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福山一大清早带人入山打猎,程欣月原想等他返家再与他一同去酱菜铺子一趟,但直到过午还不见人回来,她细细一想,便收拾东西,独自走一趟。
村外草市因边疆情势不明,今日人流比以往更少,虽然城外市场情况稍好,但终究还是受了影响。
才到了铺子,天空突然黑压压一片,似乎要下雨了。
正在茶棚里打扫的蒋芳兰见到程欣月有些惊讶,“月姑娘怎么今日过来了?”
“要给你个东西。”
程欣月让蒋芳兰去叫来郑遇,直到两人都到了跟前,这才拿出一把铜钥交到蒋芳兰的手中。蒋芳兰一脸疑惑。
“这是城里沙兰胡同的小院,应当够你们俩用。”
“月姑娘,这是何意?”蒋芳兰和郑遇都紧张起来。
他们是在程欣月顶下铺子后成亲的,平时就住在铺子后的屋里,如今程欣月说这话,是代表着这铺子要收了不成?
“别急。”程欣月笑了笑,“这屋是之前阿福做主买下,原是要让多多不返家时可以有个歇脚之处,但多多从未用过。如今边疆有乱,虽说战场不至于延烧至此,但我怕有流民生乱。这里毕竟位在城外,所以你们每日将铺子收拾好后,夜里就进城去。”
郑遇和蒋芳兰闻言这才松了一大口气,还为程欣月设想周到而感动不已。
“今天早早收拾了,去看看那屋子可有缺什么。”
两夫妇也没有拒绝,这几日过午后就无人上门,只盼着边疆不平静能早日过去。
程欣月原想趁着天未暗赶紧回村,但才站起身,就听到外头一阵响动,远远看见一行轻骑护着一辆马车跑在街道上,平时纵使街上来往商旅众多也少见这样的阵仗。
正感疑惑,那马车突地停在了茶棚前。
郑遇才出门迎上去,一行十数人已进入小院。
蒋芳兰见到来人,竟倒抽一口气。
程欣月不解的望向她,就见她一脸激动。“你认得来人?”
蒋芳兰飞快的点头,“认得,月姑娘,来人是狄将军。”
“狄将军?”程欣月看向同样难掩激动迎上前招呼来人的郑遇,“你是说狄中予?狄将军?”
“是。”蒋芳兰只在幼时见过狄将军一面,但是狄将军之于华圣堂的孩子而言,说是再世父母都不为过,所以纵使只是一面,她始终未忘。
狄中予驻守边疆近十年,关于他的事蹟,程欣月自然有所耳闻,只不过她出生在竹水村,竹水村是个小山村,因交通不便,村民普遍不富,生活困苦,但也因交通不便,使得战乱从未蔓延至此,所以对狄将军的威名,她虽有耳闻,却不若像蒋芳兰他们经过战乱苦难的人来得深。
狄将军一行人并非戎装打扮,但离开边境多年突来乍到,十有八九是因为边境冲突,奉命而来。
茶棚主要是卖茶水和能吃饱的粗食,就算上门的是个名震八方的将军,纵使有心也没法子呈上山珍海味,郑遇殷勤的先送上酸梅汤。
狄中予原以为不过是碗简单的汤水,但郑遇一倒上,就闻到一股子清香的酸甜味,盛夏时分,喝了一大碗,倒是消了燥热和因赶路的疲惫,恢复些精神。
程欣月见蒋芳兰激动得快要失了分寸,觉得好笑之余,就让她出去多接近恩人,招呼这位在边疆百姓心目中,几乎算是菩萨般的存在。
她准备几盘酱菜,拿了馒头和烙饼再叫蒋芳兰端出去。
狄中予算是她的地主,毕竟她的作坊之地属于将军府所有,可她对逢迎巴结没兴趣,所以就静静的待在铺子里。
等到蒋芳兰再进铺子里要拿酱菜时,脸颊漾着红晕,“方才将军说酸梅汤消暑,酱菜配上馒头和烙饼的味道更是一绝,还要带几斤走。”
程欣月对自己铺子里的吃食自然是信心满满,所以面对夸赞也没有过多的欣喜。“替我谢过将军。”
蒋芳兰点头,只是拿出酱菜后,忍不住一叹,眉宇染上轻愁,“狄将军返回边疆,只怕这次真是要打仗了。”
程欣月不认为历史轨迹会有所变化,所以不好多言。
蒋芳兰出去后,她就随意的拿出帐本翻了翻,只是不知为何,她始终有种被人打量的感觉。她疑惑的抬起头从窗户望了出去,正好对上一道锐利的视线。
茶棚里摆着五、六张八仙桌,最接近大门处的八仙桌旁只坐了一个人,一身玄色衣袍,神情淡漠,目光却毫不掩饰的直瞅着她。
她知道这人便是蒋芳兰口中的狄将军,曾经浴血奋战在硝烟战场上的英雄,严肃公正,令人望而生畏。
她对他的目光感到不解,难不成认为她该上前去亲自招呼不成?
