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了,终于看见腰身了,贤妃对着镜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她至少瘦了十斤,照这速度下去,她很快就能恢复过去的窈窕。
身子轻快,她在宫里跳起舞来,没受过训练的舞姿无法吸引注意,但她快乐的脸庞让伺候的宫女们跟着快乐了。
皇后和贵妃、淑妃都一样,她们瘦了,精神好转,皮肤也渐渐变得白里透红,整个人年轻许多,美丽是所有女人共同的追求,再加上皇帝正积极疗毒……这让她们对未来有了盼头。
“妹妹们说说,得赏什么给瑜嫔才好?”
贵妃道:“赏几副头面吧,要不送些绫罗绸缎?”
贤妃忙回答,“不行,咱们正为皇上偏宠瑜嫔而嫉妒,这一赏下去,不就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淑妃提议,“不如私底下悄悄赏些银子。”
贵妃嗤之以鼻,“瑜嫔的母亲是皇商,旁的没有银子多到没地方摆。”
贤妃再次提议,“听说长有自己的小厨房,不如多送些吃的过去。”
“皇上让本宫别插手长的事,那里就算吃糠咽菜,本宫也得假装不知。”皇后蹙眉道,天可怜见的,听说为了一口肉,连鸡鸭都养上了。
“啥也不能赏吗?”淑妃叹气。“终究觉得心中有愧。”
可不是这话?人家把一身医术用上,连命都要搭上,偏偏连个赏赐都不能给……
贵妃忽然想到,“瑜嫔的娘亲要梅开二度,不如借皇上的手,把咱们的礼送出去,反正现在朝野上下都相信,皇上纳瑜嫔,是为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是事实,被雷轰也是事实,但娘娘们却一致认定那是疗毒的障眼法。
“行,就这么办,大家回去准备准备,把最好的、最珍贵的送上,毕竟瑜嫔为咱们做的,不亚于救命之恩。”皇后道。
众人领命下去,贤妃和淑妃的宫殿在同一个方向,两人一起往回走。
走着,淑妃突然道:“前几天妹妹听到一个消息,不知道姊姊可曾听说?”
“什么消息?”
“皇上已经接连十几天,没往长去,这是不是代表毒已解?”
“哪有这么快?皇上明明说过要一、两年。”
“如若不是,难道是……情况有变?”
有变?瑜嫔身子受不住,还是毒解不了?
贤妃看向淑妃,和她面面相觑,心口一下一下急促的跳。
又画坏一张图,章瑜婷把纸揉成团、抛去。
好像……错了,她以为可以心平气和的,以为就算宠爱不再也没关系,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偏安一隅、了此一生。
可是才十三天啊,十三天没看见他的身影,十三天没听到他的声音,十三天没有他半点消息……日子陡然变得难过起来。
她写不出好字、画不出好画,落笔时一个分心,他的模样就在笔下成形。
这算什么?爱上了、分不开了、潇洒不起来了,心……不再平静?
如果是这样,多惨啊……她早知道这世间的男人谁都能爱,就是不能爱上皇帝。
皇帝无心、无情、无爱也无义,皇帝心里能装的,只有天下百姓、朝堂社稷,把爱放在皇帝身上,那是给自己添苦恼、给皇帝增负担。
所以,何必为难他人,何况那个人还是喜欢的那个。
章瑜婷不想让自己陷入这种无望的感情中,她教自己必须更聪明一点、更理智一些,她必须看破情情爱爱,必须把自己从泥淖中拔出。
所以她想尽办法分散注意力,倾尽心思专注在某些事物上。
她不让自己想起他,不让思念有机会成形,她不断鼓吹自己,女人的一生不见得非要存在着一个男人。
但是……无效!
所有方法都不能阻止她望着两扇修缮过的大门、盼望他的脚步声,不能阻止她在睡梦中流泪,不能阻止思念他的感觉越来越重……
无法了,她发起狠,把剩下的三瓶玉瓶浆全喝进肚子里。
她相信如果自己再更聪明一点,就能解决这个困扰,但是一口气吞下三瓶……这下子不需要抱紧她、不需要躺在身边,光是靠近,就能闻到那股浓得散不开的甜香。
而她有没有变聪明了?
