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工旅游日到了!
很难得、很难得、很难得放假的陈惠洁梳着两根可爱的小务子,身穿白衬衫,蓝色短裙,看起来清新可人,刚上车就有一堆男人抢着跟她坐,最后拔得头筹的是郑凯津。
他们坐在司机后面第一排座位,陈惠洁选择靠窗处,郑凯津靠走道。
郑凯津并不是医院的工作人员,他是硕勤药厂的行销部经理,相当年轻,听说是从业务做起的,二十八岁就当到行销部经理。
不过人红是非多,背后讲八卦的人不少,大部分都说他升迁快不完全是因为业绩优,有人说他的后台够硬,有人说他特会巴结权贵,这里的权贵包括老板的老婆、女儿和儿子。至于巴结的方式林林总总,有的普通、有的香艳刺激。
提起硕勤,郁薇联想到不久前出现在新闻里的杨士敬,如果八卦有几分真实性,不知道郑凯津对于杨士敬的死有什么看法?
不过这种问题,问了大概也是没有答案的。
救了车祸伤患那天,乔暂在电梯里问她,“在鬼屋二楼,你看到什么?”
她回想,用力拍掌。“厚,我都忘记了,要去眼科挂号。”
“挂眼科?”
“嗯,录影时,我在楼梯间看到一团白雾,在二楼也看到,哦、连车祸现场我也看见……完蛋,肯定是3C产品用太多,眼睛出现问题。”
最可怕的是,在柜子开开关关时,她竟看见那团白雾变成人形,穿过主持人和惠洁身体……完蛋,她不只要挂眼科,还要挂精神科。
之后,乔暂没应声,经过十到十五分钟左右的沉默,最后他丢下一句,“找个时间,我带你回家。”
没头没脑的问句,没头没脑的回答,她最近遇见不少没头没脑的事,幸好她天性不喜欢追根究底,否则会闷死。
“……希望这三天的旅程,能够带给大家难忘回忆……”
郑凯津卖力表演,他不是领队,但他代表药厂来参加,希望拉近关系,让药厂的业绩再上升。
郁薇回神,郑凯津还滔滔不绝讲个没完,他的口才不差,很会讲笑话,让整车的气氛变得轻松热闹。
浅浅一笑,这种舌粲莲花型男人不是她的菜,她喜欢沉默冷酷乔暂型,不晓得那位沉默冷酷的男人怎么会跑去当精神科医师,他比较适合当怪医黑杰克的说。
眼看参加者们因为自己哈哈大笑,郑凯津很满意自己的表现。
视线逐一扫过,最后落在白郁薇身上,她的五官没陈惠洁漂亮,但有个人独特韵味,她像冬天里的杏仁茶,微温微暖、散发淡淡的甜香,让人不由自主想靠近,尤其她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心脏外科医师,这点很不容易。
但是她好像对他的表演不感兴趣,老是分神。
勾勾性感的薄唇,郑凯津决定加把劲,要是这趟旅程能拿下陈惠洁或白郁薇,收获就大了!
“……家属帮老先生到医院跟医师请教:医师,我阿公来看病,你跟他说病因是『短裤穿太高』,请问这是什么病。医师心里圈圈叉叉XYZ过后,叹气回答:『我说的是胆固醇太高。』”车里爆出哄堂大笑,他再接再厉,继续往下说:“有关医院的笑话很多,但有关医院的鬼话也很多,听说医院的太平间常有徘徊不去的恶鬼……”
有几个人变了脸色,身为医务人员,他们不会拿生死当笑话。
郑凯津擅长察言观色,这时候他当然知道应该闭嘴,可他竟然控制不住嘴巴,一句接着一句,话像流水似的从嘴巴不断往外倒。
“因为医疗疏失而死亡的病患,不知道要找谁讨公道,只能在生前的病房里,来回徘徊……”
大脑告诉他安静,但嘴巴不受支配,他眼睛瞪得很大,想捣住嘴巴,却发现自己的手抬不起来。
转头,他想跟陈惠洁求救,却因为自己看到的景象双眼暴突,定眼死命盯住她身边的窗户!
