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不知道,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女儿不过回章家一趟,怎就进了宫?
墨染把和离书送到手上那天,她才晓得,女儿拿自己的自由交换她的自由,身为母亲总盼着为女儿做更多,不料……竟是女儿豁出一切,为她争取更多。
温梓恒走进屋里,轻拍她的肩膀道:“别这样,相信小章鱼,她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后宫那种地方怎么能过得好?”她忧心忡忡,这几天一闭上眼睛,就会梦到女儿全身是血,向自己求救。
温梓恒安慰道:“咱们小章鱼不是普通女子,连你都不信她,还有谁能信她?”
方氏刚要回话,就有下人来报——
“章府的柳嬷嬷又进村子了。”
温梓恒道:“我陪你过去。”
“别,你一出面,怕是要落人口实。”
“就这么过去,不打扮打扮?”温梓恒拉住她的手。
掌心相接,一股温热传来,让她陡然生岀几分勇气,仰起下颚,坚定道:“当然要打扮,小章鱼不在、和离书到手,我何必再装。”她对章家已经厌恶至极。
“很好,那就去换一套衣裳、好生打扮,让她吓得眼珠子满地打滚。”
可不是吗?柳嬷嬷是柳氏的人,自己越落魄,柳氏必定越得意,过去装得病弱穷困,是怕麻烦,如今她何必让柳氏舒心?
于是她进屋换上衣服头面,挺直肩背,穿过暗道往旧庄子走去。
柳嬷嬷站在庄子外头,木门被烧坏了,关不起来,从半敞着的两道门往里头看去,隐约可见大火痕迹。
“柳嬷嬷,庄子烧成这样不值钱了,不过连着庄子的一百多亩田倒是还可以卖上几百两银子,你合计合计,要卖多少钱,算好后告诉我一声,我给您找买家。”人牙子笑出满脸皱纹。
在卖掉庄子之前,得先将方氏赶出去……柳嬷嬷想着病入膏肓的方氏,虽有两分愧意,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不能不为自己的女儿筹谋。
柳瑞津沉迷酗酒赌博,又欠下一笔赌债,每次他缺钱,就拿云娘的身世逼迫自己,这次他非要她掏出五百两还债,还声声恐吓——
“再不掏钱,我只好大义灭亲,把妹妹的身世给捅出去,再怎么说,章老爷也是个官,总不能害人家娶个兄妹奸生子为妻对吧,那可是会被弹劾的。”
他没说错,章政华这人不怕没里子,就怕没面子。
柳嬷嬷担心呐,云娘心心念念想成为章政华的嫡妻,好不容易方氏腾出位置,若是再有意外出现就无法挽回了……不行,在这当头柳瑞津的嘴必得堵得严实。
眼底一道厉色划过,柳嬷嬷已下定决心,再不能任柳瑞津为所欲为,过去她总念着柳瑞津是哥哥唯一的香火,得周全、得护着,可为了女儿,她再也顾不得。
柳嬷嬷抬头挺胸,闭眼吸气。走吧!将方氏赶出庄子,卖了它,用银钱把柳瑞津钓出来,然后……他再没机会威胁自己。
推开门,有人迎面走来,柳嬷嬷定睛一看,愣住了。
那个穿着紫绫袄儿,玄色锦缎比甲,玉色荷叶裙的女子是……方氏?
那缎子一尺都不止一两银子啊,方氏哪来的银子做这样的衣衫?
再见方氏正看着她、浅浅笑着,不俗的容颜让她倒吸气,她知道方氏长得美,但是都三十几岁的妇人了,又病上这么长一段时日,怎还会美得如此动人心魄?
而且……方氏身后跟着几个丫头、小厮,排场大到与老旧庄子格格不入。
“不知柳嬷嬷到此有何要事?”方氏轻声问,口气里不带丝毫情绪,只是看见瘦得像骷髅、脸色黯沉的柳嬷嬷,心中一惊,她病了?
柳嬷嬷收回目光、干咳两声,道:“府里要将庄子卖掉,还请方娘子尽快搬走。”
“没记错的话,这庄子是我的嫁妆。”方氏道。
她的话让柳嬷嬷红了脸,却仍硬着头皮道:“是大姑娘作主,用方娘子的嫁妆换走一纸和离书,这里已是章府产业。”
“章家已经落魄至此,连几百两银子的庄子也不放过?”她轻笑两声问:“才短短五年呀,不知章府是谁在管理营生?”
