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恩缘 第十五章

作者 : 狼星

一夜翻来覆去,几乎不成眠,翌日讲学时,庞知瑞有些精神不振,神思总是恍恍惚惚的,直到中午用膳,几个学子的娘亲送饭来后,还没马上回去,就站在外头闲话家常起来,她们讲的内容,让他神智整个清醒过来了。

“你听说了没有?穹家要嫁女儿了。”

“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

“还没决定,但听说对方前些日子去提亲了,再来就是准备要下聘了,是别家的儿子。听说男的喜欢女的很久了,终于鼓起勇气去说媒了,可能是要赶在过年前娶过门吧。”

“哎呀,那还真不意外,别家跟穹家的孩子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门第倒也算般配。嫁得近,穹锦彰就不用穷紧张了。”

“可不是!”妇人们哄堂一笑后,就各自回家去了。

庞知瑞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脸色灰白、失魂落魄。原来这就是余儿姑娘不再来找他的原因,她要嫁人了?嫁给别三,他没想到别三竟会有勇于剖白真心的一日……

下午的讲学,好巧不巧,他原本准备要讲的正是春秋诗经的“周南.关雎”。他缓慢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原本是因为昨夜的情思而想到要讲这首诗的,但现在再看这诗,内心却充满遗憾。

“雎鸠,是一种水鸟。男子因水鸟的鸣声,引起情思,想到那位贤淑善良的姑娘,正是自己理想的佳偶……”他解释到此,突然讲不下去了,呆立着。

“夫子,然后呢?”弼高升催促他。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他再也念不下去了,只好中断。“抱歉,我选这诗对你们而言太难了,不适合你们这个年纪,我们换别的吧。”

那之后,庞知瑞托大申去帮他买了空白的画轴,还有朱砂、石青、藤黄等几种色料回来,只要一得空,就开始作画。他很用心很仔细地画,那是一幅鸾凤和鸣图,他准备送给余儿姑娘做为新嫁娘贺礼的。

他现在身上什么也没有,有的就是这双手,他没能给她什么好东西,至少还能给她一点微薄的心意。

以往他作画时的心境都是闲适悠然,如今这幅画却画得心焦神疲,余儿姑娘在他心里的位置,早已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悄悄地生了根,轻轻地却又深深地盘根错节,牢不可分。

『要是当初答应穹大娘娶了余儿姑娘就好了……』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马上又知道,如果当初被赶鸭子上架娶了,内心肯定会有所不甘,对余儿姑娘的心情说不定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人生真的是月兑不了机缘、机遇。运气好时就是天时、地利、人和;运气不好就是路过、错过、难过……

他的人生截至现今两次动心,一次是嫂子,见面时,嫂子已经是二哥的人了;第二次,见面时,余儿一度要成为他的人了,末了却又打了水漂,变成别三的人。他当时还在心里暗笑别三情路坎坷,结果真正坎坷的其实是他自己啊。

他花了好几天,终于把这幅贺礼完成了,当要在画轴最底端下落款时,才想到他手边连颗印章都没有。

若要刻章,要刻什么名号呢?以往他在庞王府都是落款“述国公”,现在在这儿就不能用了,那要改成什么?他一时竟毫无头绪……

☆☆☆

张员外回来了。张府上上下下马上又都一个个全绷紧了精神,严阵以待。

“我一进门就闻到酒味!是谁大白日就在喝酒?好大的胆子,当家的不在,一个个就开始浑水模鱼,喝了酒还用干活儿吗!算盘还拨得清楚吗!传出去了人家就说我张家养的全是酒囊饭袋,醉醺醺的连记个帐都记不好,三十八都会写成王八……”张天赐又开始劈哩啪啦地直骂。

“老爷,这酒好香啊,一闻就知道是上等好酒,家仆们不可能这么阔气的,先问问这酒是哪儿来的好了。”史莲音忙着安抚他。

“是啊,老爷,我们这些寒酸鬼哪有闲钱喝酒,这酒是今早穹家刚送过来的女儿红,开了坛以后,酒香久久不散,馋得我们喉咙都发干了。”家丁趁莲音姑娘帮他们说话,赶忙补了解释。

平常就只有她敢在张员外开骂时出声,所以在张家做事的,有事总是先找史姑娘商量,看能不能请她去跟员外说。有时看她为了帮他们站脚,还会落得自己也一并挨骂,他们都觉得很对不起她,但……只有她敢说话了啊。

“女儿红?”

