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子里的她们 第一章 多出来的嘉宾

作者 : 千寻

修长的手指飞快敲打键盘,乔暂正在帮前一个病患开药,但护士小姐已经按下号码铃。

乔暂是个精神科医师,三十五岁,未婚,长相很有型,浓眉大眼,五官立体,微鬈的头发,柔和了他的严肃表情。

他没有好看到电视明星那种程度,但在医院里也算帅哥一枚,最惹人注目的是他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每次医院聚会或活动,他永远是最受瞩目的那个,因此颇受同事们欢迎,爱慕者不少,但不确定是工作太忙,还是对爱情不感兴趣,进医院多年,从没听过和他有关的绯闻。

也许黄金单身汉身边迟迟没有女人,是种不正常现象,因此这两年陆续有耳语传出来—其实乔暂喜欢的是男人、不是女人。

乔暂并没有受传言影响,该怎样就怎样。

有人说他是工作狂,没班的时候,还是经常逗留在医院里,值班休息室已经有他专属的床。

不过这点倒是误会乔暂,他并非工作狂,只是觉得待在医院里头……热闹。

号码铃按过两次,病患没有进来,崔护士走到门外喊,“沈忆桦小姐在吗?”

乔暂听着崔护士的声音,按下鼠标,点出下一张病历—

沈忆桦,女,十六岁,没有就诊记录,病历表下方是她的心跳血压脉博、家族史等基本资料。

她的家族中,没有人罹患精神疾病,而她又这么年轻,怎么会……是功课或生活压力过大?

眉心微蹙,乔暂听见开门声。

他还没抬头,先感觉到一阵阴风吹进来,带动桌面上两页薄纸,背后一阵微麻,手肘处轻颤,他知道,对方不是罹患普通的精神疾病。

吐气、抬眸,他看着刚进诊间的病患。

沈忆桦被母亲扶进来,她瘦骨嶙峋,双颊凹陷下去,手脚有多处瘀青,若不是知道有问题,他会以为她被家暴。

母亲将她扶到椅子上坐着,她一直垂着头,长长的头发黏腻纠结,贴在两颊旁边,乔暂没有说话,耐心等待。

她猛然把头抬起,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睛,她的眼眶四周有浓浓的墨黑,嘴唇裂得很严重,上面有干涸的血渍,她的双眼透出恨意,表情恐怖狰狞,和乔暂对视时,发出高频的尖锐笑声。

崔护士被她的笑声吓到,下意识退开两步,沈忆桦的母亲直觉女儿又要发病,连忙从包包里面拿出布绳,准备把女儿捆起来,而乔暂视线顺着沈忆桦的脸往上看。

咻地,一只鲜血淋漓的手狠狠抓住沈忆桦的头发,顺着她手臂流下来的血,滴上沈忆桦的头发、脸庞……顿时,乔暂鼻腔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

沈忆桦被突如其来的外力拉扯,头往后九十度,九十五度、一百度……整颗头颅好像就要掉下来了。

崔护士被她的动作吓着,倒抽口气。

乔暂的视线往上调,他不怕鬼,但眼前这个却让他全身起鸡皮疙瘩,寒气直奔脑门。

那是厉鬼,青绿色的女鬼,她的五官画着很浓的妆,但浓妆被眼泪冲开,拉出一道道红的紫的黑的下垂线条,包围着她的,是浓浓的黑色戾气,她的怨恨,让周围的空气变得压抑。

沈忆桦放声尖叫,母亲连忙拿出布绳将她绑在椅子上,崔护士回过神,急忙把她的头往回拉。

“别生气,有话慢慢讲。”乔暂的话是对沈忆桦说的,视线却朝向青鬼。

只见女鬼停下拉扯,白眼球缓缓转过一圈,直到黑眼珠对上乔暂,歪着头、戾气收敛,像在思考什么似的。

“说!”乔暂开口。

病患母亲以为乔暂想知道女儿的症状,连忙开口,“她身体里面好像住两个人,她们随时都在战争,有的时候她会用原来的声音说话,有时候她会发出难以分辨的声音,就像刚才的尖叫那样,她还常常自残,身上到处都是瘀血,有时会用头去撞墙,有时会拿剪刀戳自己……”

