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谢府。
谢隐斜卧在罗汉榻上,听袁仲等人回禀白日里的事。
“大人,那孙信就是只纸老虎,一听锦衣卫上门,还要带他回镇抚司去问话,胆子都吓破了。”
朱骏双手环胸。“这下落入锦衣卫的手里,恐怕有苦头吃了,只是都是自家人,难道是分家后眼红孙家大房日进斗金,生意做得红火?自己半点好处都沾不到?”
他说的虽不中,也不远。
“这不对啊,孙氏二房可是国丈,皇后如今在后宫风头无两,宠冠六宫,娘家难道会缺那点银子?至于三房,好歹是个翰林学士,要是干得好,往后入内阁也不是不可能,两兄弟来钱的路子还少吗?”
“慎言。”谢隐出言打断,妄议的虽然不是皇后,但孙璟可是皇后的亲爹。这道理很简单,做生意说着容易,却也不是人人能做的,尤其妄想以为有了铺子,手就能等着收钱的心态更要不得。
宫中许多臣子都是如此,以为官道通商道,有了官帽的加持,生意必能无往不利,哪里知道在生意场上栽跟斗的比比皆是。
那孙信眼红大房打理生意、日进斗金,自己却得靠着微末的俸禄过活,若是没有二房帮衬,生活恐怕过得更加拮据和不堪,这才花钱找人麻烦。
朱骏看自家大人沉了脸色,也知道自己说话失了分寸,双手垂下来。
“叫孤鹫过来。”孤鹫便是易容冒充孙拂的暗卫。
“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让她明日起去孙府西园住着。”
“大人的意思是?”
“就那个意思。”
孙府西园这头,许是这一日接二连三的遭心事,孙拂夜里睡得并不安稳,辗转难眠,到了第二日琵琶进来,发现她发了高烧。
果不其然,孙拂握着琵琶的手喊三生。
等大夫来瞧,只说风寒入体,躺着喝几天药就好了。
冰火五重天里,孙拂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整个人滚烫似火炉,一下又寒冻得像在冰窖里,由着三生一口一口喂她喝药,折腾了一整天,高烧总算退了许多,人也清醒过来。
躺了一日,除了汤药什么都没吃,肚子里空空如也。
“小姐,灶上还热着粥,热热的吃上一口,什么病也没了。”
话才说完,绿腰已经端着托盘进来,上头一碗鱼粥,汤头是用排骨和老母鸡去熬的。绿腰熟练的服侍孙拂喝粥,一碗粥很快见底,琵琶才回话,“小姐,有位姑娘等在院子里说要见您。”
“她在外头等很久了吗?”
“也就您喝粥的时间。”
天寒地冻的。“谁呢?可说为的是什么事?”
“她说叫孤惊,是谢大人让她来的,其他的就不肯说了。”
“我还起不来,你去叫她进来吧。”
“小姐,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就不见了吧。”绿腰没见过谢隐,把孤鹫归类为来路不明的人。
“我有我的道理。”
绿腰不语了。
“姑娘,外头天冷着,我们家小姐让你到里头来。”琵琶领着人进了室内,三生奉上一盏热茶。
孤鹫小心暖了手才进入,免得将寒气带给这位孙家姑娘。“大人说了,小姐在外头走动,京城龙蛇混杂,特意命孤鹫随侍。”
孙拂一怔,这声音怎么感觉有些熟悉?她没有多想,重点放在谢隐身上。
之前送她一件大髦,今日送人,这是个什么操作?“谢大人的意思是?”
“跟着小姐,保护小姐的安全,帮着小姐做事,请小姐收留我,给我一口饭吃。”语气平直,口气不软不硬,很是公事公办的味道。
孙拂捏着眉心,也认出人来了。“你是那位……”易容成我的暗卫?
“是。”既然是投诚,她也不否认,实话实说。
孤鹫看着年纪小,冬日里穿着单薄,却也不喊冷,既然是谢隐身边的暗卫,功夫一定不弱。
“你武功很好?能以一挡百?”
孤鹫哼了声,“不敢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上比不了锦衣卫指挥使罗大人,比下,绰绰有余。”
“你到我这里来,合着是有些屈才了。”
这回孤鹫倒是不答腔了。
三生向来护主护得紧,接话道:“看你这样子,跟着我家小姐还委屈你了?”
