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槿叹,她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入不了小姑的耳,但婆婆把这事儿交给她,她只能尽力,捧着匣子进屋,看着双眼通红的高青秋,再叹。
犹豫片刻之后她坐下来,还没开口呢,高青秋就怒指她的鼻子问:“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后妃?高青秋惊得嘴巴微张,嫂嫂从不曾提过自己的身世,难怪她什么都会,原来她和自己不是同一种人……
“嫁给哥哥,你很委屈?”这会儿,她对嫂嫂有了愧疚。
“再委屈,不想死就得好好过下去,我无法改变命运,只能牢牢抓住命运给的每个微小机会,让自己活出个人样儿。青秋,你比我幸运,你有疼爱你的爹娘,照顾你的兄长,这门亲事真的是他们想方设法为你谋来的。”
“我见过何家公子,他样貌清俊,性格随和,在外的风声不错,虽然只是个小县官,但日后会如何,没人晓得,再说了,何家有田有铺子,姊妹已经出嫁,大哥、嫂嫂跟公婆都住在晋州老家。重点是,何家的男人,从上到下都没人有姨娘通房,这样的亲事是人人都要赞声好的,若你还是不放心,让相公安排你们见一面,再做决定好吗?”
如果原本该当后妃,却嫁进一穷二白的高家,她都没有话说,踏踏实实地把日子过好,自己当然也能够……高青秋低头,握着指甲,半晌才微微点了下头。
呼……成了,慧槿松口气。她把木匣子放在桌上,轻道:“里面有五百两银子,我知道嫁妆的事本不该由我这个当嫂嫂的来操心,但我怕置办的嫁妆不合你的心意,想想还是把钱交给你,让你和婆母商量着要怎么置办,好不?”
五百两?高青秋倒抽气。
当初爹娘把家里的田全卖掉,也不过卖得三十几两,这些年嫂嫂开铺子虽然赚钱,但要养活一家老小,还要买铺面、宅子,又要将卖出去祖产赎回来,她是得要多会算计才能攒下这五百两。
“不要,太多了,嫂嫂把银子全给我,家里怎么办?”
“别担心,铺子开门就有收入,家里不缺钱,反倒是你出嫁之后,娘家想帮衬你也没多少机会,你身边还是多带一点。”
望着慧槿,她越发惭愧,惭愧过去自己对嫂嫂的态度。倏地,她握住慧槿手背,认真道:“嫂嫂,你对婉儿别那样尽心尽力,她不值得的。”
“我没打算从她身上获得什么,哪有值不值得的问题。”
“万一你养的是白眼狼呢?”
“如果我把她养成白眼狼,那肯定是我没把她教好,我得对她更尽心尽力才是呀。”
“嫂嫂!”她真气嫂嫂,怎么就说不通。“你这样早晚要后悔的。”
慧槿一笑,没回应高青秋的话,只是取帕子拭去她脸上泪痕,柔声道:“真快,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那么小,可一转眼就要出嫁,成亲后就是大人了,往后没有公婆兄长在前面替你担着,遇事你得多想想才能去做,有什么不高兴的,别急着生气,先问问夫婿的想法和意见,别事事逞强,知道吗?”
这些话,每句都是为她好,高青秋再不识好歹心底也是明白的。“我知道。”
“那我先回屋了,若有需要嫂嫂帮忙的,尽管说,懂不?”