有一颗头贴在窗外,一双茫然无神的眼睛望着他,那个东西的嘴角吐出泡泡,越吐越多、越吐越多……慢慢地沿着透明的玻璃窗往下滑。下一瞬眼角流下血泪,鼻孔、耳朵也缓缓流下鲜血,白色的泡泡染上血,变成红色泡泡……
寒意从郑凯津脚底往上攀爬,他的小腿、大腿、腰际、胸口一寸寸变冷,像被一条大蟒蛇缠住,冰凉感觉蔓延全身,冷冷的空气从他耳后吹来,他闻到腐败的酸臭味,一阵恶心……
倏地,头履破窗而入,冲到他的脸前,额头贴着额头、鼻子贴着鼻子,他惊骇的放声尖叫,但只有短短几秒钟,他就安静下来,垂下头,一串含糊难辩的字句从嘴里吐出……
“你还好吗?”陈惠洁问。
他没有回答,却全身颤抖、狂冒冷汗,抽搐着瘫坐在地上,有医师发觉不对,连忙上前帮忙。
郁薇也站起身,怀疑是不是癫痫发作,但她刚靠近郑凯津时,他不发抖了,而是反身抱住陈惠洁,哭着在她耳边说话,声音很小,旁边的人只看见嘴巴开合,却没听见他说什么。
陈惠洁受到惊吓,急急忙忙推开郑凯津离开座位,看见郁薇,她想也不想的朝郁薇伸手,郁薇连忙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
这时候,郑凯津不抖、不抽搐、不抱人也不说话了,他笔直地坐着,眼睛直视前方,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郑先生……”刚刚上前查看状况的张医师碰碰他的肩膀。
“我没事。”郑凯津对他点点头,说:“只是想撩妹。”
用这招撩妹?妹都被他吓死了。
回到座位,张医师翻白眼,对旁边的齐医师说:“现在年轻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齐医师接话,“这算什么,我看过更瞎的。”
张医师想起来了,“那个想吸引Miss陈注意,假装心脏病发作的病患?”
齐医师失笑,“谁让Miss陈魅力无穷?”
陈惠洁被吓得心脏狂跳,呼吸急促,手心渗出冷汗,脸上布满惊恐。
“你怎么了?”郁薇问。
郁薇声音很小,她却像被针刺到似的弹跳起来,“我没事,我怎么会有事?又不关我的事,我又没有做错事。”
陈惠洁说话时,郑凯津缓缓转过头,对着她意味不明一笑。
他的笑让陈惠洁心头一震,抖得更厉害了,她猛地坐下,抱住郁薇,声音哽咽地问:“世界上真的有报应吗?”
莫名其妙的问话,郁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安慰她,“没事,别害怕。”
游览车中间停靠两站,到垦丁的时候已经天黑,他们投宿在一家大饭店里,饭店前面有一大片海滩。
进到分配的饭店房间,郁薇很满意地惊呼一声,“不错欵,还有公主床。”
床边有四根雕刻精美的高柱子围绕,粉红色的纱帘半掩着床,打开落地窗,阵阵海风吹进来,长长的纱帘飘扬,一整个浪漫到不行。
陈惠洁没应声,她打开行李,找出睡衣和盥洗用具。
“你不出去了吗?晩上有Party。”行程规划说烤肉趴将会在海滩上进行。
“我累了,我想洗澡睡觉,白医师你去吧。”
“哦,好吧,那我出去逛逛,回来的时候帮你带晩餐。”
“不用啦,我没胃口。”陈惠洁挥挥手,走进浴室。
她是不想看见郑凯津吧?唉,疯狂粉丝确实很让人困扰。
郁薇离开房间,往楼下走。
她走出饭店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同事下来,沙滩上燃起篝火,节奏强烈的音乐声带动了气氛,大家端着食物,围在火边说话。
“白医师,这里。”周医师向她招手。
他是小儿科医师,脸方方的、肚子微凸,才三十二岁,却已经有欧吉桑的外表,他的身高和郁薇差不多,但宽度大多了。
“好,马上!”郁薇拿盘子夹一些烤肉、青菜和海鲜,走到周医师身边,他身边有几名护理人员。
“乔医师怎么没来?”他知道郁薇和乔暂很熟,身为追求者,当然要多方打听和心仪对象有关的讯息,尤其要了解潜在情敌。
“他今天有门诊。”
“调一下不就好了。”
“什么奇怪病患?”周医师问。