孤鹫看了三生一眼。“不敢。”
“既然你要跟着我,我想你这名字太孤冷了,给你换一个好吗?”孙拂没有给下人改名字的嗜好,却觉得孤鹫一个姑娘家,唤这种名字太过凄冷。
“请小姐赐名。”
“叫秋水吧。这是出自唐朝诗人王勃《滕王阁序》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觉得秋水更有意境,你觉得可好?”
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四种景象钩勒出一幅宁静致远的画面,得了秋水这样的名字,彷佛整个人都温柔了起来。
“多谢小姐赐名!”她虽然识字不多,倒是听懂了更名后的含意,听着她不排斥,秋水也罢、孤鹜也罢,终归只是个名字。
“院子里的事情有琵琶、绿腰、三生会发落,往后我有事出门,你跟着就是了。”谢隐让秋水来不就是要贴身保护她,虽然孙拂不是很喜欢走到哪都有人跟着,但想到日前铺子里要不是谢隐和后来赶到的罗翦,怕是没那么容易完事,谢隐应该就是为了这个给她送人吧。
“琵琶是我身边的大丫头,她会给你安排住处,月钱五两,一年四季衣裳,如果表现好,再往上提。”
月钱五两可比三个大丫头的多好几倍,毕竟遇到紧要关头,人家是要拿命来拼的,没有人有异议。
琵琶带着秋水去安置了。
孙拂方才喝的药里搁了些许安眠宁神的药材,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她又有些乏了,眼皮便往下搭。
哪里知道她要入睡的时候,孙老夫人带着两个媳妇和孙璟跑到西园来,劈头拽着孙邈的领子就是一顿臭骂,骂他无情无义,没有手足之情,存心陷害弟弟,害得孙信银铛入狱,入的还是那最可怕、有进无回的诏狱。
捞人?想都别想,但他们可是皇后娘家人,等孙信的背影一看不见,孙老夫人立刻递帖子去见皇后了。
锦衣卫的人把孙信拘去,并没有严刑拷打,但孙信一见那些被人血浸润到产生寒光的刑具立即招认,是他使钱收买顺天府的捕快,让他们到药铺去闹事。
罗翦立即打了他板子,关监三日并罚五百两,只是还未退堂,皇后的亲信已经亲临镇抚司,居然就要身边随侍把孙信带走。
孙信不是什么杀人重犯,了不起吃几日牢饭,受点苦也就完事了,罗翦见状,将案情言明,定要将孙信下狱,给他一个警戒,但是那亲信可是皇后身边最得用的人,横着走习惯了,罗翦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虽然悚他,但皇后可没把罗翦放在眼里。
若是事情到了这里,有眼色的人便该从善如流的退到一旁,得这么个人情,放孙信一马,日后也好做事。偏生罗翦犯了倔脾气,他眼睁睁看着皇后的亲信把人带走,便摘去冠帽,进宫面见圣上去了。
罗翦跪在崇明殿前请的不是失职之罪,他自称纵容罪犯,请圣上降罪。
皇帝查明缘由,将皇后叫来斥责了一顿,扣了她一顶后宫妇人干政,牝鸡司晨,混淆纲常的帽子,令她反省三个月不得出梓宫。
至于孙信,本来不大的一件事,生生被罗翦闹到了圣上跟前,被斥心胸狭窄,为了眼皮子底下那微末的利益,无端陷害亲人,不堪重用,直接停了他的职,孙老夫人甚至落下一个治家无方、教子不严的罪名。
这样还没完,因为孙信的浅薄短视也连累了在宫里头的皇后孙窈娘,要知道长景帝还是皇子的时候曾被当时的皇后和太子联手夺权,如今最忌讳外戚,母族势力庞大的臣子他或许碍于一时情面会给予重用,但圣宠能不能长久,都很值得商榷。
因为孙信捅了马蜂窝,罪加一等,本来只要待个三天的大牢,罚银五百两,就能过去的事情,现在通通重重量了刑,简直叫苦连天。
孙老夫人听到消息,急得差点没晕倒,问明白了事情的起因,不屑道:“不过是砸她一间铺子,我就算让人把她所有的铺子都砸了,她敢吭声不?果然是商户女教养出来的女儿,孙拂这狠毒的女人,居然为了这点小事把她叔叔送进诏狱,天理不容啊!”