“嗯。”
得了回应,慧槿起身,推开房门之际,却听高青秋急喊——
“嫂嫂。”
慧槿转头,只见她羞红了脸,嗫嚅道:“对不起。”
她笑了,谁说石头焙不热,只要用真心真意浇灌,钢铁早晚能够化成绕指柔。
☆☆☆
高青秋的婚礼定在年底,定下亲事之后,在高青禾的邀请之下,何仲宣经常上高家,他们寻机让小俩口多相处,一来二往的,高青秋慢慢认可这门亲事。
家里事事顺利,高青禾数度得到上司称赞,郁儿的书念得越发好了,婉儿依旧懂事乖巧,她还知道娘忙的时候,要主动到爷爷女乃女乃跟前尽孝。
两老得忙着帮女儿置办嫁妆,生活无聊这种话便很少说了,而胭脂铺里的生意越来越好,生活不愁。
时序来到阳春三月。
这天是菁儿的忌日,大家都刻意避开这件事,但郁儿没忘记,昨夜带着册子到她房里,他说:“娘,我也写了本《菁儿小书》。”
然后他们开始聊起菁儿,说着说着又笑又哭,说着说着……心底的哀恸得到些许安慰。
今晨郁儿双眼微肿,却还是上学去,他说:“我答应过菁儿,将来要当宰相。”
宰相?好大的志愿。慧槿没嘲笑他,却道:“和妹妹的约定,要努力遵守哦。”
也许哪天郁儿会了解,这个志愿太遥远,难以实现,但现在她愿意儿子因为这个约定而牢记自己对妹妹的心。
慧槿很清楚,身为媳妇应该晨昏定省,应该送丈夫出门,许许多多的事等着她去做,但是今天……对不起,她提不起劲。
公婆小姑和丈夫也体谅,没人来打扰,让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思念菁儿。
她从床底下拉出木箱,里面全是菁儿的旧物,菁儿爱穿的衣服,爱用的头绳,爱看的书,喜爱的玩具……每件都留着。
为什么留?她明白菁儿回不来了,但她希望菁儿能再回来。
她想把菁儿生回来,然而高青禾却说:“我们有一儿一女,够了。”
高青禾待她温善,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好丈夫,但只有她知道,他……并不乐意。
当年她怀上孩子,高青禾为责任娶她,她感激涕零,为高家竭尽心力,可是没人晓得,在好夫妻的形象底下,她隐藏多少委屈。
菁儿死后,他待她更宽和,让她有了错觉,以为两人关系大有进展,这才勇敢要求——我们把菁儿生回来吧。
但……她失望了,他的心,终究冰冷。
她清楚,沈惜若才是他生命重点,他为沈惜若守住贞操,他对自己只是出于责任及感恩。
他曾说过,“你是个好妻子,我会尽力当个好丈夫。”
他也承认能得她为妻,实属幸运,但仅仅是承认,多余的,没有了。
理智上他怎不明白妻子被亏待,可惜感情上他难以割舍。
为此,慧槿必须不断告诉自己:没有关系,只是时间问题,只要她够尽心、够努力,迟早他们会成为人人羡慕的好夫妻。
为此,她不断说服自己,老天对她已经够眷顾,发入贱籍的犯臣子女能得到好公婆、好丈夫、好儿女,她比多数人都要幸运。
她必须用很多的“好”来掩饰心底的不确定,她必须日日说服自己,心心念念的日子迟早会来临,她必须爱他,用尽力气爱他,因为……她相信懂得付出的人才有资格谈收获。
对的,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多数都是步步维艰,慢慢从逆境走入坦途罢了,她不能在逆境中停下,那么过去的努力都将成为空话一场。
打开木箱,她写画了好几本《菁儿小书》,慢慢翻开,慢慢阅读。读着读着,读出心酸也读出甜蜜,那一段段全是她们母女俩为数不多的缘分。
看完书册,她又把木箱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看、模模,再一件件收回去,这种举动似乎没有意义,但在收拾旧物的同时她也在收拾自己的心情。
就这样,一天过去,当阳光斜斜地照进屋里时,她有了重新振作的力气,把木箱推回床底,换上一身干净衣裳,慧槿走出房间。
她决定去接郁儿,没想门刚开,高青禾带着郁儿、婉儿正巧站在外头。
“相公。”慧槿低声招呼。
今天休沐吗?高青禾怎会带着孩子们,是明白她心情不好,特意请假一日?
“我和婉儿绕到书院接郁儿下学。”高青禾解释。
看着手牵手的孩子,他们越来越像真正的兄妹,也许郁儿身上有某种特质,让每个小女孩都会想当他的妹妹。
“娘。”郁儿、婉儿齐声唤人。
“饿不饿?”
