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个半月就这样过去。
屋里暖融融的,孙拂知道炭盆里烧着炭火,冰裂纹的梅瓶插着几枝吐苞含蕊的水仙,屋里除了暖意还有极淡的花香,而外头,是大雪纷飞。
对孙拂来说,客居的日子除了伤处的疼痛随着日子过去减缓,金鸣每两日一定会过来一趟为她看诊,丫头侍候仔细熨贴,除了不能回家、日子过得无趣了些,其他是没得挑剔了。
终于盼来了拆线的日子,她只要静心等着金鸣看完谢隐,便会到客房来,她对此一点意见也没有,对她来说,自己只是把眼睛挖出来,谢隐可是得把原本尚称完好的眼睛摘除又重新放一对招子进去,在工程上可艰钜多了。
只要谢隐的眼睛能重见光明,她就能大大方方的从谢府离去。
至于以后怎么办?这些日子她没少问自己,然后她想到了那枝判官笔,虽然她重生的时日太短,还没有机会拿那枝笔出来试试是否真的能妙笔生花,但,如果真的那么神奇,生出一对眼睛来,应该也是可以的。
就算不能,不试一试怎知道?
因为心里搁着事,孙拂便有些坐不住,可左等右等,小泉都已经让她遣出去好几回,也让人去问,据说金太医还没从鹿寻斋出来。
莫非谢隐的病情有什么反覆?她听过身体上的器官要移植到旁人身上,有的会产生排斥。
厨房精心准备的朝食孙拂吃了两口便推说吃不下,临窗坐在案桌前,一件秋香色宽松的袄子,凝脂般的皓腕轻托香腮,怔怔的盯着屋里的水仙花出神。
明明知道孙拂根本看不到那盆花,就连小泉都看得出来孙拂的不安,可她也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动作越发小心谨慎。
等待总是漫长的,当初下定决心要把眼睛给谢隐的时候,不是很确定自己想这么做吗,为什么如今才烦躁不已?
后悔吗?并不,让她挂心的是谢隐会不会排斥她的眼珠子。
她既矛盾又浮躁,怎么压抑都压不下来,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自己的胡思乱想。
于是当谢隐随着金鸣进来时,瞧见的便是孙拂小心翼翼的起身,克服那股因为看不见东西的晕眩感后,才模索着往前走的情景。
小泉见到主子,惊讶的张开了嘴,还没吱声,扶着谢隐的新小厮阿六已经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作声。
小泉缩着脖子,跟鹤鹑似的往后退去,连呼吸都不敢放肆,她一个粗使丫鬟,能见到主子的机会少之又少,何况还是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现在给她一百张嘴她也不敢吱声。
但是大爷怎么能来?就算眼睛能视物了,也不能马上出来见光啊,这金太医也未免太不专业了,有负太医盛名啊!
堂堂太医竟被一个丫鬟贬得一文不值,幸好金鸣不知道小泉内心的想法,否则一顿吹胡子瞪眼睛在所难免了。
这不是他心里觉得对谢隐亏欠,在行事上,只要是谢隐的要求,就算千万个不赞同,也拿他没办法,谢隐说要来看捐眼给他的姑娘,他能说不吗?