柳嬷嬷的脸红得发紫,恼羞成怒道:“此事与你无关,还请你尽快搬走。”
方氏笑问:“说吧,这庄子要卖多少?”
“六百……不,八百两。”听方氏的口气,好像要买下庄子,柳嬷嬷硬是把价格提高几百两。
方氏讽笑,没眼光的东西,如今那百亩田里种的可不是粮食,而是高价的药材和茶花,便是出上万两,她都不会卖。
不讨价还价,方氏直接对着身后的钟管事道:“把庄子给买下来。”
“是。”钟管事上前,对柳嬷嬷道:“请嬷嬷随我来,咱们去衙门、一口气把事情给办了,您方便,我也轻省些。”
望着气度不凡的钟管事,柳嬷嬷心头打起寒颤,方氏用得起这样的人,这些年……方氏做了什么?
钟管事才不理会她在想啥,半扶半推把人送上方家马车,往城里去。
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方氏脸上看不出喜怒,她本不打算对章家赶尽杀绝,但是章政华把女儿送到那囚笼一般的地方……多余的同情心,可以免了。
正要转身回屋,方氏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若君?”
抬头望去,她发现章政华,忍不住轻嗤一声。
他来做什么?整整五年了,他一次都没出现过,如今两人之间已经毫无关系,他为什么出现?
章政华之所以出现,是因为今日下衙,听到柳氏要把方氏从庄子赶走,他急得与柳氏大吵一架后,匆匆骑马过来。
柳氏没脑袋,她不知道瑜儿如今已是后宫嫔妃,倘若他日飞黄腾达,知道他们这么对付方氏,章家还能有好下场?
所以他赶来了,本以为会看到凄凉憔悴的方氏,没想到……
方氏脸上并无半点脂粉,却肤色洁白,面如芙蓉,一颗从挽鬓金缠凤垂落的宝石娇红欲滴,与她艳润的丹唇相映生辉。
那样鲜红的颜色,那样美丽的面容,如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眼睛。
恍惚间,他看见刚成亲时、美艳绝丽的方氏,那刻他忘记青梅竹马的小师妹,沉沦在她的柔情里……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他为什么会抛弃温柔美丽的妻子,为什么有情终至绝情?
因为她小产、憔悴衰弱了?因为她成天和银子打交道、俗不可耐?因为她与男人做生意、争地盘,让他觉得没面子?因为她从不像云娘,为他红袖添香……
“若君……”他轻唤,嗓音中满是柔情。
“请章大人自重。”轻轻抛下话,她往庄里走。
“若君,这几年你还好吗?”他快步追上,目光无法从她脸庞移去。
“我看起来像不好的样子吗?”她轻啐一声,这副深情的嘴脸,演给谁看呢?
“我知道你担心瑜儿,再过些时日,为夫便上折子,让你进宫一趟。”见前妻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章政华连忙扯起女儿当话题。
他急欲把方氏拉回自己身边,因为她的美丽、她的能干大方,他想起她在府里时,日子过得多么优渥舒适,倘若她愿意回头,愿意重新将章家撑起,再加上瑜儿的助力,说不定他的仕途能再进一步……
他想得心头火热,却让她一盆冷水浇熄。
方氏说得鄙夷,“说得好像自己是一品大官,一道折子就能让我进宫?不知是谁给章大人这么大的脸?”
“会的,瑜儿聪慧,定能讨得皇上欢喜……”
章政华话没说完,就被人给截了去。
“章大人说得好,瑜嫔确实非常讨皇上欢喜,这不,赏赐下来了。”
章政华和方若君齐转头,看见刚下马的莫延。
他们不认得莫延,但认得他身上穿的四品御前侍卫服饰,章政华快步迎上前拱手为礼。
“下官……”
莫延不理他,直接朝方氏走去。
对于恩人的母亲,他不摆官架子,几句寒喧后,先将章瑜婷请托的家书交到方氏手中,紧接着退开两步,扬声道:“圣旨到,着方若君、温梓恒接旨。”
闻声,站在门后的温梓恒上前,与方氏及下人们跪地接旨。
章政华见状也跟着跪下,只是心头忐忑不安,圣旨……是和瑜儿有关的对吧?既然如此,怎么不是送到章家,那里才是瑜儿的娘家啊?
很快的,他心中疑团得到解答。
圣旨上夸方氏教女有功,并道母女病倒落魄之时,温梓恒不离不弃、悉心救治……一串赞美在章政华头脑浑浑噩噩间溜过,但最终那句他听清楚了——
皇上竟然给温梓恒和方若君赐婚?