偏心偏到胳肢窝的孙老夫人一醒过来,完全没去深想,只顾着要教训孙拂,而长景帝斥她治家无方、教子不严的罪,现在虽然没有发作,但她或许该乖乖待在家里好生“反省”一下。
然而孙氏这一品诰命夫人做久了,觉得自己权力大过天,便浩浩荡荡的带着两个媳妇和二儿子杀到西园来找麻烦,黄氏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非要孙邈给个说法不可!
一个斥骂不休,一个哭哭啼啼,孙邈和姚氏一个头两个大,老实说夫妻俩关起门来过日子,压根不知东园的衰事。
反正这种没来由的唾骂也不是头一遭,以前还未分家时,姚氏没少受孙老夫人的气、吃妞姓的亏,如今家都分了,这群人还是想上门就上门,想来撒泼就撒泼,丝毫不把西园的当人看,她已经想开了,说难听点,这老太太也不是她的什么正经婆母,那些低眉顺目的态度她还真懒得继续了,至于她那儿子愿意吃他老娘那一套,那就由他自己去承受。
她闲闲的坐在椅子上剔指甲,看得孙老夫人老眼昏花的眼睛都要冒出火光,骂完孙邈,炮火转向姚氏,一拐杖就要扫过去。
“长辈上门也不理睬,难怪人家说小门小户的女子娶不得!”
她那根拐杖使得虎虎生风,哪里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孙邈眼睛瞬间红了,一把推开纠缠不休的黄氏,想冲过去护妻,一边嘶吼,“母亲,阿艳身子重,要打要骂都冲着我来,我受着就是!”
说时迟,那时快,拐杖挥过去的瞬间,打在一道窜过来扑在姚氏身上的影子上。
同一时间,另一道影子闪电般的把孙老夫人的拐杖踢了出去,这一踢使了五成的力,连带孙老夫人也蹬蹬蹬退了好几十步,一下坐倒在地上,跌成了好几瓣,哀哀惨叫了起来,孙璟、李氏和黄氏根本忘记要去扶她了。
等看清替姚氏硬生生挨了一棍的是孙拂,孙邈夫妻俱都红了眼睛。
姚氏紧紧抱着孙拂,吃人一样凶狠,“没有天理了,祖母殴打媳妇、孙女,你们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去找一个说理的地方,大理寺不行,我就去告御状,再没办法,我就一头撞死在宫门前,一尸两命,看看到底有没有人为我们大房主持公道!”
也许是没想到一向脾气软和的姚氏会如此刚烈,几人都听得有些愣神。
母老虎不发威被你们当病猫了!
“休妻、休妻,老大,我要你把这姚氏给我休了,你这泼妇,居然纵容奴才砍杀长辈!孙邈,你眼睛怎么就瞎了,娶了这种货色进门!”孙老夫人见没有人扶她,自己爬了起来,口不择言的胡乱骂着。
孙邈痛心疾首,一颗心都拎在嗓子眼,那一棍子要是打在妻子身上,他孙邈的孩儿,大房的希望和血脉的延续,极可能全化为乌有……他对孙老夫人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怨恨过。
孙老夫人也被孙邈眼中的憎恨吓得有些胆怯,结果就听到门外有人喊道——
“圣旨到!”
一个老太监随着话声慢悠悠的进门了。
众人都有些怔愣,忍着痛的孙拂最快反应过来,赶紧让绿腰去设香案,桌子香炉摆上,又从厨房里拿了各式的点心,简单又不失隆重。
孙邈扶着姚氏跪倒在地,东园的人也是如梦初醒,慌忙跪倒。
香烛点上,内侍喊道:“接旨!”
老太监这才站了出来,明黄的圣旨展开,一串华丽的词藻从他口中冒出来。
原来有斐国师谢隐保荐长景二十一年进士孙邈为京城附近大兴县的知县,衙门的告书不日就会送到孙邈手上。
听到孙邈能够出仕,大房上下都欢喜至极,孙邈一连磕了好几个头,激动得不能自已。
当年孙邈被孙老夫人和两个弟弟打压,无处出头,只能自暴自弃的回来管理孙家庶务,不承想一把年纪,居然能出仕了。
这样还没完,京城附近的四县,大兴便是属于田赋每年征收十万石的上县,因为地理位置特殊,知县品秩从优,上县知县从六品,加上因为保荐人是国师谢隐,孙邈的品级便由正五品起跳。
谢隐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有他作保,孙邈是仕途不说一路光明,只要任期内能做出一番成绩,便是想再往上升一升也是易事。
“谢皇恩浩荡,吾皇万岁万万岁!”