“穹家要嫁女儿了,他们掘出酿了十几年的女儿红,送了两坛过来,感谢老爷长年打他们家的农契。”

“快斟一些上来给老爷尝尝。”莲音打蛇随棍上,家仆们手脚很快地备来酒碗,舀了一大碗呈上。

张天赐看了一眼,酒色琥珀透红清澈,酒香馥郁诱人,尝了一口,酒味甘中带着醇厚……令人回味!好酒!

他大喊一声:“这酒能卖!”商机浮上眼前,他精神登时抖擞起来。

“老爷,不能卖,这是人家的女儿红。”莲音提醒他。

“当然能卖!我去叫穹家把那些女儿红全卖给我!有多少我全收了!”说着马上转身就要出门,想着打铁要趁热。

莲音急忙拉住他衣摆。“老爷,那是人家嫁女儿时要用来宴客的酒,没人在卖的,喜事优先啊。”

“嗄?这么好的东西不能卖?可惜了!”张天赐很是扼腕。

翌日傍晚,书院都散学后,张天赐带着莲音来到书院,带了一卷大开的宣纸,要请庞夫子题上合婚贺词,再请人拿去做成匾额,作为给穹家的贺礼。

“我从没听说过有人把合婚贺词做成匾额的,顶多就是做成喜幛、锦织或是题字轴。”庞知瑞微微蹙眉。

“是吗?做锦织很费工,恐怕来不及;字轴的话看起来有点寒碜,显不出我张家的诚意……”张天赐喃喃自语着。

“那就折衷做喜幛吧。”莲音插嘴提议。

“好,就做喜幛,所以你快点写!”

“您要我写什么?”

“写什么还要问我吗?你夫子当假的吗!”张天赐拍桌。

“贺词各式各样,我怎么知道您喜欢哪一种的,像是百年好合、天作之合、天缘巧合、珠联璧合、情投意合、山无陵天地合……”庞知瑞如数家珍。

“怎么全是什么『合』的,没有不合的吗?”

“合婚不就是要合吗,要写不合的?好吧。”说着他就开始挥笔了。

“喂!你还真的写不合啊!我说笑的!”张天赐急忙阻止,但庞知瑞已经很快地写完一张。

真正合,乃百年偶有不合;情意合,胜诸般天作不合。

“嗯……”张天赐沉吟半晌,“我觉得太长了,一张喜幛绣不进去。”

“怎么会绣不进去?字小一点就好了啊。”庞知瑞不以为然。

“字小了是要给谁看!喜幛就是要高高挂着,大老远就看得到才气派啊!我看就改成百年好合好了,啊,百年太少了,千年好合!”

“你不如说万年好合。”庞知瑞偷偷翻了白眼。

“好!就写万年好合!快写,写大字点儿!我让人拿去赶工描绣。”张天赐不耐烦地催促着,莲音已经在旁磨好了墨。

庞知瑞拿起最大楷的毛笔,慎重地一笔一笔慢慢题字,一边问话:“张员外跟穹家交情很深吗?穹家的身分地位,看起来与张家有点悬殊……”

“穹家现在是我的摇钱树啊!”张天赐眼睛亮闪闪的,像镶了两颗金元宝。

“庞夫子,您有所不知,这次老爷收购的穹家糯米,已经卖了八成。要是没限定一次最多只能买五斗,恐怕早就卖光了。”莲音笑吟吟的,他们在檄州多逗留了三日,到处游玩赏景,心满意足地一回到张家后,伙计们就忙着报喜。

“为什么要限定?”庞知瑞好奇了。

“夫子,你读书精,做生意就没我精了。限定能买的量,才显得奇货可居啊,而且要是我一次就全卖给同一个人,不就被那人陇断了吗,我又不是傻的,多多卖给不同的人,这口碑才能多方面扩展开来。我对穹家糯米很有信心的。”张天赐抬高了下巴,只差没胡须可捻了。

“老爷现在还打着穹家女儿红的主意呢,可惜人家就只有那几坛嫁女儿用的,再多也没有了。”莲音打趣着。

“女儿红?怎么会没有,再酿就有了吧。”庞知瑞不解。

“你以为女儿红是随随便便就有的东西吗?人家养女儿十几年就等着嫁女儿时派上用场。要是没生女儿的话,就连个屁也没有啊!”张天赐嗤道。

“黄酒随时都能酿啊,谁规定一定要生女儿才能酿?”