一室无声,只有孙拂悄悄移步的窸窣声,还有偶而不小心去碰撞到桌角、椅背的擦撞声。
虽然她总能很快察觉,但就算小泉体谅她眼睛不方便,从不轻易更改家具的位置,毕竟孙拂当盲人的时间短,其他感官还没灵敏到能替代眼睛的地步。
可就算擦撞到了,她也只是皱了小眉头,又或者嘀咕个两句,又往窗边去,因为再如何的疼都比不上心中的恐慌。
谢隐看见她的刹那,百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酸甜苦辣咸涩腥冲,复杂得彷佛打翻了调料罐,心尖似乎被什么撩动,那一瞬间,不知道谁走进谁的心,谁又温柔了谁的眼。
能清晰视物的那点喜悦已经被眼前这个女子的模样给替代,他觉得身上寒津津的,彷佛坠入冰窖,心里五味杂陈,身上的气息开始不稳,神色动摇,最后眼中竟隐约泛起了一丝猩红。
记忆呼啦啦飞得很远,飞到了他还是少年的时候,经过这些岁月的分离,他与她居然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他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此刻像一朵迎着朝阳正要绽放的蓿蕾,他却已经老了。
从来没在乎过自己容貌的人不自觉模了下脸。
瞧着她跌跌撞撞的模样,谢隐几度想过去,但见金鸣露出佩服的神色,加上自己还算是半个瞎子,这会儿眼瞳还因为光线的刺激疼痛不已,他强忍着钻心的疼、心里的冲动,圭怒的瞪了那没眼色的丫鬟一眼。
那压迫感让小泉心慌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哪里了,清秀的小脸几乎比苦瓜汁还要苦,心底百般为难。
大爷冤枉,姑娘从不让人家扶她,说要自己来才会习惯以后没人在身边服侍的日子,绝对不是奴婢怠慢!她打死也不敢呀!
孙拂模索着打开了格扇,双手扳着窗橘,外头扑簌簌的下着大雪,雪花迎面扑上她的脸,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看不见屋外因为雪太大,压断了本来姿态灵秀的铁冬青,屋顶台阶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世界银装素裹,没有其他的颜色。
很快谢隐看到她的衣襟、额发都沾上雪,嘴唇和十指都冻得没有了颜色。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谢隐快步向前,月兑上的羽鹤大髦罩住了她单薄窈窕的身子。
暖意笼罩住孙拂,她头回得有些猛,“小泉吗?”
阿六非常自觉的退开了好几步,金鸣是个人精,不用人提醒,连同小泉一同退出了起居室。只是小丫头不放心,守在门口不肯走,姑娘行动不方便,离不了她的。
屋里剩下孙拂和谢隐。
“为什么把眼睛给我?”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响起,彷佛带着钩子,也许是故意放低,更惹得孙拂耳尖都在颤抖。
“你…,:”谢隐,他怎么会在这?
“为什么?”
“我乐意。”她磨牙。
他这是认出她来了吗?她和上一世的容貌没有差别,顶多更生女敕些,但一眼就把她认出来,这记性未免太好了。
而她能一眼认出谢隐,谢隐也单凭过往那点模糊的印象,一眼认出她来,冥冥中牵扯的缘分,实在玄之又玄。
她认为谢隐已经将近三十岁,距离十三岁的他过去那么久,谢隐不记得她才是正常。
谢隐看着孙拂,她的脸白皙如玉,就算眼睛上覆着软绸白巾,面容映着雪天的微光,安宁又美丽,可说到“她乐意”三个字,明显有些咬牙切齿,这是因为被罗翦不分青红皂白的掳来,觉得不受尊重而不高兴吧?遇到这等事,谁高兴得起来?
两人靠得那么近,谢隐能感受到孙拂身上活生生、充满少女馨香的气息,而非过去他年少时见过的那毫无生气的魂魄。
谢隐忽然不高兴了,像训孩子般的训斥起她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眼睛对女子来说有多重要,你给了我,你自己呢?准备在黑暗里模索过一辈子吗?”
