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灵犀回到客栈,便往床上一倒——肚子怎么这样奇怪。
也不是小日子,就是一种闷闷的感觉。
贺宁见状走近,“你怎么啦?”
“肚子不舒服。”
贺宁倒在她身边,像两人小时候那样,“如果让我进宫,我也肚子不舒服。”
尚灵犀笑了起来,“那是,我不怕杀人,但进宫真有点忐忑。”
“我让店小二请个大夫来看看,你就要回西疆了,莫在中途有什么问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反而没得医。”
尚灵犀想想也好,就让贺宁去了。
大夫来得很快,一个白胡子老公公,自称姓欧阳。
尚灵犀也不矫情,直接伸出手,“有劳欧阳大夫了。”
欧阳大夫笑,“不急不急,姑娘最近吃睡可好?”
乍听“姑娘”这两字,尚灵犀还楞了一下,后来又想,自己再怎么像个男人,又如何穿着戎装,终究是女子骨架,女子面相,这又怎么骗得了大夫,“吃得好,也睡得好。”
“就是今日开始肚子闷痛是吗?”
“是,现在问题不大,不过我接下来要长途远行,怕中途恶化,所以劳烦欧阳大夫给我看看。”
欧阳大夫还是很慎重的在她的手腕上铺上丝帕,这才开始诊脉。
诊完左手,诊右手。
尚灵犀就见老大夫一脸凝神,心里嘀咕,不是给点消化丸就好了,难不成还是大病?
欧阳大夫收回手,“不是有病,姑娘这是有孕了。”
简单几个字,平地一声雷似的,轰得尚灵犀耳朵嗡嗡作响。
有孕?
有……孕?
她跟夏子程不过一夜夫妻,居然会因为这样怀孕?
她有夏子程的孩子?
尚灵犀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脑海,会像他吗?希望长得像他,个性也像他,尚灵犀并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外貌,但夏子程的外表是她喜欢的样子,有他斜长的眉毛,炯炯有神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坚毅的脸形,当然,要有他的脾气跟个性。
孩子欸……
她跟他的孩子。
就算他们一辈子见不着面,也有一个孩子维系他们的关系,想到自己可以养个小夏子程,便觉得老天对她真的不算坏。
当然,她不会让他知道,这是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一时之间又高兴,又不敢相信,彷佛在梦中……
贺宁却是着急,“大夫,可是真的?”
“自然,阴搏阳别,谓之有子,这喜脉可是最简单不过的,只是姑娘怀孕后没得休息,得好好调养,老夫先开些补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每天睡前喝一次,刚刚听姑娘说有远行,此事万万不可,得好好休息,至少头三个月得安定下来。”
贺宁包了一个大大的荷包给欧阳大夫,“大夫,这事情请您别跟第三人说起。”
欧阳大夫收下荷包,点点头,“老夫行医多年,这点道理还懂。”他也不想去猜测或者打听客栈中女子的来历,总之他的本分是行医,那尽本分就是了。
送走了大夫,贺宁转身关上门,就见尚灵犀一脸喜气洋洋,“贺宁,我有孩子了。”
“我的好堂姊,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是真的很高兴……”
贺宁低声道:“这孩子不能要。”
彷佛一盆冷水浇下来,尚灵犀这才从欣喜中回到现实——未婚生子,东瑞国对还没出阁的女子可没这样大的宽容。
这孩子来得意外,也不是时候,但他就是来了,喝药打掉吗?她做不到。
她喜欢夏子程太久了,久到她愿意扛住这些,好留下他的血脉,因为这能留下更多与他相关的东西,“我想生下来。”
“堂姊,你听我的,趁现在孩子不大也没人知道,赶紧喝药,女子怀孕肚子会大的,你要怎么瞒?到时候消息传到京城,你就不怕夏子程想起那夜跟他在一起的人是你,到时候你要接受把孩子给夏家,还是让孩子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下长大?”
