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承远怒气冲冲走在前头,章瑜婷满头雾水跟在身后,韦公公看不过眼,一再催促她快点走。
“去哄哄。”韦公公小声道。
“什么?”她没听懂。
啧啧,就没见过这么不机灵的,要是换成别的女人,哪里需要提醒?
要不是皇上对她上心,瑜嫔在这宫里大概不出一个月便失宠。韦公公无奈道:“皇上心情不好,快去哄哄。”
“哦。”她终于听懂了,快步上前,脸上堆满笑容问:“皇上心情不好?”
宁承远没应。
“是不是因为国事如麻、问题重重?要不要说来听听?”
“你听得懂?”他一脸鄙夷。
被轻视了?没事,天大地大皇帝大,他有权力轻视天下众人。
皱皱鼻子,她好脾气回答,“说说又不吃亏。”
“哼。”他别开头。
“不想说吗?还是……心情不糟,是身子不舒服?”
宁承远冷哼,是啊,他被一只章鱼气到快吐血。
“臣妾懂一点医术,要不要给皇上把把脉?”章瑜婷又道。
他很生气,不想讲话,始终板着一张脸,于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变成木头,她又问上好几句,他理都不理,让她沮丧不已。
没辙了,她停下脚步,等待随后跟上的韦公公,低声告状,“不是我不哄,皇上性情古怪,我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哄。”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某个耳聪目明的家伙全听了进去。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宁承远郑重怀疑,老天爷有意把自己收了去,否则冷静的、运筹维幄的、事事掌控的他……怎么会被一个女人气到胸闷头痛。
韦公公更苦恼,看着章瑜婷的目光既痛苦又哀伤,不理解她的脑子是怎么长,哄男人……不是女人的本能吗?
他很清楚自家主子耳朵有多灵敏,只能用气音在她耳边道:“女人哄男人不需要方向,只需要本能啊。”
本能?章瑜婷愣住片刻,想起深夜时分被窝里的情景,明白了……
脸红红、心跳跳,白天使用“本能”让她很害臊,不过为了接下来的日子能够好过一点,她勇往直前、她拉起笑脸、她往他身上靠去、她用手指勾勾他的小指头。
手指相接那刻,宁承远闻到她身上的甜香,触到她柔软掌心,瞬间白眼不翻了,头疼胸闷好了,他的咬牙切齿变成勾唇暗喜……
他并未拒绝她的碰触,让章瑜婷觉得这招好像真的有效……她再加码,甜蜜蜜地道:“相公,今儿个我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宁承远的眼睛再弯两分,因为她说的不是“皇上”、“臣妾”,而是“我”和“相公”,这样更显亲近。
看他的笑容几乎要冒出头,她松口气,同时了然……原来皇上喜欢这个调调?原来天家帝王也渴望百姓家的平实安乐?
“你做的东西能吃吗?”他轻嗤一声。
“这你可调查不出来了吧,百香楼开幕之前,大厨在庄子里住上好几个月呢,凭本人的聪慧,还能不学个七、八成。”
“吹牛。”
“好不好吃,大口品尝就能知道,我吹牛有用吗?”
她格格轻笑,笑掉他心头的纠结,笑开他眉上的郁闷。
章瑜婷看他这么好哄,不禁想,也许皇上对自己是有几分好感、几分喜欢的,所以见一面便印象深刻、便派人保护、便想知道关于她的所有事。
如果居于长是这辈子的定局,那么她该试着敞开心胸,试着不要排斥,试着继续乐观开朗来看待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婚姻。
毕竟她怎会看不出他的纵容、他的照料,怎会不晓得该心生感激?
虽然女人总盼着一世一双人,但他是谁啊?他是皇帝呢,是胸怀天下的帝王,她怎能傻乎乎地做不实际的企盼,盼望这个优越男子专属自己?
她只能在合理的范围内,要求他合理的对待,她只要别找死地把真心付出去,然后任由嫉妒无限制膨胀,应该就能活得热烈精彩。
她从来不找死,她只会找活……找最好的活下来的方式!