侧了下头,程欣月扪心自问,从他入门至今,自己的所做所为并无任何偏差,姑且不论她对这个大将军无任何倾慕之心,单就他一身常服,在她眼中就是个寻常来客,根本无须她亲自出马招待,所以她低下头,直接忽视他的目光。
她的淡然令狄中予的眉头轻挑,手一挥,他身旁的副官立刻上前弯下腰。
他在副将耳际低语了一句,李青复微点下头,旋即站直身子,转身踏进铺子,走到程欣月面前,“姑娘,冒昧打扰,可否借一步说话?”
眼前这人口气虽是询问,但语调却是满满的不容拒绝,程欣月看向狄中予的方向,果然他正瞅着自己,他探究的眼神几乎都要让她怀疑自己以前是否曾经见过他?
她压下心中困惑,虽说不想理会,却也深知形势比人强的道理,毕竟人家是大将军,而她只不过是个寻常百姓,所以很识趣的起身,跟着李青复走到狄中予面前。
“将军。”她有礼的轻唤一声。
“你认得本将军?”狄中予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上位者的威严。
程欣月如实答道:“将军威名远播,民女自小便已听闻将军名望,但认出将军身分之人,是多福的伙计。他们俩夫妻皆出自华圣堂,幼时曾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狄中予闻言,平静的脸上划过意外神色。
他的目光看向站在角落的郑遇和蒋芳兰,华圣堂收容的孩子最多时有上百人,他自然并非个个都认得,但华圣堂毕竟是他一手所创,如今看到里头的孩子能够平安成长,他心中甚感欣慰。在郑遇和蒋芳兰激动的目光下,狄中予对他们微微点了下头。
郑遇和蒋芳兰彼此对视了一眼,眼眶都微微泛红。
程欣月见两人开心的模样,忍不住扬起嘴角。
狄中予看到程欣月一脸笑意,不禁轻挑了下眉,“这间铺子……多福?是姑娘所有?”
“是。”程欣月恭敬但不畏缩的回答。“小店的口味,将军用的可还习惯?”
狄中予沉默了半晌,茶水和酱菜,看似平凡,但味道都在水准之上,眼前的姑娘确实有能耐。只是这样的能耐,却不是他所中意的。
他喝了口酸甜的酸梅汤,冷静些许之后才道:“味道极好。”他不得不承认这点,“姑娘有一番好手艺,无怪乎年纪轻轻便能成为店主。不知姑娘可能婚配人家?”
虽说武将行事豪爽,但初次见面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询问私事,未免太过失礼。
程欣月神情微变,不想回答,但看着四周的侍卫,终究选择不给自己的小店惹麻烦,老实回答,“回将军,民女已有未婚夫婿。”
她的回答使狄中予的脸色阴沉了几分,“还请姑娘见谅,本将冒昧请问,不知姑娘的未婚夫婿是何许人也?毕竟本将听闻姑娘救了犬子,基于关切,本将不得不多问几句。”
程欣月闻言一愣,若她再不知狄中予公然打探是何用意就太过愚蠢,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几分。
程福山是狄将军的儿子?