“我……”
“你听我的,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带着芹儿都万分辛苦了,何况你是定远将军,你能瞒住怀胎十月的肚子吗?军营的人又不傻,有些女兵都生过孩子的,一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消息传出去,祖母肯定承受不住,皇上也会生气的——我东瑞国第一位女将军,却未婚怀孕,这是打朝廷的脸。”
尚灵犀突然有点气馁,是,她是尚家的长女,一举一动都代表尚家,不能随心所欲,普通人未婚怀孕只是坏了名声,定远将军未婚怀孕,那会成为朝廷大事,会有一派人坚持要降罪,然后另一派人就是单纯的作对说不用降罪,皇帝会很烦,她也许不会有事,但将来弟弟接任之后想再晋升,恐怕会很困难,因为他有个姊姊不自爱,没有家教,这样的家族没资格给皇帝分忧。
她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感情,耽误崇孝一生的前程。
贺宁见她已经开始沉思,知道劝对了,“伯父不在了,大房只能靠大堂姊撑着,崇孝才七岁,大堂姊可得怜惜他一些。”
尚灵犀模着肚子,虽然还扁扁的,但她现在已经爱这个孩子了,光是想想能给夏子程生孩子,就觉得乐不可支,可是尚家的前程,怎能毁在自己手中?
“大堂姊休息一下吧,我去买药。”
尚灵犀有点茫然,“买欧阳大夫开的药吗?”
“自然是去子汤,大堂姊这孩子不能留。”贺宁苦口婆心,“大堂姊,你听我的,等崇孝长大,你也才三十出头,成亲生子都可以,千万不要为了这一时的心软生下孩子,导致自己孤苦一辈子,退后一步,孩子将来长大没爹,也会被人笑话,你让孩子回京城认亲,到时候难免引起夏家一阵腥风血雨,你忍心看夏校尉好好的日子突然起风波吗?”
“贺宁,我、我真不能生下这孩子?”
“绝对不可以,为了尚家,为了夏家,为了你自己,这孩子无论如何不能留。”贺宁半哄半劝,“好了,你休息一下,跟孩子说几句告别话,我去买药,很快就回来。”
贺宁说快,是真的很快,不到半个时辰,走廊下便飘出煎药的味道,小粮这时候已经外出回来,连忙接过煎药的工作,贺宁带着贺芹进来陪她,也没说什么,就是拉着她的手一起躺着,像她们小时候那样。
尚灵犀躺在床上,心思翻转不停。
一下子想,我就生啊,我跟皇上请个一年假,专心生孩子总行了吧?我只要不出现,谁知道我怀孕?
一下又想,这孩子长大没爹,也很可怜,东瑞国保守,没爹的孩子会被嘲笑,甚至连婚事也不会顺利。
贺宁突然道:“芹儿,喜欢京城吗?”
“喜欢娘,喜欢尚将军跟小粮阿姨,不喜欢阿朴。”
阿朴是店小二的儿子,四岁多,没地方去,跟着在店里进进出出,和贺芹因为年纪差不多,偶而会玩在一起。
贺宁继续问:“为什么不喜欢阿朴?”
“阿朴笑我没爹,我有啊,只是很久没见到了。娘,爹去哪?我想他。”
“芹儿乖,爹去很远的地方做事啦,赚钱给芹儿吃饭跟买衣服啊,以后等芹儿长大,爹就回来了,好不好?”
其实西尧皇帝跟皇后、皇太后,都已经被软禁在京城,其他嫔妃则赏给大臣,贺宁要不是登记在案的被夏子程要走,现在也是沦落到某一个大臣住处当玩物的命运。
她很感谢夏子程,但堂姊还是不能生下他的孩子。
尚灵犀知道贺宁是问给她听的——没爹的孩子会被笑。
她如果执意生下来,就是个悲剧的开始。
要因为自己的感情因素,给孩子这样大的困扰吗?户籍纸上的“父不详”是多羞辱人的三个字,代表母亲不自爱,连爹是谁都不知道……
小粮推门而入,“小姐,药好了。”
贺宁一下子起来,接过碗,“小粮,你带芹儿去街上逛逛,药我来喂就好。”
小粮于是对贺芹伸出手,笑说:“芹儿,我们去买捏面人好吗?”