孙邈接了圣旨,赶紧扶了妻子起来,对孙老夫人却是连看也不看一眼。
那宣旨的老太监本还等着孙邈过来客套几句,见他居然起身就去扶妻子,眼神闪了闪。
一旁的孙拂赶紧从袖子里模出一件东西塞过去。“内侍大人莫怪,小女子的爹娘是出了名的恩爱。”
那老太监正是长景帝眼前的人,笑呵呵的点头。“孙邈大人自然是好的,否则皇上也不会下旨让他到上县大兴去当差了。”结结实实、道道地地的肥差。
“谢大人吉言。”孙邈也回过神来,马上叫人把家里最好的茶拿出来泡茶、上糕点时新果盘。
自古都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即便将要成为一县县令,孙邈依旧待这些内侍客客气气,不是有所图谋,实在是让这些人在关键时刻不要扯后腿就好。
这时的姚氏也拿出一个长匣和一荷包的金锭塞给老太监。
老太监眼神好使,见匣子雕着富贵牡丹图样,一看便知道里头是个宝贝,一旁的小内侍替他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支山蔘,须密而长,很有年头。
老太监笑得更加和蔼可亲了。
只是众人没想到倍受冷落的孙老夫人会突然发难,“你这败家媳妇,这么好的蔘不知道要拿来孝敬我这婆母,居然给了外人!”
这话惊得众人都瞪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孙璟额头的汗更是刷一声的滑落额际,每回大朝会面见圣上的时候,他都能见到这个老太监立在皇上身边,他老母这一嗓子,要是老太监把话捅到陛下面前,他定要受罪,于是连忙告罪,“家母年老昏庸无状,还起内侍大人莫怪!”
老太监笑得有些高深莫测。“哟,原来是国丈大人,这位想必就是令堂一品诰命夫人的孙老夫人了。”
孙璟额头上的汗已经密布如雨,连忙拽紧了孙老夫人,匆匆告辞后落荒而逃。
送走了传旨太监一行人,大厅里顿时清静下来,三口互相看看,姚氏拐了拐孙邈的胳臂,“我怎么都没听你说过和那位国师大人有这般交情?”
孙邈还没从巨大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傻乎乎的搔头。“我也不知道。”
姚氏俏眼一瞪,又想到女儿挨了那一棍,连忙想把她带回屋里看个究竟,确认到底伤到了哪里,要是落下个什么内伤就不好了。
哪里知道今日的事还没了,尚未回屋,顺天府府尹的管家就提着礼品、各色锦缎和雕花盒子前来拜会,还把那日动手的捕快们也一并带来,说是锦衣卫已经查明真相,捕快擅自收受人家钱财,竟拿府中公子做筏子,扰了铺子的生意,为了弥补日前的莽撞和药铺的损失,府尹命他送些年货和礼品过来,让孙拂别放在心上。
既然有心赔罪和解,孙拂想着她和娘还要在京里把生意做下去,多个朋友总比多个仇人好,便客气的把礼收下,将人送走了。
姚氏总算把孙拂拉进屋子,褪下她的衣物,发现肩头一大块的瘀紫青黄,心疼得叫人去拿药酒,又去请大夫,大夫赶来看过确认无碍,留下一瓶推拿的药酒,把大夫送走后,姚氏亲手帮孙拂将肩上的瘀青慢推开。
“娘,疼……”她不顾形象的咬着被子,泪眼汪汪。
“知道疼,刚才那会还不要命的扑过来,那个老虔婆要是下手没个轻重,把你伤了该如何是好?”姚氏叹气。
“我宁可挨她打,也不想娘有任何差错。”
姚氏又重重再叹了口气。“别怪娘揉得太大力,不使劲揉开,疼归疼,总比在床上躺半个月好吧?”为了转移孙拂的疼痛,姚氏手下使劲的同时不忘问起东园和铺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拂详细的把孙信如何收买顺天府的捕快来药铺找事,诬赖药铺的药让人吃出疹子来,结果恰逢锦衣卫巡街,制服那些捕快,捕快当场供出孙信,这才生出了今天这许多事来。
“那国师大人又是怎么回事?”姚氏在生意上是何等精明的人,不会忘了这一茬。
“女儿以前帮过那位谢大人一点小忙,凑巧那天他也在场,而那锦衣卫指挥使罗大人与谢大人也是识得的。”
“没有别的了?”是凑巧吗?抑或是她多心了?