章鱼能随着环境改变身体颜色,她不是别的,她就是适应环境超厉害的小章鱼!
因此真心、真爱,只要把“真”字丢掉,她还是能够说给他听的,这样……他幸福、她愉快,各取所需,多好。
章瑜婷手指往他掌心滑进去,勾得他心念一动,把她手拽紧,她热热烈烈、灿灿烂烂笑开,回应他。
他对她的新鲜感……或者说对救命之恩的感动会维持多久,她不确定,但眼下他给几分,她便收下几分,绝对不会生生浪费。
突地,宁承远越走越快,快到她几乎跟不上,踉跄了一下,差点儿跌倒。
他发现了,脸上有几分歉意,但歉意没有深入眼底,反而弯下腰、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往长奔去。
韦公公看着快速消失的身影,错愕。
瑜嫔开始哄了吗?怎么才一下子功夫,就把皇上给勾得忘记规矩?但皇上已经这般迫不及待,挑这种时候提规矩,不叫直言相谏,叫做自寻死路。
于是,韦公公弯了嘴角、手负在身后,放慢速度,缓步朝长走去……
白日宣婬不是好事,但宁承远想通了,他是皇上,爱何时宣婬就何时宣婬,谁也管不着,因此小章鱼很快就变成瘫章鱼,一动也不动地歪在床铺上,用哀怨的目光看他。
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模样,宁承远失笑,“委屈?”
“委屈。”她一下下点着白皙手臂上头的点点红斑,满脸控诉,他属老鼠的吗?那么爱啃人。
“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还委屈上了。”宁承远嗤笑一声,大手将她拢入怀中,用力吸气,让肺里填满她的香甜气息。
“相公龙马精神,小女子体虚气弱,承受不住。”
“那么让太医来给你调理身子,我可不想每天都看你这委屈样儿。”
每天?章瑜婷大惊,怎会这样,不是该雨露均沾、分配得宜吗?他这样好吗?她会不会变成娘娘们的眼中钉,她不敢奢望和娘娘们打成一片,可也不想被排挤呀。
见她微张嘴,饱受惊吓的表情,他知道她在怕什么。
捧月复大笑,她担心的事根本不存在,不过……干么告诉她?就让她吓着吧,吓着吓着,她才晓得要找靠山啊。
他总是说着要小章鱼来求他,但他并不是真的要她抛开自尊,只是看着她这般自立自强,总觉得她跟他划清界线,把他排除在外。
他只是希望,她能够把他当成是跟她一起的,是亲近的,能够自然仰赖求助的。
然后,属老鼠的皇帝抓起她的手臂继续啃……她的肉软绵绵的、没啥咬劲,他搞不懂自己怎就恋上这一味,不过恋上就是恋上了,没得商量。
“你有想指定的太医吗?”他突如其来问。
章瑜婷闷声回答,“指定什么啊,我又不认识半个太医。”
“是吗?我以为你认得梅鑫,原来不认识?也好,他太年轻……”
她转过身趴在他胸口,圆圆的眼睛对上他的,“梅鑫……哪个梅、哪个鑫?”
“梅花的梅、三金鑫,你可认得?”
“认得认得,他是我三师兄……等等,你耍我?”他都晓得温大夫是她师父,怎会不晓得梅鑫和自己的关系?
“对,我耍你。”他没否认,捏捏她的鼻子,笑得一脸畅快,他喜欢她不害怕自己,喜欢两人之间轻松的相处。
拉下他的手,她鼓起腮帮子,认真问:“三师兄是凭真本事考上的吧,不是因为你放水?”
呵呵一笑,他确实吩咐过,不管怎样都得让梅鑫考上,可架不住人家有个好师父、实力摆在那儿呢,哪需要他的嘱咐?
“你在笑?你真放水了?不行啊,大夫是用来救命的,倘若空有名头却无本事,会害惨很多人。”
“放心,他考取头名,卷子还在呢,要不要让人取来看看。”
“头名!三师兄受到什么刺激啊?他不是受不了卑躬屈膝,受不了从东跪到西,为维持他的骄傲本色,打死不进太医院?就算梅夫人逼迫人的本事更上一层楼,考便考了……怎会考上头名?”