“已经给了,你现在骂我又不能把眼睛还回来。”
谢隐皱眉继续训斥道:“朱骏说你本来不肯动刀的,扬言说要见换眼的人……是见了我之后才答应的。”
孙拂微微在心里叹了口气,老实说她并不想以这副模样见到谢隐,只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见都见了,把事情摊开来说也没什么,这样彼此心里都能不留疙瘩。
“事前我的确不知道需要眼睛的人是你,逃嘛,手无寸铁的我又逃不掉,便想着破罐子破摔,总要让我瞧一眼将来我的眼睛是要给谁使,罗翦被我逼着让我偷看了你一眼。”
那一眼的感觉太过复杂,复杂到现在的她已经形容不出当时的震撼,她琢磨着适当的词句,“你对我来说有救命之恩,眼睛给你使,我心甘情愿,你不用挂怀。”
“也就是说,因为是我,你才给的?”他并不觉得对她有什么恩惠可言,她却用这样的方式报恩,在领受的同时,他的心也非常沉重。
如果事前知道那火命的姑娘是她,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所以,你真的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孙拂?”胆大包天、不顾自己鬼身会受损害去打费氏,就因为看不过去费氏的作为给他出气。
除了秋氏,她是第一个替他抱不平的人,他始终将她搁在记忆底层,以为人鬼殊途,不会有再见的一日,却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又碰面,就不知是投胎轮回转世拥有上辈子记忆,还是恰巧夺舍了个面容相同的姑娘。
“如假包换。”她还有心情打趣自己,主动把手递给他。“现在我可是活生生的人,你瞧,是有温度的。”
当然,她不以为谢隐会去握她的手,不过,谢隐莞尔一笑,把格扇关拢起来的同时,一点忌讳也没有的把姑娘家的小手接过来,将她往有炭盆的地方带。
乍然被男性的手给握住,冰凉的手心立刻充满暖意,还带着淡淡的粗糖感,那是一只谈不上细致的手,可能因为要做许多模具的手工活,攀爬高低不平的地方,譬如天象台之类的,虽然不至于粗糙得刺人,但就是一只骨节分明、很男人的手。
她试着把手抽回来,他却纹丝不动,那手稳稳的、牢牢的带着她走。
也罢,她以前再糟糕的样子他都瞧过了,牵手,也许只是看在她瞎了眼的分上,同情心嘛,是人都有的。
不过,她可是牢牢记得当鬼的时候,他可都是用下巴叫她吃饭的。
如今,他等同她的长辈,给长辈牵牵手,不矫情,她一个瞎子,如果还要坚持男女大防那一套礼仪,就是穷讲究了。
孙拂的挣扎让谢隐察觉了自己的猛浪。“冒犯了。”他道。
她被安稳的置于一把绣凳上,手里又被塞进一只茶杯,可方才教他握住的手心还残留着些许暖意,她很确定不是因为热茶的关系。
喝了口茶,居然是一碗牛乳茶,加上甜甜的糖,这种天气里茶水顺着食道滑进肚子里,胃里一下就暖了起来。
她小口小口喝着,很快把牛乳茶喝完,没发现唇边镶了圈细白的牛乳,看着可爱得不得了。
谢隐拿出帕子,替她把那圈细白拭去。
孙拂如遭雷殛,差点抓狂——我说谢大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来熟!
他那双手刚刚才牵了她,现在又替她擦嘴,她不行了!
即使看不到,孙拂也立刻撇开头,静静的调整呼吸,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建立在她看不见上头,让涌动叫嚣的心神回归淡然。
看见孙拂宛如熟透石榴的小脸蛋,谢隐又道:“又或者你想用这副模样见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戏谑。
孙拂要跪了,她怎么会以为年纪已经一把的他,在处事待人的态度上能有什么长进,成熟稳重那些东西都只是她自己想的而已。
“谢谢。”她干巴巴的道谢,半点诚意都没有。
谢隐又笑了,带着几分顾盼生辉,这几日的笑容加起来比他十几年来笑得还要多。
“你去世的时候几岁?我瞧着不到二十,而你现在的年纪,感觉上你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孙拂不一样。”
她那缕魂魄夺了她自己的舍,也算不上夺舍,或者该说是重生?因为使用的人还是她孙拂。
对旁人来说,她这样的重生或许太过惊世骇俗,可是对谢隐来说,命运的轨迹是顺着天道走的,而天道从来都有祂自己的道理在。
孙拂立即又忘记要对这男人保持平常心。“哪里不一样?”