乔暂耐心等焦虑的家长讲完,眼睛却与女鬼对视,一瞬不瞬。

空气越来越凝重,压得他很沉重,但乔暂目光没有妥协,他双手横胸,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

片刻,乔暂开口,口气虽淡,但态度坚定,“把妳的委屈怨恨,把妳想让人知道的事,说清楚。”

这些话是对女鬼说的,崔护士听不懂、家长听不懂,但沈忆桦和女鬼都听懂了。

女鬼松开手,没有外力的拉扯,沈忆桦的头往前坠,像昏过去似的。

乔暂知道沈忆桦没昏倒,她只是说不出话,果然,她的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在裙子上晕出一片水渍。

女鬼飘到办公桌前,认真看着乔暂,绕着他转圈,她冷笑、朝他吹气,不断作弄他,他很不舒服,强忍反胃感,却依旧坚持自己的态度。

女鬼见他没被自己吓着,似乎觉得无趣,往后飘开。

乔暂身子往前倾,手臂靠在办公桌上,一个字、一个字说得认真而清楚,这次的话,他是对沈忆桦说的。

“沈忆桦,妳不开口,我没办法帮妳,妳还年轻,做错事没关系,就怕死不认错,这会让被妳欺负的人,心生怨怼。”

听他这么说,女鬼笑了,她飘到乔暂办公桌上坐着,弯着头看着沈忆桦,她也在等,等着听沈忆桦说些什么。

乔暂敢确定,沈忆桦看得见厉鬼,因为她与她对视不过短短两秒,她就吓得全身发抖,双手摀脸,放声大哭。

“说,这是妳最后的机会。”

沈忆桦哑声道:“我错了,我不应该嫉妒康琇铃,学长喜欢她,篮球队长喜欢她,所有人都喜欢她,他们都看不见我……”

“所以呢?妳做了什么?”

她哭了半晌,哽咽道:“我在网站上攻击她,说她素颜时丑得像鬼,我到处张贴她加过工的素颜照,联合嫉妒她的同学,嘲笑她、霸凌她……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她会割腕自杀……”

原来是割腕,难怪手臂上的血会流个不停。

“妳既然知道错,为什么不说、不补救?”

沈忆桦没听见乔暂的问话,彻底陷入歇斯底里中。“康琇铃好可怕,她随时随地跟在我身边,我一直叫我去死,我好害怕……”

“妳觉得她可怕,却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可怕?”

“我又不是故意的。”

“事实上,妳已经伤害她、害死她,她再也回不来了。”

“那我要怎么做嘛,我又不是故意的……”

沈忆桦不停重复自己不是故意的,听得乔暂摇头,死不认错啊……眼角余光,乔暂看见女鬼脸上的嘲讽。

他看着沈忆桦的母亲说:“知道事由,身为家长、尽可能帮她弥补过错吧,澄清网络谣言、向对方家长道歉……用所有你们想得到的方法。否则良心谴责,早晚会压垮她的精神状态,我开点药,能让她在无法控制的时候缓和情绪,不过这只是治标,不把她的负荷解除,情况只会更严重……”

不久,沈忆桦离开诊间,全身月兑力似的靠在母亲身上,看着母女俩的背影,乔暂轻叹。

女鬼没走,她飘到乔暂跟前说:“你看得见我?”

乔暂没回答,迅速将沈忆桦的情况打入病历表,当然他绝不会打上“恶鬼缠身”四个字,他写的是双重人格,因为这里是医院不是宫庙。

“她不是双重人格,她是被我附身。”女鬼说。

乔暂没理她,沈忆桦是最后一个病患,上午门诊结束,他打算尽快整理好病历,到楼下餐厅吃饭。

“她害死我,我要她的命,这才公平。”女鬼在他耳边说。

乔暂选择忽略,任由她抱怨、愤怒、激狂,始终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见他无动于衷,她扑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脖子,阴冷的气息从身后贴上,他忍不住打个寒颤,手指依旧在键盘上跳跃。

“别假装了,我知道你看得见我。敢不敢打赌?我赌沈忆桦不会真心忏悔,她不会向我父母认错、不会澄清谣言,她只会花钱了事。”