“饿。”又是一次异口同声。
慧槿笑笑,一手一个拉进屋里。“先洗洗手,用些点心,马上就开饭了。”
高青禾没有走,他在院中站定,怔怔看着慧槿的背影,心潮翻涌不定,眉心微蹙,嘴角浮上一抹苦涩笑意。
他下定决心,到此为止吧,应该放下了,多年过去,他不能再为那个约定亏待慧槿。
慧槿送两个孩子进屋,郁儿五岁过后就坚持自己洗澡睡觉,不要爹娘陪伴,所以她提来热水,帮婉儿洗澡。
“怎么会有这么多沙?”慧槿抖抖她月兑下来的裤子,一堆沙子掉出来。
“山里有很多沙子呀,娘,我摔了好几次呢,可我都没哭。”她看着娘,等着被夸勇敢。
慧槿模模她的头说:“婉儿真勇敢,你怎么会跑去山里?”
“爹爹一大早就带我去了呀。”
“爹爹带你去山上做什么?”
婉儿被问住了,她咬紧嘴唇,满面挣扎。
见她如此,慧槿忍不住失笑道:“干么这种表情啊,不能让娘知道吗?哦哦,你和爹有秘密,不能告诉娘对吧?”
她只是开玩笑,没想到婉儿两道细细弯弯的眉毛皱紧,小小拳头握牢,表情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慧槿心想,怎么回事?依旧帮她洗澡,动作像平日时那般轻柔,一面洗,一面说:“没事没事,娘知道婉儿不喜欢娘,更喜欢爹爹了,没关系的,娘理解。”
听她这样一说,婉儿咬牙,“不是的,我最喜欢娘了。”
“最喜欢吗?看起来不太像。”
“真的真的,最最最喜欢了!”
“可婉儿有心事都不告诉娘,哪有最喜欢啊,骗人。”
“我不骗娘!”一咬牙,她决定说了。“爹爹带我去给亲娘上坟了。”
原来是……应该要的呀,终究是生养一场。她模模婉儿头发,道:“这没什么的,婉儿别担心。”
“爹爹说娘要是知道,会伤心的。”
“不会,乌鸦反哺,羔羊跪乳,婉儿对亲生爹娘感恩是理所当然的事。”
“真的吗?娘不伤心。”
“不会,婉儿懂得孝顺亲生爹娘,以后也会孝顺我和爹爹的,对不对?”
“对,婉儿会很孝顺、很孝顺。”
“那就好了,下回要去祭拜亲娘时,娘陪你一道吧。”
听见这话,她撒娇地靠进慧槿怀里。“娘真好。”
“娘的婉儿也真好。”她亲亲女儿的额头,温柔地抚抚她水女敕女敕的脸颊,这孩子越养越漂亮了呢。“告诉娘,亲娘埋在哪儿?叫什么名字?”
“娘叫沈惜若,埋在雾山上……”
雾山?沈惜若?倏地,寒意自背脊往上窜升,心脏猛地被冻结,所以……是那样的吗?
她说雾山,那个……雾山?
“娘怎么了?”敏感的婉儿发现娘表情不对,忙轻扯她的衣袖。
慧槿回过神,她必须用很大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尖叫,她飞快帮婉儿把澡洗好,迅速帮她穿好衣裳。
她扶着婉儿的肩膀轻道:“婉儿,你去找爷爷女乃女乃好不?娘有事要同爹爹说。”
“好。”婉儿看着娘泛红的眼睛,心跳飞快,隐约感到不安。
看着惜若的画像,今天他带婉儿去上坟,回想着每个过去,那是他的青春年少,是他生命最初的爱恋。曾经他以为,他们能够白首偕老,没想到……终究是镜花水月。
应该结束了,他坚持的爱情对慧槿不公平,他很清楚自己的抗拒让她有多伤心,很清楚她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知道就算心如盘石,这些年她的所做所为也足以让他心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无止境地利用慧槿的良善与体贴而漠视她的哀愁。
这段日子,他不停说服自己,再去看惜若最后一次,然后便将画像藏起,爱情收起,直到入棺那日,再一并带着离这个世间。
从现在起,他要名符其实,要将慧槿当成真正的妻子,给她一个完整的丈夫。
捣住哀恸,他向自己的年少青春告别。
慧槿闯进来,从未这样粗鲁无礼过,她是连走路都用尺量过的人啊,只是今天……如果猜测无误,她不知道这些年自己到底在努力些什么?
