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莫名其妙的法事,杜仙儿由丹楹刻桷的兰院,被扔到了清平伯府最后进,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破落小院中。
随她而来的还有两名下人,其中刘嬷嬷是赵氏的陪嫁,从小照顾痴傻的杜仙儿长大;另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婢女唤喜鹊,是赵氏死前替女儿买的。
杜明锋在赵氏病重时就与柳氏眉来眼去,赵氏深知杜明锋在自己往生后必不会好好对待女儿,更可能日后若续弦柳氏,说不定连个下人都不会留给杜仙儿,所以她当初买人时,并不期待其聪明伶俐,唯一的要求就是忠心。
果然喜鹊惊叹于杜仙儿的美貌,同时也怜惜姑娘茫然不知事,入府后对她忠心耿耿,唯独就是好吃了些。这对御厨世家出身的赵氏而言完全不是问题,每餐都让喜鹊心满意足,吃得她一片丹心肝脑涂地,一心就跟着姑娘了。
就连这会儿被丢到这破落小院,喜鹊都坚持跟了来,还不忘在怀里揣上两个馒头。一饭之恩不可忘,更别说她吃了赵氏不知几顿,即使日后可能再也无法锦衣玉食,但再怎么说,姑娘还是摆在美食之前的。
刘嬷嬷与喜鹊将面无表情的杜仙儿扶进了屋内,接着看着四周脏乱残破的环境,面面相觑长叹了一口气。
母亲早逝,父亲又靠不住,还被扔到这种鬼地方,姑娘真是太命苦了。
依清平伯府取名的惯例,这个院子该被称为桂院的,因为高墙之内有桂花树围绕。过了垂花门是一间小厅,厅两侧各是书房及下人房的耳房,至于厢房、厨房及茅厕等等,皆在正厅之后。中间有座小花园隔着,甚至还有一处水井在其中,因带着个四角攒尖的茅顶,看上去水色犹清澈甘冽。
若不是杂草丛生、屋破墙垮,这个院子尚可称为清幽雅致、闹中取静。
“唉,瞧瞧这鬼地方,窗纸没有一面好的,屋顶还破了一半,连找张椅子给姑娘坐都难……”刘嬷嬷看准了一张圆凳,先伸手推了推,果然那凳子直接散了架。她又试了好几张,终于找到一张勉强算是坚固,却是缺了半只脚的太师椅。
她顺手捡起几块砖头垫了椅脚,终于那椅子不摇晃了,她用巾帕沾水擦干净椅身,先让杜仙儿坐了下去,整间正厅也就这么个地方能坐人,想想就心酸。
“姑娘就这样被赶到这里,都大中午了,不管吃不管喝的,衣服也只有两身,日后该怎么办唷……”刘嬷嬷愁得脸都快比龟裂的墙面还皱。
“至少午膳没问题啦!”喜鹊倒是心大,还能笑嘻嘻地由怀里取出两个馒头,一个直接塞到杜仙儿手中,另一个剥开,一半自己留着,另一半交给了刘嬷嬷。
刘嬷嬷苦笑看着手中的半个馒头,又放回喜鹊手上。“妳这丫头倒是聪明,不过半个馒头哪够填妳那无底洞?我还不饿,妳吃吧!”
喜鹊连忙又将半个馒头推回去。“嬷嬷呀!一个早上都没吃,怎能不饿?今日可能就只有这个,将就吃点吧!咱们可不能倒,否则姑娘怎么办?”
原本饿肚子想撑过这一顿的刘嬷嬷闻言,也死了这个心,无奈看着半个馒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就是不知道明天有没有的吃。”喜鹊猛地冒出这么一句。
刘嬷嬷差点没被她噎死,对她翻了记白眼。“会的,今天算是夫人给姑娘的下马威,伯爷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姑娘被饿死,咱们去领膳,难道厨房还能不给?顶多就是菜色差了些。”
“说的也是。”喜鹊也喜孜孜地吃了起来。
“放心吧!清平伯府不给妳们吃,我给。”一个声音幽幽地由两人身后传来。
刘嬷嬷与喜鹊一时还没能反应是谁在说话,前者好笑地看向后者,“妳能给?”
“我不能啊,就两颗馒头,全给了。”喜鹊呆呆反问,“不是嬷嬷说要给?”
“这不是妳说的吗……”
两人话声一顿,同时反应到这声音是从后头传来,根本不是对方说的,本能齐齐回头一看——她们傻呆呆的姑娘,捧着一颗馒头,边吃边笑吟吟地朝着她们眨眼,悄生生地坐在太师椅上,看上去生动灵巧,哪里还有以前那呆滞的模样。
“姑娘?”喜鹊没能由震惊中回神过来,只是本能问道:“妳和奴婢说话?”
