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日,弓县境内来了一些外地人,他们到处打听哪里可以买到糯米,特别是血糯米,村民们一致指出,今年有种糯米的只有穹家,于是那些人就循线找到穹家去了。
余儿站在门口,一脸烦恼。“谢谢你们对我们家的糯米如此青睐,但也不是你们说要买,我们就能卖的,我们家的糯米都已经跟市侩打了合同,不能随便私自卖给别人。”
“我们也是做买卖的,可以了解,农民卖给市侩,市侩再卖出去,从中获利,这是行之有年的做法。那么请问你们是跟哪一家市侩打的合同?我们会去找他谈。”来者态度十分温和,并无为难之意。
“整个弓县就只有一门市侩,你们可以直接去找张员外谈。张家大院就在这方向的尽头,直接走过去,到底了再问那边的人就知道了,得走上一段路。”余儿伸长了手,指向北边。
“谢谢姑娘不吝告知。另外,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我们大老远来到这里,肚子都还空着,又渴又累,可否借个屋檐下歇息一会儿?若是有吃食的话,可否分给我们一些,我们会付银子的。”买卖人揖了一揖。
“啊……可以是可以,不过一时家里头也没放什么能招待人的东西,要是你们不嫌弃的话,我昨天绑了一些粽子,还剩几颗……”余儿没想到会突然来这么一桩,手边什么准备也没有。
“姑娘,就要那粽子。”买卖人眼睛发出精光。
“好吧,那你们稍待一会儿。”
余儿赶忙进屋里去,先搬了几张板凳出来让他们坐,接着又端了茶水,最后才拿出粽子。其实她本想让他们进屋里去坐的,但想到现在家里只剩她一人,让一群不认识的男人进屋子,实在不大妥当。
“很抱歉,你们临时来的,我也没能先把粽子热过,你们就这样凑合着吃吧,其实我觉得冷了也不难吃。”她交握着手,总觉得对人家很不好意思。
“是我们过分的要求,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感谢你慷慨分食。”
一行人剥开粽叶,开始吃了,默默吃完之后,几个人交换了惊喜的眼神,露出微笑。带头的那个对余儿问道:“非常好吃的粽子,冷了也很香。这应该是用你们家的糯米包的吧?”
“那是当然的,自己家就种糯米,岂有再去外头买糯米的道理呢。”
“姑娘所言甚是。那么,这点碎银,尚请笑纳。”
买卖人真的打算付帐,但余儿并不打算收,她推却了。“几颗粽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别放在心上。”
“是吗,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感谢姑娘的热心招待,我们这就动身去拜访张员外。”一行人再次躬身道谢后才离开。
余儿送走了他们,心里纳闷:『为什么他们会知道穹家有糯米?我们家的糯米什么时候连外地都有名声了?』
回头她又想起来:『啊!之前听莲音姑娘说她跟张员外去檄州办事了,不晓得回来了没有……也罢,张家那么大,总会有人招呼他们吧。』
其实她原本打算今日中午送粽子去给庞知瑞的,但这下粽子全没了,她又没了去找他的借口了。
自从那天送麻油鸡酒去过之后,她就一直闷闷不乐。看到他跟别的姑娘有说有笑的模样,她就莫名的来气,闷头回家后,气得对自己说再也不去看他了,但是过没两天,却又忍不住浮起想去的念头,她在心里头跟自己拉锯着……
一方面想着:『不要去,巴巴的去找人干什么?人家有一堆人陪,不寂寞,根本不需要你!』
另一方面又不知不觉地想着各种借口,让自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去找他。像是今日她说服自己的理由是……
『不是我想去,而是这粽子是用穹家新收成的糯米包的,总是要让外人吃吃,看今年的糯米好不好吃,而庞夫子很懂得吃,他一定能给出公道的意见的……我自己是不怎么想去的,但为了多方收集评价,这趟是该走的。』
好不容易想出了这个她自己觉得勉勉强强看似说得过去的借口,结果这会儿粽子全教外地人吃光了,一切都白费了心思。
一直到了傍晚,她开始收晒干的衣服,收着收着,就想起当初庞知瑞搬出去时,她多准备了一套大姊的旧衣要给他替换着穿,而那天他说莲音姑娘已经找来布庄帮他裁了新衣……
『既然有新衣服了,那就得把我们家的衣服还回来吧!他腿不方便,所以只好我自己去拿回来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一点也不想去的,但不跑这一趟又不行,明日就去书院找他拿吧。』
她心里打定主意,顿时容光焕发,愉悦全写在脸上,甚至抱着衣篮要回屋里去时,脚步还是轻轻小跳着的。
这时,前头传来小孩子的喊叫声:“穹姐姐!你在吗?”