贺芹一下跳了起来,“芹儿要去,娘,芹儿买个小凤凰给您。”
贺宁微笑,“好,要乖乖听小粮阿姨的话。”
小粮给贺芹穿好鞋子,这便带着人出门,房里又只剩下尚家的堂姊妹。
尚灵犀坐了起来,“我自己喝吧。”
接过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一口饮尽。
贺宁放了心,这孩子不能要,“大堂姊这样就对了,不要为了一时的心软,耽误自己大好的人生,大堂姊要有个知心的丈夫,生几个名正言顺的孩子,好好过日子,尚家有我这个耻辱已经够了,大堂姊不能跟我一样,沦落到有家归不得。”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大堂姊好好休息,一会后肚子会开始疼,忍过就好了,我去厨房要点东西,给你炖汤喝。”
贺宁说完便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了。
尚灵犀躺在床上,手模着肚子,眼泪流了下来——她太久没哭了,一时之间还想不起来哭泣的感觉。
眼眶热热的,泪水滑过太阳穴,痒痒的,心里空荡荡,一阵悲伤袭来。
她是真的很想要这孩子,可是她不能。
孩子……
她已经开始想这孩子了。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知道像他还是像她?
如果能生下来,一辈子不嫁人也没关系啊——她真的不打算跟谁度过余生的,对她来说,感情只出现在有夏子程陪伴的四年,之前不懂爱,之后也不会有。
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样,与其希望自己儿孙满堂,更想跟老天祈求他儿孙满堂,自己孤身到老没关系,他身边一定要有个贴心人才好,即使永远不能再见面,却还是希望对方好好的。
夏子程,我也想展现出温柔模样,也想让你知道我不只是女魔头,也是尚家的大小姐,可是我做不到……
这孩子也许是老天爷留给她的礼物,让她能永远记得他……
尚灵犀突然从床上起来,死命箍自己的喉咙,一下,两下,一下,两下——呕,吐出了一滩药水。
她怕没吐干净,又不断的箍了好几下,直到连胆汁都吐出来了,这才放心,已经吐干净了,孩子应该没事。
虽然将来会很艰难,但她还是想保住这孩子。
贺宁端着鸡汤进来,看到地上一滩吐出来的药水,心里已经明白——堂姊对夏子程不只是单纯的喜欢,而是深入骨髓的爱,于是唤了店里的粗使婆子进来收拾,让尚灵犀趁鸡汤还热,赶紧喝。
尚灵犀一脸做错事情的样子,“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
“都想好了?”
“想好了。”
“真不后悔?”
尚灵犀坚定,“不后悔——就算这孩子会吃苦,好歹来这世间体会一遭,总比莫名其妙没了命得好。”
“你怀孕藏不住的,你打算怎么办?”
“我明日就写奏章,跟皇帝告假一年,把军务交给本来就在西疆的翊麾校尉等人,说我要游山玩水——大胜西尧,我尚家军军威大振,皇帝只愁我拥兵自重,巴不得我暂时不回去,等临盆后,休息一个月,到时候除了我自己的孩子,我从寺庙也抱几个无爹娘的娃儿一起回西疆,通通说是我捡的,这样就不会让人怀疑了。”
“堂姊,你既然打算生,那我觉得你还是要让夏校尉知道这件事情,不然对他来说,也不公平。”
尚灵犀突然觉得有点口干,“他……”
“他该知道,而且最好的方法是给你一个名分,让你光明正大的生下孩子——请一年假那个太蠢了,孩子万一长得像你,你还要拗说是自己捡来的吗?让夏校尉知道,让他安排,堂姊你不是很相信他吗,那为什么这回不愿意相信他一次,相信他会把事情安排好,相信他能做出最好的决定。”
“这怎么能啊,我又不可能现在成亲,崇孝这样小……”
“也可以先成亲,然后分开居住,等将来崇孝长大接掌了定远将军的职务,堂姊再回到京城,当你的夏少夫人。”
“不成的,成了亲,妻子却在西疆,这样夏子程会被笑话的。”
“都这时候了,哪管得了这么多。”她的傻堂姊,宁愿自己被笑话,也不愿意夏校尉被笑话。
一向干脆爽利的尚灵犀显出前所未有的犹豫,“这样好吗?”
“当然好。”贺宁心里一转,已经有了主意,“我们现在想破头也没个结果,不如把事情跟夏校尉说,他这样聪明的人,一定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果然她一说夏子程聪明,尚灵犀很快就接受了这方式,“那好吧,我来写信给他。”
“不能写信,万一信给别人看去就糟了,传个口信,让他来客栈见你,面对面才能讲清楚。”
尚灵犀大惊,“面对面?我不行,我、我没办法。”
她偷偷上了他的床,还偷偷怀了他的孩子,这怎么能面对面啊,不行不行不行,无论如何无法!