“好像是有人突然丧失两天的记忆,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但监视录影机有录到她和平常一样进出家门。”
“喝酒了?”有个护士插口问。
“没,听说影片里行为举止都很正常。”
“被脏东西附身?”那护士直觉回答。
她一说,围在旁边的医师全笑开,医学是一门讲究证据的科学,如果碰到奇怪病例全当成卡到阴,那这个世界只需要巫术,不需要医术。
郁薇也跟着笑,却认为有几分可能,在经过赵锡彬事件之后,她的铁齿程度已经降低。
“惠洁呢?”张医师问,但凡雄性动物对陈惠洁都会感兴趣,尤其像张医师这种工作稳定,准备建立家庭的男性。
“她觉得累,想先休息。”
大家都是医院同事,聊来聊去,谈的都是医院里面的事,郁薇觉得无聊,吃过晩餐之后,一个人朝海边走去。
她月兑掉鞋子,赤脚踩着细细的海沙。
七月分的南台湾天气炎热,但凉凉的海水淹过脚背,一波一波的很舒服,她缓慢地走着,拉开绑马尾的发圈,仰头享受海风吹拂的快感,风把她的头发吹起,在空气中翻飞。
很舒服,舒服到她想唱歌,唱……最近红透半边天,老妈为此每天都要守在电视机边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主题曲。
……生劫易渡,情劫难了,折旧的心还有几分前生的恨……
她五音不全,幽幽歌声听起来真的超恨,幸好Party的音乐声够大,足以覆盖她凄厉的歌声,否则闹鬼的传闻,会很快在饭店传开。
她尽情地唱着,然后眼角余光突然瞄到个影子……那是谁啊?
郁薇看着朝大海走去的背影,海水已经漫到他的腰际,他还继续走,那样子看起来不像要游泳,所以是……自杀?
不会吧!她的运气这么好,走到哪里都有人要她救?
她回头朝同事们大喊,“有人自杀!”
但音乐能够覆盖她的歌声,自然也覆盖了她的求救声,尤其虽然是同一片沙滩,但海边离Party区还有段距离,因此即使她又叫又跳,根本没人注意到。
她看看Party区,再看看海里的人,水已经淹到胸口!他还往前,依这种速度,没几分钟就要灭顶……
算了!等回去叫人,海里的人就没救了,她快步朝那个人跑过去。
她拼尽力气,跑得气喘吁吁,直到靠得够近,发现那人身边有一团浮在海面上的人形雾气,她没多想,朝他猛挥手,“有事好好说、别想不开,你快回来!”
被她一喊,男人和人形雾气同时回头,光线很暗,她并未真正看清楚什么,却直觉自己被两道阴戾目光狠狠瞪住,瞬间,她冷得全身打起寒颤。
这是因为……海水太冷?陡然下降的温度,让她出现这个直觉反应。
郁薇跑得更近了,她可以确定对方是个男人,他茫然的望着郁薇,嘴微微张开,歪着头,身子微偏,整个人的重心很奇怪。
她顾不得细想原因,继续跑着,继续挥手,继续大喊,“不要想不开,有事可以好好商量,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眼看就要碰到对方了,可他却在这时候猛然转身,加快速度往大海走去。
转眼,海水没过他的脖子,郁薇奋力往前扑,用力划水,就在他的鼻子没入海水那刻,她碰到他的身体。
用力一扯,对方身体不自然地抖动着,几乎把她甩开,但郁薇不放手,再靠近、用力圈住他的腰际,她卖力地划动双脚,试着把他往岸上推。
在郁薇抱住他那刻,他像被电流钻过似的感觉一阵刺痛,一阵抽搐之后清醒了。
他看着郁薇问:“我在干么?”
郁薇听见这句话,心里猛烈吐槽,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么,她会知道?但现在不是开批判大会的时候,她问:“你会不会游泳?”
“会。”
“快游上去吧。”
“哦,好。”
他糊里糊涂点头,划动双臂往海滩游去,郁薇游在他后面,只是……每次抬头,她都看见一团雾气在他背上,不时把他的头往海水里压。
但男人的泳技很好,呛咳几声后,又继续往岸边游。
郁薇眨眨眼睛,是眼疾更严重了?摇头,她游到男人身边,抓住他的手,同时间咻的一下,白雾消失不见。
直到两人气喘吁吁地躺在海滩上时,郁薇才看清楚,他是用疯狂法撩妹把陈惠洁吓惨的郑凯津。
郁薇盘腿坐起,斜眼瞪他。“干么自杀?”