见乔暂不回答,她轻嗤一声,“连打赌都不敢?胆小表!不过我会让你知道,我是对的,沈忆桦死有余辜。”

丢下话,女鬼往外飘去,就在身子穿过门的同时,她听见乔暂的声音—

“得饶人处且饶人,莫遗恶果害己身。”

她顿了顿,幽幽回答,“那也得她肯诚心认错才行。”

余音袅袅,她消失了,乔暂抬头看着门,久久,苦笑摇头。

他将病历存盘,关掉计算机,拿起保温杯,喝一口温热的补气茶,他并不怕鬼,但带着怨念的鬼魂近身,会损伤元气。

想起阿嬷给的金刚菩提手炼,他打开抽屉,将它取出挂在腕间,深深吸一口气,又从抽屉里拿出经书。

忽然,门被敲了两下,乔暂还没回应,就被打开。

白郁薇探进头来,挥挥手、笑眼瞇瞇说:“Miss崔说你看完诊了?”

“对,一起吃饭?”他把经书收回抽屉里面。

“今天我请你。”她从身后拿出两个便当放在桌上。

“妳要请我?这么好?说,有什么好事。”乔暂接过便当,拉开橡皮圈,打开,果然是他最喜欢的排骨饭。

他和郁薇大概从出生就认识了,乔家和白家是四十几年的老邻居。

乔暂的阿嬷开宫庙,郁薇的阿嬷是乔阿嬷的忠实粉丝;乔暂的阿母以算命为业,郁薇的阿母是乔母的常客。

两人都是在长辈怪力乱神的观念下养大的,但乔暂相信玄学,而郁薇相信科学。即使两人读同一所医学院。

为什么相似的环境却养出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理由很简单—他看得见鬼,而她完全无感,对于鬼神之说,他虔诚、她铁齿。

其实乔暂也铁齿过。

小时候乔阿嬷知道他开天眼、带天命,希望他能够继承家业,可是他打死不低头,非要进医学院,原因:叛逆。

他都不允许任何人来安排自己的人生,怎会允许鬼神来安排他的前程?

至于白郁薇选择医学院……以她对乔暂的说法是—“谁让你那么优秀,我从小就被耳提面命,要追随你的脚步走,就是你、就是你的背影,把我带进医学院。”

天晓得,她追他追得多辛苦,从小学追到中学再追到大学,连毕业后,工作的医院都拚了命要和他进同一间,好像非要这么做,她才有资格进入优秀行列。

她的人生不是被安排的,是一路追过来的。

差一点点,她也想跟着乔暂的**成为精神科医师,可是她家阿爸说:“我心脏不好,妳不走心脏外科,以后,我的心脏要让谁来负责?”

幸好她阿爸不是泌尿系统欠佳,否则,她现在就是泌尿科医师了。

看着他心满意足地咬一口排骨,她满脸无奈,说:“唱歌吧。”

“吃饭要唱歌?新规定?”

她指指他热爱的排骨,说:“庆祝本小姐堂堂迈入三十岁大关。”

三十岁是条超尴尬的界线,界线的两边是—女人和女士,淑女和熟女,热销和滞销。同时,这条尴尬界线也在提醒未婚女子,该适度放下某些矜持。

“妳已经三十岁?不会吧,看起来像大学生。”说着,他伸长手臂,横过桌面,用力揉乱她的头发。

她咬咬牙,抓下束在后脑的发圈,用手指头把头发抓几下,重新把马尾绑紧,揉揉鼻子,搬来椅子,坐下。

她皮笑肉不笑说:“谢啦,但是很抱歉,这种虚伪的夸奖安慰不了我。”

“什么话才安慰得了妳?”

她朝他勾勾手,跪到椅子上,脸凑到他跟前,眼对眼、眉对眉,问:“你真的想安慰我?”

“当然,我们是什么交情。”他把便当盒里面的卤蛋夹给她,然后“很公平的”侵略掉她半块排骨肉。

“真心还是假意?”

