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气堂位于寸家大宅的正中央,是寸家当家裁决处置所有纷争之地。
此时,正气堂里,毛虎正接受寸铁山的审问,正气堂外则有不少好事的仆婢看着。
寸铁山从不阻止下人旁观堂审,因为唯有让所有人看见违法犯纪之人受了什么罪罚,才能让那些心有不轨意图之人的恶念消停。
得曦急匆匆地赶至,只希望可以救下毛虎。
看见不应出现在这里的她迈开步子走来,围在正气堂外头的人先是议论纷纷,接着便像是为摩西分开的红海般,让出一条路。
踏进正气堂时,寸铁山安坐在堂上,毛虎跪在一张矮几前,左手掌搁在几上,一旁的护院一手按着他的手腕,一手持着亮晃晃的短刀,正要执行家法。
“慢着!慢着!”
得曦知道她不该在堂上大叫,更不该打断寸铁山执行家法,当众不给寸铁山面子,可为了毛虎,她顾不上别的了。
护院望向寸铁山,寸铁山示意他暂停,然后神情凝肃且微带着不悦地看着快步走上前来的得曦。
“爹,”她冲到堂前,站在寸铁山的面前,“请爹刀下留情。”
寸铁山确定她当真是来替个下人求情,惊疑又愠恼,“你这是做什么?”
得曦回头看了毛虎,只见毛虎眼泛泪光,困惑地望着她,似乎讶异她会来。
这些时日她每回出去,都是毛虎尽责的守护着她。他话不多,个性谨慎,有时她给他买吃的喝的,他还不好意思接受。
这样的他不会是手脚不干净的人,她想……这其中若不是有误会,便是有什么苦衷。
“爹,请听媳妇一言。”她真诚地望向寸铁山,“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毛虎不是品性不端的人。”
“你……”寸铁山眉心一拧。
此时,堂外已有人低声议论着此事,说她跟毛虎什么交情,竟在正气堂上为他求情,听见堂外的声音,寸铁山不禁有点恼怒。
“毛虎已认了罪,也甘愿受罚,能是什么误会?”他沉声地质问。
“那么……便是有苦衷。爹可问过他了?”
得曦在堂上对他的质疑,等同是挑战了他当家的权威,寸铁山脸色一沉,眼底迸出锐芒,“你是说我判断糊涂,执法轻率?”
她不蠢,自然看出公公的不悦,她急忙地屈膝一跪,“媳妇并非此意,请爹息怒。”
她这一跪,堂里堂外的每个人都看懵了。
“你这是……”她这当众下跪,是在认错还是在逼他因此原谅她刚刚的顶撞?
寸铁山话未尽,两只眼睛瞪向堂外围观看戏的人,本想喝令堂外的人离开,可若真如此做了,恐怕就会传出什么奇怪的传言。
“起来说话。”他直视着跪在面前的得曦,脸色始终沉凝。
得曦抬起眼直视着他,“媳妇自知冒犯,跪求爹的原谅乃天经地义……”
此时,毛虎说话了,“少夫人,我犯了寸家家规,本当受罚,请少夫人不要再为小的说话了,我领罚。”
“毛虎,”得曦打断了他,神情凝肃地说,“你想成为废人吗?你才十八,还有大好人生呀!我知道你是好孩子。”
她一时忘了自己才十六,而毛虎已经十八。
毛虎愣了一下,“少夫人……”
寸铁山被她看似认错,但一句句都在反驳他的话气急了,一时也没听出她话里有什么奇怪之处。
“公公,”得曦转而直视着寸铁山,不卑不亢也不惧地说,“媳妇明白公公治家严格,可就为了一小坛老酒便要断毛虎的手指头,这不公平。”
“你说什么?”面对她的质疑及挑战,寸铁山又惊又怒。
“每个人都会犯错,也当有悔过的机会。公公可问过他为何盗窃老酒?”
“难道有理由的犯法就该原谅?”他反问她,“勿以恶小而为之的道理,你可懂?”
“媳妇懂。可官府也是依照罪行轻重而给予惩罚,毛虎犯的错未伤及人命,可以没收月银或是劳务即可,有必要断他的手指,致使他残废吗?”