觉得丢脸?虽然在众目睽睽下演出烂戏确实应该汗颜,但也不至于去死啊。
“我、我……”郑凯津转头张望,一脸茫然无措,他不是在游览车上吗?怎么会在这里?
“算了,我对你的回答不感兴趣,去换衣服吧,虽然是夏天,也会感冒。”
郁薇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沙子往回走。
郑凯津怔怔的看着不断翻滚的海浪,突地回过神,打了个冷颤,快步起身,跟在郁薇身后回到饭店。
浴白里热水满了,陈惠洁找出一颗泡泡球放进去,是厂商送的,她很抠门,在家里怕浪费水舍不得用,旅游特地带出来。
泡进热水里,温热的水包裹身体,紧绷的神经松弛,她缓缓吐气。
她被吓到了,因为郑凯津在她耳边说:“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要害我?”
回忆那个声音,她又开始发抖,捣起耳朵,她心虚的低低啜泣着。
不知道啊,她一点都不知道,她没想要害人,她不是坏蛋,她……
陈惠洁捣着耳朵,没听见浴室里传来的细碎响声,那是挤压沐浴乳的声音。
挂在墙壁上的沐浴乳被一双无形的手挤压着,沐浴乳一串串滴落在地板上,沐浴乳有黏稠度,可却像水那样蜿蜒,彷佛有意识地在地板慢慢地描绘……
豆大的泪水从陈惠洁的脸庞滑入浴白,她有恐惧、也有罪恶感,只是无色的眼泪滴进浴白那刻竟然变成了红色。
猛然抽气,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往下掉的血泪,那、那是她的血?
她下意识伸手,抹掉凝在下巴的泪水,当她的手背落入视线,竟带着血腥气味的刺目鲜红……怎么会这样!
猛然倒抽口气,她拼命压抑想哭的,但她控制不住泪水,眼泪掉得更快了,一串串滚落,转眼浴白的清水染成红色,血色越来越浓,连飘在上面的泡泡也变成血泡。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这样的啊……
陈惠洁慌乱起身,顺手抽起大浴巾把身体包起来,她想尽快离开浴室,然而,在脚跨出浴白那刻,她看见了,磁砖地面上,被沐浴乳写出一个很大的字——恨!
抬起头,她激动大喊,“是谁?谁在恶作剧,你给我站出来,我不怕!”
但空荡荡的浴室里没有半点声音,她四下张望,没有半个人,而浴室的门早就让她给锁上,这是密闭空间,没有人进得来,所以……
再看一眼地上的字,她的心跳失速,缓缓抬眼,当视线对上镜子,她再也忍不住惊惧,喘息声像透过扩音器般放大数倍,耳边全是呼呼呼的声响。
镜子里的女人是她,眼睛、鼻子、耳朵、嘴角都在流血的她,只不过镜子外的她满目惊恐,而镜子里的她却看着镜子外的自己,淡淡的冷笑。
寸荒乱间,陈惠洁急忙往外跑,但赤足踩到地上的沐浴乳,整个人重心不稳,滑倒在地,砰一声,她的额头撞到马桶,剧痛在额头炸开,抬眼,她看见洁白的马桶上一片刺目血渍。
她叫不出声音,连哭都无法,但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尽快离开,可她手脚发软,站不起来,只能像狗那样爬着,一点一点朝门边挪动。
沐浴乳太滑,她跌跌撞撞好几次,全身上下都被痛楚充斥,但求生的本能支持着她,她耗尽力气,终于爬出浴室。
离开浴室,她扶着墙壁试图站起来,纵使头晕脑胀、喘息不已,她仍坚持离开,即使知道自己衣衫不整,全身狼狈,但她隐约感觉到,如果不走,她一定会死在这里,所以拼着一口气,她举步维艰地朝外走去。
然而就在这时,公主床上的长纱帘被撕开,在半空中缠绕成一条布绳,在陈惠洁好不容易碰到门把,眼看就要逃出去那刻,布绳咻的飞过来,绕住她的脖子。
“啊!”陈惠洁放声尖叫。
她下意识回头,然后……看见了,她看见他了……看见他狰狞的目光,看见他嘴边的冷笑,看见他满怀恨意的表情……
他没有动作,但圈住陈惠洁脖子的布绳像是有生命般,在她脖子上缠绕两圈,紧接着一点一点收拢。
陈惠洁吸不到空气,她的肺好像快要炸掉,窒息的疼痛好难受,她漂亮的眼睛睁得很大,眼底净是乞求。