“百分百真心。”说着,他的拇指食指交叉,做出一颗爱心送给她。

乔暂在所有人面前都很性格,冷冷的、冰冰的、酷酷的,客气而疏离,就像镀上一层金箔的偶像明星。

但在郁薇面前?算了,他们一起长大,他被罚跪在门口、被大人狠揍的时候,她都在场,所以……在她面前搞形象?省省吧!

装痞也好、耍赖也好,他都可以在她面前自然表现,谁让两人太熟悉,他连她小时候穿什么牌子的尿布都一清二楚。

“行!最好的安慰就是娶我。”她一把揪住他的医师袍,把他向自己拉近。

乔暂呵呵大笑,挥开她的手,坐回椅子上,指指她身上的蓝色制服。“妳实在太悲惨,三十岁的生日还要在手术房里穿梭,晚上我请妳吃饭。”

“别顾左右而言他,做人干脆一点,说!你娶不娶我?”她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着认真的话,眼睛追着他的目光,不让他有机可逃。

“别假,我们家郁薇,眉是眉、眼是眼,不当医师可以当名模,工作好、人缘佳,偷偷暗恋妳的男人还会少?怎么,非要所有男人都臣服在妳裙下,连我这个大哥哥也不放过?”他也用轻快的口吻,说着认真的话,只不过目光中藏着逃避。

“我是不缺男人啊,但品种像你这么好的,没有!”她步步进逼,把暗示搬上台面。

“不要太挑剔,我可不想在妳四十岁的时候,再吃生日排骨便当。”他步步后退,也把拒绝搬上台面,所以……郁薇收到了。

郁薇笑着坐回椅子上,夹起卤蛋塞进嘴里,泄恨似的咬破,她的眼睛一直微弯,把笑意挂得牢牢的,好像刚才的对话没有暗示,只是玩笑。

其实一直追着一个人的背影,也会疲惫的,所以聪明女人要懂得适时放手。

拿起他的黄耆枸杞茶,把很难下咽的蛋黄冲进喉咙里,郁薇又揉揉鼻子、耸耸肩说:“我会这么抠?活到四十岁,就算不当院长,好歹也要弄个主任医师当当,怎会用便当打发你?我们是什么交情啊,至少要牛排大餐。”

他知道,她明白他的意思,退让了。

笑开,他接话,“说话要算话,是真正的大餐,不是夜市牛排。”

“先说好哦,你不可以为了贪我一顿大餐,让你妈斩我桃花,让你阿嬷在我身边摆两尊牛头马面。”

“干么摆牛头马面?”牛头马面是拘命的,有祂们在身边,她还用进开刀房?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生人勿近啊。”

他笑着又动手揉她的头发。“瞎说,晚上那顿我请,妳订位还是我订位?”

“不必啦,你还没接到通知?”郁薇挑挑眉看他,“晚上江院长要办相亲大会,替医院里的孤男寡女牵线,你去不去?”

“我还没接到通知,说不定江院长没打算邀请我。”

“放心,你不去的话,女性人数会锐减,江院长一定会逼你去。”

“妳要去?”

“啊不然咧?一个人吃蛋糕?自己给自己唱生日快乐歌?拜托,吃便当都够可怜,我还要让自己继续凄惨?”

丢下话,抓起筷子,她飞快把便当吃掉,然后筷子一摆,便当一推,拿起他的杯子,指指桌面上的一团乱,说:“你收拾哦,我下午还有一台刀。”

“去忙吧。”他挥挥手。

郁薇走出诊间,关上门,走两步,背贴在墙壁上,抬起头,用力吸吐几口气,她不知他还要等刘佳吟多久,但是她……追得好辛苦哦。

她停顿一下,从白袍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下号码。

“小煜,是我啦,晚上我参加。”

“真的假的?想开了。”小煜笑问。

“少啰唆,就这样啰,拜!”挂掉电话,把手机塞进口袋里,她打开杯盖,喝一口,嫌弃地皱起眉毛。“什么鬼啊,这么难喝?”

她低头,把杯子晃几下,看见杯里的药材茶包,是黄耆枸杞茶。

恶,有哪个年轻人会喝这种东西啊?