虽说早在救他时,见他身边带着天下和名贵匕首就知他出身不差,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他会是将门之后。不过他那一身的力气和无师自通的拳脚功夫,如今找到了原由。
出身将门日日学习,纵使失忆了也从未忘却一身功夫,只是程福山竟是狄家人……她的思绪飞快的翻转着。
狄中予是边疆的英雄人物,他的事蹟至今流传着,将军手握重兵,位高权重,当年在边疆时,他身旁有个文官,此人乃是当今圣上亲自指派,名为知事。
知事官位远在将军之下,却可直达天听,遇事能越过将军,直接面见圣上。说好听是为将军分忧,说穿了,此人的存在不过是朝廷放在将军身旁,监视将军。
这一安排,除了朝廷对手握重兵的权臣无法全然放心之外,还有与狄将军和契丹女子生了一子月兑不了干系。
就算是在如今和平时期,嫁娶异族人都被耻辱鄙视,更别提当时战乱的年代,最后狄中予也因为此事而不得不离开边疆。
时至今日,众人依旧不解将军为何会与宋人视为蛮人的契丹女子成亲生子,虽说该女福薄,早早便香消玉殒,但多年过去,也未曾听闻将军再娶,且对唯一的子嗣颇为重视,只是这个重视……程欣月现在抱持怀疑态度。
“将军是阿福的父亲?”
狄中予皱了下眉,“他叫狄华天。”
程欣月脸色讪讪,不得不承认程福山这个名字确实比不上狄华天来得威武霸气。只是狄中予脸上所浮现的嫌弃之色,令她倍感刺眼。
回想他的态度与话语,看来他并不满意她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她在心中冷哼,他不满意自己,她还看不惯他呢。
“姑且不论他是叫阿福还是狄华天,”程欣月清冷的开口,“将军可知我救了他,至今已过了多少年头?”
狄中予一听,顿觉羞恼,目光锐利的瞪她一眼。
程欣月丝毫没有畏惧的回视他,不管当初她救程福山是抱了何种居心,但在外人眼中,她就是救命恩人,所以面对狄中予,她有的是底气。“已经五年,将军,我救了他已经过了整整五年。世人皆说将军睿智神勇,民女倒不知将军竟需花这么长的时间才想起自己丢了个儿子。”
狄中予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是前些日子才得知亲儿失踪的事。
当年他离开边疆,奉命回京练精兵,之后被派至沿海督军,一去多年。
因顾念狄华天年幼,便听由狄老夫人的安排,将他留在京城。
他并非不关心儿子,只是他食君之禄,这些年四处驻防,三、五年回京才见亲儿一面实属平常,如今程欣月的直言却令他感到颜面无光,忍不住怒斥一声,“大胆!”
他不悦,程欣月更是满心不快,“怎么?将军理亏心虚,恼羞成怒,想拿我治罪不成?”
狄中予自然不会拿她治罪,毕竟程欣月再无礼,他依然记得是她救了自己儿子。他自诩忠义,自然不会恩将仇报,只是小姑娘的咄咄逼人,令他忍不住气恼,手一抬。
一旁狄府的王总管立刻上前,恭敬的弯下腰,轻唤一声,“将军。”
“把谢礼交给程姑娘。”狄中予沉声交代。
王总管是京城狄府的总管,在狄府当差十数年,心里清楚如今京城将军府的荣华光景倚靠的是狄中予历年功勳。只是这么些年狄中予驻军在外,鲜少返京,将军府上下明面上是由狄老夫人掌管,实权却都捏在狄家二房手里。
这次重返边疆接狄华天,狄中予交代要给程家姑娘的赏金不少,但二房太太黄氏却万般不舍,还要他一路上有机会劝劝将军,无奈他每每提个头,将军都要他无须多言。
他本来盘算着进城后,私下招程家姑娘来见,将黄氏交代的谢金给了便罢,谁知道狄中予竟是连城门都未踏进,就直接来见程欣月,没说几句话就要送上谢礼。
狄中予见王总管不动,不禁眉头一皱,冷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王总管对上他的视线,心头一颤,只能转身出去,从马车上拿了个紫木盒进来,挤出一抹笑,对程欣月说道:“姑娘,这是将军感念姑娘大恩,还请姑娘笑纳。”
寻常人家拿了将军府的谢礼,早就感激的一再谢恩,程欣月却是冷冷的瞧了一眼,伸手直接要打开王总管手中的木盒。
王总管被她的直率无礼震住了,这是哪里来的粗鄙村妇,竟当着众人之面查看谢礼,连忙退了一步。
程欣月见他退缩,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怎么?这不是赏给我的吗?我还看不得?”