当然有,什么背医案?不必,过目就不忘;今天白菜多长那么半寸,她看得一清二楚;学钓鱼?三两下就抓到诀窍,立刻超越小阳子。
就连刺绣……天,第一次出手,她就绣出一朵层次分明的大茶花,惊得月儿、星儿连声道:“原来主子是深藏不露,还以为主子不擅长刺绣,才屡屡推却。”
可是变聪明的她,还是无法解决困惑,相反地,脑袋里的宁承远变得更清晰、更耀眼,他的五官深深地镌刻在记忆里,抹除不去。
生气、焦躁,她又揉掉一张纸,一张写满宁承远三个字,画着熟睡的他、批阅奏折的他、笑着的他、怒着的他……的纸。
用力丢开笔,她快步往屋外走,她需要一阵风,需要风把眼底,心底的湿意吹去。
与留公公错身之际,突地留公公停下脚步,拉住她的衣袖。
“怎么了?”章瑜婷强忍哽咽问。
“主子身上……用了什么香粉?”
“那不是香粉,我喝了点东西。”
留公公心头一震,“主子喝什么,能告诉奴才吗?”
章瑜婷摇摇头,拒绝回答,“我出去走走。”
她说出去,却还是留在长里,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从前院走到后院,最终停留在狗洞前方。
如果从这里爬出去,再不回来呢?如果距离够远,是不是就能遗忘?
这是个可行的好方法,但她没勇气试,因为不想把灾祸带给在乎的人。
再试试别的吧,把头埋进水里,说不定就能洗掉他的身影;列出他一百个缺点,也许能让自己厌恶他;也许他一天不来、十天不来、十年不来……她就算不想忘也会忘记……
她停在狗洞前时,苏喜正在树梢上盯着,但她半分不知。
而同时,走进书房里的留公公,一一打开被丢在地上的纸团,最后把那张写满皇上名字和画满图像的纸压平、叠起,收进怀里,然后双手拢进袖子里,走出长。
宁承远很苦恼,他又失眠了,情况比过去更严重。
没有小章鱼,他静坐调息、点安息香、喝宁神药……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让自己入眠,接连十几天夜不成眠,任他内力再好、定力再强,早朝的时候,也没办法不摆出一张棺材脸。
他生气,不仅仅因为恼羞成怒,不仅仅因为小章鱼说出实情,更因为……他确实无法解决兄弟阅墙,父子粉墨登场,轮番演出你争我夺的上位大戏。
所以他非常后悔,后悔不该一时冲动,挺身抢夺这把椅子,如果他只是个王爷,或者他抛下王爷身分,带着小章鱼远走高飞,他们就可以活得舒心惬意。
小章鱼都能让一群没血缘关系的师兄拿她当亲妹子疼爱,肯定能教会她的孩子相亲相爱、相惜相携。她绝对有本事,让她的孩子理解手足之情弥足珍贵,必须万分珍惜,即便有再大的利益在眼前诱惑,也不失却本心。
但别人就难说了,哪个当母亲的不自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最好?哪个母亲不会把所有的利益兜给自家孩子……
等等,如果所有的孩子都是小小章鱼呢?同是章鱼家族,就不会相互竞争、撕咬,不会为争地盘而吵架了吧?
不行,皇后膝下空虚,就有权力把妃嫔的孩子带到自己跟前教养,这样一来,十年、二十年过去,又是一场祸起萧墙。
如果先让皇后生下嫡子,剩下的孩子都是小小章鱼呢?
也不行,虽然小章鱼有点小笨,但比起皇后可是聪慧上万分,万一小小章鱼聪颖,皇后怎会坐视小小章鱼成为威胁?到时还是有竞争,还是会阅墙。
如果后宫只有章鱼和小小章鱼呢?