不过也对,喝中药茶饮的乔暂和喝咖啡的白郁薇,本来就是两条在线的人,他们会平行并肩,不会交集配对,她是真的应该早点想开。

郁薇一定是想开了,绝对是想开了。

所以开完刀之后,她不是冲进值班休息室,先狠狠睡一觉再说,而是开着车离开医院,买衣服、做头发,跑进屈臣氏,买一大堆化妆品。

她用刷卡来证明,自己是真的想开。

哦、对,她还破天荒地跟姊姊借衣服、项链。

走进KTV时,里面已经有十四、五个人,乔暂也到了,想也知道,肯定是江院长的热情让他难以拒绝。

乔暂这个人,表面看起来冷酷,骨子里就是个老好人,她不敢保证他嘴巴讲出来的话句句好听,但敢保证,他做出来的事,件件熨贴人心。

看见郁薇到场,江院长亲自迎上前,拉着她的手说:“白医师,我跟妳介绍一个杰出青年。”

这正是她的来意,郁薇没有反对,跟着江院长往前走。

“这是赵锡彬,我最得意的学生;这是白郁薇,心脏外科医师。”

江院长为两人介绍过之后,郁薇问:“这位也是我们医院的同事?我没见过。”

“他本来念医学院,后来转行,他有个很酷的工作,你们可以好好聊聊。”

江院长讲完,转头又去找人凑对,他对当媒人这件事,有浓厚兴趣。

“妳好,我是个标本师。”

郁薇打量对方,他的身高约莫一百七十八、一百七十九公分,有一双桃花眼,很大、很亮,眼睛下方有两道卧蚕,眉角嘴角扬起,看起来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笑。他穿着质感很好的手工西装和手工皮鞋,整个人散发出雅痞味道。

给人的感觉是干净、聪明再加上几分帅气,这种男人应该很抢手,怎么会沦落到参加集体相亲?也是因为……江院长的过度热情?

郁薇当然不会傻呼呼的第一句话就问这个,从安全的话题开始跟对方聊,“标本师?”

“对,现代人和宠物之间的感情深厚,但宠物的寿命不长,在牠们死后,主人舍不得牠们离开,就会请我把宠物制成标本,让感情与美丽永恒。”

赵锡彬一面解释、一面打量白郁薇。

她长相明丽,五官精致,皮肤白皙,眼睛炯炯有神,不是那种一眼就吸睛的美,而是会让人看完一眼、还想再多看几眼的美。

他对她的印象很好。

“我想标本师这行业肯定很赚钱,不然怎么付得起这种层级的消费?”郁薇指指他的衣着。

她是男人婆,对打扮不太用心,但并不阻止她欣赏高档的东西。

赵锡彬笑开,她坦率得很可爱。“确实,一个标本师赚得比医师多,这是我放弃医学院的主要原因。”

他的幽默引得郁薇大笑。“你这是在引诱我跳槽?”

“不行不行,大家都跑去好赚的专业,以后谁要帮我装支架?妳还是乖乖待在心脏外科,虽然辛苦又不好赚,但世界上总要有几个肯舍身为人的英雄。”

郁薇觉得,他讲话很风趣,虽是初次见面,却一点都不冷场。

“谢啦,你真了解我,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名垂青史。”

他呵呵笑开,她的反应很可爱。“下次,请妳去看看我的作品。”

“好啊。”她点点头,问:“江院长说你是他的得意学生,可见你有一双很适合开刀的巧手。”

“妳很懂嘛,怎么,妳也是江院长的得意学生?”

“要不然,我怎么会被拐到心脏外科?”她轻笑两声,问:“为什么转行?真的是收入问题?”

“不是,我有一双挑剔的眼睛,我喜欢美的事物,在我眼里,病人不美。”

“把病人治好,不生病、人就会变美。”

“换个角度说,标本比活体美的时间更长久。”

她耸耸肩,不茍同却没有反驳,“听起来,你很满意自己的工作。”

“确实。不管是工作内容、工作成就以及……工作所得,都让我很满意。”

说完,两人都笑开怀。

又聊过一会儿,郁薇觉得他是个很幽默、反应很快的男人,这种男人在人际关系上很吃香。

赵锡彬说:“我说过,我很在乎『美』这件事吧?”