“现在的你死板多了。”
一语中的,这人说话非得这么直接不可吗?她分辩道:“那是因为我长大了,哪能像以前不管不顾的当泼皮?”再说,她上辈子死掉的时候年纪更大,说出来会吓死他。
“原来你也知道以前的自己脸皮很厚?”这时的孙拂看不见谢隐眼里点点的笑意,声音里虽然调侃揶揄的成分居多,但那眼波却温柔得令人心折,彷佛能溺死在里面一样。
“鬼魂做得久了,也就没脸没皮了。”想活下去容易吗?下回换你做鬼看看。
谢隐从她仍旧泛着红的耳垂上挪开,心情极好的站起来。“说谢见外,但是今日还是要多谢孙姑娘了。”
孙拂抬了抬头,“道谢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我们就当互不相欠,你不用觉得负担,眼睛放在我这里它可能就只是一对眼睛,能识物认路,也许还有别的作用,不过也就这样了;可搁在你那里,你能做的事情那么多,它对你来说比对我重要,也有用多了。”
据她所知,景辰朝的有斐国师不只是杰出的天文学家、数学家,甚至还通阴阳之道,对于这件事,她是百分百确定的,他还曾是道童,这样一个无所不通的天才,一双眼睛的用处比她一个平凡的女子重要得多了。
“我知道了,大恩不言谢,那我就先走了,往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来找我,我来者不拒。”就连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不见得能做到这地步,她却义无反顾的做了,实在让他惊讶又感动。
谢隐说完,手伸到孙拂耳边,将她落下来的一小撮头发别到耳后。“往后别站在风口。”
孙拂忍住那麻痒的感觉,假装无动于衷。
“当初救你,是我一时兴起。”
“不管你是一时兴起,还是有意为之,我都心怀感谢,没有你就不会有我了。”这话说得肉麻,可孙拂说得顺理成章,一点不瞥扭。
“好,你这话我记着了,你也别忘了今天说的话。”他脸上的表情出奇平静,心底却有什么东西破开来一般。“我让金太医过来替你瞧瞧伤口癒合得可好?”
认真说起来,孙拂跟谢隐并没有怎么单独相处过,以人的身分,她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复原情况,便点了点头。
金鸣对自己的医术向来是很有信心的,否则他哪能在太医院院使的位置上稳稳坐了那么多年?孙拂的伤口已经逐渐结痂,他开了补血生肌的方子,只是他治疗过程中,身边这位从头到尾盯着那姑娘不错眼,虽然这位姑娘着实美貌,可京城里头最多的就是漂亮的姑娘……
莫非十几年不开花的铁树也有萌芽的时候?
在谢隐没有任何暗示、明示的眼神下,也不怕会不会画蛇添足,金鸣自作聪明了一把。
“姑娘这伤处是开始结痂癒合了没错,老夫以为多休息个两日为好,不移搬动,往后也当多加小心。”
谢隐一下子品出味来,金鸣这只老狐狸,是怕他复原后去找他的磴吗,做这样的描补?
金鸣也不等孙拂反应,笑呵呵的向谢隐告辞后,还偷觑了一下他的脸色,见国师大人没有不悦的神情,一颗心落回了原处,回宫去向长景帝覆命了。
“太医既然说了,也不差那一点时间,过两日我再让人送孙姑娘回家。”谢隐顺着竿子下了。
孙拂实在不愿意,她归心似箭,听到这话心里可呕了,“两日能出什么差错呢?我还是想今儿就回家。”
“嗯,听话,两日就两日,太医的话要听的。”
要是金鸣听见谢隐这话肯定会惊讶得眼珠子都掉下来,这个主就是个不听劝的,否则他何必冒那个险,拿自己的项上人头答应罗翦的蛮干。
要知道国师的怒火就等同陛下的怒火,皇帝一怒,伏屍百万,只要国师往陛下面前多说个两句,他就玩完了,伏屍百万上头还要添上一个他。
孙拂无奈,只能又待了下来。
这两日客院的飮食侍候又更精细了三分,可惜孙拂却味同嚼蜡,让她意外的是第三日中午一过,谢隐倒是来了。
谢隐眼疾痊癒的消息从长景帝的口中一传出来,个个人精似的朝臣立刻动作频频,皇上派来慰问、带着大批赏赐的天使就不说了,流水般前来的三司六部内阁官员、想避免被扣上结党营私帽子的武将文臣,甚至以各种名义绕圈子来攀关系的清流人家,名帖堆得好几座小山高。
谢隐只挑了几个关系还算可以的同僚见了面,其他的都客客气气的以身体尚有恙辞谢了。
谢隐一进屋,小泉很有眼色的退到门外去守着。
“眼睛可是大安了?”捡了个话头,原本她已经打算谢隐要是再不出现,她就要化被动为主动去找他,不管这合不合乎上门作客的礼仪,她心里可还搁着一件事。
幸好人来了,省得她多跑一趟。
谢隐听得出来孙拂的语气里隐藏着说不出的欣喜,就连态度都热络了几分,难道是盼着他来吗?