念头闪过,他连忙摇头,这种想法太没规矩,身为皇帝不该任性,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地想,如果只有章鱼和小小章鱼……那么整个后宫会像长那样,处处充满欢笑声吧?
他想像一群孩子围着他和小章鱼,想像把他们抱在怀里玩闹嬉戏,想像……糟糕,怎么办才好,他想要任性一回,想把整个后宫变成长。
过去他不愿意碰皇后等人是因为自然的排斥。
他当初因为厌恶女子碰触躲避婚事,甚至扬言此生只娶一知心人,但父皇哪容得他任性,硬是为他赐婚。
他本想一走了之,但他被卷入夺嫡之争,受伤了,差点丢掉性命,那次让他明白躲避不能解决问题,出身注定他必须踵这滩混水,于是被逼到底的他,不管会成功或成仁,都打定主意争夺皇位。
为了争取她们的母族支持,他硬着头皮把几个女人娶进福王府。
他承认,自己辜负了她们,他曾经想过也许时间再过久一点,这病会不药而癒,他甚至想过,如果始终治不好,至少他能许她们一世尊荣。
但他没想到,会有只小章鱼挑起他的兴趣、敲动他的心,没想过真能和小章鱼成为夫妻,更没想过为了小章鱼,他的心容不下其他女子。
他想要任性,想要他的后宫只有小章鱼和小小章鱼,想要像平头百姓那样,也享有天伦之乐。
其实,他再痛恨规矩不过,他痛恨父皇再宠爱母妃,还是将母妃置入绝境,他不愿意小章鱼跟母妃一样,他也不愿意变成父皇。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改变?为什么非要遵循祖先规矩,让自己的亲骨血为了皇位拼个你死我活?
当念头转换,宁承远顿时感到心中清明开阔,压抑感消失,他终于能够大口大口吸气,能够恣情随意。
雨露均沾,不过是担心没有皇子,无人继位,或者子嗣平庸,假若他的皇子个个优异,彼此情感深厚坚定,假若他们发挥所长、一起护卫天下,团结力量大,大宁王朝只会更好。
越想越乐,好像事情已经朝着他要的方向前进。
宁承远眉头微松、嘴角微咧,他想了……想去见他的小章鱼……
“皇上,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贤妃娘娘、淑妃娘娘求见。”
宁承远回神,韦公公低着头不敢看他,皇上这段时日心情不好,没人想触霉头,只不过……外头可是皇后娘娘。
“宣。”
皇上说……宣?不是打回去?
韦公公错愕地抬头,捕捉到皇上残留在嘴边的……笑意?
所以阴霾散尽、雨过天青?所以皇上不在乎瑜妃,不往长去也没关系?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在心里窃笑……嘿嘿嘿,留公公没啥好得意了吧。
像是扳回一城似的,他轻飘飘地往外走,请几位娘娘入内。
皇后等人入坐,小太监送上茶水,她们望向皇上,皇上眼角眉梢含笑,看起心情不错,可她们明明听说皇上离开长后便脾气暴躁、见人无好脸色。
莫非……是因为接见她们,这才缓下脸色?皇上待她们,终究不同……
这样想着,贵妃拉拉衣服,显现出最近纤细不少的腰身,贤妃将头发往耳后顺去,想着快看呐,臣妾干黄的头发黑上许多。
“不知皇后前来,有何要事?”宁承远问。
手指正停在脸颊,引导皇上注意自己白皙肌肤的皇后闻言坐直身子,客客气气地道:“听说皇上心情不好,可是忧心国事?”
目光逐一扫去,他的眼神越发温柔,心却渐渐变得冷硬,还以为他的后宫是大宁有史以来最宁静祥和的。
还以为人人平等、没有竞争便没有心思去做小动作,没想到……还是盯到他头上?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再祥乐平和的后宫,内里依旧是波涛汹涌,难怪小章鱼会战战兢兢,连孩子都不敢有。
他垂下眼睫,不语。
见状,几人都慌了,皇上从来没有过这番模样,他向来自信满满,莫非……
“皇上,若有臣妾可以助力的,尽管同臣妾说道。”皇后立刻道。她们四人的娘家都不是普通门第,有能有才,能为皇上排忧解难的多了去。
他失望地看了看众人后,眼带怅然地低下头,“算了……”
“求皇上,臣妾愿为皇上分忧。”几个人像早就说好似的,竟一字排开跪在他跟前。
宁承远叹息,上前虚扶众人一把,道:“你们何苦如此?”
