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欣月看着柳强抱着柳刚进了门,丝毫不意外当大门一关上,柳刚就挣扎着下地,彷佛重新活过来似的站得笔直,腿上都看不出半点毛病。
她面上不见一丝波动,只是瞅了程福山一眼,他沾上的两个货,他自个儿解决。
程福山不发一言的盯着两人,直看得两人脸上的得意神情消弭,心虚的低头。
“师父,你别恼。”最后还是柳刚开了口,脸上还染上一抹不自在的红晕,“你也知道我和千金的年纪都不小了,我日日夜夜念的就是想早日把千金娶进门,可是我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若不将家里的关系扯清楚,我怕将来千金嫁我后会受委屈。”
千金姓郭,有个富贵名,却没有富贵命,自小没了娘,长姊如母的尽心照料底下两个弟妹,如今弟妹已经嫁娶,自己已经二十好几,婚事反而蹉跎了。
平时郭千金会在榷市叫卖自家打的野物,约三个月前,柳刚在边境卖草药时,遇上了官府盘查,郭千金顺手帮了柳刚一次,柳刚便对人上了心,天天叨念着要把人娶回家。
算算柳刚与郭千金认识不过三个月,就已经能将人娶进门,程福山不以为然之中又隐隐有些羡慕。
想他与程欣月朝夕相处,虽说众人都当程欣月是自个儿的媳妇,偏偏程欣月还是不愿松口与他成亲,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多多还小,事业未稳,他想娶她,看来还遥遥无期。
他没好气的看着柳刚,“这法子是谁想的?”
“师兄。”柳刚也没隐瞒,他们两兄弟和郑安都跟着程福山学功夫,他们挺喜欢师兄,师兄年纪小,却是个聪明的人。
郑安?程福山冷冷一哼,郑安有几分能耐他很清楚,虽说有点小聪明,却不懂得算计,十有八九是多多出的主意。他不动声色的继续听柳刚说话。
“本来我打算让千金在家里再多陪陪郭老爹,只是……”柳刚的脸上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神情,“今日遇到流民行抢,要不是师父你手脚俐落,推了我一把,我这小命就没了,当时我脑子晕乎乎的,只想着我这辈子不娶千金就白活了,所以一回来,我就拉着石头演了这场戏。我娘果然如我们所料,要她拿银钱给我这个废人,压根就不舍得。”
柳刚表情没有太多的失落,毕竟如今他心中已经有了更在乎的人,不想再费心追求得不到回报的亲情。
程福山一听到柳刚的话,就知道要糟了,恶狠狠的瞪了柳刚一眼。
程欣月绷着一张小脸向他走了过来,“流民行抢是什么意思?”
柳刚立刻意会到自己失言,畏惧的缩了缩脖子。
柳强向来是个人精,也知道事情糟了,连忙拉了柳刚一把,“阿兄,千金应该还在家里等你的消息,不如我们去李家村的郭家一趟。”
柳刚没有二话的点头,抢先往外跑。
这两个蠢货,程福山气得握上了拳头,要不是程欣月正在一旁瞪着他,他真想把这两小子暴打一顿。
“柳刚,”他不能克制的吼了一声,“你的腿断了。”
之前才在村民面前演了场大戏,这个时候大剌剌的跑出去,摆明了昭告天下断腿是场骗局,他们兄弟等着被收拾。
柳刚忙不迭停下脚步。
柳强差点撞上人,眼神一转,将自己的兄长背在自己身后,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程欣月压根没有兴致理会离去的两人,目光直盯着程福山。
程福山心中打鼓,对上她的眼神,清了下喉咙,“朝廷重税,民怨四起,偶有流民为祸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程福山,”程欣月寒霜罩脸,“我看起来像傻子吗?”
这一带的村落不少,因为紧邻城镇,又有军队驻守,纵有流民也不敢生事,会有流民乱事的地方,往往是偏远或边疆地带。
看着他略微苍白的脸色,莫名的,想起了在铺子前他抱她上马车时的迟滞动作,她立刻伸出手,程福山眼明手快的后退一步。
她瞪着他,“你敢再动一下,我就打断你的腿。”
她的威胁对他根本毫无震慑力,但他还是停下动作。
她伸出手,一把扯开他的衣襟,就见他肩臂上包紮着布,令她有些晕眩。
“到底怎么回事?”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是说卖草药吗?你到底卖到何处?”
他抬起手,安抚的模了下她的脸。她的头一侧,躲过了他的碰触。
他眼神微黯,只能据实以告,“契丹。”
这个答案比她所以为的还要严重,她怒瞪着他,把草药卖到外族手里,若被有心人得知,告他叛国都不为过。
她脸色苍白的问:“为什么?”