混沌的脑袋被劈开,他傻了,怎么会这样?
方氏和温梓恒也一样发傻,即使方氏对温梓恒心有眷恋,她也从未有过再嫁的想法。
自己终究是个弃妇、哪里配得上温大夫?
她早早就打定主意,一世视他为兄长,悉心扶持,没想到一道圣旨……不敢想、不敢盼的,成了事实。
章政华失魂落魄离开,莫延带着章瑜婷要的东西走了,留下她与温梓恒继续面对面发呆,要消化这种重大消息,需要时间和力气。
听说今天有人送圣旨来了,还带了章瑜婷的信,墨然等四人都跑来打探消息。
“师母,小章鱼信里说了什么?”梅鑫问。
知道小章鱼被送进宫后,几个师兄透过各种人脉、想尽办法四下探听,但半点消息都得不到,大家把希望全放在白景身上,谁让他是唯一在朝为官的,但这态度惹得白景气急败坏,只差没跳脚大哭。
皇上抢走小章鱼已经够让人火大,还一个个逼着他去探听?
拜托,那是后宫,他做事的地方叫做前朝,两者差别很大好不好,这让他怎么探听?要不要他挥剑自宫、变成小景子,直接到小章鱼跟前伺候?
正当众人焦头烂额之际,梅鑫闷不吭声报名去考太医院,这举动着实令人既感动又担心,毕竟他从小穿金戴银长大,没养成纨裤已经了不起,他的脾气真做不来卑躬屈膝的事啊,成为太医、照顾的全是宫中贵人,还没看病得先跪两圈,这种委屈,他怎受得了?
方氏被这么一问终于回神,“小章鱼让我们放心,说她之所以会被皇帝点名入宫,是因为在皇帝未登基之前,她曾救过他的性命,皇帝让她进宫是为了报恩。”
“皇帝想报恩,那皇后呢?肯定是要报仇了。”白景嗤之以鼻,后宫的勾心斗角他听过不少。
“没事,有我在太医院,我会护着小章鱼。”梅鑫拍胸脯保证。
“你够了吧,连考都还没有考上。”宫翌皱眉。
“我这些天住在这里,就是让师父开小灶的,这样还考不上的话,我会自己找片墙去撞。”梅鑫自信满满,娘给他准备了前几届的考题,他写过,并不算难,若不是想到要对一群贵人低头很憋闷,他老早就去报考。
“方姨,小师妹信里还说什么?”宫翌问。
“她说皇帝长得很好看,她一眼就上心了,决定安心待在宫里,她让我们安心,说她就算不能混得风生水起,必也能混出一个四季平安。”
白景脸色难看至极,他允诺她一世幸福,为了不让她在大家族中生活、感到局促,他还买房子、决定成亲后立刻搬出来,他费尽心思为她打造一个章鱼窝,好让她无虑无忧生下一堆小章鱼,没想到她不要幸福,只想要四季平安?
皇上长得……是比他好看一点,但男人好看做啥,实力更重要好吗!
听到章瑜婷夸皇帝,白景气不顺,不顺到忘记……其实“皇帝”和“翰林编修”之间的能力差异,还是皇帝比较强。
“还有呢?”墨然问。
“她让我找一些东西交给来送信的大人,让我好好过日子。”
温梓恒拍拍她的肩膀,笑道:“现在可以放心了吧,早就说过,我看好小章鱼,不管她走到哪里,都会顺风顺水。”
“哪能放心?当年她见章政华待柳氏好、待我不好,便老劝我和离,如今身在后宫,那么多女人抢一个男人,她怎么甘心……她说得那么轻松,只是不想让我担心罢了。”“如果你真放心不下,我寻人到皇帝跟前递话,我进太医院好了。”有他护着,右君会更放心吧。
方氏望着他,他要为她违反自己的意愿?感动、感激的情绪瞬间涌起,这些年他为她们母女做的,她一一都看在眼底。
“别去,连阿鑫都别去,小章鱼不会希望你们为她牺牲。”
梅鑫抓抓头,苦笑回答,“这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与娘说好,若能进太医院,就能娶刘姑娘进门。”那位刘姑娘啊……长得连说一句清秀都觉得心虚,偏他看在眼里、爱在心底,这叫啥?叫做青菜萝卜、各有所爱。
“你学我。”学他和父母谈判,以得偿所愿,白景不屑。
“我是学你啊,可我成功了就能娶到刘姑娘,你成功了,连根头发也模不到。”他早早抱怨过,小章鱼是大家的小师妹,谁晓得白景心肠坏,非要据为己有,小章鱼没嫁成白景,根本是老天爷开眼!
