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阁今日来了个不速之客。
楚茉在后宫原就处事低调,即使盛宠也从未与其他嫔妃有太多往来,最常来拜访的是季圆圆,不过大多是外殿开朝会之时来闲聊两句或一起用个点心。
因为季圆圆入宫并非自愿,不想遇上萧清澜,在这时候前来最安全。
而今日楚茉正想歇下,却听到含香通报魏婕妤来了,她不由感到纳闷,大概收拾了下仪容便到厅里迎接客人。
魏红来得突然,楚茉自然无法盛装招待,她只是穿着一袭简单的杏色大袖对襟衫,用一条白色腰封勾勒出柳枝细腰,其上系了条紫红色的腰绳,画龙点睛之笔让原本寡淡的衣色明亮了起来。
魏红即使不喜欢楚茉,也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会打扮,配上丽色无异相得益彰。
她忍不住模模自己的脸,本来还觉得自己有些姿色,但一遇上楚茉,简直就像背景一样,让她原就嫉妒的心更是涨得发疼。
楚茉行礼后请她入了座,待宫女奉上茶水点心,她才不解地问起了魏红的来意。
“只是想着入宫这么久了,还未与你聊过,过来串个门子罢了。”魏红平素眼睛生在头顶上,今日虽是别有目的前来,却也不想说什么好听话,“我自然也想了解,被陛下另眼相待的宠妃平素是个怎么样的人,如何向帝王邀宠呢……”
想到那个男人,楚茉心里一沉,只是表面不显,清清淡淡地道:“妾身也无甚特别,或许只是刚好入了陛下的眼。”
“是吗?”魏红眼睛滴溜溜地一转,“你可知在你之前,陛下洁身自好,连贴身宫女都没有,从未真的临幸过任何嫔妃?”
楚茉没有回答,她总不能说“对,我知道,因为传闻中陛下的毛病应该是真的,你们这些人不好好打扮打扮迷惑君王,一天到晚到我这里来找碴做什么”。
她的沉默让魏红以为她都被蒙在鼓里,不由笑得有些讥讽,“严格说起来我还得叫陛下一声表哥,这情分自是不同,知道的也多一些。听说表哥原本不好是因为身体有恙,不过显然你将表哥治好了,我倒想问问你,你是用什么方法去掉了表哥那毛病?”
这问题楚茉当真答不上来,当初萧清澜一句侍寝,人就抱上来了,之后也是彼此不断模索才领略了那乐趣,谁知道他是怎么好的呢?
她瞄了眼魏红,实在无法说出什么真心话,只能敷衍道:“或许是妾身比较会巴结吧?陛下就吃这一套。”
“瞧你这话说的,好似对陛下从无真心,都是巴结似的。”魏红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在这后宫要存活,谁不巴结呢?”楚茉也不正面回应魏红的话,虽说这番说法也多多少少真实表达了自己的心情。
原来这楚茉并不简单,说话也是藏着掖着,魏红觉得自己轻敌了,更加装模作样地道:“陛下只会往紫云阁走,我们再如何诚心想巴结,只怕陛下也看不见,整个后宫之中只有你可能怀上龙子呢……”
“怀不上的。”楚茉幽幽地道。
“怎么会?陛下走紫云阁走得可勤了……”魏红说得有些牙酸。
“妾身喝着避子汤呢。”而且还是御赐的,楚茉苦笑了起来,“妾身很有自知之明,不会心存侥幸的。”
这句话也不知是在和魏红说,还是在和心中的那个男人说了。
这避子汤从何而来,魏红自然心中有数,她买通了春喜替她在避子汤中下药,想让楚茉再也无法生育,可惜那碗药听说打翻了,功败垂成。之后春喜不知怎么惹了圣怒,被贬出紫云阁,她却是没了下手的机会。不过若是楚茉有乖乖地喝着避子汤,那也是勉强可以接受的结果。
横竖楚茉如此认命,魏红索性直说道:“记得太后曾要你劝谏陛下雨露均沾,不若下回陛下来紫云阁时,你也让让贤,请陛下多到我的彩丝院来。”
“好。”楚茉答得干脆,心中却是苦笑想着,说不定不用她劝谏,陛下就会自己渐渐离了紫云阁。
得到如此明确的答案,魏红又怀疑起楚茉未免太好说话,不由试探道:“当真?上回你也是答应了太后,但陛下仍然没踏入其他宫殿一步呢!”