“一开始是与你私卖的心思一般,想尽快让家里过上好日子。”程福山轻声说道,“当时正逢契丹发生瘟疫,急需药材,我们不单救了人也得了大笔银两,是笔好买卖。”
这是比葫芦画瓢,程欣月想指责他,却又心知肚明,若真要追根究底,起因是她。
她仍记得自己私卖茶叶时他义正辞严的模样,而今他做的却是比私卖茶叶更为大的罪,他转变的原由在她,她气恼,气他,更气的是自己。
“药材的存在是为了救人,”他不顾她挣扎的握紧她的手,“何必在意救的是宋人或契丹人。”
这是份有力的说词,却无法说服她。
她的情操没那么高尚,不论是宋人或契丹人,都不值得她冒着杀头的危险去相救。
她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试图控制情绪,“若早知我救了你,竟是让你行差踏错,我就不该救你。”
她的话使他的神色一沉。“这才多大点的事儿,你何苦把错往自己身上揽?”
遇上流民行抢并非初次,只不过每次都轻而易举的将人打跑,这次是因为柳刚轻敌,差点被流民刺伤,他为了救他才被划了一刀,不认为这事儿值得放在心上。
程福山云淡风轻的样子带给她一阵强烈的无力感,说到底,终究是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才铤而走险。她的脸埋进他的怀里,失声哭了起来。
她的泪水令他惊愕,顿时手足无措起来,“阿姊,别哭!我没事,真的没事。”
他已经许久未叫她阿姊,如今再听见这声叫唤,她只觉得惭愧。过往的经历令她对人无法信任,她对他做过最恶劣的事,是开始时对他的利用。
“你可知我手中的茶叶、种植的黑土、养鸡的饲料从何而来?”
他抹掉她的泪,“你变出来的。”
她透过泪眼看着他,“你真信?”
“信与不信根本不重要。”他注视她,“你才是最重要的。”
程福山微睁着眼看着彷佛凭空出现在她手中的葡萄。
看着他的神情,她不禁苦笑,“我有个空间可以种植,但却因逢巨变而再无生机,所以我在程家帮不了我爹娘,唯一能做的就是与他们共同努力打理药田,改善生活。最后我爹娘死了,我带着多多离家,自身难保。当时天下拦路,我根本不想救你,但因为靠近你,我原本枯死的空间再现生机,所以我才出手救你,我从来就不是你所以为的那样。”
他面无表情的沉默着,令她心中顿疼,实话伤人,却是最真,纵使他此刻转身离去,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微微倾身,在她的惊讶眼神下,一口就将她手中的葡萄吃进嘴里。
“你—— ”
“我曾说过,就算你喂我吃毒,我也一口吞进去。”
人心如海底针难测,所以她不信人,但如今只觉老天待她不薄,这一世遇上了他一味对她好。
“你这个傻子。”
她的轻斥令他轻笑出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她撞进他的胸膛,碰到他的伤口,他闷哼一声,身子明显的微僵了下。
她一惊,眼底浮现担忧,慌乱的要从他的怀中退出来,但他却不放手。
“别动,我抱着你,伤就好了。”
“尽说傻话。”口上这么说,但她还是静静的待在他怀里,被包围和重视的安心感萦绕周身,久久不散,“以后别再犯险。”
若早知道现世报来得这么快,当初不论如何她都不会选择私卖让程福山有样学样。
“放心。”他的额头碰着她的额头,“我自有分寸,而且就算我死了—— ”
她皱了下眉头,飞快的捂住他的嘴。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亲了下她的掌心,才道:“你放心,知道你舍不得我,所以就算我死了,也会拉着你跟我一起死。”
这个人……她哑口无言的看着他,不单是个傻子,还是个疯子,但又如何?她倾身,在他张嘴时吻了过去。
当新年才过,欢庆的气氛还未淡去,平和好些年的边境,宋人与契丹人却起了冲突,闹出不小的动静。
朝廷下令关闭两国贸易的榷市,消息传来,顿时人心惶惶。
青阳村虽离边境还有一段路,边境骚动,还不至于牵连到青阳村的安危,但是草市明显不比以往热络。
酱菜铺子位在城外,没有城墙护着,生意难免跟着受到影响,程欣月翻动着帐册倒也没将此事往心里搁去。
蒋芳兰在一旁难掩不安。
程欣月带笑的看了她一眼,“放心,不会有事的。”
蒋芳兰看她没有一句责怪,心里稍定,不禁佩服她的处变不惊。
蒋芳兰年幼时,正值边疆最为动乱的时候,好不容易盼来几年的和平,日子渐好,如今听到冲突再起,心中难免担忧过去战乱的恶梦重演。