“你已经强调很多次,不只美,你更追求『永恒的美』,对吧?”

“没办法,我的大脑结构跟多数人不一样。”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我必须很良心地告诉妳,妳今天的打扮和鞋子不搭。”

“不搭?”她低头看看脚上那双在全家福花七百九十元买的高跟鞋……好吧,她承认,洋装是姊姊的名牌货,鞋子是地摊货价格、门市货质量,看起来是有点落差。

但她每天在开刀房工作,穿到高跟鞋的机会不多,为为数稀少的曝光机率砸大钱,她还真的舍不得。

“嗯,妳等等我……”

他把手上的红酒杯递给她,她傻傻接下,不知道为什么要帮他。

看他走出包厢,她看看左右,现在的人数比刚刚更多,显然后来又来了几人,不过此刻没有人在唱歌,到处都是一堆、一堆人在讲话,放下酒杯,她有点饿,必须找点东西填填肚子。

才相准位置坐下,准备大快朵颐,就见乔暂朝她走来,看他撇嘴的模样,她失笑,“很无聊?”

“是有点无聊。”他不喜欢这种场合。

“要不要我帮你点歌?”

“妳不介意被人瞪的话。”

郁薇点头同意,大家都忙着相亲、交流,谁敢唱歌阻挠?

“怎样,有找到谈得来的吗?”

“有找到,还会来跟妳说话?”

“没找到、就找我?我什么时候沦为你的备胎?”她横他一眼。

他一哂,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打转,转而说起方才的事,“郁薇,刚才和妳聊天的那个……”

“赵锡彬,你认识?”

“见过几面,我不认为他适合妳。”

她伸出食指在两人中间转几圈,迟疑问:“我可以理解成……你在吃醋?”

“妳的理解错误。”他答得斩钉截铁。

他的回答让人很挫折,郁薇气得顶嘴,“既然如此,你干么管人啊?我和赵锡彬又还没有熟悉到需要去考虑适不适合的问题,你就急着帮我做决定?乔先生,你是太闲,还是非要吃到牛排大餐。”

“我是善意提醒。”

“OK,善意收到,我会注意的,所以……”她摊摊手,睁大眼睛。“怎样?”

“没有怎样,我先回去,妳不要太晚回家。”

“没问题,拜拜。”

她很想跟他说—本人已经年满十八岁,不再需要监护人,您老是用这种口气关心我,很容易让春心萌发的女人产生误解。

他看她一眼,又说:“到家的时候,打个电话给我。”

“好滴。”

“不要喝含酒精饮料。”

“嗯嗯,还有其他吩咐?”

他摇摇头,她朝他挥挥手,微笑着目送他离开,可他才走两步,又转身折回,“妳开车来?”

“对啊。”

“钥匙给我,我帮妳把车开回去。”

“那我咧?”

“要是玩到太晚,不想搭出租车,就打电话给我,我来接妳。”

他的掌心摊在她眼前,态度坚定,通常他摆出这副神色,她会立刻妥协,因为经验告诉她,她没有赢的机率。

乖乖交出车钥匙,郁薇无奈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这种关心……实在很让人困扰。

不久赵锡彬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纸袋,朝郁薇走去。“送妳。”

第一次见面就送礼,他是太有礼貌还是钱太多?

“打开看看。”他鼓吹她。

郁薇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纸盒,他帮她将纸盒打开,里面是一双Christian Louboutin红底鞋。

她对鞋子没特殊偏好,但这双鞋面黑色、鞋底大红的高跟鞋……很吸睛啊,她必须承认,它不仅仅是一双鞋,还是艺术品。

它太美,把美的概念表现得淋漓尽致,从纸盒里拿出来那刻,她的目光就被抓住,再也移不开眼。

“怎样,是不是比妳脚下那双适合妳的洋装。”他笑问。

他说的是事实,只不过……郁薇犹豫的问:“你随身携带高跟鞋,随机送人?”