“你这是在指正我,说我行事不合理错罚他?”
“请爹恕媳妇冒犯,但媳妇认为……”她目光一凝,义正词严地说,“这不是家法,而是私刑。”
此话一出,众人譁然。
寸铁山脸色涨红,“你……你说什么?”
“私刑或许有其必要,但毛虎罪不至此。”
“放肆!”寸铁山愤怒难忍,重重地拍了案桌,“是谁养大了你的胆!”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已经彻底的惹怒了寸铁山,此时再无人敢低声议论交谈,一个个面露惊惶不安。
追赶过来的蓉花吓坏了,急道:“老爷饶恕……”她急急忙忙地跪下,手上的蛋砸了、油也撒了。
“你可真是宋家教养的好女儿!”寸铁山气冲冲地直视着她。
“爹,”她神色依然平和,语气诚恳且坚定地说,“媳妇明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的道理,但法理不外乎人情,不是每种错都罪该万死,倘若毛虎有其苦衷,而爹亦能宽厚原谅,给予适当的惩罚,给予他改错的机会,岂不更能服人?”
她这番话有条有理又铿锵有力,教寸铁山顿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短暂的静默之际,寸延龄走了进来。
为了跟父亲呈报矿场因池家关闸限水而使淘矿几乎停摆一事而提早返家的寸延龄,几乎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得曦对他父亲说的那些话。
那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说得出口的话吗?她的言辞坚定不锐利,却又振聋发聩,让他着实感到惊讶,甚至是惊艳。
若不是亲耳听见,他不会相信这是宋家教养出来的女儿。
他明白父亲此时有多么恼怒,却打定主意帮她一把。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见他回来,寸铁山的怒焰稍稍消退,“瞧瞧你惯的好媳妇儿,居然敢在正气堂上顶撞我。”
得曦望向站在她身边的寸延龄,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唾沫。
平时站着时就觉得他高,如今她跪在地上仰头看他,更觉得他像座山了。
但他会是她的靠山吗?
“爹莫气坏了身子。”寸延龄语气平和地说,“得曦性子直,做事不经脑袋,您别跟她计较,回头我会训她的。”
什么?这是在说她无脑吗?还说要训她呢!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好个寸延龄!得曦心中升起怒火。
“你好肥的胆子。”寸延龄低头看着跪地的她,语带责备地说,“这正气堂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这儿妄言?”
“我……”得曦忍不住了,头一抬就要反驳。
“住口。”他沉声打断她未出口的话,“快向爹道歉。”
她都跪在这儿了,还不是道歉吗?他之前那么包容她、宠着她,他还以为他会帮她,没想到他……他跟周传玺一样,只会叫她道歉。
她可以道歉,但不想被逼着道歉,她不要!
前尘往事在此时全涌进得曦的脑海里,教她悲愤到眼眶泛泪。
“你瞧瞧她那神情!”寸铁山怒斥,“她是不认为自己有错呢!”
寸延龄二话不说,袍子一撩便跪了下来,爽快地向他磕了一个响头,震惊了所有人,包括一直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大义凛然的得曦。
刚才他在地上磕的那记响头,像是闷雷般打在得曦的心上。
他磕得好重、好重、好重呀!
她不敢抬头看他或是寸铁山,那声响头敲醒了她,教她警觉到自己身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及空间里,也警觉到自己的错误究竟在哪。
很多事,她是不能蛮干的。
“你这是……”寸铁山见他光洁的额头上磕碰得红通通地,愣住了。
“得曦违逆爹,那是儿子的过错,是儿子没把她教好。”说罢,他站了起来,直视着堂上的寸铁山。“儿子定会仔细教她,爹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好?
“另外,爹把毛虎交给我吧!毛虎是我派给得曦用的,这些时日也善尽职责护她出入平安,算是我手底下的人……既然是我手底下的人犯事,还请爹将他交由我处置。”
本来得曦又是当众指责又是跪的,把事情闹成这样,让寸铁山有点下不了台,如今寸延龄开口要人,算是让他有张适当的**下,于是他虽然还沉着脸,开口时语气却和缓许多,“罢了,人就交给你处置吧!”