“听说,是为了娶刘姑娘进门。”
章瑜婷恍然大悟,“梅夫人松口了……”
“你知道刘姑娘?”
“嗯,她是刘知府的女儿,先天不足、从小就体弱多病。起先是师父看着的,后来由三师兄接手,这一接手便看对眼了。但梅夫人嫌弃刘姑娘身子不好、样貌不好、出身高,怕嫁进门后得菩萨似的供着,所以不乐意。”
“高嫁低娶,梅家是商户、梅鑫想娶,刘知府不见得肯将女儿舍出去。”
说人闲话,她下意识看看左右,悄悄在他耳边道:“有高僧说刘姑娘是短命相,怕活不过十八岁,要是有人肯娶,刘知府肯定愿意的。”
她靠得他很近,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让他心跳飞快。
只是……不能再胡闹了,她的小身板儿受不起,章鱼得一口一口吃,他还打算长长久久吃上几十年呢。
翻身下地,他给自己倒水喝,咕噜噜连喝三杯,才用同一个杯子倒水,递到她嘴边,她又累又懒,连手都不肯抬,就着他的手喝了。
眼看她娇柔慵懒的模样,宁承远吞下口水,抑制,转移心思问:“明知刘姑娘活不久,梅鑫为何要娶。”
“你这就不懂了吧,那叫真爱。三师兄不指望刘姑娘为他持家、为他开枝散叶、陪伴终老,只想着两人能够在一起,真心爱着彼此,就算只有一天、一个时辰、一刻也好。”
不过,三师兄不必担心了,给三师兄打下手时,她偷偷往药里加玉瓶浆,刘姑娘喝上大半年,病已痊癒,身子也调理康健了,他们必定会有孩子、会相伴一世。
宁承远定定望她,真爱吗?无条件付出不求回报吗?那也是……小章鱼的向往?
突然想起母妃,想起她留下的手记,曾经她也盼求一心人,最终却孤寂地在长里枯萎凋零……心闷闷地抽痛着。
见他突然不说话,章瑜婷轻推他,“你怎么了?”
宁承远回神后道:“怎样,要梅鑫日日来请平安脉吗?”
“要要要,我要、我要。”
“高兴吗?”
“高兴!谢谢相公。”她乐得在床上翻滚两圈,然后注意到愿意让自己这样快乐的男人,于是滚回他身边、抱住他的脖子,往他脸上落印。
果然是小章鱼,快乐起来就手脚挥舞,激动地跳一场章鱼舞。
他喜欢章鱼舞,想要她更快乐,于是把本打算留到她问他的时候才说的消息提早讲了。
“下个月二十三,你娘要与温大夫成亲。”
“真的吗、真的吗……”她用一连串的“真的吗”来表达说不出口的兴奋。
“真的。”
“太好了,我还担心他们会过不了心头那关。”
“哪关?”
“我外公是个极重礼教的人,即使我和娘被送到庄子上,外公也不认为父亲有错,他认定生不出儿子就是娘的错,便是娘有再大委屈也得受着。在这种教导下长大,娘无法产生多余心思,即便娘与师父心灵契合、言语投机,也越不过心头那条线,她打定主意认师父为兄长。而我师父心里住着人,他固执极了,一认定就是一辈子的事。我再心急,也无法撮合两个人,所以……”她又趴回他身上,手紧圈着他的腰,眼底浓浓的全是感激。“谢谢你的赐婚。”抗旨不遵,砍头灭门,如此不仅堵了外人的嘴,也给母亲和师父说服自己的理由。
“小事,如果你想,我也可以为你三师兄赐婚。”
“好啊好啊,我师兄们的婚事全包在你身上了。”
“我又不是月老。”
“却比月老更有用。”
“这是夸奖吗?”
“月老是神仙,你比神仙更有本事,当然是夸奖。”
他笑问:“想参加你娘的婚礼吗?”
她猛然抬眼,既惊又喜,“可以吗?”