这种男人不是有恋足癖,就是有某方面的毛病,至于是哪方面?需要询问专业的乔暂才知道。

赵锡彬微笑。“没有随身携带,而是放在车上,也不是随机送人,我只送妳。”

有差吗?她怀疑的视线盯住他,让赵锡彬觉得有必要详细解释,否则就要被她归类成变态了。

“我朋友在时尚杂志担任编辑,据他的说法是……我对美的鉴赏力比一般人敏锐,因此聘我当摄影师,这是让我拍照的样本,如果妳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下楼、打开后车箱,妳将发现,里面有一堆女人会喜欢的东西。”

“意思是,你是活动百货公司?”

“没错,怎样?要不要试试鞋子,我不确定它合妳的脚。”

鞋子实在太迷人,让郁薇失去拒绝能力,于是,她点点头,飞快把七百九月兑掉,换上Christian Louboutin。

这一试,她恋上自己的脚,果然……鞋界的艺术品,不是说说而已。

她忍不住转两圈,忍不住一看再看,满意的表情看得赵锡彬笑容不停。

郁薇发现了,连忙敛起笑意,提醒自己,矜持。

连交往都还没有开始,就被一双鞋子收买,这是不行的。

态度端正,她月兑掉名牌,换上七百九,把鞋子收进鞋盒后,说道:“很漂亮,谢谢,你确定要送我?”

赵锡彬很想勉强她立刻穿上,但……两人的交情还远远不到可以勉强对方的情况,“当然,下次吃饭,穿出来?”

他这是在趁机邀约下一次?

就觉得他幽默聪明,看来确实是啊,她喜欢聪明的男人,如果他够厉害,能够勾引她疯狂地在他身后追—像她对待某人那样,她会很乐意促成这段感情。

郁薇点点头,说:“希望下次,你不要嫌弃我穿的衣服搭不上鞋子。”

“别把我形容得刻薄又挑剔。”

两人相视一笑,郁微说句抱歉之后,走出包厢、往化妆室走去。

走在大理石的长廊上,她听见高跟鞋在地面敲出叩叩响声,她没有故意把声音弄大,但是她很兴奋,好像踩在脚底下的是那双艺术品。

KTV的厕所打扫得很干净,装潢很高级,还摆着沙发让女人可以补妆休息。

郁薇直接进到厕所隔间里面,她坐在马桶上,心里却想着赵锡彬,想一个高收入、高颜值又幽默风趣的男人,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

是过度挑剔,还是对美的追求严苛到让女人受不了?又或者……应该找机会看看他的身分证,确定配偶栏是空白的。

她一笑,从马桶上站起来,整理好自己,压下冲水钮时,突然听见外面有女人的尖叫声,她快步走出厕所,看见是熟人—林潇。

林潇是医院里的护士,也是相亲团一员,她正指着隔壁厕所隔间尖叫不止。

同一时间,有好几个人快步向她围拢,人人都想看清楚发生什么事。

别人想往前进,林潇却想退出来,转头,她发现郁薇,像找到救星似的,连忙出声喊,“白医师……”

郁薇朝她走去,拨开人群,发现厕所里有个女人躺在地上。

“大家快来帮忙。”

郁薇这一喊,几个女人合力,把躺在地上的女人搬到外面,有人见状,转头跑去找服务人员。

郁薇拉高裙子,不顾形象地跪在患者身边,先检查对方的生命迹象,确定已无呼吸心跳,她没有多想,直觉帮对方做CPR。

抢救生命时,她心无旁骛,没注意到围观的人们在做什么,更没有注意到有个女人先是站在人群外围,接着穿过人群,然后蹲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女人,再抬眼,望着专注的郁薇。

她看得很认真,说不清楚脸上的表情是哭还是笑,只是确定,她很认真。

没多久,KTV主管出现,警察出现、救护人员也来了,众人往后退,郁薇同样退开,让救护人员接手。

只有那个女人依旧蹲在原处,任由众人在她身体穿来穿去。

人送走之后,厕所里的女人们还在议论纷纷,有人忍不住要去上厕所,只不过大家都很有默契的、在经过绑着黄色塑料条的案发现场时,往外多跨几步。

郁薇压两下洗手乳,充分搓揉后打开温水,冲掉泡沫。

她的心情有点低落,身为医师,她不认为那个女人能抢救得回来,这就是当医师最不好的地方,随时都会面对生死。

洗完手,她吐口气、抬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女人,是刚才看着郁薇,其他人,包括她都没发现的那位,女人的脸色惨白,目光凝重,冷漠的表情显得很僵硬。