“嗯,我和妳说话。”杜仙儿点了点头。
“姑、姑娘,妳……妳妳真说话了?”刘嬷嬷反应更大,直接冲到杜仙儿跟前,捧起她精致的脸蛋左看右看。“真说话了?还是老奴的错觉?”
“我若非说话,莫不是唱歌?”杜仙儿哭笑不得,一张女敕脸儿被揉来揉去的也不恼。
喜鹊与刘嬷嬷沉默了半晌,突然惊喜地尖叫起来,刘嬷嬷甚至流下了泪,两个人一拥而上,抱得杜仙儿几乎断气。
“姑娘啊!妳终于大好了啊!夫人九泉之下有知,不知会有多高兴……”
杜仙儿急急拍了拍刘嬷嬷与喜鹊的背,两人还以为姑娘是太过动容,正在安抚她们,遂抱得更紧了。
“姑娘!我们等这日等好久了啊,妳是怎么好的……”
“好好好……先放开,我、我快喘不过气……”再抱她也要去九泉之下了。
刘嬷嬷与喜鹊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蠢事,连忙松手,还想触碰杜仙儿却又不敢,只得患得患失地觑着她,手来来去去在她面前伸出又缩回。
杜仙儿就这么看着她们且哭且笑,眼神却含着愧疚,这情绪之乱七八糟可想而知。
她也不打扰她们,让她们好一阵发泄后方说道:“我也不知怎么就好了,就当那假道人误打误撞把我给治好了。”杜仙儿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其实这么多年来,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我都知晓,娘那么辛苦的教导我,我也都学全了,就是表达不出来,才会看来呆头呆脑。这会儿突然好了却也不能张扬,为了我们的安全,须徐徐图之,妳们可明白?”
姑娘这会儿说的话条理分明,莫名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势,让刘嬷嬷与喜鹊本能的就想遵从。
喜鹊一颗头点得都快看不清。“姑娘,我们明白的,那我们该怎么做?”
杜仙儿不语,只是起身带着两个人在这无名的破院子里转了一圈,心里便有底了。
“先从打扫开始吧!总要有个睡觉的地方。”
刘嬷嬷与喜鹊得令,马上找来了清洁用的布巾与扫帚等物,还提来了一桶水。这院子虽破,该有的家具用品倒是一样不缺,把那垂花门一关,几乎就能自成一户。
“这正厅及耳房别扫,只要清理后头我们居住的地方就好。”杜仙儿交代着。
于是废话不多说,主仆三人随即动起手,把正厅后头几房该擦的擦该洗的洗。厢房不像正厅四面洞开,反而因为太过老旧,无人进出,门窗柜子关得密实,里头存着的家具都还完整,被褥床帐之类的布匹也还算干净,三个人费了大力气将这些东西全洗了,晾在了小花园之中。
七月的天,一日功夫就能晾干,今晚先将就一下,明日就有被子可盖。
而后杜仙儿将正厅墙上几幅都积了尘的画取下,先去了灰尘,不管是哪位名家的大作,撕下中间的画纸,糊到了后头房间的窗户上;而后她又拆了厅里的条案,劈去雕花,房间里破掉的床板直接用桌板盖上……
这几手让刘嬷嬷及喜鹊又惊又喜,只觉姑娘真是聪慧,拼拼凑凑的竟也把三个人睡觉的地方完善起来。
花了近两个时辰,太阳都快下山了,几人住的房间,还有灶房及茅厕总算是清理干净。她们还惊喜地发现灶房里锅碗瓢盆俱全,甚至还有一小瓮陈年老豆酱和半罐子的盐,外头墙边也堆了不少的柴薪,只是这么多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都碎裂成小块,倒省得她们劈柴。
忙碌了一下午,三人虽不至于直不起腰,却也累得够呛,一身衣服沾满了灰,发髻也乱了,但心中的满足却无可言喻。
杜仙儿由屋里逛到了屋外,满意地环视四周,看到满园桂树,不管别人怎么看待这个地方,她已经在心里决定叫它桂院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眼下霞光满天,已无中午那般炎热,许多女眷都会趁这时间出房间游园赏霞什么的,杜仙儿不由心头一动,又领着两人回到正厅。
正厅是没有清扫的,唯一几样完好的家具也全被杜仙儿拆了到处修补,她直视着厅内唯一一把能坐的太师椅,抬脚将垫在椅脚下的几块砖头给踹了,而后将椅子拖到门边,险险的剩三只脚立着。
刘嬷嬷不甚明白。“姑娘妳这是……”
杜仙儿弯唇一笑。“妳等会儿就知道了。”
她话才刚说完,屋外就传来了脚步声,杜仙儿朝刘嬷嬷与喜鹊眨了眨眼,随即化为面无表情,双眼呆滞。