“嗄?我们现在讲的是女儿红!谁在跟你说黄酒!”

“女儿红就是黄酒啊。黄酒的名字很多,从古早以前开始,很多人就会自家酿黄酒了,因为酒的用途不同,就衍生出很多不同的名称。要送人的,就会选外头有雕花的漂亮瓦罐装酒,所以叫『花雕』;生了儿子,要留着儿子求取功名、金榜题名时庆贺用的,就叫『状元红』;生了女儿,要留做女儿嫁人时的宴客酒,就叫『女儿红』。”

张天赐抓住庞知瑞的肩,大喜道:“小子,你懂得很多啊!”张天赐平常是会喝酒,略懂酒的味道,却不知道酒还分了这么多有的没有的。

“不过要酿出好的黄酒可不容易,要用上好的糯米、酒麴,还有好水。再来就是看贮放的时间,看是要三年陈、七年陈,愈陈就愈香——”

庞知瑞话还没说完,张天赐已经对着莲音大吼了。“莲音!快回去跟伙计们说,谁把剩下的那些糯米卖掉,我就让他不用过年了!那些统统都要留下来酿酒啊!我有了最好的糯米,还怕酿不出好酒可以卖吗!哈哈哈哈!”

“是!”莲音立刻跑回家去。

“您终于改口唤她莲音了啊。”庞知瑞语带玄机地笑道。

“罗嗦!我爱唤她什么就唤她什么。万年好合写好了就快拿过来!”张天赐一把抽过宣纸,看了又嚷嚷道:“怎么没落款!”

“喜幛用的字哪还要落什么款。”

“当然要落款!不然人家怎么知道我是专程请夫子写的字?在弓县嫁娶都是要请夫子写贺词的。夫子德高望重,受人景仰,请来主婚都行的,虽然你这个嘴上无毛的家伙只是临时充数的,但姑且也算是个夫子!”

“要说嘴上无毛,您自个儿不也是。”庞知瑞不甘示弱地反讽回去。

“我好歹年岁比你大!”

“那可不见得,我们两个看上去差不多年纪,我肖羊的。”

“我肖马的!哇哈哈哈哈,我赢了!”张天赐狂笑不止。

庞知瑞懒得跟他做那种小孩子似的愚蠢较劲儿,回归正传:“我手边没印章,就甭落什么款了。”

“那可不行!”

“不行也不能怎样,我自己画的画也没落款。”

“画?”

“要送给穹家的贺礼。”

“拿出来我看看。”

“不要。”

“哼,一定是画得丑了,才不敢拿出来给人看。”张天赐马上撇嘴激他。

庞知瑞眉头一皱。“我画的画还没让人说过丑!”说着就拿出来了。

画轴一展开,张天赐一时惊讶不已。这画栩栩如生,简直巧夺天工啊!凤凰双羽,一高一低绕成一个阴阳八卦形,底下是牡丹铺地,全幅只用了青黄朱皂四色,简单却显得十分高雅,精细得连羽毛线条都一笔笔清楚勾勒。

张天赐眼睛已然发出亮光,再度有如镶上两颗金元宝也似,他激赏地大喊:“这画能卖啊!”

“卖?”

“一定要落款!落了款才有价值,才能卖啊。”张天赐捧着画轴,惊喜地发现眼前站着的这家伙也是株上好的摇钱树。

“就说了没得落款,您是有没有在听人讲话!而且这是要送人的,不卖!”庞知瑞开始不耐烦。

“史丫头!找人帮庞夫子刻章!”张天赐捧着画,头也不回地大吼。

“莲音姑娘方才已经被您遣回家了。”庞知瑞好心提醒他。

“大申!找人帮庞夫子刻章!”张天赐再吼。

“大申打扫完书院也回去了。”

“………”张天赐一时想不出要喊谁。“啧,我自己去找人帮你刻章!”说着就跑了。

庞知瑞看着张员外那急得像要去上茅房似的背影,竟然想起余儿姑娘之前说过的笑话——张家宅院大到来不及跑到茅房就拉在裤子上的事,此时张员外那急样儿还真有几分像哩。

想起余儿,庞知瑞的神色再度黯淡下来,再看看自己这幅画……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别三娶了余儿之后,可以好好温柔待她,别再净是闹她欺负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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