白景轻哼,这家伙专说那戳人心窝子的话。
他回敬一句,“不过是条件交换,说得好像一心为师妹、非进太医院不行。”
“说我?你咧,叫你模去后宫瞧瞧小师妹,你打死都不肯。”
“我怎么去?如果什么男子都能进后宫,太监何必阉了,再说了,我敢去,小章鱼就敢见我?那是砍头大罪好不好!”
梅鑫跳脚喊道:“别搞得好像只有你脑子好。”
“不是吗?不然你也去考个进士来瞧瞧。”白景冷笑两声。
“行!我考完太医院,立刻去考乡试。”
“依你的脑袋,别白费功夫……”
白景与梅鑫斗起嘴来,心中却是怅然,他们是真的很怀念师兄妹们从早到晚混成一团的日子啊。
宫翌叹道:“还能再见到小章鱼吗?”
墨染点头回答,“会的,如果皇上真像小章鱼说的那样善待她的话。”他和师父一样相信小师妹。
宁承远懒懒地支着头,日子越过越闲散了,这该归功于谁?当然是他自己。
过去五年,他不要命似的带兵到处打仗,让敌国灭的灭、降的降,登基后立即把几个族兄全封了王、派在各州驻军,有他们在,大宁王朝稳稳当当的,再没有外侮敢入侵。
他还笼络一批朝臣,打造一股清廉势力,抓贪官灭污吏、改革税赋、提倡桑农、鼓励教育助长学风……那是非常辛苦的五年呐。
他用极其辛苦的五年,换得如今的太平岁月,身为皇帝自然有权过得清闲。
韦公公进门时,看见皇上无聊得猛转笔,心里一声叹,这些大臣难道不晓得皇上的真本事?老是在奏折上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弄点大的,瞧瞧皇帝,这日子过得有多无聊啊。
企图成为皇上身边第一人的他,决定寻些事儿给皇上解解闷。
他弯着背走到宁承远跟前,“启禀皇上,莫大人回宫了。”
“回来了。”他坐直身子,脸上出现兴味。“人呢?”
“往长去了。”
闻言,宁承远眉头一搂,送完圣旨,不该先到皇帝跟前回报吗?
“哼,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宁承远的口气其酸无比。瞧一眼主子,韦公公乐啦,就说他揣测圣心的本事强大无比。
他压着得意,恭敬道:“皇上放心,奴才命人给拦下了,莫大人还没见到瑜嫔。”
果然,宁承远弯弯眼睛,这身边呐,还是得有几个懂得看眼色的,要不一个个像喜怒哀乐、莫延之流,他这皇帝当得多憋闷。
“他呢?”
“在外头候着。”韦公公一乐,两道眉毛弯成勾。
宁承远失笑,既然人在外头,又何必多说一句“往长去了”?韦公公是在变法子表明忠心呢。
这也不能怪韦公公,宁承远能从一个人人不喜的“克父孽子”成为皇帝,这一路太漫长也太辛苦,帮助他的人很多,韦公公着实排不上号,难怪他找各种机会表现。
“把人叫进来。”
“是。”韦公公临去前瞄一眼皇帝,很好,皇上开心了。
知道当皇帝身边的心月复太监,最重要的工作是啥?
给皇帝意见?错!那是文武百官的事儿。
当皇上的顺风耳千里眼?更错!他们家皇上旁的缺、就不缺眼睛耳朵,要不,人在千里之外,怎能把朝堂事弄得明明白白,好适时插个手、添两脚,把那些兄弟往下踹?
身为心月复太监,最重要的是讨皇上欢心,皇上快乐了,身心愉悦了,自能长命百岁,届时心月复太监就能高高在上,凭借皇上这靠山呼风唤雨。
不一会儿,韦公公便把莫延领了进来。
“方氏让你带什么给瑜嫔?”莫延行礼后,宁承远开门见山问,当他不晓得小章鱼给她娘写信了?