高青禾被她吓到了,手上画卷掉在桌上,滚过两圈,画像展开。
又是那张仕女图?这不是慧槿第一次撞见他在看画像,过去刻意忽略,但是现在想再假装无视,心脏却自动揪成一团,让她呼吸困难。
上头的女子是沈惜若对吧,他看的不是图画,而是思念对吧?他想念她,一日不曾停歇,白天上过坟,晚上还要对图凭吊怀想?
那得是多么深厚的感情,才能一年年坚持下来?所以他打算坚持多久?一辈子吗?或许……他真的能呢。
是她自欺欺人对不?以为身为妻室,稳占胜利,以为用宽容姿态看待他的爱情是种体贴,以为他会理解她的包容善解,渐渐地为她转身。
原来错了……女人越是宽容,男人便越是理气壮,女人越是体贴,男人越是得寸进尺,她的接纳包容让他目空一切,让他认为作为男子,忽略妻子的感情是天经地义。
过去,慧槿撞见这幕,总会低头顺眉道声歉,迅速退出去,但是今天……她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指控吗?质问吗?她有什么资格?
强忍伤怀,告别过往,“最后一次”的决定让他沉重抑郁,他都准备为她放下一切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收拾心情,慧槿应该体谅尊重,而非大剌剌闯入,用那种目光看着自己!
不满骤升,他恼羞成怒。
“为什么不敲门?”他口气不善。
如果敲门,怎能撕去她的自我欺骗,怎能让他深刻的眷恋赤luoluo地摊在眼前。
傻呐!一年年的自我欺骗,于她有什么好处?难道非要骗上一辈子,非要骗到闭眼那日,她才愿意承认,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幸福?
或许吧,若菁儿还活着,她会愿意牺牲一辈子来掩耳盗铃,讴骗自己他们这种状况叫做相敬如宾。但是现在,她不要了,即使撕开一切将会孑然一身,她不想再胡里胡涂地继续骗自己。
慧槿凝声问:“那一天,你在哪里?”
莫名其妙的问话让高青禾满头雾水。“你想问什么?”
“菁儿死去那天,你在哪里?”再问一遍,牙根咬紧,双眼牢牢盯在他脸上。
高青禾怔愣,他担心的问题,终于摆到跟前。
他以为她会一路善解人意,以为她会让时间湮灭这个疑问,人生不能太明白、太赤luo,问题晾出来,不会让生活好过。
他不回答,别开脸,迅速把画轴卷起收进木箱,他假装忙碌不看慧槿一眼。
她不顾一切,抢身到他跟前,再问一遍,“那一天,你去了哪里?”
“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我怎会记得?”他避重就轻。
“不对,你记得的。今天是沈惜若的忌日,所以一年前的今天,她死了?你赶着去见她最后一面?你担心我醒来会阻止你前往,所以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迳自离去,对吗?”
呼吸一滞,他无法回答。
“你离开时,菁儿是醒着还是睡着?她醒着,所以无聊、所以玩水、所以落水?或者她睡着却突然醒来,然后……你没料到对吗?你以为只是暂时离开,你没想过菁儿会因此永远离开对吗?”她揪住他的衣袖,不准他回避。
心跳飞快,高青禾眼底盛满罪恶,她说的对,全部都对,只是……她怎会知道?
一年过去,菁儿逝去的伤口已渐渐抚平,他不懂,安生过日子不好吗?她为什么非要挖掘疮疤?这样做,于谁都没有好处。
他压抑愤怒,低声道:“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见你们母子三人睡得很熟,闲来无事才到附近农家走一走,没想到菁儿会发生意外。”
“附近农家?沈惜若就住在那里对吧!是谁通知你过去的?或者说,全家出游不过是为了掩饰你要去看她的举动?”慧槿咄咄逼人。
他用力吸气,扶上慧槿双肩,试着耐心回答,“不要追究,已经是过去的事,问再多菁儿都不会回来,慧槿,我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不要在过去伫足。”
“我只想弄明白,菁儿为什么会发生意外?”
“有什么好不明白的,那就是个意外,我知道你放不下菁儿,好吧,如果你坚持,我们把菁儿生回来。”
高青禾妥协了,终究是他对不起慧槿,七年,她吞下的委屈足够了。
但慧槿不因为他的妥协产生巨大感激,而是冷眼相望,滚烫的泪水在眼底转圈。
他不是坚持已有一儿一女了吗,为什么让步?因为终于愿意正视沈惜若已死的事实,终于愿意退而求其次?