“托你的福已经无碍,你找我有事?”被人期待,对象是她,为什么心会像揉好的面团那样柔软?
“在这里,除了你,别人我一个都信不过。”既然要拜托人家,她也不扭捏。
“但说无妨。”
孙拂从不离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枝乌黑沉亮的小笔来,对准了谢隐发声的位置递了过去。
“这是?”有些眼熟。
“虽然我不知该怎么说……我的意思是请你画一对眼珠子给我。”她想得很好,可是等到真的开口,这才想到都说妙笔生花,它连一朵花都没“生”出来过,能不能成,到底有没有那么奇妙,她还真不敢说。
谢隐没想到事隔多年还会看到这枝笔,他是知道它的神奇的。“你是说它能……”
孙拂摇头,白白的贝齿咬着下唇,都咬出印子来了。“我也不知道,我至今还没有机会用过它。”
她家可以说什么都缺,却是不缺钱,她娘是个会生金蛋的女富商,做生意的手段虽然不及保定的外祖家,但财力远远不是拿俸禄过日子的二三房能比,她重生回来,不用她钻破脑袋、绞尽脑汁去设法赚钱、安顿家计,回来这段时间,她全副精神都扑在她娘身上,这枝笔要不是历经换眼事件,她都快要忘记它的存在了。
谢隐见笔尖蓄满墨汁却不会滴落,琢磨着,这毕竟不是人间惯用的笔,自然不能用寻常的法子,可他也不敢托大,尝试凭空画着,没想到令人错愕的是,他的笔下没有出现任何东西。
他不信,拿来一叠白纸,但即使笔尖蘸满了墨汁,硬是半点沾染不上宣纸。
孙拂原本满心期待,一直等不到谢隐的回应,心一点一点的沉下去。
谢隐把那枝笔看了又看,又观察了孙拂半晌,忽然灵光一闪——或许其实应该是这样的。
他把笔放回孙拂的手中,起身走到她背后,“唐突了。”语声才落,身躯一倾,大手便包裹住孙拂的小手。
孙拂微微一颤,谢隐谨慎守礼,从不是莽撞行事的那种人,所以被他骤然抓住手,她没有被男人突然接近占便宜的羞耻害怕,只觉得他应该是发现了什么,甚至因为靠得近,闻到他身上特有的冷香,那香似竹似松,令人心神宁静。
“我想笔是判官赠于你的,我来应该是不行,所以不如换个法子试试,我握着你的手,让你自己画出眼珠来。”
孙拂心想,原来还有这个方法,遂点了点头。
两人都各自吸了一口气,凝神在笔尖上,谢隐凭借着他对孙拂的印象,对着空气绘出一对属于女子的眼瞳,空中果然凭空出现图样,接着继续深入刻画各个细节,注意线条流畅,很快画出一对深邃的眼珠子。
“没想到真的能成。”谢隐微微出了汗,毕竟不熟练,得凭借着印象分毫不差的把眼珠画出来,他还真怕一个不小心画出斗鸡眼,那可就不好交代了。
画完后,实体的眼珠子浮现出来,活灵活现,不由令他惊叹。
原来笔是认主的,判官给了谁,谁就是它的主子,也就是说除了孙拂,这枝笔对旁人来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即便知情,拿去也无用。
“真的?”她的手被谢隐轻轻放开,感觉得到手背上微微的湿意,他也是紧张的吧?