“既为皇家妇,就该解皇家忧,皇上的事,就是臣妾的事。”贵妃道。
宁承远一叹再叹,叹到他觉得足够表达自己心情恶劣到极点之后,道:“疗毒效果不如想像。”
“什么意思?”贤妃忍不住拉尖了嗓子问。
“截至目前为止,朕身上的毒并未减少,唯一称得上好消息的是,朕夜不成寐的习惯渐有起色。”
她们的寝宫里都备下两张床,虽未同榻而眠,却也明白皇上失眠的痛苦。
怎会这样?说好的疗毒呢?贵妃心想。
所以皇上还是无法与其他女人共寝……贤妃心道。
我的青春依旧要在这个后宫慢慢抹灭?淑妃哀伤。
心里那点希望之火……呼一声被一口气吹灭,她们看不见未来了。
既然如此,她们尽心尽力将自己变美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像过去那样混吃等死、杂念全都去除,淑妃心中一恸,以帕子掩面而泣。
贵妃不信邪,快步走到宁承远身边,伸出手臂从身后往前一把抱住他,当脂粉味冲进鼻息间,宁承远脸色难看得紧,他接连吞下口水、企图抑制呕吐。
贤妃一眼看穿贵妃的意图,也跟着冲上来,蹲在宁承远身边,抬起可怜巴巴的眼睛、对上他的脸……
不行了、忍不住了,太恶心了、实在是太太恶心……
下一刻,宁承远张嘴欲呕,韦公公见状一把抢过痰盂、匆忙上前,但来不及了,秽物尽吐,而蹲在脚边的贤妃正面迎接,然后红色的萝卜丝儿、黑色的木耳丝、绿色的菜叶……中午没消化的食物,挂在她养得乌黑亮丽的头发上……
贤妃脸色苍白,嘴角轻抖,满心痛苦,其他三人也是花颜惨淡。
皇上狂吐的景象她们都亲眼见过,这就是往皇帝身上一靠的下场,初初成亲时,她们也试过成为名符其实的枕边人,但每回下场都很不堪。
她们也怀疑过,是不是自己长得太丑陋、是不是自己举止太吓人?她们不断自我反省着、改变着,直到放弃……这是段令人心酸的历程。
好不容易瑜嫔进宫,皇上分享了秘密,方知皇上无法与他们亲近,是因为中毒。
有个药人可以解毒,于她们而言是天大地大的好消息,再加上瑜嫔那手医术,突然间她们又觉得人生有望了,没想竟是世事无常……
贤妃在宫人陪伴下去更衣,宁承远也去清理,在宁承远回来殿内后,皇后带着赴死的决心跪地道:“让臣妾当那个药人吧,为大宁江山,臣妾愿意牺牲。”
想当初喜帕从头上拿下,看见皇上的第一眼,她便深深喜欢,她想和这个男人携手一世、共享江山,她心里有过无数美好画面,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
但她不甘心空有一个身分却未曾圆满一次,若能达成心愿,哪怕之后会死,她也愿意。
“皇后可知,不是每人都像瑜嫔那般幸运,能不受引毒之害。”
“臣妾知道,臣妾愿意赌。”
看着她坚决神情,宁承远头痛无比,难怪都说圆一个谎必须用更多的谎来圆。
他柔声说:“朕不舍,当年朕只是个八字不吉的皇子,是皇后一路陪朕走来。”
这话说得多么动人,皇后被感动得冲动了,想扑进宁承远怀里,虽然这回韦公公提早发现,抢先一步挡在前面,但皇后抱着必死决心、打定主意为宁承远牺牲,心情有多澎湃汹涌,动作就有多激烈,因此她直接把韦公公撞进皇帝怀里。
这下安全吗?并没有,宁承远还是闻到她的脂粉味,尤其她今天为了展现容颜,还刻意扑上好几层粉……宁承远又吐了,再次吐得天昏地暗,只不过多数食物落到贤妃头上,皇后能够承接的只剩下胃酸和胆汁。
又一次手忙脚乱的清理过程,为保平安,韦公公把皇帝的位置摆在众娘娘十步之外。
“当初高人挑选二十名体质合适的女人,以药喂养,五年后存活下来的只有瑜嫔,往后别再提及此事,朕绝不允许皇后冒险。”宁承远说得有点咬牙切齿,连续吐了两回的人有资格发火。
二十名药人只存活一个……这下,皇后冷静了。
她没有在等他——这句话从章瑜婷有事没事坐到大门边时,就对自己说。