莫延为难却也明白皇上可没有让他选择说或不说的意思,恭敬将包袱呈上,他在心底悄悄对恩人说声抱歉。
宁承远打开包袱,里面有两套衣服,几本医书,一套金针、银针,一盒印章、六支食指长的小瓷瓶和几张银票,拿起银票数数,整整三万两。
方氏真不简单,当初被送进庄子时,身上连一两银子都没有,竟能在短短五年内,把被章家抢走的全数夺回,而那些铺子一间间赚得钵满盆溢,如果让丈母娘来管户部,不知道会不会也是几年功夫,就搞得国库丰盈,粮仓满载?
放下银票,他转而把玩着瓷瓶,片刻后,他打开瓷瓶,浓浓的甜香立刻涌出。就是这个味道,就是他想从白玉瓶里面倒出来,却始终不见踪影的东西,将瓷瓶一一打开,都是,全部都是……
过去几日,他怎么都想不透,喜怒哀乐都见过小章鱼从玉瓶里面倒出浆水,为什么自己倒不出来?
片刻后,他大剌剌地抽了税,将一支瓷瓶和三万两银票纳入怀中。
莫延见状想发言、但声音卡在喉咙口,因为身分低微……
“送去长吧,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半句都别讲。”
意思是要他欺瞒恩人?良心疼啊!
莫延紧紧望着皇上……最终,满月复罪恶还是化为一个字,“是。”
模着小瓷瓶,丢掉玉瓶的哀伤稍稍被抚平,只是她以为娘会给自己送银票的,却是没有……因为赐婚圣旨让娘晕头转向?还是自己的信让娘太放心,放心到忘记在宫里需要银子处处打点,才能过上舒服的好日子?
不过无妨,钱?小事而已,赐婚圣旨才是大事。
这一点她非常感激宁承远。她很高兴娘能得到幸福,高兴师父能够过了心中那道坎儿,让自己下半辈子幸福美满。
章瑜婷将画好的两幅画卷起,低声嘱咐,“小阳子,你记住,跟上次一样,送到画巢后直接找刘掌柜,对他说『寒夜客来茶当酒』,他自会将你迎到后头,你将字画交给他,他看过画后,就会给你数百两银票,记住,如果他问你寒客的身分,一句话都别答,知道不?”
“知道。”小阳子严肃点头。
“收妥后,你和小辰子照着单子上街买东西,一次带不回来就分几次买,不急的,但首要之物是粮食和种子,一定要先买下。”
这些天,皇上顿顿在长吃,尚无缺粮问题,但帝心难测,谁晓得哪天就断粮了,她还是得多做准备。
上回卖掉一幅字,换回二百两银票,长里陆陆续续添上许多新东西,不只章瑜婷,连伺候的太监宫女日子也好过许多,小阳子和小辰子刚挖的地窖里,已经开始储粮。
“明白了。”小阳子再次点头。
月儿犹豫片刻后道:“主子,奴婢跟着去吧,好歹可以多背些东西,再说了,他们每次都穿宫里的衣服出去,太招摇了,得买些棉布、裁几套衣服应付。”
此话有理,章瑜婷道:“好,你也一起去,在外头注意安全,尤其是月儿,女子在外头行走得分外小心,银子可以丢,命得保着,听到没?”不是她爱操心,实在是她家月儿长得太美丽,万一碰上不怀好意的,危险呐。
月儿被主子的关怀触动,甜甜一笑,“是,主子。”
前脚刚送走三人,皇后身边的孔雀来传人,让她到永安宫立规矩。
闻言,她下意识模模自己的小屁屁,苦闷一笑,关门过小日子的想像终究不现实……宁承远在御书房里走来走去,心情起伏不定。
他很清楚皇后不会对小章鱼怎样,她们还指望着小章鱼给自己“解毒”呢,只是留公公一过来禀报,他就坐不住了。
怕她委屈、怕她被吓着、怕皇后戏演得太过……
走吧!去看看……他刚起身,走到门口,又折回来。
他干么去?他那天都扯出苏喜几个给小章鱼出气了,结果她做了啥?
用过晚饭,人人都盼着他这个皇帝留下,只有她,打个饱嗝,道:“皇上该去陪皇后娘娘了吧?”
饭用完、气出完立刻撞人,当他是啥?送饭的吗?
他立刻拉下脸,等着她来哄,可她呢?竟然一转头就往院子里消食去了,迳自将他丢在屋里,头也不回。
瞧瞧,谁敢那样待他?肯定是待她太好,宠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进宫多日,他天天等着呢,等她来求,求衣服、求首饰、求好茶……求他给内务府发句话,别克扣长用度。可她呢?从没求过,好像她样样不缺似的,说说,教不教人着恼?