“我自然不会出尔反尔。”楚茉忍住心中那不太舒服的酸意,但说出的话却是出自肺腑,“我在后宫求的也不过是能温饱,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什么勾心斗角我不会,得不得圣宠,生不生孩子,我真不是那么在意,我在意的是……”
她在意的是,她重视的人是不是也那样重视她。如果不再重视,那她也会学着放手。
不洒月兑一些,在这后宫要怎么活下去呢?
然而她的话却没有说出口的机会,因为萧清澜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前,面色铁青地瞪着楚茉,脸上却是冰冷的笑意,“你很好,真的很好,喝着避子汤,不欲生朕的龙子,更不在意得不得圣宠,朕倒不知道你洒月兑成这个样子!”
显然他已经不知道来了多久,将两人的对话全数听了进去。
见到萧清澜突然现身,魏红眼中露出笑意,这下事情全往她所想的方向走,楚茉就要倒楣了!
方才萧清澜在承香殿时,魏红其实是在场的,只是避到了后头去。之后萧清澜离去时,她偷听到他欲往紫云阁,便当机立断地抢在他之前过来,并刻意引导楚茉说出那些话。
只要是男人,都不会喜欢自己的女人偷偷喝着避子汤,楚茉不知避子汤的来处,还以为是陛下让她喝的,这两人之间的误会不是太美妙了吗?
萧清澜如此震怒,魏红不吝惜再加上一把火,一副感慨的模样说道:“陛下息怒。妾身原以为楚美人对陛下是真情实意,想不到只是虚情假意。像妾身只求陛下垂怜一眼便感恩不尽,还得巴巴的上紫云阁来求,结果陛下给楚美人的宠幸,楚美人却不屑一顾呢!”
“滚出去。”萧清澜连看也不看她,冷冰冰地道。
“什么?”魏红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可是他的表亲,他岂会如此无情的对她说话。
萧清澜如今胸口烧着一把火,不欲再与她纠缠,直接望向了侍卫,“把这聒噪的女人给朕扔出去!”
不过片刻,紫云阁的大殿中只余下萧清澜与楚茉,其余宫女太监早就退了出去,只有胡公公站得远远的,虽听不清里头的人在说什么,倒是能看到他们的动作。
他这也是怕陛下在盛怒之下做出自己都后悔的事啊!
此时萧清澜已顾不得旁人在想什么,他只知道听了楚茉与魏红的对话后,他的心很痛。
他如何猜不到撞见这一幕可能是魏红设计的,偏偏他就是中招了,楚茉说的话将他打入了地狱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怒气,逼近了她一步,一字一句想将她的真心问清楚,他想知道这女人的血究竟是不是冷的,“你这阵子对朕热情逢迎,只是你的谄媚巴结?
你对朕从无真心?”
“我……”楚茉也退了一步,无言以对。
不得不说,一开始为了好好在这深宫生存下去,谄媚巴结的成分自然是有的,可是后来就没有了啊……
但是说了他会相信吗?连她自己都不信了。
萧清澜又往前一步,沉声问:“你如此轻易地答应将朕推给别的女人,莫非你心中其实并不在乎朕宠爱谁?”
“魏、魏婕妤来意不善,我只是想自保……”
这回楚茉想解释了,但听在萧清澜耳中却是刺耳。
“所以你从没想过向朕求助?上回朕可以将你毫发无伤的从承香殿带出来,一个小小婕妤,朕难道保不了你,还得你想方设法自保?”萧清澜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做为一个帝王,竟如此失败,“你这是瞧不起朕,还是从来没相信过朕?”
楚茉回避了他的眼神,她的确没想过向他求助。自入宫后,承宠这件事在她看来就是个意外,她还是习惯自立自强解决问题,因为她不能老是依靠他,万一哪天他不宠她了,她该何去何从?