王总管心虚,顶着狄中予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交出木盒。
程欣月不管王总管阴晴不定的脸色,迳自伸手打开,随意翻看了下里头的银票,嘲讽的一哼,“一千两?”
“回姑娘,是一千两。”王总管说完,心中忐忑不安。
事实上,将军原本的意思是不单送上银两千两,还有田地、房舍,但二房太太黄氏不舍得,所以全压了下来。
原以为打发个边疆村妇一千两已足够,没料到这姑娘竟会当着将军的面前查看。
狄中予听到程欣月的话,眉头轻皱,他交代的谢礼,自然记得清楚,根本无须细思,就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二房这几年的心确实被养大了,他心中不快,但众目睽睽之下并未发作。
程欣月冷冷一笑用力将木盒盖上,“怎么,在将军眼中,阿福就值这么丁点银子?”
李青复是狄中予的副官,也是贴身侍卫,对于谢礼的数额也清楚,察觉将军的神情有异,先行一步开口,“姑娘救了二少,天大恩情,自当无以为报,这一千两不过是将军府的前谢,至于后谢,日后奉上。”
“这倒不必,”程欣月不耐的挥了挥手,“不论前谢后谢,民女都可分毫不取,民女只想将军回答几句。将军远在京城,阿福为何会出现在边疆?又为何多年无人寻找?”
见程欣月紧咬着这个问题不放,狄中予心中翻腾不已,五年前他返京过年,在元宵前却接到沿海有寇来袭。他急返驻地,却不知他才离开,当晚元宵灯会,儿子就在京城出手打伤一班权贵子弟。
据下人描述,当时他儿子招招狠绝,要不是一旁有众家府第的护卫、家丁联手制止,肯定会闹出人命。
他气极返京,为平息众怒,将儿子压入京城近郊道观修身养性,扬言要他何时将道观内的藏书抄写完才能出道观。
儿子狄华天力大无穷,平时却不喜圣贤书,最厌恶习字,所以让他抄写经书如同要他的命。
狄中予派了几名武师照看,便匆匆离京南下。只是没料到他前脚刚走,后脚狄老夫人就上道观将人放了。
在外人看来,狄老夫人是心疼孙儿,实则是她深知狄华天脾性,闹了这一场,他不愿再留在京城。果然一得到自由,狄华天立刻离京,不过离去前,他恶毒的留下书信,表明要回边疆,并投身契丹军营,摆明与大宋、狄家对立。
狄家上下看到这封信时,全惊惧不已,深怕这封信流传出去,引祸上身,所以只能瞒着狄华天离京一事。
狄中允训练水师,久居海上,书信往来不易,一方面深知儿子的个性,知道他肯定愤懑,平时又最厌恶习字,也没指望收到其亲笔书信。而在狄老夫人的家书之中,偶尔听她提及狄华天,还以为儿子会乖乖待在道观中,谁知今年返京,才知道儿子已离京多年。
纵使狄家上下辩解这一切全是为狄家着想,但在他们歉疚的语气下,终究掩不去因为狄华天的外族血统不见容于世族大家这铁铮铮的事实。
狄中允虽气恼自己的娘亲、手足无情,但为了顾及将军府的颜面和儿子可能投身契丹军营的事实,他只能忍气吞声,立刻派人赴边疆寻子。
原以为得要花费一番功夫,却没料到找人过程十分顺利,只是得知儿子受伤失忆,被个姓程的村姑所救,两人情投意合,即将成亲的消息时,他立刻请旨赴边疆,亲自来接人。
这一路上,他已经将程欣月的来历给弄得一清二楚,他不是个不知感激之人,只因自己年少也曾为了情爱而一时昏头,最终现实狠狠地让他认清门当户对有其道理。
至少当年若是他听从家中安排,娶个世家之女,生下的子嗣不会像狄华天一般受人欺凌。所以,以程欣月的出身,绝不够资格入狄家门。
对他而言,他贵为将军,身居高位多年,不是直接接走狄华天,还未曾休憩的直接来见她,便是给程欣月一个体面,却不料她咄咄逼人,令人心生不快。
关于她的疑问,事关家丑,他自然不会透露分毫。
他露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神情,“狄家的事与姑娘无关。”
“与我无关?”程欣月声音更冷,“等见了阿福之后,将军就知道是否真的与民女无关。”
狄中予明白这些年是程欣月照顾失忆的儿子,如今两人还将要成亲,他能料想得到在儿子心中对程欣月的重视。
他的双眼危险一眯,“你这是拿我的儿子胁迫我?”