“谢谢爹。”寸延龄说着,弯腰行礼,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向跪在一旁的得曦。
他厚实的手掌轻轻地覆在她的后脑杓上,温柔又温暖,像是在对她说着——有我罩你。
想起他刚才磕头时的那声巨响,在得曦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瞬间滑落。
一路上,寸延龄牵着她的手,彷佛在给她力量。
她强忍着、强忍着,直到走进院门里那一瞬间,她再也无法压抑自己激动的情绪,一个转身便将他牢牢抱住。
他高大且强壮,她得非常用力使劲地伸长自己的双手,才能将他紧紧地抱住。
突然被她这么一抱,寸延龄愣住,一旁看着的蓉花跟在院里做事的山明跟水秀也傻住。
“对不起……”她抽噎着,“对不起……”
他捧起了她的脸,“对不起我什么了?”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他眼底满是怜爱温柔。
“对不起,”她仰头便看见他光洁的额头上那一抹红,“我给你惹事了。”
他神情平静地笑道:“从你嫁进来的第一天晚上,我就觉得你不是个乖顺懂迂回的,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敢在正气堂上顶撞爹。”
她眉心一蹙,歉疚却也委屈,“我是看见爹就要命人切下毛虎的手指头,一时情急才会顶撞爹,毛虎虽犯了盗窃之罪,但不至落得残废。”
“我都听说了。”他一回来就听说毛虎盗窃老酒变卖遭逮之事,本来就要到正气堂询问情况,没想到却听见她在堂上说的那番话。
“你这脾气还真是,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他虽然在训她,但眼底却是宠溺,没有一丝的恼怒,“你同我可以如此,但对爹是万万不可。”
得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的,她太冲动了,她一时忘了自己身处在古代。
寸铁山是寸家的家主、是天,她明明可以迂回的达到目的,保住毛虎也不得罪寸铁山,她却选择在象征寸家主子权力的正气堂上挑战了他的权威,寸延龄便是为了她这个天杀的过错,狠狠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他是替她受过。
“对不起,我……我再也不会了。”她说着,伸出手轻轻地碰触他额头上那一抹红,“疼吗?”
“疼。”他深深地注视着她,眼底却有一抹狡黠,“晚上你可得好好伺候我。”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一点都不忸怩地点点头,“好。”
他微顿,“今天这么爽快?”
“谢谢你。”她眼里闪着泪光,真诚地说,“我以为你只会压着我的头叫我道歉,就像……”就像周传玺那样。不管她有没有错,只要他家人不喜欢不开心,他就要求她道歉。为了求全,她总是在委屈。
“爹是长辈,而且还要镇着底下一干管事下人,你当众质疑他,下他脸面,那可是大逆不道,不让你道歉,爹往后如何驭下服众?”他轻叹一记,然后怜爱地捏了她的粉颊一下,“可我也知道你拗,腰不软脖子硬的……你不道歉,那就我来,谁教我是你的丈夫?”
听着他这番话,得曦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还有……崇敬。
他看着是那么粗鲁无礼,实际上心思细腻,处事周到,他不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男人,而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爱护着她。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是可以依靠、可以一辈子仰赖的。
他不是她喜欢的模样又如何,每个人到最后终究要找的不是理想中、甚至是梦想中的那个人,而是适合的人。
“说吧,”他话锋一转,言归正传,“你打算怎么处置毛虎?”
“咦?”不是他要处置吗?怎么他现在却问她?
“你指控爹行的是私刑而非家法,还说要裁以适当的惩罚,予以改过的机会……”他将她方才在正气堂说的那些话一字不漏的说出来,“我倒问问你,你想怎么做?”
她惊讶地看着他,“你……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他笑视着她,“你说得很好,所以我才好奇……”
据他所知,宋家对于犯错的下人奴仆可是一点都不留情的,打残打废或是发卖,时有闻之。在那样的家风下成长的她,竟对犯事的下人奴仆有着这样的宽容?
“毛虎那孩子跟我出去过几趟,他不是品性不端的人。”得曦叹息地说。
“孩子?”寸延龄微微拧起浓眉,一脸狐疑,“他比你大呢!”