于是他气了,夜里狠狠把她折腾一顿,然后她也恼了,早上明明已经醒来,不但不伺候他更衣、不同他说话,还故意用后背对着他。
哼!还蹬鼻子上脸了,他把章鱼给养得太嚣张。
所以不去,皇后想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等她挨了训、被打上几板子,他再来个英雄救美,她才懂得珍惜得来不易的幸运。
赌气的这么想,宁承远回到长榻前坐下,拿起一本书、端起茶水。
“茶水怎是苦的?”他不满地把杯盏往桌上重重一放。
韦公公抬眉。有吗?就是平日里喝的龙井啊,一勺茶叶、滚水冲七分。
刚要回答,他又见皇上挪挪身后软枕,最后抽出来往旁一丢。
“枕头太软,换过。”
怎么以前不觉得软,今日却这般嫌弃?
韦公公仔细思索,茶一样、枕一样、盘里的果子也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皇上的书拿错方向,皇上这是有心事?
果然下一刻,宁承远丢下书往外走。
“屋里太闷,外头逛逛去。”
“是。”韦公公抿唇一笑,只是笑意一闪而过,不敢太张扬。
然而刚走到门口,宁承远又折回,不知跟谁生气似的忿忿坐下来。
不去不去,去了要又挪不开眼、移不开腿,小章鱼肯定知道自己长得太漂亮,肯定知道夜里他得搂着她才能睡得好,这才敢无视于他。
没错,从长离开不过一个上午,那里不过才断一顿粮,如果她还没开口哀求,自己就巴巴地出现,她肯定会知道自己离不开她。
男女之间,谁先喜欢上,就输了,想他宁承远一辈子都没输过,怎么能在一个小女子身上认输?
“皇上不闷啦?”韦公公轻声问。
闷!闷死、闷坏、闷透了!
他又拿起那杯味道很苦的茶,仰头、咕噜咕噜全喝光,这才沉声说:“去,命人到永安宫看着,有事来禀。”
韦公公恍然大悟,原来是为长那位。
笨,他怎么没想到?打留公公过来说上两句,皇上整个人就不对劲儿,是心里记挂着呢,要当皇上身边第一人,自己还得再多长两个心眼。
“是。”
韦公公领命,正准备转身,宁承远又喝止他。
“停!”手一摆,他摇头道:“别去了。”免得那只章鱼得意忘形,有的人就是只记吃不记打。
韦公公失笑,看来皇上对瑜嫔很上心呐。
然而这也不奇怪,打瑜嫔进宫后,皇上哪天不在长过夜?
过去皇上在几位娘娘那里过夜,次日清晨伺候皇上早朝时,皇上那张脸啊,臭得咧,胆子小的都要被吓尿,哪像这些天,日日春风满面,连上早朝,文武百宫都发现皇上变得分外亲切。
抬眼偷瞄皇上,韦公公看出他眼里满是掩不住的焦心,那急叩着的手指摆明了烦躁不安,皇上这……年轻人啊就是爱面子。
韦公公贴心地搬来台阶,“皇上已经多日未见皇后娘娘,要不要去永安宫坐坐?太后娘娘的生辰快到了,娘娘应会有事与皇上商量。”
“说得对!”宁承远一击掌、站起来,他的女人可不止小章鱼一个,他就不能去看看旁人?“摆驾。”
“是。”见皇上眼角流露一抹笑意,韦公公弯起眼,主子开心,奴才便欢喜了。
章瑜婷是被叫来立规矩的,心头正忐忑不安,但从长过来的路上,遇见一个躲在林子里偷偷啜泣的宫女时,她还是多事了。
她问:“为什么哭?”
宫女啥都不说,光是跪地求饶。
她无奈道:“求什么饶呢?你不过是遇到无法解决的事儿,我能帮便帮、不能帮便也随缘了。”
许是她的眼光太坦荡,许是她的态度太真诚,于是宫女结结巴巴地把没钱贿赂上司,在浣衣局里做最粗重的活,还不得吃饭的事儿说了。
她听完,想也不想地把荷包里的几两银子通通给了她。
章瑜婷不认为自己是好人,她认为自己做好事都是带着目的,即便如此,几年下来她还是习惯了助人,习惯在受助者身上看到问题解决的快乐,自己便也感到快乐了。
因此小宫女放松后的微笑令她开心,其实不求回报地助人,也挺好。
送走小宫女,她领着星儿快步往永安宫走去。
然而一进永安宫,章瑜婷的快乐就全都消失了。
皇后刻意召集各妃合力演出一出戏,毕竟谁知道宫里还有多少益王的眼线,她们打定主意,绝对不能让益王发现皇上正在疗毒。
满月复心思的娘娘们看着章瑜婷,觉得她很可怜,被当成解药,却一无所知,但不管同不同情她,这出戏都得往下唱。
“听说你逼得父母和离,你认为这是为人子女之道吗?”