她没有在等他,但每顿饭,都有他最爱的玉簪鸡。
她没有在等他,但画图写字时,她都坐在角落、把正位留下来。
她很烦,但她真的没有在等他。
然而当第十五天宫门打开,他的身影出现在那两扇门外时,她的眼睛红了,水在眼眶充盈,鼻子酸了,酸得她必须频频仰头,她不迎上前,反倒一步步往后退。
“皇上驾到。”韦公公喊,她退。
“皇上驾到。”韦公公瞪着眼大喊,用目光警告,但她还是退。
“皇上驾到。”韦公公连声音里都带上威胁,但她依旧一退再退。
宁承远不爽了,那是他的小章鱼,他有允许谁欺负吗?他锐利眸光扫去,韦公公脖子一缩,他对威胁的敏锐度是章瑜婷的三百倍,他连忙转身,将太监、侍卫……全都赶走。
宁承远朝她走去,她蹶起嘴、转过身,拔腿就跑,可惜她跑得再快,也没皇上快,人家是凤子龙孙,天生优越、处处比人强,于是三两下她就被拉回来。
两人面对面、眼瞪眼,章鱼嘴蹶得更高,下一刻眼泪不小心滑出来,太丢脸……她连忙低头,顺势把眼泪涂在他胸口。
宁承远失笑,揽住她的腰,“还委屈上了?”
“不能委屈吗?”她哽咽道。
“好好好,可以委屈,全是我的错,我这几天……”他停顿片刻,决定不说谎,“我恼了。我的女人居然不屑为我开枝散叶,你就没想想,多伤人自尊?”
“我不是不想,我是……”
他掩上她嘴,笑得眉飞色舞,“害怕吗?朕明白,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给朕生一堆小章鱼吧,并且张大眼睛、耐心看着,看我给你交代。”
交代?什么意思?还来不及问,他朝韦公公招手,韦公公上前、把托盘呈给她。“请瑜嫔娘娘更衣。”
“好端端的干么更衣?”
“时间不早,动作快点,上车再告诉你。”他要带她出宫?眉一弯,她接过金盘飞快往屋里走。
宁承远看着她摇头,脸上却全是笑。
这女人没有告退、没有行礼,东西拿了就跑,唉……宫规在她身上荡然无存,也好,这样的她恰恰是最适合和自己联手打破宫规之人。
他们坐进一辆外表不起眼,里面却奢华的青色马车,护卫们都换上家丁小厮的蓝色粗布裳,在明处跟着的有十来个,在暗处的……数不清,皇帝微服出访可非小事,要折腾的人多着呢,至少喜怒哀乐几个,就为今日的出行操碎心。
马车一路往外,直出了京城东门,苏喜依皇上的命令,轻叩两下车厢。
宁承远看着憋一肚子话想问的章瑜婷,笑道:“打开车帘子、往外看去。”
章瑜婷依言打开,发现外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路,被送到庄子后,隔三差五的,她就会循着这条路进京、返家,起初身无分文她还是用走的。
后来师父心疼,即便娘想方设法婉拒,师父还是硬给她买了牛车,牛车很慢,却能看遍一路风光。
放下帘子,章瑜婷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儿了,她不是爱哭章鱼,但今天被他惹得一哭再哭。
见她眼眶泛红,宁承远想笑却又心疼,朝她伸出双臂,她想也不想便往他身上扑去。
她抱紧他的脖子,鼻子酸得好厉害,“谢谢你。”还以为一入宫门深似海,此生再也见不着家人,不料……
“傻章鱼,金豆子矜贵,别浪费了。”抹去她的眼泪,额头抵着她的,他享受两人之间的亲昵。
突然间,她冲动了,想要勇往直前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感情的事情不就是彼此互相付出,没有一味索取的?她干么东想西想、算计到底,非要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那个人是他啊!对她很好很好的他,初见时便派人保护了她,入了宫还允许她活得自由自在的他啊,她为什么不能为他冒一次险?