对喔,她又忘了自己只有十六岁。
“我的意思是他还年轻。”她续道:“总之他不是手脚不干净的人,做这件事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寸延龄沉吟须臾点头道:“他确实一直都很谨言慎行,不曾犯错,所以我才遣他负责你的安全。”
“嗯。”她点头同意,“盗窃不该,就算情有可原,也是得付出一些代价,但断指这个代价太高了,就算是于法有据的裁罚惩戒,也该是合情合理的,不是吗?”
听着她这番话,他露出颇具深意的一笑。
“那好,我就把毛虎交给你处置,让我瞧瞧你能如何的合情合理。”
夫妻俩商量好,打理了一番仪容后,寸延龄就让人把毛虎带到花厅。
毛虎本来以为要面对的是寸延龄,没想到竟是一力护他的得曦,他脸上闪过纠结。
“毛虎,”得曦看着站在面前的的毛虎,心平气和地问:“你是有什么困难吗?”
毛虎低着头,两只手贴在腿侧,咬唇不语。
“我想帮你,但你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得曦严肃但又温和地注视着他,“之前你跟我说家里还有病弱的祖父母,是因为金钱上有困难才盗窃老酒变卖吗?”
毛虎抬起眼,坚毅的眸子里有深深的无奈跟愧疚。
“这儿没别人,你放心跟我说。”她试着安抚劝慰着他,“这事,少爷已经让我全权处理,你不必顾虑什么。”
毛虎眉心一拧,突然咚地一声下跪。
她陡地站起身,上前要拉他,但又想到身处的时空,终究坐回椅上,劝说道:“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少夫人,我……我……”毛虎话未说,就先红了眼眶。
“你有什么困难,直说无妨。”
“我祖母旧疾复发,得买更好的药材给她治病,本来我也攒了一些钱备用,没想到……”他悲愤地道,“我阿爹不知什么时候已将我偷偷藏起来的银两拿去赌博了。”
闻言,她神情一凝。
家里有个赌鬼还真是悲哀呢!送她父亲那幅仕女图的张先生也是出自于一个破碎且高风险的家庭,就是因为有个赌鬼老爸,那位张先生才会差点无法继续念书……
“所以你就偷了老爷的酒去变卖?”
“嗯。”毛虎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泪,愧疚地说,“少夫人,我甘愿受罚,只求能继续在寸家做事,我……我祖父母都需要我这份月例养活。”
“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的。”得曦问道:“你差多少?”
毛虎微顿,抬起脸来,疑惑地看着她。
她温婉一笑,“你祖母的药钱要多少?”
毛虎摇头,“少夫人,我……我不可以……”哪里有他做错了事情还得到好处的道理?
“救命要紧。”看出他的心思,得曦道:“日后你可以慢慢还我。”
“……少夫人的恩德,毛虎没齿难忘。”毛虎衷心地磕了一个头,“今生来世,我都愿为少夫人效犬马之劳。”
“什么恩德不恩德的?都说了是借你钱,你得还我,而且你也不是不用受罚!”得曦一笑,但旋即神情严肃,“倒是你父亲的事,得想想法子。”
提到自己的父亲,毛虎又露出悲愤的眼神,“我阿爹他不只嗜赌,还借了印子钱,欠了一烂债。”
印子钱就是高利贷啊!在矿坑工作赚的钱,要生活自然是无虞的,但若是沾上赌博恶习,甚至是欠下高利贷,那可就完了!
“你在正气堂的时候,应该把这些事说出来的……”她有点心疼他的遭遇,毕竟做子女的是无法选择父母的。
“我……我不能说。”他摇摇头。
“为什么不能说?”她不解,“难道那些放印子钱的人会对你们不利吗?”
毛虎抬眼,犹疑地看着她,“少夫人不……不知道?”
她微顿,纳闷地说:“不知道什么?”
毛虎忖了一下,有点惶然地嗫嚅道:“少夫人若不知情,我就更不能说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这话都说了一半了,她当然要他说个清楚明白。
“少夫人是好人,我……我不能……”
“毛虎。”她打断了他,严肃而坚定地开口,“你若真觉得我对你有恩德,就不该瞒我。”
毛虎迎上她的目光,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嗫嚅地说:“我没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老爷,就是因为少夫人你……”
“因为我?”她更疑惑了。
毛虎颔首,怯怯地回答,“放印子钱的是宋家大老爷。”
得曦顿时瞪大了眼,“什么?”