他挑眉一笑,恶意道:“不行。”
唉……当然不行,想啥呢?别说她,便是皇帝想出去逛逛,都会有一堆臣子跪地求皇上三思,身为皇帝都无权任性了,更别说小小妃嫔。
章瑜婷明显失望着,却没撒娇胡闹,懂事的样子让宁承远胸口微窒。
好好的长在大半个月里,硬是变了番模样。
前院的泥地被翻整过了,一畦畦的田里,绿油油的菜苗从泥土里钻出来,长势漂亮。后院里圈养着十几只鸡鸭,黄灿灿、毛茸茸的小鸡小鸭在竹编的围栏里跑来跑去,热闹的叫声,驱逐了长的寂寥。
章瑜婷又让小辰子卖掉两幅画,换回八百两,在主子一句“放心花”后,长里主子、下人的棉被衣裳全换上新的,书房里笔墨纸砚、颜料书册齐备,为讨主子欢心,小辰子还买回不少打发时间的话本子。
地窖里有足够的粮食,厨房中摆满各种调味料、猪油、面粉……屋顶上挂满香肠腊肉腌鸡,再加上小阳子有了新竿,又往池塘里放了许多虾苗,现在长里吃的样样不缺。
御膳房的人再没出现过,章瑜婷包办皇上的三餐,宁承远没问哪来的食材、她便也省略了回答。
两人都心知肚明,他知道她的秘密,而她知道他知道她的秘密。
虽然章瑜婷的厨艺很好,能够满足宁承远的刁嘴,而星儿、月儿跟在她身边学会做不少菜肴,她们还是不解,主子为何不向皇上告状?
一状告下去,主子不必辛苦挣钱,小辰子、小阳子不需要背着人进进出出,她们省了为三顿饭忙碌,不是皆大欢喜?
章瑜婷认真道:“什么叫实力?就是不管别人亏待或善待,都能让自己过得好,依靠别人就得看人脸色,人得靠自己才能活得有底气。”
这话她们似懂非懂,毕竟宫里娘娘们谁不仰仗天子?但主子说的肯定是对的,所以没有抱怨,几个人乐呵呵地去喂鸡种菜了。
早上章瑜婷送走宁承远后,就到院子做点农事、舒展一下筋骨,然后制作药膏药丸,她做的品项不多,全是用来养颜美容的,她会在里头加一、两滴玉瓶浆提升药效。
她做出来的药丸让许多人都受惠了,第一个受惠的是长里的人。
小阳子、小辰子,终日红肿、坑坑疤疤的脸平了、白了,只剩下些许旧疤,两个人看起来俊俏不少,而留公公那头白发白须,也多了些许黑色。
接下来是皇后、贵妃、贤妃、淑妃,她们盼着皇帝顺利解毒之后,为他生下子嗣,为争得头筹,她们对于美有强烈的追求,十足十地配合,因此效果最为显着,不但变美变白脸色变得红润,连身材也在短短时间内,瘦下一圈。
再来,章瑜婷也给皇太后和长公主送药丸药膏,倒不是刻意巴结讨好、建立人脉,只是觉得她们人很好。
皇太后亲切温和,对权力没有太大,她心如明镜,明白宁承远并非自己所出,管得太多只会徒惹怨恨,她只生下一个女儿,女儿和驸马日子过得和美便足够了。
正是皇太后这样的态度,让宁承远乐意重用驸马。
如今皇太后偏居后宫一隅,万事不管,每年出宫和女儿聚上几个月,享受含饴弄孙的晚年生活。她只召见过章瑜婷一回,那次长公主也在,她们对彼此留下美好印象,往来便也多了。
眼看着后宫娘娘们身上的变化,月儿、星儿又不懂了,不禁问:“主子为什么要帮各宫娘娘们,若她们变得和主子一样美,您不怕会分了皇上的宠?”