天,曾经她是多么骄傲的女子呐,现在竟沦为别人的“将就”?那么多年的努力,只为求得一个憋屈?
苦笑,拨开他的掌心。她问:“是什么让你让步?”
“我们是夫妻,既然你的身子已经养好,我们早晚会有孩子。”
他承认他们是夫妻了?他同意再有孩子了?成亲七年,除婆婆下药那回,他再没碰过她。
大夫说她未及笄便生下双胞胎,身子伤得严重,日后若是再怀胎怕有危险,于是她说服自己,他不碰她,是为了疼她护她。
当然,理由太薄弱,薄弱得禁不起推敲,但她死死守住这个信念,死死逼迫自己相信,如今……
摇头,她什么都不要了,只想求一份明白。
“菁儿出事那天,你为什么去见沈惜若?”她想了片刻,缓缓点头。“我明白了,婉儿是沈惜若的女儿,你是去接受她的托孤?”
他不接她的话,但他不接,她就得停下?不!今天她就要弄个清楚明白。
“所以你把婉儿带回家,说服我将她当成亲生女儿养大?所以比起菁儿,你更宠爱婉儿,并不是为了弥补心中罪恶,而是因为在你心里,沈惜若比闵慧槿更重要?”
“不要无理取闹,你可不可以理智一点?”
“你难道是因为我理智才决定娶我的吗?不,你是因为别无选择,所以理智对我们的婚姻一点用处都没有。”
没用的东西……丢了吧!
倘若不知道婉儿的身世,她定会傻傻地暗自庆幸,庆幸他终于心回意转,愿意和她当一对真正的夫妻,她会自满自得,认为真诚终于换得他的回眸,对吧?
呵呵……闵慧槿,你真是个大傻瓜!
高青禾握住她的双肩,痛苦道:“慧槿,为了孩子、为这个家,我已经下定决心彻底割舍过去。过去的我无法改变,但未来我会努力补偿,你只需要相信我,别再追究其他,行不?”
多么动听呀,这是过去七年她求而不得的,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她应该欢欣鼓舞,应该为铁杵磨成绣花针而感动,她应该用力点头,带着快乐欢喜迎接未来才对。
但是,对不起,她无法,虽然死去的人无法跳出来抗议,虽然抹平过去就能展开未来,但死去的那个是她的女儿呀!是她用尽生命疼爱的女儿,她怎能不追究,怎能就此抹平?
用力推开他,慧槿寒声道:“要彻底割舍过去是吗?”
“是的。”
“好啊,那你把婉儿送走,我不想看到任何有关沈惜若的人事物。”
“不行!”他不假思索回答。
慧槿冷笑,真是禁不起试探呐,一句话就露了馅。
过去岂是能够轻易割舍的?何况沈惜若早已在他心底成为永恒,凭什么他舍不下沈惜若,她却要舍去菁儿?凭什么他说抹平就抹平?凭什么!
“为什么不行?如果婉儿不是沈惜若的女儿,应该就行了吧。”她讥讽道。
“婉儿只是个孩子,值得你这般刻薄!”
原来说出事实叫做刻薄,原来多年隐忍、自我欺骗才叫宽厚,是不是很有趣?菁儿之死,他无错,沈惜若无过,到头来还所有的问题全是因为她太刻薄?如果不是心痛得太狠,她真想仰头大笑。
“好吧,我尽力不刻薄,我替婉儿安排一个好家庭收养,保证实践你对沈惜若的承诺,但相公必须把画像给烧毁,行不?”
“你……闵慧槿,你为什么非要逼我。”
“逼迫?”她叹口气,缓缓摇头。“沈惜若的画像得留着,沈惜若的女儿得护着,请问相公有什么资格同我说『彻底割舍』?过去的过不去,有什么资格期待未来?”