郁薇以为自己占用洗手台太久,连忙抽出两张擦手纸、把洗手台让出来,说:“对不起。”

没想到对方不领情,转身往外走,郁薇不在意,心想,出来欢唱遇到这种事,换了谁,都不会开心。

她不知道的是,那女人出女厕那刻,身影由浓转淡、再淡,直到消失不见。

郁薇回到包厢,看见大家开唱了,也许是熟悉到一定程度,可以同乐了。

看见郁薇,赵锡彬向她招招手,他给她留了位子。

郁薇走过去、坐下,发现脚边放着他送的鞋子,于是微微笑开,她是真的很喜欢那双鞋,第一次见面,他就送出很得人心的礼物,她认为,这是很好的开始。

有不少人是KTV常客,知道一开始要点High歌,把气氛炒热。

果然,一个个都站起来唱唱跳跳,但郁薇刚做过急救,心情有点差,她窝在沙发里,看着屏幕,连应酬对话都懒,赵锡彬见她这样,也没唱,坐在她身边,有一句、没一句搭话。

他是个风趣的男人,听他说话,一点都不觉得累。

这时下一首歌播放,有人拿着麦克风问:“是谁点的?”

正在聊天的郁薇转头,发现是首很老的老歌,大概有二十年了,很冷门的老歌,这种歌除年高德劭的江院长,不会有人点。

众志城城,目光全落在院长身上。

他连忙摆手,说:“没有哦,不是我点的。”

拿着遥控器的人视线转一圈,摇摇头,确定没有人要唱,他按下钮、卡歌,继续下一首。

但是经过三、四首之后,同样的歌又出现在歌单里。

这时有人笑道:“谁啦?我保证绝对不会嘲笑你太Low。”

说话的人都高举五指做保证了,还是没有人站出来,只好再度卡歌。

接下来一路顺畅,唱唱玩玩,中间郁薇和赵锡彬合唱一首双人情歌,她发现他的歌喉很好,收入高、长相好、性格幽默、又会唱歌,简直就是完美情人了。

林潇趁隙凑近郁薇,在她耳边低声说:“如果妳看不上眼的话,我愿意当后补一号。”

郁薇失笑,问:“不害怕了?刚才叫那么大声。”

林潇瞅她一眼,“我是菜鸟护士嘛,等我多待几年,没过劳死后,就会习惯。”

这时,服务生拿着账单进来结账。

他说:“十八位嘉宾,总共……”

“等等,明明只有十七位。”有人飞快点一下在场人数。

服务生皱眉,动手再点一次。“一、二、三……现场十八位嘉宾啊。”

这一争执,大家纷纷伸手数人头,不管数几次都是十七位。

服务生心想,这群不是医师吗?数学有这么差哦?是不是都忘记点自己?

他走到众人面前,一个一个点、一个一个数。

“十三、十四……”

就在他点到郁薇身边的空位,还数出十五这个数字时,众人脸色瞬间惨白,不知道哪里来的阴风,四周一阵阴冷,许多人忍不住心脏紧缩,头皮发麻,还有女孩子下意识拿起包包。

郁薇看向坐在身旁的赵锡彬,两人眼神交换,没有对话,但同时露出一个微笑,很显然,他们都认为是服务生在恶作剧。

关掉屏幕,江院长镇定说:“好,十八个就十八个,我们直接到柜台结账。”

服务生连忙说:“还有半个小时,不急。”

他是不急,可嘉宾们一个个急坏了,大家迫不及待赶紧离开,尤其是在厕所碰到有人倒下的林潇,恨不得立刻长出四条腿飞奔出去。

有人抢快,一把拉住服务生往外跑,这时候,谁还肯待在里头等待结账?

看着众人慌乱的身影,赵锡彬拉起郁薇,也跟着走出去。

然而,就在门关上那刻,包厢里面传来音乐声。

为了最爱的人,我愿意交出灵魂,让美丽走入永恒……

郁薇微诧,电视屏幕不是关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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