贺宁简直快不认识她堂姊了,“这事情太大,信上说不清,一定得面对面,你要是不好意思,就别看他的脸,一股脑儿把事情说完,等着他决定就是。”
隔天早上,夏子程来了。
尚灵犀以前见他总是高兴的,但这次怀着这个大秘密,心想,万一他知道自己怀孕了,却露出困扰的样子怎么办?
不会的,夏子程不是那样的人。
原本很忐忑,但见到他时,反而不忐忑了——夏子程看起来有点郁闷,对尚灵犀来说,他可比自己重要多了,内心觉得奇怪,他少年校尉,风光无限,什么事情能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于是给他倒了茶,“怎么啦?”
夏子程抬起眼,“不是你让我来的吗,怎么问我怎么了?”
“我们并肩四年,我自问还看得懂你,怎么了,快说。”
就见夏子程露出有点无奈的表情,“瞒不过你。”
“那还不快说。”
“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不说了。”
尚灵犀更介意了,他们同袍四年,夏子程一直是昂首阔步的,对于自身的战绩、功勋、十分引以为傲,现在居然出现了“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是什么让他这样郁闷?这样困扰?
尚灵犀顿时把孩子的事情放在一边,只想给他排解——他说过,她是他最好的兄弟,什么事情只要跟她说,马上烟消云散。
于是半开玩笑说:“我不日离开,到时候你想抱怨可找不到人说啊。”
夏子程垂下眼睛,尚灵犀知道他这是在忖度,于是也没逼他。时间悄悄过去,尚灵犀又换上了一支蜡烛。
半晌,夏子程才说:“我不是人。”
“怎么啦?”
“我趁人之危。”
尚灵犀心里一跳一跳的,怎么好像在说他们之间的事情啊——可是他如果记得,不会装成不记得的样子啊。
莫非这几日让京城的水土养养,突然想起来了?
尚灵犀有点口干舌燥,“你,怎么趁人之危了?”
“今天上午,姚保来见我,求我去姚家见玉珍一面,一来姚保苦苦哀求,说很急,让我一定要去,二来太后已经许了玉珍给我当贵妾,身为一个男人,总该让自己的女人好过点,我便去了姚家一趟。”
尚灵犀心想,又是姚玉珍,自己真的太羡慕她了。
她每每能牵动夏子程的思绪,每一回他情绪有大波动,都是为了她。
自己就没那个福分,谁说起兄弟会笑,说起兄弟会露出温柔神色?没有,倒是说起喜欢的女子会笑,会露出温柔神色,这很正常。
“我见到玉珍,她跟我说……说……贵妾之礼要快点办。”
“姚姑娘已经十八岁,心里着急也是理所当然,你也不用这样不高兴。”
夏子程抓抓头发,“她说……说她怀孕了……”
尚灵犀一呆,姚玉珍也怀孕了?
不对啊,她会急着跟夏子程说,那代表孩子是夏子程的吧,算算时间,也是在回京路上有的?
“她说,我酒醉被救出来那晚,她因为太担心我,所以破了禁足令来看我,没想到我却对她行畜生事。”夏子程一脸自责,“她留着元帕想洞房花烛夜跟我解释,却没想到我们那一夜她就有孕了,她怕肚子大起来藏不住……尚灵犀,我觉得我不是人。”
尚灵犀整个人呆住了。
内心忍不住吼了起来,不是,那天晚上的人是我,不是姚玉珍!
怎么会这样?
如果她现在把事情完整讲出来,因为姚玉珍诉说在前,那会变得她很小人,变成她想偷取姚玉珍的人生。
可是怎么会这样……
那天晚上他们很晚才转到另一个驿站,当时已经是三更半夜,距离天亮不过一点时间,她离开他房间时,天空都已呈现鱼肚白了,姚玉珍哪来的时间进去?
自己那天离开时有人看到了?
姚玉珍肚子里的孩子……
尚灵犀慢慢冷静下来,想想也不是不可能,也许姚玉珍比她早去,毕竟自己还洗脸,治伤后才去探视夏子程的,如果把时间差放进去,那就有可能。
天,怎么会这样?
现在让她怎么开口,她总不能说,我也怀了你的孩子,也是那一夜有的?