“你别动,我试试能不能把眼珠放进去。”他把孙拂转了个方向,让她面向着自己,然后轻巧的解开她覆在脸上的眼罩巾子。
孙拂的眼睑是闭着的,可是眼皮一接触到光线,刺激让她下意识睁开眼时,谢隐无可避免的看见两个黑黝黝的洞,他心疼得像有把锥子直直刺进心里。
身为男人,也曾受剜眼之痛,他都有些忍受不住了,她一个小姑娘,还是为了他失去双眼,要不是有这枝判官笔,她长长的一辈子都必须在黑暗中模索度过,她才多大年纪?花样的青春年华。
对她,他有愧。
他小心翼翼托起那对眼珠,慎而重之的把它放进孙拂的眼眶里。
强烈的不适感让孙拂两眼都流出了一串晶莹的泪珠,这泪珠是疼痛也是喜悦。
不过谢隐见状可紧张了。“是哪里不对劲?”这一紧张,他二度又去握人家小姑娘的柔董。
从没和“轻薄”这行为连在一起的有斐国师,自从妻子过世后一直洁身自爱,如今一再的“轻薄”一个小姑娘,即便无意,他的名声也算折在“旧识”的手里,只不过两人现在都没意会到这事。
孙拂也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压抑和颤抖,但她无暇顾及,挣开他的手,用双掌覆盖住眼眸,“等我一下,一下就好。”
谢隐不敢说话了,寻了凳子坐下,看孙拂的眼神就像看一块易碎的玉石。
他从来不曾觉得时间这般漫长过,然后,在一眼都舍不得眨的度日如年里,他看见了那双记忆深处中眼仁乌黑、明眸善睐的杏眼。
孙拂就这样睁着亮晶晶的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好像在看一件稀奇宝物般瞧了谢隐半晌,瞧得谢隐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可她忽然露齿一笑,“原来你近看是这个样子。”
岁月对他很是仁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他没有像时下的男人一样蓄胡,干干净净的下巴,多了些世故和成熟男人的魅力,少了年少时那股疏冷,嘴边笑意淡淡,时光似乎磨圆了他身上的冷冽,多了一些宽融和从容。
可她不知道,在旁人面前表面温和的谢隐从来都是只老狐狸,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京城里与他打交道的宗室们可一个赛一个的精,他要是没一点城府,早就被拆卸入月复,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谢隐咳了两声。“我和以前应该没什么差别。”就是老了点。在她这十几岁的小姑娘面前不得不称老。
“差别可大了。”眼睛好了,她也有调笑人的心情,“以前怎么听都是呱呱呱的公鸭嗓。”
谢隐面上一红,“我那时正值变嗓子的时候嘛……”
“也不知怎地,回来我偶而还会想起你做的饭,你那窝头实在是……”孙拂摇头叹息。
“令人回味无穷啊,你改天再做给我吃吧?”
“你也知道那时我家里就那些材料,你想吃更好的还真没有。”他没说那窝头还是从他嘴边省下来给她的,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伙子能填饱肚子都是万幸了,哪能奢求太多?
怕她继续拿窝头做文章,谢隐转移话题道:“先让金太医替你瞧瞧眼睛还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孙拂也不是直八心要啃那难吃的窝头,只是顺口一说,但是她也想到关键问题,“我眼睛好了这件事,你可想好要怎么向太医解释?”
“就说是我的神通所致……”谢隐话还没说完,立刻收到孙拂的鄙视小眼神。
“你要这么能干……”当初干么去了?哪里需要用到她?
“医者不自医嘛。”这种不负责任的调调,让孙拂又想起了少年时期的谢隐,她也不恼,只觉得有趣。
“不如请个民间大夫来好了。”
“就这么着。”他唤来朱骏,让他寻大夫。
寻大夫这段期间,屋里的银霜炭已经烧到芯子,谢隐唤人把炉子抬出去,换新的进来。
他一声令下,侍卫很快把炉子抬进来,所以尽管外面冷得能结冰,里头却十分的温暖。
孙拂喟叹。“坐在炉火边,要是有包谷、红薯或是用竹签串了的年糕来烤,这样多有趣。”
“会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