“好,很好!说清楚吧,你到底想要怎样?”高青禾咬牙切齿,额冒青筋。
什么?她没说清楚吗?是啊,确实……她从来都没说清楚自己想要怎样,她从来只能配合他想怎样,但是这回,不要了。
咬紧牙关,她寒声道:“两条路,第一:送走婉儿,毁掉画像,我们从头来过。第二:和离。你本就无心于我,何必非要凑和着过日子。”
话出口,慧槿忍不住自我嘲笑,她竟还有那么一丝期待,期待他选择第一条?
有意思吗?就算他选择第一,就能代表沈惜若在他心中不重要?就能代表她这些年的心血不全是打水漂?
蠢呐!“从头来过”根本就是句大笑话,就算他被迫选择第一,他心里只会怨恨她的恶毒残忍,怎么会试着从头来过。至于她……更不可能,菁儿的死成了她迈不过去的坎儿。
“婉儿只是个无辜的孩子,你竟非要让她去死!”双拳紧握,目露红丝,他身上散发狠戾气息,他必须用尽力气才能抑止揍人的冲动。
性情温吞的高青禾为了沈惜若披上暴戾?她是他不能碰触的逆鳞?还期待什么呀?慧槿苦笑,冷静道:“你错了,死的是我的孩子,不是沈惜若的女儿,如果你不去见她……菁儿才是真正无辜的那一个。”
“你把菁儿的死算在我头上?”
“不应该吗?你可以不去见沈惜若,可以好好照顾菁儿,也可以把我唤醒,将菁儿交到我手中,但是,你并没有!”
他不敢正视此事,他找尽理由原谅自己,没想她竟然血淋淋地撕开他的遮羞布,恼羞成怒的高青禾指着她怒吼。“别忘记,当时菁儿是睡在你身边!”
震惊、无法置信……心被狠狠地又刨上一刀,疼痛绞了她全身,原来他是这样认定的,认定此过在她?还能更绝望吗?不能了……这个男人……
“如果是我私会外男,我接受这样的指责,但是我没有。”
“说来说去,你的征结还是惜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先来后到,你知不知道我与她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我已经是你的丈夫,惜若却什么都不是,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何况她已经死了,再也碍不着你什么?你为什么连一个死人都不肯放过?”他怒气冲冲,抓起她手臂剧烈摇晃。
他使尽全力,晃散了她的头发,也晃丢了她心底那份小心翼翼,培养了七年的感情……
她不哭,但视线模糊了。
是她“连个死人都不肯放过”?是她不懂先来后到,横插一脚?是她占尽便宜还要追杀到底?他的话一句句撕扯着她的心,毫不留情。
眼前这个男人……她努力在乎,努力珍爱多年的丈夫呵……
心在淌血,疼痛一阵比一阵剧烈,低下头,她用力将哀伤咽回去,收了吧,感情全收拾了吧,她认输,认赔,她承认自己愚蠢,可不可以?
慧槿走到书案边,逼着自己不颤抖,提笔一字一字写下和离书。
见她态度坚定,高青禾急了。“闵慧槿,你非要把这个家弄散才甘愿?你连一个五岁的孩子都容不下?你非要如此心胸狭隘?”
到最终,她还要承担“心胸狭隘”之名?多冤枉,多委屈啊,她不是立志走出一条康庄大道的吗,怎会让自己越走越憋屈,怎会让自己有苦无处诉?
心冻上了,身子越发寒冷,她怎还能对他一心一意?怎还能盼着他回心转意?不可能的呀,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一生一世全都深系在沈惜若身上了,他只给得起她名分,而这还是她占尽便宜得来的。
就这样吧,让他继续追逐心中的白月光,而她……彻底了断……狠狠咬住下唇,直到一丝血腥味入了口,慧槿却不觉得疼痛。
见她不为所动,高青禾冲上前,抓起和离书撕破,怒道:“你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永远都别想和离这件事,别忘记,你的命是高家买下的。”
冷笑衔上嘴角,她淡漠望他。“青秋说我不过是高家买下的奴仆时,你总责备她不尊长嫂,可说到底,你同样认为我是高家用银子买回来的下人。”
他被噎住了,最后嘴硬道:“是你不自重,才不被人尊重。”
“我不自重?什么时候,哪件事?是在我被下药委身于你那夜,因为我没投井自尽吗?是我生下郁儿菁儿后,没有顺从主子意愿母死子留,反倒让你娶我为妻吗?是我为了高家一口粮,冒着大风雨与人谈生意,差点儿死在半路上的时候吗?还是我无法宽容地养大凶手之女这件事?”