“您觉得应该有什么别的?”孙拂佯装不懂。
姚氏看她脸色不似作假,“为了一点小生意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娘看着那铺子你还是不要去了。”
孙拂却不依了,“哪能因为这样就因噎废食,做生意也不可能一帆风顺,挂无事牌,要是生这么点风波就退却,岂不是正中东园那边的下怀?”
“说来说去都是东园那群人惹的祸,一等你爹拿到告书,咱们全家就搬到大兴去住,大兴和保定还更近了些,往后你要回娘家就更方便了。”一提到女儿的亲事,她又是喜又是心酸,女儿娇养了十几年,一下就要是别人家的了。
孙拂欲言又止,她该怎么把姚拓在外头养了外室的事“婉转”的提点一下她娘,琢磨了又琢磨,她最后爱娇的搂着姚氏的臂弯,头倚在她肩上,慢吞吞的说道:“娘啊,要是……我是说……要是我和姚表哥的亲事有了变化,您会难过失望吗?”
“为什么这么说?”姚氏不明所以,挑起一边的柳叶眉。女儿对这门亲事从来没有表示过喜恶意见,老实说她也看得出来这对年轻人并没有她想像中的亲热,本来还想着等结了婚,小俩口多了时间相处,感情自然会培养出来,但要是没有事情发生,女儿是不可能这么说的。
都说知女莫若母,姚氏虽然没猜中却不远矣。
“我只是问一问,没别的意思。”两辈子以来她还是对撒谎这件事不熟练,当坏人果然也是需要实力的。
“乖女儿,当初给你定下这门亲事虽说娘是自私了点,心想你嫁到保定有人看顾,娘也能时刻盯着,遇到事情还有你外祖母能替你出头,要是你嫁到别人家,爹娘便有许多照看不到的地方,娘放不下心。”姚氏摩拿着孙拂细致粉女敕的脸颊,温柔中又加重了语气。
“但是,娘终归希望你嫁过去以后能过得顺心快乐,倘若这个前提没有了,外祖家什么的也无须顾忌,咱们就换人,我的女儿这么好,还怕没人要吗?”
孙拂轻轻蹭了蹭姚氏的肩,姚氏现在是孕妇,她还真不敢使劲把全身的力量用上去,轻轻的搂抱,充满了不言而喻的浓厚感情。
娘亲万事替她打算设想,能有这样的家人,是她两辈子最幸福的事情了。
“娘,我有没有跟您说过我爱您?”还有对不起,她和姚表哥这件亲事注定是要吹了的。
姚氏万般受用,佯装绷着脸却怎么也绷不住,“你这孩子今儿个是嘴抹了蜜,来灌老娘迷汤,是缺钱花用了还是在外头看中什么,让我给你掏钱?”
“娘,我不来了……”
姚氏大笑出声。
“小姐,秋水来请罪了。”守在外头的三生敲门进来,脸色不怎么好。
“跟她说我没事,让她不用挂怀。”
三生撇嘴。“还吹牛呢,说什么刀枪剑戟无一不通,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结果连老夫人一拐杖都没替小姐挡住,她好意思?”
“事出突然,也别太苛求。”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这件事孙拂还真的不怪秋水。
“小姐,您就是太过心善!”三生愤愤不平的出去把孙拂的话转告给秋水。秋水听完,在外头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退下去了。
只是经过这件事,秋水的心态丕变,往后尽心尽力保护孙拂,再无一丝差错。
“你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会武功的丫头,我怎么不知道?”姚氏问道。女儿打理生意也才多久,不止认识了许多人,还知道身边要放个护卫,她这当娘的事前怎么都没想到呢?
“幸好女儿有先见之明,要不然这回真的就要在床上躺半个月了。”
姚氏果然被她带开,没再往秋水身上钻研,女儿大了,也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她这当娘的难免在心里唏嘘了下,不过很快就放开了。
孙邈听说女儿无碍,也放下惦记的心,只是他对东园的人难免还怀抱一点感情,眼神直往那边飘。
姚氏最见不得他这德性,一个剪刀手扭了他耳朵,狠狠警告,“这话老娘我就说一遍,你还对那家人依依不舍,西园这锅饭你也别吃了,往后只有我和女儿过,你就回你的东园去吧。”
“我是想着娘不分轻重打了阿拂,心里不知道有没有些许愧疚?”