“是又如何?”程欣月不见一丝畏惧的反问,她相信狄中予真的关心他儿子,不然不会亲自赴边疆接人,但这也无法抹杀身为一个父亲却在事隔多年才得知自己儿子失踪的事。
单就这一点,狄中予绝不是一个令人信任的好父亲。
“我倒真是小瞧了你,”狄中予被她的无所畏惧气笑了,“本将看得出姑娘对我儿华天多有照顾,只是他是我与外族女子所出,自小受尽歧见,如今需要的是门当户对的妻子,让他立足京城。所以金银财宝、锦衣华服,狄府都能尽其所能的满足姑娘,至于其他,就不是姑娘能够贪图的。难道姑娘想要不管不顾将人留在身旁,担误华天的一生?”
程欣月是很想理直气壮的回嘴,但偏偏她不笨,听出狄中予的言下之意。
如今愿意与她相守白头的人是失忆的程福山,而不是出身将军府的狄华天。她大可不顾一切的与程福山成亲,只是一旦他恢复记忆……她的心往下一坠,直至今日,狄中予的出现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盲目,竟忽略了他失忆的事实。
看到她的脸色微变,狄中予便知道她心意动摇,他让王总管上前,“姑娘还是将前谢收下,后谢我会命人再补上。本将感念姑娘的相救之恩,毕竟若没遇上姑娘,纵使华天保住了命,也已经入了契丹国境,投身军旅,我们父子再见,兴许就是敌对状态。”
狄中予的话令程欣月彻底的沉默了。她万万没料到程福山竟然曾经起心动念想投身契丹军队,这是对狄家有多大的恨意,情愿与狄家站在对立面。
狄华天的生母至今是个谜,除了知道是个契丹女子之外,旁的一无所知。从狄中予的神情,曾有过一段深刻的情感。
就算程福山忘了过去,单就想像也能明白他自幼所成长的歧视偏见对他造成的伤害,所以狄中予所言不算没有道理。身为狄家之子,狄华天确实需要一个对他将来有所助益而且门当户对的妻子,看透这点,她无法大剌剌的大肆批评。
“阿福等会儿就会过来,”她微抬起下巴,神情略带冷漠,强迫自己忽略心头那丝不舍,“要走或留,将军亲口探问。”
“华天自幼失母,这些日子对你多有依赖,若没有姑娘开口,他未必会随本将返京。”
程欣月略微嘲讽的看着狄中予,这是硬要拿刀往她的心窝捅。“将军嫌弃民女出身,却又要民女替将军说服阿福返京,将军不觉得太过欺人?”
狄中予深深看着她好一会儿,“若是在别的情况下遇上,本将会欣赏你的直言不惧。”
程欣月冷哼,“民女也能告诉将军,不管是在什么情况遇上,民女都不需要将军的欣赏。”
“真是不知好歹。”王总管一时没忍住,在一旁啐了一声,果然出身边疆,没有半点的规矩。
狄中予冷冷的看了王总管一眼。王总管这才意会到自己逾矩,打了个激灵,连忙畏怯的低下头。
狄中予忍着气,让李青复将所有人都退到院外。
程欣月警戒的看着他。
“放心,我不会杀你,我只想顺利的带华天离开。”狄中予淡淡的开口,“你可知他的娘亲是契丹人?”