对于未来历史的轨迹,程欣月了然于心,但又不好多言。
两国边境因政局、贸易、经济偶有冲突在所难免,榷市开开关关会成为常态,这不过是牵制契丹的手段,但还不到兵戎相向的地步。真要打起来,还是几十年后的事。
到时两国交战,还怪不到契丹的头上,反而是大宋皇帝昏庸,不守盟约,背信负义。
所以此刻,她不担忧烽烟再起,只担心有人趁机作乱,毕竟朝廷重税,流民日增,程福山偏偏与契丹人做药材买卖,纵使她阻止也无果。
天下飞进来时,程欣月正好阖上帐本,她拍了拍停在面前的它,趁着蒋芳兰不注意时模出了个桃子给它,天下嘴一叼就机灵的飞了出去。
程福山才停下马车,就看到天下落在车舆上,美滋滋的吃着桃子。
“你就尽量吃,”程福山没好气的瞪他一眼,“等你哪天胖到飞不动了,我就把你烤了吃。”
天下的反应是朝他叫了一声,转了身,背对他。
程福山被它气笑,“还真是成了精了。”
“你羞不羞,跟天下计较。”程欣月听到门外动静,已经先行一步走了出来,正好听到程福山的话。
他一点都不心虚,献宝似的下马车,拉着她的手过来,“快来瞧瞧,今日才从木匠处将车舆领回来。”
程欣月打量着眼前华丽的车舆,程福山当真是用了心思,还亲自与木匠商量了好几次,只怕就连边疆最富贵的将军府都未必有这样的作派。
“你也不怕这辆马车太过招摇,被人抢了。”
“方圆百里有军队、民兵,谁敢惹事?”这一点程福山看得很清楚。
再说丹阳村还有民防保护,虽然这个时代以读书人为尊,但他凭着一身功夫教导村民,就连保正见了也称他一声师父,颇为敬重。
看着他一副得意的样子,程欣月觉得好笑,“我听说千金有孕了?”
程福山闻言莫名心里堵得慌,柳刚成亲不到三个月,昨日竟听说娘子有孕了,把柳刚开心坏了。
郭千金是李家村人,柳刚成亲后,也不怕被人说是上门女婿的定居在李家村。
程福山当时大方的给了一大笔贺礼,足够让他在李家村圈地建屋。如今屋子还未建成,就要当爹了。
柳家在知道柳刚的腿好了还成亲后,曾上李家村闹过一场,最后还是程福山出面收拾了柳家人。明面上,柳刚兄弟是程家的奴才,柳家再想闹腾,也得顾忌程家这个主人家。
“不过就是有孕罢了。”他哼道,一点都不会承认自己是在嫉妒。
他这个当人家师父的,前些日子化解开压在程欣月心中的那点事,才盼着她点头愿意成亲,而他那个才成亲的徒弟竟然就要当爹了!
程欣月带笑的点了点他的鼻子,“回去捉几只鸡送去给柳刚,让千金好好补补身子。”
程福山捉下她的手,咬了一口。
他咬的力道不重,程欣月笑着推了他一把,“你八成属狗的,就爱咬人。”
程福山闻言也不恼,反而凑上前轻咬了下她的唇,离去时还不忘亲一下。
程欣月看了下四周,庆幸有车舆挡着,不然让旁人看见了多难为情。
程福山倒是没有这么多顾忌,吹了声哨音,就当是与郑遇夫妻打了声招呼,便将程欣月接回家。
“回去的路上,顺路去趟黄石匠家。”程欣月打开车舆上的小窗看着驾车的他。
程福山皱了下眉,“做什么?”
“拿石板。”程欣月理所当然的回答。
前几日程福山练民防时,竟拿家中的石板来震慑几个新来的小子。
程欣月知情后,石板早就已经碎了一地,当时她只是冷冷的瞪了他一眼,没有指责半句,隔日就从石匠家拿回块新的,为此程福山还为石匠的手脚太快咕哝了好几日。
“前几日不是才拿回一块新的?”程福山不解的问。
“喔,”她的语气淡淡的,“这次我特地让黄石匠给我做了十块。”
他简直难以置信,“十块?你这是银子多到没地方撒?”
“这句话该是我对你说。”她忍不住从小窗伸手点了点他的脑袋,“若是你真顾念着银两,以后就别再砸坏石板。”
“那是几个外村新来的小子不长眼,我让他们长长见识。”他的力大无穷名声响亮得很,但不时会遇上有人不相信,尤其是被别村送来给他训练的小伙子。
“溪边有石头,山上有木材,能让他们长见识的东西多了,你根本无须每次都拿你习字的石板让他们长见识。那石板是用来让你脑子长见识,不是给你练功。”
“我已经不是幼儿,还在用石板习字,说出去丢人。”
“好笑。”她啧了一声,“你认为用石板习字丢人,怎么不觉得自己那一手蚯蚓爬的大字丢人?”
这话真是不能再接,程福山气恼的咬了咬牙,想想之前她对他坦诚利用欺骗的那几日,说话轻声细语,如今才多久时间,就故态复萌,偏偏他就吃她这一套。
即使不情愿,他还是策马前往黄石匠家。
看来,这辈子他只有被她欺压的分,但他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