这掏心窝子的话,不止月儿、星儿,连小阳子,小辰子、留公公也都想问。
章瑜婷一愣,对啊,玉瓶丢失,助人再得不到好处,何况帝王宠爱会越分越少,这种利人却损己的事,傻瓜才做。
但想起娘娘们的笑容,想起暮气沉沉的她们恢复朝气……她道:“娘娘们变美了,就会心情愉快、就不会找咱们麻烦,与人为善、各自安乐,很好啊。”
听见她的回答,留公公抿唇摇头,眼底带上几分忧心。
瑜嫔是个良善人,只不过后宫争宠,良善人占不了便宜,就像……纯妃娘娘。
宁承远刚走近,就听见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微勾唇,谁让里面住了只没规矩的小章鱼。
她是真有本事呢,真的靠一个小狗洞,就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
很多年前他把画巢买下,派刘掌柜过去接手,他担心小章鱼太有名气,惹来不必要的注目,因此他让刘掌柜收下寒客的画作却不出售。
而今有他护着呢、再没了顾忌,他让刘掌柜放手施为,没想到才短短一个多月,寒客声名大噪,一幅画已经能卖出数千两银子,恐怕日后他的小章鱼真会成为一代画师。
会种地、会做菜、会医术、会画画……她还有多少旁人不知道的本事?
不只宁承远偷偷乐着,韦公公也弯起眼睛,连跟在身后的十几个侍卫,严肃的表情中也出现几分柔和。
因为后宫锦衣玉食、风景万千,独独缺少欢言笑语,再鲜活的人进到这里,也会被层层的规矩和宫墙束缚,整座宫殿压抑沉重,然而这份沉重,总会在长的两扇门开启时被打破。
宁承远身后的梅鑫挠了挠出汗的脑袋,有些不解,有些欢喜。
考上太医院后,得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除练习医术、认识环境之外,更重要的是学礼仪,给贵人看病可不像给平民百姓那般恣意,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合乎规矩,否则惹恼贵人,连命都会没了。
训练刚结束,就有人传他去见皇上。
他怎么都没想到,进宫后伺候的第一个贵人竟然是皇上,便是胆子再大,他也吓出一身冷汗,然后,他随着太监去了御书房,等半个时辰,又随着皇上往长来。
他探听得很清楚,小章鱼是皇帝的女人中,位分最卑微的,她被分配在后宫最偏僻的一隅,猜想要去见小章鱼,他振奋了起来。
得知小章鱼的处境时,他有说不出的难受。他们家小章鱼可是众星拱月长大的,不管在哪里出现,都有人宠着哄着,谁知进了宫立刻变成小可怜,多心酸呐。
可听着小章鱼的笑声,是和白景打赌赢时的张扬恣意,清脆笑声消除了他的心酸。
很好,她承诺的事情她做到了,她真的让自己过得很好。
门开,宁承远一眼看见在廊下、正在弹小辰子耳朵的章瑜婷,几人围着一个碗、几颗骰子,那是小阳子带回来的好东西。
“不玩不玩了,主子手气太好,我的耳朵都快被弹坏了。”小辰子捣住火辣辣的耳朵,往后跳开。
“再一次就好。”章瑜婷摇摇掌心里的骰子,她越玩越起劲。
“不要。”他郑重拒绝,顺道瞪小阳子一眼,都是他害的,说要买个好东西让主子开心,可主子开心了、他们却倒大霉啦。
“月儿你来。”章瑜婷换对象。
“不行,我耳朵肿了,再弹下去,明儿个耳钉都没法儿戴啦。”
“星儿,再玩一局?”章瑜婷巴巴地看她。
“求求主子,咱们可不可以玩点别的,这东西太伤人。”
“玩什么别的?”章瑜婷问。
“刺绣啊,我给主子买了绣架绣线回来,用刺绣打发时间再好不过。”
听见刺绣两字,章瑜婷头皮发麻,把骰子往碗里一扔,连忙往屋里跑。
星儿见状追上前,一面喊道:“主子这样可不行,再怎样您得给皇上绣个荷包吧……”
月儿也道:“可不是吗,各宫娘娘都给皇上做衣服呢。”
见她落荒而逃,宁承远侧头问梅鑫,“小章鱼不喜刺绣?”