就算夏子程很相信她,恐怕这回都会半怀疑。
他心爱的表妹有了他的孩子,他看起来都那样困扰,自己若说有了他的孩子,他肯定更不高兴的。
夏家是百年世家,礼教十分重要,婚前有子,那是大大的丢脸。
“夏子程,你为什么这样烦恼的样子,不喜欢姚姑娘给你生孩子吗?”
“也不是。”
“那你在烦恼什么?”
“我觉得自己是畜生,就算酒醉,也不该那样对待玉珍,她肯定挣扎过,但后来还是从了我,想到她事后如何心慌忐忑,我就觉得自己不应该。”
尚灵犀心想,那是我啊。
我挣扎过,后来还是从了你。
然后心慌忐忑。
现在怀上孩子,想告诉你,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这个世界怎么会这样?
尚灵犀知道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无法跟他开口了——姚玉珍去看他,半推半就从了他,然后怀孕,现在怕肚子大起来,然后这么刚好,她尚灵犀也去看他,也半推半就从了他,然后也怀孕,现在也怕肚子大起来。
骗子都不会这样骗人。
“夏子程,你不讨厌孩子对吧?”
“我喜欢孩子。”
“那不就好了,几个月后,你就可以当爹了。”
“我……”夏子程一时之间语塞。
他喜欢孩子,可是那跟这件事情无关,他就是觉得自己很糟糕,而且更糟糕的是,原来那天晚上的春梦是真的。
他本以为是梦,但竟然是真的。
梦境中是尚灵犀的脸,其实却是姚玉珍。
自己要当爹了,可好像也没有真的很高兴的感觉,想到可能永远再见不到尚灵犀,他就觉得内心有一处被挖走了。
他这些日子常常在想,自己到底怎么了,尚灵犀明明是他兄弟,但他越来越想保护她,知道她被传入宫,还特别求了祖姑的口谕,他怕尚灵犀一个人面对皇太后跟皇后的阵仗,会不自在,他想陪着她。
他都快不认识自己了,他以为自己回到京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姚家提亲,结果他很不想,反而是尚灵犀一点风吹草动,他都很介意。
其实他原本想等京城的烦扰告一段落,然后请几个月的假,独自去西疆,跟尚灵犀说,等你以后可以成婚了,告诉我一声,我想娶你为正妻——每每有这种想法,他都赶紧甩头,说自己荒谬,怎会有如此主意。
但这主意却是出现得越来越频繁,频繁得昨天尚灵犀那句“后会无期”他都没太大的表示,因为内心想着,我们会再见的。
至于姚玉珍这个贵妾,他想她可以理解的,这已经不是他愿不愿意的问题,皇太后赐下的,不能不要,也不能休,姚玉珍必须到死都是夏家的人。
只不过他不会让姚玉珍怀孕,他的长子长女,一定是尚灵犀生的。
他想得可美了,作梦真好,梦中什么好事都有,梦中什么问题都没有——他对尚灵犀有那意思,尚灵犀就会点头,他对姚玉珍没那感情,姚玉珍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直到姚玉珍跟他说自己怀孕,又泣诉那天他力气如何大,自己抵抗不能,夏子程突然间醒过来,是啊,没那么好的事情,事实上是,尚灵犀不见得会点头,姚玉珍绝对不会对婚事不过问。
这一醒,是真的清醒了。
各方面的。
清楚知道自己的计划根本不可行,他不能那样多年没有正妻,尚灵犀就算等弟弟长大,也不可能随他来京城定居。
她说过,要在西疆待一辈子。
“尚灵犀,我这么混帐,你别看不起我。”
“怎么会。”
“那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尚灵犀打起精神,“难看啊……大概有点舍不得大家吧,朝夕相处了四年,不算短的日子呢。”
“玉珍虽然以贵妾的身分过门,但因为两家有姻亲关系,还是会摆几桌酒,你来不来?”他想多见她一次是一次,就算那场合不合适,他还是想见她。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产生感情上的变化,也许很早,他自己都不知道,也许一直都是,只是没发现而已,所以在西尧宫中清点东西时,他一看到那块刻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羊脂玉就扣下来了,并且不打算送给她,而是要做成随身玉佩,自己戴也或许是第一次打胜仗回来,她一身染血的金色铠甲,头发随风飞舞,在沙地上笑得张扬。
但这些都只能是记忆了。
他的家在京城,她的家在西疆,不管他们几岁,她的责任是否已经了却,都是没办法在一起的。
尚灵犀摇摇头,“不去了,我的银两还要留着给贺宁过日子,就不送礼了。”
“你真不来?”