听闻在婆家过得挺风光的女儿要回娘家,宋衍一脸愉悦欢喜地候在花厅里。
一见得曦走进来,宋衍便道:“曦儿,怎么前一天也不打发人回来说一声要回家?要是你娘知道你要回来,今儿就不会去庙里还愿了。”
得曦神情凝肃,“娘不在也好,女儿有事跟爹聊聊。”
看她一脸肃穆,不像是回来省亲,倒像是来踢馆的,宋衍笑意一敛,“发生什么事了?该不是你在寸家惹了什么事?”
得曦唇角一勾,冷冷一笑。
“爹,”她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地问:“放印子钱有您的分吗?”
宋衍身子陡地一震,瞪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
看她父亲的表情跟反应,她确定了一件事,就是宋衍有分。
“寸府有个护卫毛虎盗窃府中财物,他说他父亲在宋家打理的矿场里做事,好赌成性不说,还欠了印子钱,而放印子钱的是宋家。”她无畏无惧地直视着他,“爹,宋家这种作为根本与吸血虫无异。”
“你……住口!”宋衍面红耳赤地怒问,“这事,你跟延龄说了?”
“我若说了,现在来找爹的就是他了。”
宋衍松了一口气,然后又以怪罪的眼神直视着她,“我可告诉你,这事你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否则咱宋家就要一败涂地了。”
“爹,”她义正词严地说,“寸家将宋家原有的矿场交给宋家打理,那是对咱的信任跟恩情,您怎么可以背着寸家做这种卑劣的事情!”
“你以为我乐意?”宋衍打断了她,神情懊恼又带着无奈。
她微怔,蹙着眉问:“您不乐意?那为何……”
“宋家的事向来是你大伯父说了算,咱同气连枝,能说不吗?”宋衍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事不好不对,但你大伯父是我兄长,是你祖父临终前嘱咐着要我们相互扶持的亲人,我能怎样?”
听着他这番话,她明白了。原来是亲情勒索呀!
即使不愿意,即使知道不该,可因为是亲哥哥提出的要求,他也只能昧着良心、硬着头皮搅和下去。
“爹,放印子钱是会要人命的。”她苦口婆心地劝说。
“我知道,但是……”宋衍知道放印子钱是损德之事,但他还是寻了借口安慰自己,“是那些人好赌嗜酒欠了钱,这才来借印子钱,不是我们拿刀押着他们来借的。”
听着,她沉默了一下。
是,要这么说也是没错,借高利贷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捱的事情。
看女儿似乎被说动了,宋衍慎重其事地叮嘱道:“曦儿,你可绝对不能把这事说出去,懂吗?”
得曦依旧沉默,若有所思。
她当然明白这事的严重性,虽说宋家对寸家有恩情,可这些年来,寸家对宋家已是仁至义尽,严格说来是不相欠了。
要是宋家放印子钱的事曝光,就算寸延龄对她再有多少宠爱,他们的婚姻也难免变质。
她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保住宋家,也让这些矿工跳月兑这样的生活模式,解除矿工跟高利贷之间的依存关系。
许多年前,她看过《多桑》这部讲述矿工生涯的电影,她知道矿工们因为工作危险,有今天没明天,因此领了薪饷便花天酒地,尽享眼前之乐。
活在当下常常被他们过度解读及扩张,以至于经常过着借贷典当,被债务追着跑的日子,她得想法子解决这些问题,才能让他们不再被钱绑架。
当他们不需要印子钱,宋家这门生意便无收益,而没了收益,自然就会结束。
“好,我不说。”她神情凝肃地问,“毛虎他爹的借条在哪?”
宋衍微顿,终究还是说了,“若不是在你大伯父手中,便是在你大哥或三哥手上。”
“二哥也有分吗?”原主的亲哥哥宋得康行二。
“我跟你二哥只出资,不管帐。”他说。
“可爹还是拿得到毛虎他爹的借条吧?”她问。
宋衍点头,“是不成问题。”
“那爹帮我把毛虎他阿爹的借条要回来。”她说。
宋衍一怔,“你这是想干什么?”