她放下手中的衣服,过来开门一看,是弼家的儿子,弼高升。
“夫子说要给你的。”弼高升递给她一个摺得整整齐齐的小纸封。
“有劳你特地跑这一趟,谢谢。”她先把小纸封搁进袖里,看弼高升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又问:“还有什么事吗?”
“夫子说要跟你拿回音。”
“回音?现在马上要吗?可是天色已晚了,你该回家了吧。”
“我每日上书院都会经过穹姐姐家,明早我再来跟你拿。”说完就跑着回去了,余儿一头雾水地把小纸封拿出来,打开一看,上头写着:
日西斜,长松孤影;独憔悴,黄花冷风。
她正着看、倒着看、直着念、横着念,都参不出其中玄机,心下纳闷:『所以他是作了一首新诗要跟我分享吗?要回音的意思是……要我给评语吗?』
那天夜里,她睡不着了,一直想着回音是要回什么好?她不像他那么才学蕴涵、有文底子,就算一首诗写得再好,她也是看不懂的居多,小时候学识字时,那时老夫子只要开始念诗词她就忍不住犯困,脑袋瓜儿因此老是挨敲哩。
翌晨,弼高升如约来了,她在门前低声对他说:“我有空会去书院,到时再自己回夫子。”
打发走弼高升后,她紧张地对里头张望了一下。要去书院的事可不能被娘知道,娘肯定不让她去。
自她之前送过麻油面线后,娘看她的眼神就怪怪的,她不确定娘是不是发现了她会偷偷去书院,希望只是自己心中有愧才疑心生暗鬼。
她知道娘不喜欢她跟庞知瑞走得太近,表面看起来是基于男女礼教分际,其实她知道是因为之前的同床事件,娘的强势与庞知瑞的不肯低头,彼此的关系就僵化了。但,她个人觉得那件事若是就公道来讲的话,是娘太过分了点儿……
而且,娘某日在用晚膳的时候还说了这么一席话:“娇儿、余儿,将来挑夫婿,可不能光挑俊的,长得俊的男人容易生是非,就算他不去招惹人,也会有狂蜂浪蝶贴过来招惹他。丈夫若不定性,外头那些斩也斩不完的烂桃花就会成为你们烦恼的根源,所以男人还是挑忠厚老实的,可以依靠的,长得丑一点没关系,心地好最重要,就像你们的爹一样。”
“娘子,你觉得我长得很丑吗?”穹锦彰不安地问。
“一只熊哪有什么美丑之分,你啊,看久了就好看了,愈老愈可爱。”说着穹大娘就夹了颗蛋放进丈夫的碗里,穹锦彰扒着饭,傻傻地笑了。
“可是,娘,也不见得吧,也有长得很俊,但对妻子专心一意的;而那种长得很丑,却在外面风流不断的男人反而更多吧……”余儿忍不住出声。
“你真以为你有那种运气可以遇到一个又俊又专情的?那比求神拜佛还不靠谱啊!不管长得俊还是丑,只要偷腥的,那种贱骨头早晚会把自己的福气败光,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总之,余儿觉得娘一定是对庞知瑞有了偏见,所以更加不能让娘知道她会去书院了。
今日她打算等家人都出去农忙了,再偷偷模模地溜出去,但万万没想到,娘今日居然留在家里了!