相处时间太短,章瑜婷又成日龟缩在长里,行事无半分差错,想找琏不容易呀,皇后只好命人调查她,这一查,惊人呐……
章瑜婷根本是个异类,瞧瞧她做了什么好事,拜师习医、成天在男人堆里混、逼父母和离……哪件是闺阁女子能做、该做的?
问旁的便罢,一句知错就可以打发,但今天说的是她娘,章瑜婷怎能不反驳?
跪在地上的她,一反常态地仰起头来,语气强势,“回禀娘娘,人生苦短,图的就是个痛快,何必为旁人眼光,把自己给生生憋死。”
“你又不是你娘,怎知她不痛快?”
“我从小与娘亲近,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五年前离开章家,母亲又病又老,身无分文,连颗鸡蛋都吃不起,还得靠师父接济。但离开后,母亲精神好了、身体好了,整个人都年轻十岁,无人管束,想做什么就做,连睡觉都是笑着的。”
皇后脸色变了变,瑜嫔没说谎,确实下属回报,说方氏美艳无双、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说她手中有钱、行事自信,整个人焕发光彩,还听说若非皇上赐婚,有不少男子欲求娶方氏,显然离开章家让她过得更好。
但就算瑜嫔说得正确,这话还是不能认,一旦认下,世间规矩荡然无存。
贤妃指着章瑜婷的鼻子骂,“胡言乱语,你可有把女诫放在眼里。”
章瑜婷依然坦然,“为一本不知所云的书,将几十年光阴耗在痛苦之上,值得?”
“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走过来的?成亲意谓着长大、意谓着要承担责任,苦一点、累一点,有什么关系?”
“苦累无所谓,但为的是幸福美满,为的是一家和乐平安。我爹心里没有我娘,只将她当成谋利工具,何来的幸福美满、欢喜和乐?在这种情况下,若我娘还自愿为章家付出一切,那她就是傻了。我娘又不是牛羊猪狗,给一口饭就将一生都送上。”
她没有指桑骂槐的意思,但娘娘们都觉得她在说自己。
她们就是家族的谋利工具,是皇上笼络朝臣的棋子,幸福美满……她们从来不敢奢望。
见她们不语,章瑜婷又道:“百姓们常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倘若自己能挣来米饭衣裳,何必非要依靠男人?”
这话太教人震惊,她们这辈子都没听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女人能挣钱就不需要成亲?多荒谬的话,那谁来生孩子?谁来为男人开枝散叶?”贵妃连忙出声斥喝,因为她被自己吓怀了,因为她竟然觉得章瑜婷说的话好有道理。
“为家族、为父母、为丈夫、为孩子,试问女人的一辈子当中,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做点事?”
“这是每个女人都该奉行一生的规矩。”皇后道。
“规矩是谁立下的、是谁逼女人奉行?是男人,对吧!同样是数十载人生,为什么男人可以活得畅快恣意,女人却要活得难受委屈?”
她的话一句比一句吓人,却也一句比一句……更煽动人心。
“每个人都是这样过的。”淑妃叹道。
“不是每个人,我娘现在就过得与其他女人不同,她有自尊、有信念,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她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没人可以勉强,所以她活得飞扬而恣意,等到闭上眼睛那天,她可以骄傲地说此生了无遗憾。”
淑妃茫然问:“这就是你不愿意进宫的原因?”
“可以当遨游天际的苍鹰,谁要当圈养的母鸡?可以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比翼鸟,谁乐意当被配种的母猪?”
四个女人、四双眼睛灼热地看着章瑜婷,怎么办?好心动,好想当苍鹰、当比翼鸟,好想恣意飞扬……
“说说,你娘是怎么做到的?”
“我娘……”讲到她的娘,章瑜婷可骄傲了,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
赶到永安宫的宁承远怎么都没想到,他看见的不是皇后在训人,而是小章鱼在滔滔不绝,而滔滔不绝的小章鱼看起来自信、骄傲、美丽动人。
“……你有没有本事让猪跳舞?有没有办法让猫咪吃素?有没有办法让老鹰不飞、永远在地上走路?不可能的嘛,每个人天生有自己的天性,不该被压抑。但是,我们是不是因为要端庄、要贤淑,在种种要求之下放弃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学习不喜欢的事?”