然而她越是可怜,他的笑容就越深。
最后,他也哭了,和陈惠洁一样,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缓缓流出鲜血,他飘近她,血滴在她的脸上,她无法呼吸,却能闻到尸臭味,她瞠大的双瞳中,映着他容貌的转变。
他脸上的肉一点一点慢慢腐烂,白色的蛆爬满他的脸,咚、咚……掉下来的不是血块,而是恶心的蛆虫,蛆掉进陈惠洁张开的嘴巴、鼻孔,想尽办法往里头钻,蛆在她脸上、眼球上爬行,一点一点啃噬。
陈惠洁的身体不断抽搐,她被迫和恐惧面对面,在窒息间,渐渐的惊恐消失,紫色的脸庞剩下一片死寂。
被郁薇打开的落地窗缓缓关起,锁上,窗帘以更慢的速度拉上,啪的一声电灯关掉,整间房间落入一片黑暗中。
而匍伏在地的陈惠洁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拉着、扯着,那条长长的布绳把她施到床边,经过之处,血迹一路蔓延。
绳子飞起,挂到公主床上的横木,慢慢将陈惠洁拉高,直到她的脚离开地面,布绳在横木上头打了死结……
一整天莫名地心神不宁,考虑再三之后,乔暂还是打电话回家。
阿嬷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打这通电话,听到他的声音,连问都没问,就了然地说:“既然担心,就跟着去啊,干么待在台北。”
乔暂停顿五秒钟,问:“阿嬷,你知道些什么吗?”
“隐约知道一点,但这件事郁薇逃不掉,那是她的缘分。”
“什么事?”
“到时你会知道。”
因为“到时会知道”所以不说?这态度摆明不负责任。
乔暂皱眉问:“我已经把金刚菩提手链拿回来,为什么她还会看见鬼?”虽然郁薇看到的只是雾气,但雾气出现的位置和时间……他很清楚那是什么。
“金刚菩提是我注入法力完成的法器,确实可以避免恶鬼缠身,却无法避开郁薇的缘分。”
“阿嬷意思是,郁薇也是带天命的人?”
“她不是,她没有那个慧根。通常带天命的人有两种,一种像你我这样,一出生就能看见鬼神,透过修道,便可以窥破更多天机,助人消灾解祸与业障。另一种是找到厉害的老师,透过勤奋修练,由老师助其一臂之力、打开天眼,也可以学会并且理解人类眼睛看不到的世界。”
“为什么以前郁薇看不见,最近却突然能够看见?”
“我说过,缘分。不管是与人、与鬼神,缘分到了,就抵挡不住,你应该听过有很多人在突然之间大彻大悟,想要遁入空门的,那正是他们的缘分到了。”
“郁薇和那些鬼魂之间有什么缘分?”
“人死后进入地府、再入轮回,这是不变的规则与定理,但总有鬼魂停留在人间不愿离去,他们或者有怨,或者有遗憾,或者想要报恩……这些暂且逗留人间的鬼魂,往往会找到或者遇见与他们有缘之人,他们会想透过此人寻求帮助,郁薇与那些鬼魂有缘,所以被找上。”
乔暂神色凝重,“但是郁薇能够帮他们什么?郁薇只是一个普通人……”
“所以这世上才会有我们这样的人,我的工作正是帮那些未返亡灵及早完成心愿、自动返回阴间,或是帮助被他们缠上,却无法解决问题的人们,处理困境。
“只是我并不是每个都能帮的,因为我必须顺应天命,在天命的运行下推一把,而不是逆转因果,改变结局。
“我曾经告诉过你,世上有许多养小表的法师,他们为了某些利益,拘着鬼魂,不让他们进入轮回,那就是试图逆转因果、逆天而行,早晩会遭到报应。阿暂……”喊过他的名字后,阿嬷沉默下来。
乔暂问:“什么事?”
“我知道你埋怨我没把阿立救回来,他是我的亲孙子,如果可以,我怎么舍得看着他死,却不帮一把?但是在阿立出生的时候,我帮他算过一卦,他是出生来讨债的,你伯父、伯母前世欠他债务未还,这辈子必须想尽办法偿还,所以你伯父、伯母宠他,他想要什么,从没拒绝过,你反骨会被你爸妈打得到处跑,阿立反骨,你伯母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也舍不得骂他半句。债还清,阿立便也离开了,这是他们父母儿子的关系,是阿立的命运,我没办法逆天改命将他救回来,明白吗?”
