?”
“正因诸皇子已长成了爪牙锋利的猛虎,唯四殿下您年方弱冠、羽翼不丰,对皇上而言威胁性最弱,自然是最能放心宠爱的幼子。”文二爷微笑,面有隐隐得色。“四殿下?您的劣势,恰恰是您的优势。”
皇上如今龙体渐愈,无论在之前的病重是一场谋算,抑或是真有其事,可皇上一苏醒,就表示局势已经被稳定掌控下来,这对四皇子是最好的。
赵玧毕竟是帝王血脉,骨子里窜流的又岂会没有撕咬争夺上位的野心?
“可倾颜姊姊……”赵玧咬牙,黯然。“我怕她等不及了?”
那个女人,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要不起,既没有那个命格和手腕,就别尽做颠倒众生甚至母仪天下的大梦!
文二爷嘴角讽刺一扯,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温和慰解道:“四殿下,您当务之急是到娘娘跟前痛哭一扬,不提往事,只提您本无争位之心,然三殿下现今受文家嫡系主导,不惜下药,致使您和钱良媛乱了伦常……将亲手足步步进逼至绝境,也要剔除可能的皇位争夺者,您……便求娘娘到皇上面前,主动将您遣往皇山守陆三年吧。”
“二舅舅?”赵玧大惊,不敢置信地瞪向文二爷。“不说倾颜姊姊正是需要我护着她的时候,你让我去守陵——这不是正中了三皇兄的下怀?”
“此际正逢风尖浪头之上,四殿下当以退为进。”文二爷平静深沉地道:“况且娘娘就算再器重三殿下,也不会当真坐视你二人手足相残,她是要你退下来,以三殿下为尊,并不是要将你打压至一蹶不振。”
赵玧沉默良久,最后苦涩嘲弄地笑了。“二舅舅,所以我最终……也得牺牲倾颜姊姊了是吗?”
正如母妃选择为了三皇兄牺牲他一样。
“她是你的弱点。”文二爷毫不犹豫地冷漠道,“三殿下和太子,可不会眼睁睁错过这把最锋利的刀。”
——瞧,在这场皇家兄弟博弈战场中,没有看清楚自己位置的钱良媛,不就把自己和四皇子生生陷于死地吗?
不过,算她还有小聪明之处,知道把这盆脏水往东宫里泼……
文二爷心中猛然一动,脸色严峻紧绷了起来。
不,不对,以东宫如今被太子经营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钱良媛落胎一事又是如何传进四皇子耳里的?
是……太子?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果然是母妃的孩子,”良久后,赵玧低低道。“一样的冷血,一样的无情……”
他们永远会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文二爷默然,半晌后才开口。“活着,有权,才有资格谈论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