她一再回避他的质问,萧清澜觉得心痛得都有些麻木了,“朕再问你,你喝避子汤可是自愿?”
“……是。”楚茉承认了。
方才的句句质问,萧清澜都能按捺住脾气,唯独这一桩他不能忍,怒火整个扬起,“你这般不想生下朕的孩儿?所有的宠爱、所有的关注,朕全给了你,朕真的不知道你还想要什么?”
偏偏他可怜见的只对她有反应,这难道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不是的,是妾身以为陛下厌弃了妾身,所以才会命人送来……”楚茉想解释,却被萧清澜狠狠打断。
“送来那个教养嬷嬷,只是要让别人知道,朕并没有因为是你而失去公平,你敢打女官,不就是仗着朕的宠爱?比起其他人,你觉得你那算是受罚?但你倒是抓着这点不放了,私底下向朕抗议,作妖撒泼朕都随你,但你却连朕的后嗣都能拿来向朕赌气?”
这番剖白让楚茉想说的话全吞回了肚里。
他说的对,几乎将她的心态揣摩得十之八九。她敢杠上女官,就是觉得他会站在她这边,但是当教养嬷嬷出现在她面前时,她难受了,就算一开始不愿喝避子汤,后来不也不问一声就喝下,这不是赌气是什么?
这时候避子汤是谁送来的,反而不重要了。
萧清澜简直气笑了,生平第一次付出真心却是这种结果,如何教他不难受。“朕爱你活得率性、活得恣意,想不到这些率性与恣意,其实就是你的冷心绝情。朕对你的爱意根本就是一厢情愿!”
他说什么?他爱她?楚茉震惊地看着他,所以他是真心的,并不是帝王的逢场作戏,也不是见色起意?
她的喉间不由有些酸楚,像梗着什么。
她真的没想到他会爱她,她以为他对自己的兴趣总有一天会消失,所以即使恣意献媚,自荐枕蓆,她却也偷偷地想守住本心。
她是不是把后宫想得太复杂,把帝王想得太无情?眼前的他有血有肉,竟是千载难逢真情实意的男人?
“朕只问你,我们相处如此时日,你是否真心心悦过朕?”萧清澜闭上眼,沉痛地问。
这个问题楚茉根本不敢回答,也无法回答。她待他一向凭着直觉,想亲近就亲近,想拥抱就拥抱,就是知道他不会推开她。她对他毫无保留,只是因为身为他的嫔妃,本能就觉得自己该是他的人,却从来没问过自己的真心,是不是爱他、心仪他。
比起来,她甚至比处心积虑要博得他注意的魏红还不如了!
楚茉的沉默让萧清澜真的心死了。
“所以,朕只是个能让你安心在宫里混吃等死的保命符。”他幽幽地望着她,一向充满光辉的眼眸如今一片灰暗,“朕错了,把心给你,朕真的错了。楚茉,你真的令朕很失望。”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觉得朕该怎么处置你?”
不管她再怎么伤他的心,他终究是下不了手啊……
一听到他要处置她,楚茉混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陛下,你可别冲动!别忘了妾身的命格会……”
她当真担心他一时失去理智对她做了什么,到时候苦的还是他。
她已经伤了他的心,真的不想再看见他受苦。
可惜她的话在悲愤莫名的萧清澜耳中,完全成了另一番意思,“怎么?你现在是仗着你的命格威胁朕?你放心,朕不怕的,朕不相信自己身为帝王的气运会输给你一个小小的嫔妃!”