“原本不知,但今日……”想起他现在与契丹人做买卖,心中一叹,“知道了。”
看着她眼中并无排斥,狄中予勾了下嘴角,“你的想法看来确实不同于一般人,你并不在乎他的契丹血脉。”
她觉得可笑的看了他一眼,契丹人又如何?在她眼中并无任何不同。想到阿福从小到大因为有个契丹娘亲所受到的异样眼光,她反而认为唯我独尊的汉族思想才令人作呕。
“但你一定在乎,他的外祖父是被契丹认为能代天传达神旨的大巫,不单知蛇语,还握神权,他娘亲原本是天神所选的巫女,却因与我相恋而抛弃巫族,最终被捉回契丹,活活烧死。”
程欣月难掩震惊,寻常百姓通婚都会被鄙视了,更别提一个将军跟巫女。
“阿福知道他娘亲怎么死的吗?”
狄中予摇头,“当时两国交战,我军大胜,契丹求和,朝堂之上为主战、主和争论不休,最终圣上心向和谈,定下盟约,两国维持平和,纵使有再多的国仇家恨也只能放下。”
程欣月不以为然,但又不能指责。狄中予身为大将军,他确实无法为了报仇而置疆土百姓性命不顾,只是若是她,她会选择在战事平息后卸甲归田,已经对不起发妻,就不该再辜负稚子,将之交到旁人手上。
“关于华天身世,我不愿与旁人多提,只是如今情况,我只希望姑娘深明大义。华天身分特殊,留在大宋至少还能保有一命,若他回契丹,巫族不会放过他的。”
对巫族而言,狄华天的存在就是个耻辱。
程欣月眉头紧皱,对程福山莫名被牵连感到愤怒,忍不住月兑口而出,“将军长情,谁不好找,竟找个巫女。”
狄中予抿紧了唇,当年他并不知所救的是契丹将来要承袭大巫之位的巫女,还以为她不过就是在边疆生活的孤女,且她对于一出生便被安排的命运感到厌恶,刻意隐瞒身分。
他与她的相遇是美好的,唯一生过一丝后悔心思,是得知她被自己的亲爹送上祭台活活烧死。
看着狄中予若有所思的神情,程欣月满腔怒火却有口难言。
不对旁人言,却偏告知她,这是将她架在火上烤,逼得她让程福山离开边疆。
“你不是个好父亲。”终究没忍住,她出声斥道,“你未来到之前,阿福只是阿福,但你来了,阿福就是狄华天的事瞒不住,是你让他身陷危难之中。”
狄中予神情恢复淡然,“只要他返京就成了。”
“你真不配为人父。”她啐了一声,不再多言,冷着脸走开。
蒋芳兰见程欣月脸色有异的走出来,立刻向她靠近,“姑娘可还好?”
程欣月忍着愤怒,扯了下嘴角,“无事,只是感到惊讶。”
蒋芳兰心中一叹,讶异的何止程欣月,她同样难以置信程福山就是狄华天。
狄华天这个名字在华圣堂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两国交战不休的年代,纵使他有个威震边疆的将军爹,狄华天还是个不见容两国的“贱种”。就连狄家一手所创的华圣堂里的孩子,说起狄华天也是一口一声嘲讽。
细细一想,这样的嘲讽背后除了他的娘亲是契丹人外,其实更多的是出于对狄华天的妒忌,妒忌狄华天出身富贵,不愁吃穿,还受将军的疼爱。
蒋芳兰微敛下眼,直至今日,两国和平,但是两族通婚还是少有耳闻。纵使多年过去,一般人对通婚或是通婚所产下的后代依然存在着异样目光。
如今她和郑遇兄弟都受到程欣月和程福山的大恩,所以不论程福山是不是狄华天,身上是否有外族的血脉,他们的忠心永远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