就算后宫险恶、人心难测,就算世事多变、人心易迁,不过是生一个孩子,不过是为他把心给定下,为什么不?
是,她被父亲吓坏了,她用大把力气才将母亲从泥淖中挖出来,但他又不是父亲,他是宁承远、是始终守护自己的男人。
决定了,她决定不管不顾一回,就算日后会因为今日的冲动而后悔,她也下定决心。
抱住他,章瑜婷的手臂、身子都带着坚定,让心也跟着坚定……
宁承远不知道她的心情转折,只是被她牢牢抱紧……感觉无比美妙。
这时锣鼓笙萧、乐声传来,章瑜婷讶异。
他笑问:“想不想看看何谓十里红妆?”
“什么?”
“忘记了?今天是你母亲出嫁的日子。”
“是今天!”过去半个月她心里难受,日日过得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原来今日是娘亲的好日子,他特地选在这天带她出宫?
望着他,章瑜婷眼睛泛红,她真不想哭呀,但他好会挑动人心……
“对。”他抚上她的脸庞,喜欢她水汪汪的眼眸,更喜欢她快乐得说不出话的模样。
他从不知道,一个女人的情绪会轻易影响自己,但现在他被影响了,他因为她的快乐而快乐着。
拉开车帘,马车已经进入村子。
方氏借了里正的家出嫁,将村子绕过一圈之后,回到大宅子里,嫁妆有一百二十八抬,每抬都满满当当,有方氏存下的身家,有温梓恒攒了一辈子的聘礼,还有宫里的赏赐。
皇上给、后妃也都给,为感激章瑜婷的倾力帮助,娘娘们可下重本了,玉如意、珍珠衫、金银头面……全是宫廷御造,足足有十五抬呢,普通百姓哪里看过,因此随着嫁妆不断往前送,议论声越来越大。
看着眼前盛况,章瑜婷靠在宁承远身上,柔声问:“这次娘会幸福对吧?”
“岳母当然会。”
温梓恒是怎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他不易动心,一动心就是一辈子。
她这样问,不过是关心则乱,患得患失。
“我相信。”
“你看。”宁承远手指某处,章瑜婷目光追逐,在人群中看见章政华。
章政华挤在百姓当中,脸上带着深刻的落寞,他后悔、埋怨,却再也无法改变。
他以为道理站在自己这边,方若君生不出儿子就是失职,身为章家夫人,她自该努力弥补过错、证明价值。她理所当然该为章家主持中馈,理所当然让丈夫过得舒适安稳,她的付出换得自己的尊敬,一家和乐融融,多么美好。
但事情没有照着他想要的方向进行,柳氏怀孕、儿子降临,他无视方若君的委屈,他把柳氏早产算在她头上,瑜儿遭受雷击……夫妻渐行渐远。
他不认为自己做错,身为家主本该为整个家族着想,行事不能偏颇,他做出的每个决定都是正确的,柳氏产子,他必须给她一个交代;瑜儿遭报应,就不该留在府里拖累章家名誉。可是没有做错的他,为什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想到柳氏身上的秘密,以及这阵子遭受的所有打击,章政华更是咬牙切齿。
日前,再次看到柳氏的兄长柳瑞津,章政华惊讶极了,他瘦成一把骨头,整个人像被火烤干似的又黑又皱,四十来岁的他,看上去像七十岁老翁。
柳瑞津又病又伤,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他闹到章政华跟前,说道:“柳嬷嬷为了护住秘密,竟想杀我灭口。”
他决定拼个鱼死网破,把柳姨娘的身世秘密给翻出来。
这件事带给章政华很大的冲击,他浑浑噩噩回到家里,一巴掌把柳嬷嬷给搧晕,他是堂堂七品官啊……怎么可以娶个奸生子为妻?