至此,萧清澜的怒火直接越过了理智,他怕自己会胡乱做下什么错事,索性拂袖而去。
胡公公从未见到萧清澜如此生气……不,应该说,萧清澜从来没有如此将脾气外显,显然是心被伤得狠了。
他投给楚茉一个不满又带着些许同情的眼神,缩着头连忙跟了上去。
楚茉却是在满脑子的质问及心痛下,久久无法回神。
片刻后,她才惊觉自己错失了什么,她似乎让曾经到手的幸福就这么溜走了。
隔日,楚美人因触怒陛下,被贬入掖庭。
楚茉失宠了,这个消息很快地席卷了后宫,自然是有人喜有人悲,承香殿与延嘉殿的主人饭都多吃了好几碗,只有季圆圆对这个结果遗憾不解,但她未能做什么,只能仗着自己的爷爷在吏部,靠关系对楚茉多加照拂些。
掖庭隶属内侍省,系位于皇宫西北侧的宫殿群,非正中而在两旁,如人之臂掖,故得其名。在前朝为嫔妃居住之所,不过本朝嫔妃人数少,内宫便住不满了,所以掖庭主要是用来处分犯官女眷或有罪嫔妃之所,教以经史子集、诗书律算等,使她们明事理,日后就算充作宫人亦能守其本分。
楚茉对这些并不了解,她只知自己被贬斥,得要挪窝了。
由含香泪涟涟地送走了她,她抱着包袱本该往掖庭去,但内侍却领着她到了宫外的长乐坊内,一处名为云韶院的地方。
“你以后就在这里,会有人领你做事的。”内侍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楚茉一脸茫然地看着一屋子女人,各个都穿着胡服,浓妆艳抹,围成一圈不知在做什么。
她们原本还吱吱喳喳的,但见到楚茉到来,都不由微讶地停下了正在做的动作,不知所以地盯着她那美艳精致的脸庞。
“行了!这位是新来的楚……楚茉,你们自个儿练习去。”其中一名年约三十许,同样穿着胡服,但妆容却精致许多的女子走过来。
那女子仔细地端详了下楚茉的姿容仪态,微微叹了口气,“你这模样……到教坊里来简直是造孽……”
楚茉不懂她的意思,却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头,不由开口问道:“请问嬷嬷是……”
“我不是嬷嬷,我是你们的前头人……在这教坊中,我是领舞的其中一人,专门教授像你这样没入教坊的人跳舞。”那女子摇了摇头,“你唤我萍姑便是。”
“教坊?”楚茉被这两个字吓了一跳,“萍姑,我不是该去掖庭吗?”
萍姑思索片刻,揣测道:“你只怕是得罪人了才会到这儿来……”
教坊不同于掖庭,属于太常寺,那些有罪的官眷嫔妃至此虽也是习艺,学的却是歌舞乐器这类娱乐他人的技艺,地位又要更低一等。要不是本朝风气清明,有技艺的伶伎与靠美色的妓子分得清清楚楚,这些教坊女子在前朝可是能充作官妓的。
而像萍姑这类人倒不是什么有罪没入的女子,而是本身舞技出众,被延揽至教坊教授技艺的民间大家,在教坊中称为内人,因时常在皇帝面前领舞,又称作前头人。其下还有技艺平平仍在习艺被称作宫人者,以及学习乐器的搊弹家等等,后面这两类在教坊中算是大众,楚茉便是宫人之一。
楚茉一听就知道自己应该被阴了,而会对她下手的不是魏太后就是赵贤妃或魏红,以她们的品级,现在的她都惹不起,只能默默的认命。
横竖是她咎由自取,反正只要活着,在哪里不是活,至少眼前的萍姑看起来还和善,就当多学一种技艺也罢。
生性豁达的楚茉很快便抛开了那些糟心事,细声问道:“那我该做些什么?”