“这是我保密的条件。”她打断了他,态度跟语气都十分的强硬,“爹拿到他的借条,就着人送来给我,行不?”
宋衍本想说些什么的,但得曦那强硬又果断的气势,着实令他震惊,甚至是有点畏惧。
这女儿嫁到寸家才多久,怎么彷佛变了个人似的?
“知道了。”他懊恼却不得不从,“我明儿就让人给你送去。”
当天晚上,得曦温柔又悉心地给寸延龄梳整着头发,并告知他毛虎一事的后续处置。
“毛虎那事,我都办妥了。”
他看着铜镜中的她,淡然一笑,“说来听听。”
“我借钱给毛虎。”
他微顿了一下,“噢?”
“他的祖母病重,需要钱买更好的药,他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偷了爹的酒。”
“他在寸家干了三年,身上没攒点银两?”
“自然是有的,可是他阿爹嗜赌,偷了他的积蓄,他无计可施也无路可走。”她续道:“我借他钱,然后再罚没他一个月的月银,服一个月的马房劳役,行不?”
寸延龄微微点了头,“行,合情合理。”说着,他胳臂往后一捞,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
她顺势地勾住他的颈项,安适地坐在他强健的腿上。她已经越来越习惯,甚至是喜欢这样的肢体接触跟互动了。
寸延龄待她的好,对她的宠,让她心中爱苗滋长。
她原以为他看待她就像对宋得安那般,只是听从父亲的安排,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与爱无关。可现在,她越来越觉得他对她是有爱的,他看着她的眼神,他抚模她的方式,他对待她的态度……他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里,都充满着对她的爱护及宠溺。
他是品性端正、可以依靠的男人,是可以跟她一起养儿育女的对象。他如是个好丈夫,一定能是个好父亲。
事实上,自那天他在正气堂为了她磕响头认错赔罪之后,她就没再吃过避子丹了。
“话说……”寸延龄捧着她的脸,眉心一拧,“你为毛虎这么尽心,都不怕我恼?”
得曦微顿,讶异地问:“你难道觉得我对毛虎有什么?”
“看你是没有。”寸延龄深深地注视着她,“可那毛虎还是年轻护卫,我怕他对你有什么……”
他话未说完,得曦已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伸出手,温柔地理着他的发鬓,眼底满溢爱意,言语却促狭地说:“毛虎是年轻,但你也老当益壮呀!”
寸延龄故作恼怒状,“你这是说我老?看我怎么对付你。”说完,他将她拦腰抱起,便往床边走去,才把她搁在床榻上,他的脸便往她绵软的胸口蹭着。
她让他蹭得痒了,在床上又叫又笑,“别……好痒!啊……哈哈……快住手……”
“我偏不!”寸延龄眼底充满对她的渴望及爱恋。
多不可思议的丫头!有时行事作风像个能当家的主母,有时又娇憨可爱得像是个小孩子……他从来不曾对一个女人有着这么深的依恋,他要她,他还要她给他生孩子。
“得曦,”他忽地捧着她的脸,神情认真,声音低沉而诚恳地说,“我爱上你了。”
她一怔,他现在跟她说这句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以为娶了你跟娶别人不会有什么不同……”他诚实地把自己的心思说出,“就跟娶你大姊姊一样,一切都只是……理所当然。这么说或许对你大姊姊不公平,但是你跟她不一样,我对你的感觉……”
他试着解释自己内心的感受,却有点辞穷。
“对我如何?”她轻捧着他粗犷性格的脸庞,深深地注视着他,心却是怦怦地狂跳着,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雀跃,同时又有幸福的感觉。
寸延龄露出苦恼的神情,“我不知道怎么说……”
“试着告诉我。”她柔声说。
他认真地想了一下,决定就用最直接的话语描述,“就是……在你之前,谁都可以,在你之后,非你不可。”
她眉眼间漾起灿烂的笑意,“甚好,我听着……很欢喜。”
“是吗?”他像是个被模头夸奖的孩子般,露出单纯又可爱的笑。
“是。”她勾下他的颈项,在他唇上吻了一记,“我也觉得……幸好是你。”
这话,她发自内心。
既然是老天爷的安排,那就接受吧——当时的她是这么消极地想的,觉得不管老天爷塞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都认、她都接受,可是现在她庆幸是他。
老天爷并没有随便塞一个男人给她,而是为她精挑细选了一个可以疗癒她、感动她的男人。
听了她短短一句“我也觉得幸好是你”,寸延龄露出孩子般满足的粲笑,俯身便要将她揽在怀中,进行一场未开始就能预期一切都很美好的**。
但是她忽地想起一事。
“对了。”她用手掌隔开他们即将黏在一起的唇瓣。
他有点懊恼地说:“有什么待会儿再说。”
“不行,是很重要的事情,我想跟你聊聊,听听你的想法。”
他浓眉打成结,无奈地退开,“最好是重要的事情。”
“是这样的……”她翻身坐起,一本正经地说,“因为发生了毛虎这件事,让我有一个想法,就是成立矿工协会。”
他满脸疑惑,“那是什么?”