姚氏翻了个大白眼。“你没药医了。”
这晚,为了庆祝孙邈出仕,姚氏大方的从聚德楼叫了五桌席面,一桌坐着自家三口,四桌赏给了下面的人,一家人浅尝即止的喝了点果子酒,毕竟姚氏有孕,孙拂带伤,不宜喝烈酒,但下人没这忌讳,整个西园喝得东倒西歪,其乐融融。
腊月二十七,闲下来的孙拂带着一众丫头扫室糊棚旧换新,贴宜春,这“贴”字说的就是剪窗花。
换过了窗上的高粱纸,贴上五福捧寿、连年如意寓意吉祥的窗花,她也抓着判官笔一连写了十几个福字,那些福字都盈满福气,隐隐发着金光,她交由丫头们贴到院子的各个角落,这一贴上去,年味越发浓郁了。
就连秋水也意思意思的剪了个倒春字。
小姑娘忙得热络,孙邈和姚氏这边也没闲着,自从孙邈任大兴县令的消息传出去以后,本来不怎么走动的人家,士商名流借着送年礼的由头,纷纷上门,旁敲侧击孙家大房和国师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否能为之引荐?
西园这边年礼收到手软,还解释不来他们和国师谢隐什么关系都没有,总不能说他这县令是靠女儿那点关系谋来的,只能打哈哈过去。
有些人能理解,不能理解的出了门埋怨几句,但是心里也明白,关系要是这么好攀,还不如往后有机会和孙邈多来往才是。
送走不知第几批的客人,姚府的人来送年礼了,姚府的年礼往年送得早,今年却迟了。
姚府可是姚氏的娘家人,腰再酸也得打起精神应付,只是孙邈不免要心疼了。
孙拂听到小丫头阿莞来报,说亲家舅母和姑爷来了,心里便有了数。
她也不急,继续做手上的事,果然不消多久,阿莞又来传话,说姚氏让她去一趟大厅。孙拂慢条斯理的换了衣裳,带着秋水和三生去了,显然她爹娘该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
姚家舅母,也就是姚拓的亲娘冯氏,穿了件酒红色纬丝烂边的厚袄子,外头罩着妆花缎灰鼠披风,头上围着攒珠勒子,大红的银鼠皮裙,白净丰腆,一双柳叶眉衬得额骨微高。
姚拓中等个子,眼睛细长明亮,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有些阴沉,笑容明朗的时候倒是英挺。
姚氏在家是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弟,姚江是老二,经年跟着商船到处跑,因此二房的大小事几乎都是由冯氏在一手操持。
孙拂到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娘的脸色不是太好,还颇有意味的瞄了她一眼,想来她娘是品出之前和她那番对话的涵义了。
她暗自在心里扮了个鬼脸,冯氏见到她,直接过来拉着她的手,也不让她请安行礼,模样亲热。
“唉哟,拂姐儿真是越来越水灵了,都怪我们家阿拓没那福气——”她还要打悲情牌,哪里知道始终捧着茶盏、一口茶也没喝的姚拓打断了她的开场白。
“娘,您让我自己跟她说吧。”
冯氏眼珠一转,她那大姑子是块难啃的骨头,可这丫头片子还不容易说服吗?
“这样呀,你可要好好的跟拂姐儿说,别置气。”冯氏私心不想弄砸这门亲,亲上加亲是一回事,大姑子就这么个独生女,到时候嫁妆会少吗?
当年大姑子的陪嫁说得上是十里红妆,如今把女儿嫁回娘家,能拿出手的就更多了,以前的陪嫁到时候都能跟着回来,体面又好看,她这婆母站出去腰杆子都挺直了三分,银子嘛,多多益善。
就算婆母骂她眼皮子浅又如何?这个丫头听说是个大手大脚的,到时候想从她手里箍出些什么来使,不就多了个想伸手就能伸手的小金库?
她满心都打算好了,连好日子都看好了,哪里知道自家这浑小子居然冒出了私生子。要她说一个乡下女子有什么打紧,去母留子,简单得很,可阿拓这小子偏偏犯了捧,说什么都要当着孙拂的面讲清楚不可。
冯氏在大厅里喝着武夷山的大红袍,吃着稻香斋买来的女乃皮饼,又吃了块蜂糕,就连薄脆饼也吃了几块,京里的东西果然不一样,数数薄胎白瓷盘子里就放了十二块的糕点,不带重复的,都说大姑子嫁过来不得婆母的心,但现在这种少了婆母侍候、妯娌耍心眼的日子,也不是谁都盼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