萍姑知道楚茉原是宫中唯一的宠妃,本以为会嚣张跋扈,现在见她态度良好,话声轻柔,不由松了口气。
这些妃子虽是因罪没入教坊,但事实上有没有罪都是陛下说了算,搞不好哪天就复位了,所以她也没有摆出高姿态。
只不过……萍姑回头瞄了眼背后那群嘀嘀咕咕眼神不善的教坊宫人们,又是一阵喟叹,可不是每个人都如她看得这般透澈。
“我先看看你的体质再决定教你什么。”萍姑打起精神,做了几个动作,“你学我这么做,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萍姑先是用两手在背后交握,楚茉轻而易举的做到了,之后萍姑又弯用手掌贴地、劈腿、跳跃、下腰等等,想不到她做起来都不甚费力,甚至萍姑测试了下她的臂力及腰力,也比旁的女子略强些,完全没有宫闱嫔妃那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萍姑惊讶地又做出更多高难度的动作,这会儿楚茉终于觉得有些吃力了,不过仍是勉强完成。
原本在后头观看的那些宫人们还想讥笑嘲讽一番,见到这番情状,全都闭嘴了。
“想不到你竟是个习舞的好苗子。”萍姑终于露出了笑容,虽然是记有些勉强的笑。若楚茉没有先前宠妃的身分,她真想视其为传人,将一身高明的舞技倾囊相授。“这么看来,你却是不必由基础学起了,今日你先休息,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明日便开始习舞。”
说完,萍姑回头交代了一声,便领着楚茉出了屋子。
她这举动让众人一片譁然,能让前头人亲自带路的,这楚茉究竟是什么来头?
萍姑如此作为自然有她的道理,待她带着楚茉来到宫人居住的小屋内,只剩两人时,她才语重心长地道:“吏部那里有人在太常寺替你使了力,让我对你好好照拂一番,所以你才能独居一室,也不必从最低等的宫人做起。”
吏部?楚茉偏头想了一下,八成是季圆圆了,对于这个宫中唯一的朋友,她当真是满心感激。
“即使如此,因为你的姿色太过出挑,这在教坊里可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你得知道遮掩。”萍姑细心地将一些该注意的事情告诉她,“方才说你资质好可不是信口胡言,我不愿埋没你,你若有兴趣便好好学学。只是你既有貌又有才,必然惹人嫉妒,这里的人三教九流都有,阴谋诡计防不胜防,而且肮脏污秽,可不像宫中人即使施手段也施得干净,须得小心谨慎。”
感受到对方的善意,楚茉微微一笑,道了声谢。
这倾国倾城的笑容让萍姑看得一呆,回过神之后,原本想说的话在喉头咕哝了两句,最后吞了回去,转身离开。
楚茉待她走了才慢慢打量起这比紫云阁的浴间还大不了多少的房间,里头就是一桌一椅,还有个摆衣服的衣箱,桌上有面铜镜和篦子什么的,自然不可能有书本或是文房四宝,看来在教坊里最重要的就是打扮了。
或许是托了季圆圆的福,这小房间倒也干净,还有扇对着小院的窗户,在这座云韶院中,居住环境应当算是好的。
她放下包袱,看着铜镜里模糊的自己,自嘲一笑,“原想在宫里混吃等死,却是越混越回去了,就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月俸可以加菜呢?”
依她爹的性子,知她蒙受此难,应该会想方设法救她吧?陛下显然对她失望了,在这关口触怒他可不是一件好事,她得想个办法送消息出去,让爹知道她很好,免得爹一个冲动,连襄陵县伯的虚衔都给除了。
“跳舞呢,想不到我还有这天分……那就试试吧!”
楚茉在教坊的生活在紧锣密鼓的习舞中展开,就这样过了月余,天气渐热,袄子都换成了长衫。
真的学习了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对此道挺有兴趣的,看着前头人的流云飞袖、胡旋细腰、霓裳羽衣,甚至是刀剑齐舞,那种将人体姿态展现得淋漓尽致的美,正符合了她爱美的心性。
她的想法与他人不同,换个人可能会嗟叹若是自己也能跳得那么好就好了,然而她是有天分的,认为自己必然能跳得比那些人还好,所以竟是一反疏懒的常态,练习得很起劲。
至于她在教坊内的伙食待遇,因为有季圆圆的关照,还算过得去,生活起居上倒不是很难过。
不过就像萍姑预测的那般,她的独特待遇遭到不少人白眼,平素作习练舞时没有少使绊子,更因她的舞技很快就赶上了众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她的人缘也就更差了。
相比之下,有一人比她更不好过。
楚茉被贬后的一切,萧清澜刻意不去探听,只不过他益发严厉冷峻的施政态度还有自虐式的勤政,都让看在眼中的胡公公担忧不已。
胡公公很清楚关键是什么,还不是被送至掖庭的楚茉,只不过萧清澜不问,他也不敢讲。
然而一个月过去,萧清澜几乎是不眠不休的埋首政事,玉带都松了一大圈,再这样下去,胡公公怕他还没惩罚到楚茉,倒先惩罚了自己。
萧清澜忍得住,胡公公却忍不住了,唤来内侍偷偷打听楚茉的近况,但当他知道楚茉并不在掖庭时,吓得差点连御赐的玉如意都给砸了,即使今日不是他服侍,仍连忙赶到萧清澜的案前。
“莽莽撞撞的成何体统!”萧清澜沉声喝道。
“陛下恕罪。”胡公公被他铁青的神情一惊,满月复的话又缩了回去。
“不是你当值,你来做什么?”萧清澜虽倚重胡公公,却也不是每日都将他绑着,亦是有让他松快的时候。这时间胡公公该在他的居处享受小太监们的服侍,怎么又闯到自己面前来?