她说一大串,但他都没听到,只听见她指控沈惜若是凶手。像是被针狠狠戳上,他跳起来,怒指着她的鼻子道:“闭嘴!我们之间的事,不要扯到惜若头上,她只是可怜的弱女子,别扣她凶手之名。”
她定眼望他,片刻后垂眸,心更冷了,“理解,沈惜若是弱女子,不能冠以凶手之名,而我是强人,女儿又在我身旁熟睡,所以我就该是凶手。”
高青禾张口结舌,那话不是指控,而是失去理智后的怒言,不能当真的……
“慧槿……”他痛苦道:“菁儿的死是她的命,别牵扯到别人身上,好不?”
菁儿的命?心碎了,不仅仅是撕成片,还被重锤碾成赍粉,她痛得失去知觉,真残忍呵……身为父亲,他怎说得出这种话?
她摇头,眼底充满绝望。“所以菁儿该死,谁让她的母亲不叫沈惜若?所以菁儿该死,谁让她不够重要?高青禾,我可不可以知难而退?你太专一了,我敌不过你的爱情,我放弃行不行?”
拿起笔,慧槿写下第二张和离书。
“我没要你退,没要你放弃,我不懂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好生过日子就那么困难吗!”他又抽掉和离书,再度撕碎。
哦,了解了,是她不肯好生过日子,非要无事生非?
越听心越伤,越听越觉得自己不值,她的拼命到底为什么?
放下笔,她正视他的眼睛,认真道:“曾经我想好好过日子,曾经我用尽全力让这个家变好,是你心里的那个女人让你无法正视我的努力,是你年轻的爱恋让你放不下过去,无法与我并肩前进。”
“我认了,我告诉自己要对你更好,越好,再好,我相信便是石头也有心。但是现在,我认错,石头终究是石头,我无法强求你没有的东西。”
“倘若菁儿还在,或许我会吞下委屈,继续和你当一对挂名夫妻,不管你在不在乎我,我都会为你悉心尽力。就算菁儿不在,我依旧努力着,企图让光阴来弭平伤痕,让生活虽然缺憾,却也勉强能够过下去。”
“但是你把婉儿带回来了。我爱她疼她,为她付出所有心力,然而……她竟是沈惜若的女儿?高青禾,谁允许你这么残忍?”
“就算我在你眼里只是个用钱买回来的奴隶,可我也有喜怒哀乐,也会难过会伤心,就算沈惜若不是杀人凶手,但菁儿的事她卸不了责,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我不恨她,不把她从坟中拉出来鞭尸已经是我的宽容,可你……竟然要我扶养她的女儿,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你曾经在乎过我,正视我是一个人吗?”
他的嘴再硬,却也硬不过良知,他待她确实……不好。
高青禾低头道:“我会改,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不必麻烦,好聚好散吧。婆母为我赎身的钱,这些年我已经千倍赚回来,如果你还觉得不够,我愿意写下借据,日后想办法偿还。”
她不再相信他了,也不信那个焙热石头的鬼论调,就这样吧!
“你想怎样都可以,但我不会同意和离,也不会把婉儿送走。”他坚持道。
“你的意思是,委屈我必须受着?”她忍不住失笑,他真不认为她是有血有肉的人呢。
“婉儿无辜,她是个好孩子,你不能把错算在她头上。”
“我明白,错在我,我不该睡着,我是凶手。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面对婉儿。”她不想争辩了,她说着对自己残忍的话,任由钝刀在心上刨割。
这样的态度如何沟通?高青禾急了,他折断毛笔,抓起砚台往墙角掼去,砰地!笔砚毁了,她再写不了和离书。
“你死心吧,我不会在你和婉儿之间做选择。”丢下话,他转身就走。
委屈排山倒海而来,心痛到无法自抑,慧槿从椅子上滑下来,靠在桌角蜷缩成团。
为什么她要承受这种待遇?为什么她的女儿要死于非命?为什么她的丈夫没有心?为什么她要困在这里,一世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