他想把柳姨娘、柳嬷嬷赶出家门,但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让他无暇顾及她们。
卖粮的周管事黑心,将发霉的陈米掺在新米中卖,百姓吃了米上吐下泻,一状告进官府里,他的七品官帽子被摘掉,连用来撑门面的府邸也必须卖掉,用以偿还中毒百姓。章家败落,田地铺面全数卖光,一文不名了。
美儿、欢儿年纪大了,娘家无权无钱,连像样的嫁妆也出不起,只能草草嫁给商户;不足月的益儿,三天两头得延医看病,他却连昂贵的药材也买不起;知道方氏再嫁,母亲气得一病不起……他一无所有了,只能搬到乡下当个教书匠。
决定住在梅花村时,柳氏大发脾气,她不想和方氏住得这么近,但一个奸生女,容她活着已经宽厚,谁会在意她的想法。
住在梅花村是他的私心,他想,就算只能够远远看着若君……也好。
他称心了,几次看见若君,每见一次,便觉得她更美更动人,这个女人曾经是他的妻子啊,若君的存在,代表他曾经拥有辉煌时代。
那回,他鼓起勇气将她拦下。
他试着说起过往,他想唤回她的心,即使明白赐婚圣旨摆在那里,无从改变,但他还是想要一试,想试试她心中还有没有自己?就算只是一个微笑、只能以兄妹相称……都好。
他说:“若君,你越来越美丽。”
她含笑回答,“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人珍惜。”
一句话让他哑口无言,所以那个又病又弱,憔悴的黄脸婆,是因为……他不懂得珍惜?
章政华看着骑在马背上的温梓恒,这回轮到他意气风发了,要四十岁的男人英姿勃发,掩不住的幸福在他脸庞流淌,章政华好嫉妒。
“想帮章政华吗?我可以让他官复原职。”宁承远问。
瑜婷闷声道:“不必,他平庸、不敢承担,这种人当官对百姓无益。”
“至少他不会贪。”
“不是不贪,是没胆子贪,再说了那时有我娘在,他兜里有钱,干么贪?现在让他官复原职,可就说不定了。”
“你恨他?”
“不恨,只是将他视为陌路人。”
“他终究是你父亲,娘家好,你也能得倚仗。”
“十岁,我需要他的时候,他选择落井下石,如今我有你,哪还需要倚仗他。”
是啊,她有他,哪还需要倚仗,这话他爱听。
他笑道:“不怕被批评忘恩负义。”
“我宁可忘恩负义,也不能指点朝廷,后宫干政,多重大的罪名。规矩啊,无规矩不成方圆,咱们都得认真守着。”她挤挤鼻子,说着言不由衷的屁话。
宁承远呵呵大笑,视规矩若无物的她,竟扯出规矩做大旗,原来规矩这东西,在某些时候挺好用。
揽住她的腰、亲亲她的额头,他心情飞扬,原来喜欢这种东西没有最多,只有更多更多……
*
梅夫人一看见章瑜婷,立刻笑着把客人全请出喜房。
关上房门,她低声在方氏耳边道:“若君,看看是谁来了?”