胡公公欲言又止,最后决定赌上脑袋,硬着头皮说道:“是有关楚美人……呃,襄陵县伯之女楚茉的事……”
“她的事不用告诉朕。”萧清澜一听,脸色马上一黑,好不容易调整好的心情又起波涛。
“是……奴才告退。”胡公公面色尴尬,躬着身又要离开。
“等等。”萧清澜虽不想承认自己也担心,但毕竟憋不住心中的想望,冷声问道:“楚茉有什么事?”
胡公公马上精神来了,连忙说道:“奴才今日听闻一个消息,当初楚茉并未被贬入掖庭,反而被没入了教坊。奴才想着这毕竟是个差错,怎么会与诏令不一致,该责问尚宫局,所以才特地来禀告陛下。”
萧清澜闻言脸色一变,长身而起,“你说什么?楚茉入了教坊?”
“是。”胡公公见状就知道今日自己赌对了,“被贬斥的第一日就送出宫了。”
说完,他眼睁睁地看着萧清澜手上的狼毫笔直接被失手折断。
萧清澜僵硬地坐在那里,混身散发的戾气让他身边的两名内侍都吓得跪了下来。
教坊!她居然被送入了教坊!墙倒众人推,后宫那群女人的心果然够黑,手段果然够狠!
萧清澜觉得一股怒火由心底散开来,如果不是自制力强,身边这几个内侍可能都会被盛怒的他直接宰了。
当初他贬她至掖庭,是想着掖庭是个学习读书的地方,也不见得过得多苦,但教坊不同,学习那舞乐是紮紮实实要受累的,她那般懒散的人受得了吗?
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掖庭的人除非有令,不是谁都可以动的,但教坊的舞姬乐师地位低下,不仅容易在表演时被吃豆腐,万一被哪个达官显贵看中,只要说一声就可以领走了。
他的楚茉,竟有可能在他不经意间成了别人的人?
想到这种可能性他便气得要爆炸,什么奏摺都看不下去了,直接挥退殿中其他人,只留下胡公公,“朕要出宫!”
胡公公当即忙碌一番,替萧清澜换上了便服,只带着两名侍卫,几人低调地出了宫。
长乐坊就在宫门之外,所以萧清澜等人很快就到了。
胡公公上前打点,几人毫无滞碍地进了云韶院,不过他们并没有大摇大摆的闯进去,只是来到了一处院子,站在外头恰好能由大开的窗户看到里面练舞的情况。
“叫训练楚茉的前头人出来。”萧清澜交代了一句,目光幽幽地望进去,一眼就看到了楚茉。
她虽是穿着和众人一样的胡服,面上的妆容也不见得有多艳丽,但她只消站在那里,整个人就像发着光,轻而易举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她有些清减了,革带将她的腰勒得细细的,却是恰好将她的丰盈身材凸显了出来。他从来没见过她这番打扮,在宫中穿胡服是不庄重的,可是她偏偏穿出了冶艳,穿出了妩媚,还有一种旁人都没有的野性。
她似是在练胡旋舞,双袖高举,足尖立地,在屋内不住旋转着,转了五圈、十圈仍不停息,革带上的珠串及身上的彩带随着她的旋转而飘逸飞舞,如雪花、如蓬草,裙子旋成了弧形,轻盈而有张力。
像她这般娇柔的人,竟也能跳得矫健明快,俐落奔放。
不只萧清澜看得愣了,在旁练舞的人都默默停了下来,看着只练了一个多月的楚茉,居然练成了难度极高的胡旋舞。
像她们这般入教坊学习的女子大多是官员女眷获罪,或是平民女子投身而来,不见得人人都有天分。这胡旋舞不少人只旋个十圈就开始打摆子,但楚茉却每个动作都做得确实,不管是健舞软舞,就没有她学不会的。
其中一个名叫巧娘的舞姬原也是官员之女,因父亲犯罪而受牵连,在楚茉没来时,她算是教坊内数一数二的宫人,前头人对她青眼有加,但自楚茉出现后便成了众人的焦点,前头人施教的重心全往楚茉那儿偏移,这叫一向自觉色艺双全的她如何能忍?