乔暂沉默不语,那是无言的反抗,他不想明白的,说过一百次,他痛恨顺应天命这四个字。
阿嬷叹气,“阿暂,不要那么固执,修行吧,在我还能帮你的时候,我很清楚你不想接宫庙,但这是你无法逃避的责任。”
乔暂犹豫片刻说:“我可以看见鬼神,所以很清楚,阿嬷做的事有其价值。但也因此,我知道有太多神棍用怪力乱神来骗人,害得人有病不肯求医,害人过度迷信与沉沦,以至于到最后无法挽救。信仰跟心理治疗是异曲同工的事,我当医师,我用自己的方式来救人,用自己的方式积功德,不一定非要接宫庙。”
“每件事都有一体两面,从事每个职业的,都有好人和坏人,重点不是职业而是本心,更重要的是,修行不但能帮助别人,更能助你姻缘顺利。难道你打算为了阿立跟我睹气到底,打一辈子光棍?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坚持、固执什么?为一个心结放弃自己的人生、放弃和顺婚姻,你是聪明人,怎么会做这么笨的选择?”
“阿嬷,不谈这个。”
“好,你不想谈这个,那就谈谈郁薇。现在需要你帮助的不是别人,是和你一起长大的郁薇……”
“阿嬷……”
“你不必急着否认自己和郁薇的感情,就算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喜欢,难道你对她就没有其他特殊感情?上次佳吟的事,她可以轻易月兑身,是因为佳吟对郁薇没有恶意,但如果郁薇碰到恶鬼呢?难道,你不肯帮她一把?”
电话这头,乔暂沉默。
阿嬷等老半天,没等到他的回应,暗暗骂道“这个固执家伙”,苦笑摇头,“你考虑考虑,想通了就回来一趟,这次郁薇……可能需要我出手。”说完把电话挂上。
需要阿嬷出手,有这么严重?了不起就是误闯鬼屋,但那天进过鬼屋的人很多,还有个专门抓鬼的庄大师,为什么事情会落到郁薇身上?
乔暂盯着手机看很久,他怎么思索,都想不出这是哪门子缘分,如果鬼非要缠上,主持人和陈惠洁不是更有缘分?
陷入沉思,他不禁思考起阿嬷的话,他想着自己的固执,想着自己的八字,也想郁薇,他一件件细细分析——用心理学。
手机响起,乔暂看一眼来电显示,郁薇?
虽然困惑应该在垦丁玩得开心的她怎么会打来,他还是接起电话,“喂。”
“阿暂……惠洁死掉了……”
她的嗓音带着哽咽,甚至在发抖,这不仅仅是因为感伤,还因为恐惧,她工作的地点是医院,见过的生死够多,如果是一般的意外,没道理会害怕成这个样子,难道……
他沉着声说:“我去找你。”
饭店为郁薇换新房间,但她不肯进房,而是坐在饭店大厅,盯着大门不放。
她很清楚,惠洁不会自杀。
她是个积极的女孩,对于未来有很多计划,买房买车、接女乃女乃和姊姊一起住,对了,她正在追求一个高富帅,成功机率大于失败……这样的女生,怎么样都不会自杀,在公主床上吊更是匪夷所思啊。
饭店的监视器确定没有人进出过她们的房间,而房间落地窗紧锁,没有迹象证明有人进去过,警察认定这是自杀,盘问郁薇老半天。
她能说什么?只能一次一次回答“我确定,惠洁不会自杀”。
可是她的确定敌不过科学证据,警察很快就走了,她想,这件事最后会以自杀结案。
凌晨两点零五分,乔暂的身影出现在饭店外面,他搭高铁再租轿车,一路赶过来的。
看见他,郁薇从沙发上跳起来,冲上前一把抱住他,她受到巨大惊吓,那么热的天气,她却全身冰冷,脸上写满惊惧,印堂发青。
乔暂看她这样子,忍不住叹息。
她在他怀里重复说着,“惠洁上吊了,可她不会自杀的,我敢保证。”她跟每个人说同样的话,但没有人听进去。
“我知道。”乔暂回答。
简短三个字,让郁薇的情绪找到出口,忍不住泪崩。
她放声哭着,断断续续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看见那团雾气当中,有一双眼睛在瞪我。”
乔暂握住她的肩膀,问:“什么雾气?把今天碰到的事全部告诉我。”
郁薇点点头,从头开始讲起,包括郑凯津的怪异、陈惠洁的精神不振、在海里救下郑凯津、回房换衣服却发现陈惠洁上吊……
“……房间太黑,我什么都看不见,却很清楚知道有一双眼睛瞪着我,我打开电灯,那双眼睛不见了,却看见上吊的惠洁和……床上的雾气,那是一个人的形状,我很确定,是个留长头发的女人。
我很害怕,还是鼓足勇气把惠洁放下来,可她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我打电话到服务台求助,服务人员上来之后,因为有人在我就想确定一下,那团白雾不是我的眼睛有问题,我伸手去模……”
“然后?”