方氏纳闷地掀起喜帕,看见眼前的女儿,惊得手滑,喜帕掉落地面。
“娘……”章瑜婷上前紧抱住母亲,话哽在喉头。
“你怎么来了,偷跑的?你、你胆子……”她急得连话都说不顺了。
“没有、没有,是皇上带我来的。”
“皇上也来了?”她讶然地望着作平民打扮的女儿,忙问:“皇上也像你这副样儿。”
“是啊。”
“你啊,皇上竟也由得你胡闹,万一出事……”
章瑜婷抱着娘亲撒娇,“别担心,有很多人明里暗里保护着,娘,您快看看我吧,不多看两眼,我又要回去了。”
听到这句,方氏心软了,再回宫里,不知多久才能再见,捧起女儿的脸,想问的话装满肚子,但到嘴边只剩下一句——
“你过得好吗?”
她笑容灿烂,“有皇上宠着,怎么会不好?”
“娘的小章鱼长大,越来越漂亮了。”方氏终于把心放下。
章瑜婷轻笑,能不漂亮吗?整整三瓶玉瓶浆呢,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太冲动了,一口气就喝光光……
“娘,在我没看见的时候,师父待您好吗?”
方氏瞪女儿一眼,“你师父需要作戏给你看?过去怎样,现在还怎样。”
“始终如一吗?太好啦。”女人求的也就是如此了,情不转、心不移,白头到老、不离不弃。“娘,在送嫁的队伍旁,我看见章政华了。”
想起前夫,方氏竟是无喜无怒,什么情绪都没了,许是已经报仇雪恨,卡在心上的已然放下,对他再没感觉。
“他很落魄对吧?心疼不?”
“不。”她圈住娘亲的腰。“我只心疼心疼我的人。”
“是,以心换心,你只需要对愿意为你付出的人付出。”
这世间总有人认为旁人的付出是理所当然,享用之际非但不感激,甚至想要索取更多,那样的人,不值得真心相待。
轻掐女儿女敕得出水的脸颊,方氏问:“皇上呢?他愿意为你付出吗?”
“他是愿意的。”章瑜婷笑开怀。
“他做了什么?”看着她彷佛泡在蜜里的甜笑,方氏明白她这是爱上了……
“他明知道我暗渡陈仓,老是派人从狗洞进进出出……”说起宁承远,她滔滔不绝了,有很多的话想要同母亲讲。
她们说了好一会儿,梅夫人在外头敲门。
“我们可以进去吗?”
喜娘和温梓恒到了,新房里有些仪式得进行,望着母亲娇红的脸庞,她很放心,捡起喜帕,重新为母亲覆上。
她握住娘的手道:“娘一定要幸福。”
喜帕下,方氏点点头,流下的泪,是甜的。
章瑜婷站在一旁,看着礼仪一项项进行,喝过合卺酒后,温梓恒道:“小章鱼,去同你师兄们说,为师年纪大了体力不行,客人就由他们招待。”
在他眼里没有瑜嫔,只有小章鱼、只有他的“女儿”。
梅夫人和章瑜婷闻言大笑,想陪新娘子就说,哪来那么多话。
梅夫人调侃,“表哥体力不行,那我表嫂得多吃亏,要不,这亲别结了。”
说完,作势去拉方氏,气得温梓恒瞪人。
梅夫人呵呵笑道:“还说我是你的亲妹妹,要疼上一辈子的,哪儿啊,有了新人忘旧人,这让我怎么和表嫂处得来?”
被她这般调笑,方氏脸红得快滴出血,章瑜婷连忙拉开梅夫人,打圆场道:“爹、娘,没事,小章鱼来拯救您们,我把坏表姑赶出去。”
说笑间,她与梅夫人一起离开喜房。
温梓恒拉起方氏的手,问:“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什么?”
“小章鱼我喊我爹。”
“她早该这么喊你,你为她做的,远远超过她的亲爹。”
这话窝心,温梓恒环上妻子的肩,将她收入怀里。
喜房外,梅氏仰头望天,满足道:“心中大石终于放下,我真担心表哥会一世孤独。”
章瑜婷与她对望,勾起她的手,“天下有情人终会成眷属,只是时机早晚不同,表姑,你说是不?”
梅夫人笑开,拍拍她的手背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