巧娘见萍姑不在,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地扔了个彩球过去。
彩球滚呀滚,滚到了楚茉脚下,她不小心踩中,一下失了平衡,直接狠狠的摔倒在地。
为了避免伤到脚踝,楚茉在跌倒那一瞬间甚至不敢用力支撑,只能本能地先护着脸,顺着旋转之力倒下,所以不仅仅是摔得重了,还顺势滚了几圈,看上去狼狈不已。
外头的萧清澜险些冲进去,但他握紧了拳头,忍住了这个冲动。
他自然看到了是谁陷害她,他却不能就这样进去救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倒,在没人搀扶的情况下自己慢慢坐起来,然后无视旁人的冷嘲热讽,小心翼翼的检查着自己哪儿受了伤。
他印象中的她该是意气飞扬的,都敢掌掴女官了,一个小小的舞姬怎么不敢打回去?顶多他再送十个八个嬷嬷堵旁人的嘴,他的女人何曾需要忍气吞声?
不!她不再是他的女人了。
萧清澜深吸了口气,有些懊恼自己就不该走这一遭的,该死的他竟对她心软了。
此时萍姑恰好来到了萧清澜身边,知道他的身分后,原想下跪行礼,却被他拦住。
“朕问你,楚茉她……好吗?”
萍姑有些拿不准萧清澜问的好不好是哪一方面,只好全说了,“楚茉很有天分,习舞很快,跳得很好,假以时日必成大家。只是因她容色技艺皆出众,自是容易受到排挤嫉妒,所以她平素并不与人交好,颇为……独善其身。”
独善其身,好个独善其身,她在宫中时不也是这样?她的心中只有她自己,连他这个帝王可都不看在眼里呢!
萧清澜自嘲地冷笑了一下,“她可有提过以前在宫中的一切?可有提过……提过朕?”
萍姑老实地道:“没有。”
萧清澜深深吸了口气,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知道什么。他不是将她赶出自己生活之外了?何苦婆婆妈妈的牵挂着,人家可不想他呢!
此时萍姑突然取出一张纸条,迟疑地对着萧清澜说道:“楚茉前日请门人将这张纸条送出去,被奴婢拦了,奴婢不知该不该送出去……”
萧清澜将纸条接过,打开看了,是送给楚之骞的,里面写着她在教坊里一切都好,吃饱睡好还能习艺,让楚之骞不要担心,更不要到御前替她说话。
他冷冷地笑了起来,她阻止楚之骞到御前还不是怕他迁怒?他在她心中就是这样昏庸,会因她的原因随意降罪他人?而在这教坊内受尽苦楚刁难,她就没想向他求救一句?
说不定,说不定她多说一句,他便心软了,她也不用面对如今艰难的局面,可是她却从没想过向他开口。
就像当初她受到魏太后、魏红的逼迫,她也从来没有求过他的庇护,他在她心中就是一点也不能依靠、不能相信的吗?
“这个女人始终没有将朕放在心里……”他喃喃道,冷眼看向屋里又旋转起来的楚茉,凝视着她忍着痛的表情,蓦地将掌心的纸条揉得面目全非。
“她既觉得好,就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