她尽可能以简单易懂的说明让他理解她的想法,“经我观察所见,这些矿工因为工作辛苦且随时有发生灾变的危机感,所以一拿到工资就会抱着及时行乐的心态尽情挥霍,因此染上恶习的也大有人在,毛虎的阿爹就是其一,如果毛虎阿爹这样的人越多,治安的风险便越高,若要减少治安风险,就得减少像是毛虎他阿爹这样的人……”
他听得一头雾水,“如何减少他这样的人?将他们赶出岳阳,不让他们在寸家的矿场做事?”
“当然不是。”她一笑,“我认为可以由寸家出面,为矿工们成立一个协会,这个协会可以管理及协助矿工们处理各种职务及生活上的问题,还可以帮他们储蓄。”
“储蓄?”
她问:“寸家的工资是日领?”
“嗯。”他点头,“每日放工时由工班头子统一发放。”
“那好。假如这些人无法把钱留住,就由寸家来帮他们把钱留住。”
“你是指……”他好奇地看着她,“由寸家当票号?”
“差不多是如此,每天从他们的工资里取十分之一做定额储金,若有急需可提领,若是一直存着,待离开矿场后仍有一笔钱可以生活无虞。当然,假如有人想存得更多也是可以的。”
听着她这番话,他惊奇不已,“你是哪来这样的想法?”
“我只是想……毛虎就是把钱藏在家里才被他阿爹发现,如是存在寸家成立的协会里,他阿爹就拿不到了。”
她怯怯地看着他,“你觉得可行吗?”
“可行。”他想也不想地回答,然后以惊奇又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待我将你的想法跟爹商讨,再来做通盘的安排。”
听着,她喜出望外,“我这只是初步的想法,也怕他们不放心将钱交给协会管理,若是可以,或许还能有其他福利以鼓励他们加入,例如每半年发放红利或回馈,设置便宜的私塾以供这些工人子弟读书习字,像毛虎这样的好孩子若是有机会读书识字,也许会有另一条出路也说不定。”
听她说得越多,寸延龄的神情就越是惊讶,眼神便越是发亮,除了她,他从不曾这样热切地看着谁。
“你……”他情难自禁地捧着她的脸,然后再将自己的脸凑近,深深地注视着她,“你真是宋家来的?”
得曦一怔。她是宋家来的,却也不是宋家来的。穿越如此不可思议又复杂的事情,她实在无法向他解释。
好在寸延龄也只是感慨,并不是真的在质疑她的来历。
“你这颗小脑袋好似一直想着要帮助别人,尤其是像毛虎这样的年轻人……”
“有些人资质及品性都好,可因为出身不好,便失去了改变生活的机会。”她用温暖的语气说:“行有余力就应该提携别人,不是吗?”
这话,是她在另一个时空的爸爸生前常说的,而且她爸爸执行得十分彻底。
寸延龄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她,她的脸上及眼底有着超龄的沉静及成熟,有时他会怀疑她真的只有十六岁而已?
“老天……”他忍不住喟叹一声,忘情地将她紧拥入怀,“我实在……”
“实在什么?”她问。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笑着亲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