“不去,我还得回家看祖母跟母亲,这回圣旨来得仓促,虽然胜仗,但我连尚家都还没回去过一次呢。”
不能去啊,夏子程,我会哭的。
我跟姚玉珍在同一晚上发生了一样的事情,她给你做了贵妾,将来在夏家的殷殷期盼下生下你的长子长女,我却得想办法给自己的孩子弄一个出身,就算我是西疆的女魔头,只怕到时候也会哭出来,那就太难看了。
原本想问问自己有孩子了,他打算怎办,没想到姚玉珍倒是解决这难题,她连问都不用问了。
因为一样的事情发生两次,怎么想机率都很低,而姚玉珍又是先开口的那个,这样她再用一样的说法,就会很像骗子……
“对了,别说我的浑帐事了,你找我,是什么事情?”
“我想……你起个名字给我。”
“起名字?哦,我知道了,玉兔的小马要用的是吧,我想想,就叫做『信芳』吧,信用的信,芬芳的芳,公的母的都可以用,出自离骚,『苟余情其信芳』。”
“信芳。”尚灵犀念了一下,心里觉得喜欢,“那好,我就要这名字。”
手不知不觉模上肚子,小信芳,娘等你。
不管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娘都会很开心的。
这两日心情起起伏伏,在听到“信芳”二字后,总算安定下来。人啊,扭不过天,尚家在西疆世袭罔替,夏家在京城各种姻亲关系盘根错节,真是各种不合适,哪怕她怀了孩子,也想过等弟弟长大后再来京城找他,但终究是连那机会都没了。
啊,我也怀孕了,啊,也是你酒醉那天怀上的——怎么想都很荒谬,这种话她说不出口。
所以只能当作没事。
尚灵犀唯一庆幸的是,自己昨天把药吐了出来,经过一夜沉淀,她更想要这孩子了,哪怕将来会有很多问题,她还是想要。
至于将来要不要让孩子回京认亲,那些等十六年后再说吧。也许那时候夏子程过得很好,那她自然不会去打扰他。若是他过得不好,那她……好像更不该打扰他了。
结论就是:孩子自己生,自己养,别打扰他。
圣旨果然下来了,准她休假一年,还给了她五千两,当游山玩水的开销。
尚灵犀离京前,分了一半给贺宁,贺宁也不推辞,说:“我没娘家可以依靠,此后在京城中能依靠的只有银两,也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收下收下,我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多,你请远志帮你买些铺子收租,不断的小金进帐,可比大金放在身边要实用。”
“大堂姊……”
“我明白。”
两姊妹又握了握手,尚灵犀这才上了马车——因为有孩子,所以不骑腾起了,另外跟夏子程要了两个小兵,吩咐他们把腾起跟玉兔送到西疆。
众人只知道她要游山玩水,却不知道她打算南下生孩子去。
小粮自然已经从贺宁口中知道,虽然震惊无比,但她是忠心的丫头,这些年来看着小姐怎么爱慕夏校尉,她觉得如果两人没结果,有夏校尉的孩子也很好啊。
马车慢慢离开,城楼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眼前。
尚灵犀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福是祸,但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去做就是了。
大隐隐于市,于是南下找了最热闹的梅花府住下,住在宅子最多的青铜胡同——人一多,人人对邻居都没兴趣。
尚灵犀常常挺着肚子去湖边散步,也没人多看她一眼。
就这样冬去,春至,夏来。
秋天到了。
七月三日那天,肚子开始抽痛。
她有的是银子,产婆自然早早准备好,疼了两日,这才在七月五日生下一个男孩。
信芳是男孩子啊。
尚灵犀看着儿子,内心很欣慰,儿子好啊,以后娶老婆收侍妾,生一堆小孙子小孙女围着她膝盖打转。
然后花了大钱给办事先生,让办事先生抱着孩子送上佛寺,要了佛寺的弃婴书,接着尚灵犀再把这孩子“领养”到自己名下,改名尚信芳。
从此,名字有了,出身有了。
至于原本想多收养几个孩子,藏木于林的想法反而没了——她太爱小信芳,全部的爱都给了他,没办法再爱其他孩子,而且为了藏秘密而领养,这样对其他孩子很不公平。
又坐了一个月的月子,这便打起精神,回西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