“娘,今日不用去田里吗?”她假装不经意地探问。
“这一期的糯稻都收完了,剩下的全是杂活儿,我最近累得腰都疼了,想歇一阵子,让你爹他们去整理就好。”
“喔……要不要叫大夫来给你看看?”
“甭了,你过来给我揉揉。”
余儿一边帮娘揉腰,一边心里长吁短叹。这下可好,没办法出门了。
“其实说起来今日也没办法净闲着,有好多事得先准备,明日人家要来提亲了,屋子得先打扫一下,还有要招待人的茶水点心什么的……”穹大娘叨念着。
“提亲?!”余儿顿时睁大了眼睛!
☆☆☆
书院这一头,庞知瑞原本听到弼高升说余儿姑娘要亲自过来,心下高兴得很,讲学时都会忍不住望向外头,看看佳人何时会出现,但一等就等到日落西山,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心里整个空荡荡的。
学子们都作鸟兽散了,大申帮他打扫完书院、干完例行的活儿后就回张家大院了,剩他一个人坐在竹屋里,倍觉冷清。
照理说,寂寞时应该是要思乡的,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他来弓县这么久,想起庞王府就只有头一两天,还有就是写家书那一次。发生了太多事,加上又当了夫子,得思考要怎么备课讲学等,他脑子总是忙个不停,所以根本没时间思乡。
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当夫子也当得很习惯了,闲暇无事时,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却是余儿姑娘的倩影,而不是嫂子,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想,救命之恩真的大过一切,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之前曾在书上读过“蒙一饭之恩,尚杀身为报”,看来并非夸饰。
『也许是她今日刚好有事忙,一时抽不开身吧,或许明日就来了。』他只能这样想了。
但是,隔日也没来,再隔日依然没来。
庞知瑞心中的空虚感愈来愈重。为什么她不来呢?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她病了?可是听弼高升说,他来书院经过穹家时,还会看到她在外头打水浇菜,所以应该不是身体有恙……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跟她说到话,那日她送麻油面线来,他连道谢都来不及说,她就跑了,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虽然都是些不重要的事,但不管他发生了什么事,第一个总是先想到要告诉她。
像是最近他的腿伤已经好很多,拄柺杖也拄到很顺手了,能做的事变多了,甚至可以在休息时间跟孩子们玩蹴鞠,虽然他只是站在原地用柺杖打。
还有他在书院后头拔了些叶子比较长的杂草,编了好几只草蛐蛐儿,还做了竹叶船,还有用竹片木头做了些带有机关术的小玩意儿,这些都想让她看看。
大申跟他说,前些日子来了好几个外地人,指定要买穹家的糯米,一时间大发利市,看样子得再跟穹家签一次合同,下一期糯稻也要全部让张员外收购才行……这件事他也想跟她聊聊。
学子们说快过年了,可能十二月会有好几日得暂停讲学,孩子们统统得回家帮忙准备过年的各种杂事,而过年也会休息,所以他会有好些日子都不用讲学,那……他过年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所有人都一家团圆庆年节,只有他一个人待在竹屋吗?他要跟谁过年呢?他能想到的,也只有穹家了,毕竟那是他在弓县的第一个“家”,而且,那个家有余儿姑娘,他想跟她一起过节。可是,穹大娘会愿意让他在穹家过年吗?
上次托弼高升拿给她的信,不晓得她看懂了没有?难道是因为看懂了,所以才不来的吗?可是她又说她有空会来……难道他是被婉转地避开了吗?如果她不想来,那就永远都不会“有空”了。
这么说来,她送麻油面线来那一日,态度确实是有些不对劲儿,异常的冷若冰霜,那种距离感,让他很不习惯,之后便再也不来了,这是在躲他的意思吗?当初那个对他关怀备至的温柔人儿,曾几何时竟开始视他为洪水猛兽了?他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想不出自己曾经做错什么事啊……
这一夜,他看着月光,心思纷乱,全为一个人。
最后,他秉烛再写了一封信——
月下吟,形单影只;星伴梦,叹息谁知。
他打算明日让弼高升回家时再顺路帮他送一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