“我好像模到一块冰,那个冷是直接从掌心直接透进我的身体里,我觉得快被冻成冰块了。那个感觉很不对劲,阿暂,那是鬼对不对?如果是我的视力发生问题,触觉不会也觉得奇怪,对不对?”
乔暂叹气说:“我知道了,你的行李呢?”
“在房间里,饭店替我换新房间。”
“原来的房间号码是几号?”
“326。”
乔暂带着她走到柜台,“小姐,麻烦给我326的房卡,我们有东西掉在里面。”
柜台小姐看两人一眼,好半晌才把房卡交给乔暂,叮嘱道:“警方已经绑了封锁布条,里面的东西尽量不要动。”
“我知道,还是你要和我们上去?”
柜台小姐想起吊死的尸体,连忙摇头,“不了,你们东西拿好就下来。”
“好。”乔暂朝对方微微一笑。
他是个严肃的男人,很少说话,但他的笑容总会带给别人信赖感,郁薇常说,亏他的笑容是病患最好的镇定剂。
果然,现在又派上用场。
他们坐着电梯上楼,先到新房间拿好行李,才转到326号房。
乔暂插进房卡,打开电灯,陈惠洁的行李箱已经被警察带走,布绳依旧绑在横木上,只是门窗关着,那两条绳子却在空中缓缓飘荡。
乔暂在床上看见她。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鬼屋时,他见过她一次,那次她也是坐在床头,只不过样子不太对劲。
据乔暂所知,人死后所有的情绪会停留在刚死时的那个状态,不甘、遗憾、痛苦、哀伤……属于人类的情绪,会让魂魄的形象看起来比较明显。
但是和人类一样,情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淡去,而魂魄也会因为情绪淡去,形象越来越模糊,直到几乎不见。
到那个时候,就算鬼差不上来拘魂,他们也会担心自己魂飞魄散,而乖乖回到阴间报到,可是眼前的她……
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是灰白色的,浓浓的忧郁笼罩着她的魂魄,她哀愁、悲伤、无措,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所以他没有出手,因为明白对方很快就会回到阴间,进入下一个轮回,此生的恩怨情仇将会在生死簿上记录下来,下辈子有恩还恩、有债偿债。
但这次看到的她,身影反而更清楚,还从灰白色转为青色厉鬼,怎么回事?
郁薇紧抓住乔暂,她的紧张透过掌心传达到他身上,乔暂回握她,低声道:“没事的,我再看看浴室。”
郁薇说她出门的时候,陈惠洁正要进浴室洗澡,而尸体衣衫不整,头发还带着水气,似乎是匆忙离开浴室的,那么她可能在浴室里遇到了什么。
打开浴室的电灯,两人同时看见,地板上的字虽然模糊了一角,却还是清楚,那是个“恨”字。
恨谁?恨陈惠洁?她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思索着的乔暂感觉郁薇抖得更厉害,他带着她退出房间,回身抽出房卡,房间瞬间一片黑暗,拉起行李箱,两人一起走到电梯处。
等电梯的时候,郁薇再也忍不住,用力抱住她的手臂。
“怎么了?”
带着抖音,郁薇仰起头说:“刚刚……我看得更清楚了,那不是一团白雾,那是个长发女人,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我知道她很年轻,她怨怼,她仇恨,她想杀死很多人。她可以感受到那个女鬼的怨气。
乔暂想起阿嬷的话,片刻,他苦笑摇头,每次都是这样的……他的固执因她软化,他的坚持因她妥协,他的心结永远比不上她的纠结好吧,阿嬷的话,不是全然无理。
从口袋拿出金刚菩提手链,再度挂到她手上,他知道,自己必须为她下定决心。
“走吧,我们回一趟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