梅鑫回答,“是不擅长,她老是把指头当成布给缝上,方姨心疼小章……心疼瑜嫔娘娘,便下令把绣架绣线全收了。”
有人疼的孩子就是好啊,他点头道:“随朕进来。”
一群人进入长后立刻散开,把守四周,这时终于有人发现皇上来了,吓得小阳子迅速把骰子塞进嘴巴,小辰子飞快把碗藏进袖子。
韦公公和梅鑫跟在宁承远身后,目不斜视地往厅里走,经过两人身侧时,宁承远轻哼。
“聚众赌博?胆子肥啊!”
丢下话,他没事人似的与梅鑫进屋,但小阳子已经吓得张开嘴巴,骰子从嘴里滑出来,小辰子手一松,碗在掉在地上,在地上滚了几圈。
韦公公没进屋,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两人,轻飘飘说一句,“罪证确凿。”
闻言,两人忙不迭跪地请罪。
韦公公笑得满脸奸诈,弯下腰问:“要不要本公公替你们担着。”
小阳子、小辰子连忙点头,表情一致、动作划一。
“行,那往后长大小事儿,都给本公公报上。”韦公公恶意地觑留公公一眼,谁让他老是话说一半,留一半让他猜,偏偏瑜嫔的脑袋与众不同,让他次次猜、次次错,害他老在皇帝上跟前没脸。
大小事儿?那包不包括后院那个狗洞?不行啊,那是攸关长生死存亡的秘密,打死都不能透露。
小辰子、小阳子互看对方一眼,又是表情一致、动作划一地……摇头。
韦公公气啦,哪来的狗胆?竟还威胁不到了。
他咬牙道:“不识好歹,那就好生跪着,等皇上发落。”
丢下话,韦公公与留公公对上眼,两人脸上都没有笑意。
留公公佝偻着背,双手又拢在袖里,带着两分得意道:“长的墙角没那么好挖。”
他家主子是谁啊?瑜嫔可没拿他们当奴才,而是当朋友、当知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要鼓吹他们背主?别说小阳子、小辰子,便是他……良心也会疼啊。
“哼!”韦公公不爽走掉了。
留公公看着跪得整整齐齐的两人道:“起来吧,没啥大事。”
小阳子道:“可以吗?后宫聚众赌博杖五十。”五十杖打下去,就算有命、也只剩下一口气。
“没事,我给你们兜着。”
“别,留公公年纪大,打板子的事,我们来就行,我们年轻挨得住。”只希望主子能替他们争取……少个几杖。
这话听进留公公耳里,心里甜了,后宫向来只有算计权谋,哪来那么多的人情味儿?
他有一点点懂了,懂得瑜嫔为什么当他们是家人,只有你当对方是家人,对方才会拿你当家人看待啊。
*
与此同时的屋里——
“三师兄!”见到梅鑫,章瑜婷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猛跳。
“没规矩。”宁承远低声斥喝,两个抱成团的人僵了一下,连忙松开。
她把手在身后交握,笑眼眯眯地望向宁承远,啥都不说光是笑着,笑里有着开心、有着感激,有些腼腆。
她动了动肩膀,咬了咬唇,最后飞快踮起脚尖,贴上他的耳垂说一句,“谢谢。”
随着她靠近,熟悉的甜香扑上,他……喜欢她的没规矩。
“去叙旧吧,不能太久。”宁承远耳垂红了,脸却硬绷着。
“不能久一点吗?我有好多话想跟三师兄说。”她合起双掌撒娇。
“往后他每十天会过来请一回平安脉,还怕没得说?”
十天见一回,她乐得都快要飞起来了。
她喜孜孜地说:“好,谢谢相公。”
相公?梅鑫的心脏快停了,她居然这么大胆?
宁承远没理会梅鑫的吃惊,满意地点点头,往隔壁书房走去,踏进书房,就见星儿、月儿正忙着把绣架摆上,她们今天非要说动主子绣花。
想起梅鑫的话,宁承远道:“收掉!以后这些东西别往瑜嫔跟前凑。”
什么?谁家娘娘不绣花?皇上这是……心疼主子吗?