“是,我痛恨刺绣,却花一辈子时间在刺绣。”淑妃扯着帕子,第一次觉得它好讨厌。
“我喜欢跳舞,可是长辈说跳舞不端庄。”贤妃皱眉。
“我喜欢看话本子却只能偷看,我痛恨女诫却得牢记在心。”贵妃叹息。
几个娘娘都被她带歪了,章瑜婷还恍若无觉,自顾自往下说,“对啊,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有自己的梦想,怎能因为身为女子,就失去圆梦资格?请问皇后娘娘,您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章瑜婷一问,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皇后身上。
被几双灼热目光盯着,她害羞片刻后说:“我想变成天下第一美。”
“我也想。”贵妃、贤妃、淑妃异口同声。
但凡是女人谁不想变美?尤其她们并非天生肥胖、天生丑陋、天生不在乎自己长什么模样,若不是后宫无聊,没人欣赏,她们怎会自暴自弃?
“喜欢漂亮,那就让自己变漂亮啊,妾身自小跟着温大夫习医术,妾身开方子让太医院送来药材,亲自为娘娘们制作药丸调养身子,身子好了,自会容光焕发、肌肤似雪。”娘送来了玉瓶浆,药丸里只要加入几滴玉瓶浆,效果好到惊人。
“我想要……”贤妃看看众人,低声道:“我想把身上的肉给链了,有没有药可吃。”
问的人是贤妃,但心动的人是一群,面对大家渴望的目光,章瑜婷揉揉鼻子道:“当然有,不过得配合膳食和运动才行。”
“行,我一定配合。”贤妃忙道,她现在是高高在上的贤妃,爹娘再也管不到她,只要瘦下来,她想跳舞便跳舞,谁敢说她不端庄?
几个女人乐了,叽叽喳喳地讨论如何变美。宁承远看着一窝心思被带歪的女子,嘴角隐隐泛笑。
谁说他的小章鱼笨,她啊……聪明得很。
见皇上又有提脚离开的意思,韦公公心中叫苦,别啊,皇上回去后怕是又要嫌茶苦、嫌枕软,既然人已经到了,还是见上一面的好。
于是,他拉起尖嗓子一喊,“皇上驾到……”
宁承远觑他一眼,低声骂道:“自作主张的老家伙。”
但他嘴巴虽这样说,春风却拂上眉梢,韦公公乐了,自作主张,只要方向正确,前途无量啊。
听见皇上到,嫔妃们立刻起身、屈膝问安,宁承远瞄一眼章瑜婷,挑了挑眉。
瞧!人家屈膝问安时稳如山石、姿势满分,哪像她,一看就是敷衍行事。
接下来,倒茶的、问安的、讨好的,一个个热情表现,只有章瑜婷龟缩着,深怕被看见似的,这让宁承远憋出一肚子火,分心得厉害,始终盯着她看她何时要上前来。
皇后嘴巴张张合合,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贵妃又笑又说,他半句都没听进耳里;贤妃倒的茶,他不知道是什么味儿;淑妃要哭不哭的可怜目光,没入他的眼——他的眼角余光全用来瞥那只章鱼了。
可她倒好,缩着在角落便罢,还偷偷拿着茶点往嘴里塞,她是有多饿啊,这些天他饿着她了吗?哪顿不是让御膳房专挑好的上?
他忍耐再忍耐……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咻地起身,摆着臭脸道:“瑜嫔,随朕来。”
章瑜婷直觉反问:“做啥?”
笨!还问!怒火中烧的宁承远吼道:“解毒!”
章瑜婷呆愣原地,啥,解什么毒?谁中毒了?
看章瑜婷一头雾水,娘娘们心底越发同情,可是攸关皇上子嗣,与国本相关,谁也不能阻拦,只能低声劝说:“快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直到两人走远,贵妃轻拍胸口,“原来是毒发,难怪皇上脸色那么难看。”
“毒发肯定不好受,天可怜见,皇上从来不说。”贤妃道。
“皇上怎能说,倘若让人知道此事,朝廷还能如此稳固?”皇后回答。
“最可怜的是瑜嫔,自己都命在旦夕了,还一心想着要替咱们圆梦。”
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定下瑜嫔优待十大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