月儿、星儿连忙应声,快手快脚把东西收掉、退出书房。
韦公公此刻进屋,迅速把奏折整整齐齐摆在书案上,他喝惯的茶也就定位,他提笔、运起内功,细细偷听小章鱼的声音……
“我娘和师父还好吗?”
“当然好,师父的骑射虽不怎么行,却亲自去打了一对大雁给方姨当聘礼。满京城上下都晓得方姨要嫁给师父了,方姨说要把一半的铺子留给你,另一半当嫁妆。”
“不必,我在宫里用不着银子。”
用不着,干么要卖字画?某个窃听者在心里说道。
“那可不是我能作主的,你自己去跟方姨说。”
“我又碰不到娘,你帮我讲啦。”
“知道了,先说说你,怎样,有没有人欺负你?皇上、皇后待你可好?”
“别担心,我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章鱼,不是早让你们放心了吗?我在哪里都会过得好。”
“后宫终究不是普通地方,规矩大、风波多,你留在这里要十二万分的小心,别过得太随兴。”
“没事,皇上没拿规矩拘着我。”
“那是现在,以后呢?”
“我没办法考虑那么久,人心易变,别说皇上,就是我那个爹,还不是说变就变,娘为他付出多少,他又回馈娘多少?婚嫁这种事只能凭运气,运气好的,一世欢喜;运气差的,连命都保不住,至少到目前为止,皇上为我付出的多,我对皇上回馈得少,我必须懂得感激。”
“你别太心大,待年老色衰,难道皇上还会像现在这样?”
宁承远听得出梅鑫的苦口婆心,却看不见章瑜婷的黯然。
她理解,年年选秀,早晚会有更美更年轻的女子在他身边围绕,但她不能想也不敢想,越想越心涩,她不想为难自己。
章瑜婷叹道:“不知道,但我对皇上有救命之恩,皇上仁义,应会厚待我几分,至少能保我平安终老吧。”
“你应该尽快要个孩子。”
“才不要。”她答得飞快,半点不犹豫。
“为什么不?成亲、生子,天经地义的事啊。”
“我正在医治娘娘们,等她们变得又瘦又美,把皇上的心勾引回去,一个个生下皇子公主……接下来几十年,后宫就准备上演『公主成长记』、『皇子夺嫡篇』了,到时她们在那头敲锣打鼓、演得热热闹闹,我只想在长安安静静看戏,与其让自己的孩子受这种苦,我宁可不要孩子。”
宁承远被这番话打得头晕脑胀,虽然他本来没打算这么快让她有身孕,那未免惹眼,可是,听她说得彷佛这皇家是人间炼狱,不愿有他的孩子,他还是不免难受。
“你打算这么过一辈子?不怕孤单、不会难受?”
“哪有人一生顺利的,每个人有各自的命运,我只求娘和师父的下半辈子过得幸福,最好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
“你别一心替旁人打算,花点心思替自己算计算计。”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总之别担心我,我会好好活着的。快别说这沉重话题了,多说说我娘吧,赐婚消息传出,章家没有反应吗?”
“你说呢?赐婚那天,你爹见到你娘,他被方姨的绝美姿容给震惊了,时不时上门,想同方姨搭话,气得师父喝醋。”
“我娘会搭理他?”
“当然不,她正忙着呢,忙着把章家给搞穷搞垮。”
“娘终于要下狠手了?”
“是啊,莫大人告诉我们庄子被烧的真相,没想到柳氏外表柔弱,心却如蛇蜡。”
自从莫延送来包袱后,章瑜婷便再没见过他了。
她不知道,把恩人摆在主子前面的莫延,被送到京畿大营“历练”了,才历练半个多月,莫延已经顺利晒黑到连亲弟都认不得了。
“方姨担心上次送来的银票不够用……”
“娘有送银票进宫?”
“有啊,在莫大人给你送的包袱里面。”
“没银票啊,会是谁拿走?莫大人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下回遇见他,我帮你问清楚。”
宁承远闻言心跳转快,眼神有几分虚,不过当皇帝的第一要件是什么?是脸皮厚。
脸皮不够厚,当不得好帝王,因此脸皮厚的宁承远骤下决定——这黑锅,莫延想背得背、不想背也得背。
章瑜婷心情飞扬,因为跟师兄叙了旧。
心情飞扬的她,用尽心思做出几道好菜来答谢宁承远,菜品没有御厨做得精致,但胜在口味好,于是你一筷、我一筷,两人吃得和乐融融。
她快乐,他便也开心了,他从怀里掏出万珍坊的珍珠耳环,亲自替她戴上,然后手牵手,在院子里消食。
“相公,你特别喜欢珍珠饰物吗?”
“不是你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第一次见面,你身上别的没有,只有珍珠耳环和发饰。从那之后只要万珍坊出新的首饰,我便订下一套。”
难怪那匣子装得满满当当。
章瑜婷的心有点软,柔声说:“万珍坊的东西很贵,你别花这个钱了。”
“不怕,是你家相公开的。”
“什么!”万珍坊是全大宁王朝里最知名的珍珠铺子,各种颜色、各种大小,想要的都能帮你找来,而打造的首饰又精致绝伦,只是价格自然也不菲,大家都好奇他们的珍珠出自何处,没想到这样一个聚宝盆竟是他的?
见她惊讶得说不出话,宁承远笑道:“喜欢万珍坊吗?送给你。”
章瑜婷连连摇头。
“不要?为什么?”那是他的第一份产业,是它替自己累积足够的财富,好让他买下第一家青楼、第一家饭馆、建立第一条人脉……对他而言,万珍坊不仅仅是个铺子,还是他人生的宝物。
“你对我这么好,我拿什么还?”
“还吗?你可以给我生个孩子啊,说说看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宁承远的话让章瑜婷愣住,三师兄刚问过的话,他怎么也问?
她可以真心诚意地把想法告诉三师兄,却不能说给他听,毕竟……不是她嘴巴喊相公,他就真的是相公。
他是九五至尊,是不可以违背、侵犯的帝王,她怎能告诉他——对不起,当你的孩子太受苦,我不要他出生?
宁承远看她犹豫的模样,心头微沉,“怎么了?很难下决定?行,朕来决定,你生个皇长子吧。”
他用“朕”、而不是“我”,他在以身分压人,意思是,他不是与她讨论,而是告知。章瑜婷心头慌乱,恳求似地说:“皇上……”
“怎么,皇长子不好吗?”
“皇上有没有想过,嫔妾身分卑微,倘若真的生下皇长子,他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长大?”当年宁承远的娘好歹还是个妃子,结果却是宫斗落败,芳魂早逝,而他自己也吃尽了苦头。
“什么情况?”
她想蹶起嘴巴,拉拉他的手,带着两分撒娇、三分哀求,哄他,盼他把这念头抹去。
但这么严肃的气氛,这么严肃的表情……他摆明不是说笑,于是她说了真心话。
“倘若他够傻,或许能躲过一劫,若他聪慧,成长的路上必定危机重重。生下孩子,自然希望他平安顺遂,既然连平安这种最基本的保证都给不起,还是别生的好。”章瑜婷低头、越讲越小声。
她的实话把宁承远惹恼了,是恼羞成怒,因为她的话他无法反驳。
农家兄弟争的是几亩地,商家子弟争的是几两银,读书人家子弟争的是谁比谁聪颖、谁的仕途更顺利,而天家兄弟之间争的是一张龙椅。
那样的竞争他经历过,一路走来确实危机重重,若非她插手,他早就不在人世……他比谁都清楚明白,也打定主意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吃这种苦。
可他身为帝王,要达成这目标难上加难,他尚无法改变这个状况,只能恼羞成怒了。
“位分太低吗?行,朕便封你为瑜妃。”
听到这句,她吓得更厉害,她不想入局,他非要她上场演戏,这算什么?这真是报恩不是寻仇?
她急了,急得口不择言,“皇上的生母还是纯妃娘娘呢,皇上不也因为八字克父,被远远送走?”
这话更可恶、更教他无从辩驳,宁承远定睛看她,片刻后重重一甩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走,接连半个月他都没再踏进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