两人还讶异着姑娘变脸之快,外头几名神色骄傲的婢女已经先走了进来,跟在婢女最后进来的却是杜玉琼、杜玉瑶两姊妹。
两姊妹看着这残破的正厅,面露讥嘲,冷冷一笑并不说话。
先进来的婢女代为开口,“瞧瞧这是什么破烂地方啊?也不知道什么样低三下四的人配住在这里。”
“可别这么说,咱们清平伯府的大姑娘不就住进来了吗?”另一个婢女搭腔道。
“大姑娘看来也是个不挑的,住这里挺适合的。”
“她想挑,但也得先晓事啊!说不准大姑娘还觉得这里很好,住得舒坦呢……”
众婢女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喜鹊听得心生火气,就要出言反驳,却被刘嬷嬷拦住。
“二姑娘、三姑娘来此不知有何贵事?”刘嬷嬷沉着脸,形势比人强,她只能当作没听到那些奚落。
“没什么,就是来看大姊住在这里习不习惯。”杜玉琼眼中的鄙夷可是毫不掩饰。“不过大姊原本就是个脏姑娘,住在这里也挺适合的,妳们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脏地方就适合脏姑娘住,嘻嘻……”众婢女连忙拍马屁式地附和着。
杜玉琼与杜玉瑶听得唇角微弯,神情愉悦,显然心情极佳。清平伯府的千金小姐,在母亲嫁进来以前,她们姊妹只能仰望,但现在府里最精致的兰院是她们姊妹占了,而真正的大姑娘被迁到这破烂地方,看着就令人爽快。
一路由兰院走到这里,她们也脚酸了,环视这屋子里只有一张椅子,已经擦干净了,估计是杜仙儿的奴才清理给她坐的,杜玉琼上前就要坐下,然而杜玉瑶脚也酸,怎么可能把这唯一的机会让给姊姊,便抢先一步坐了上去。
这时杜玉琼已经在椅边,腰都弯了一半,看到椅子被抢,当下不依地就要骂,想不到杜玉瑶这么一坐,突然整个人就歪了一边,接着她尖叫起来,连人带椅子倒下。
杜玉瑶不知道这椅子如此不牢靠,惊吓之余只能抓住手边最近的东西,这么一扯就把杜玉琼也带倒下,两姊妹摔成了一块儿。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婢女都看呆了,竟来不及上前帮忙,而刘嬷嬷与喜鹊想到了先前杜仙儿将椅子下砖头踢掉的画面,不由表情古怪地看向了自家大姑娘。
但见杜仙儿突然大笑地拍起手来,然后指着地上犹在申吟的两姊妹,“脏姑娘、脏姑娘,嘻嘻!”
“妳说什么呢!妳才是脏姑娘!”杜玉琼气极,但自己一身狼狈又无法反击,只能气得大骂自己带来的婢女们。“还不快来把我们拉起来!”
一众婢女慌慌张张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杜玉琼及杜玉瑶扶起,前者气得赏了婢女一巴掌,后者则是直接用指甲划花了某个婢女的脸。
想不到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还被个傻子取笑,杜玉琼姊妹如何能忍,气呼呼地指着杜仙儿,“还不快教训教训这脏姑娘!居然还敢笑我们!”
众婢女得令随即转身就要扑过来,当真要教训杜仙儿的模样,喜鹊惊叫一声护住杜仙儿,刘嬷嬷则是气得直接捡起一支断掉的椅脚,朝着众人挥舞。
“谁敢动大姑娘,就得先踏过我老刘的尸体!我一条贱命不足为贵,但妳们这些小蹄子平时养尊处优,就不知道谁禁得起我一棍!”
喜鹊一听,也跟着捡起一根棍子,龇牙咧嘴。“对!谁冲过来我就打谁!大姑娘妳们都敢冒犯,是被鬼迷了心吗?不怕……不怕伯爷事后跟妳们算账?”
简单的两句威胁,却成功喝阻了一干婢女。她们说穿了也是下人,仗着杜玉琼姊妹的势狐假虎威,但这里可不只有杜仙儿一个傻子,还有两个明白人,今天要真打了杜仙儿,下清平伯的面子,被伯爷知道,杜玉琼姊妹有柳氏说项肯定没事,但她们可不好说。
杜玉琼姊妹见到婢女们胆怯了,气得浑身发抖,但总不可能自己冲上去打人,毕竟那刘嬷嬷与喜鹊当真是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什么都敢豁出去,她们姊妹如此矜贵,岂可把自己搭进去。
“哼!妳们给我记着,我们姊妹不会让妳们好过的!”
因为身上还脏着,杜玉琼及杜玉瑶受不了,只能撂下狠话,无奈地带着大批人马退去。
刘嬷嬷与喜鹊松了口气,手一松,椅脚落在地上,她们狠狠喘了几息之后,才勉强平息了内心紧张,随即转身一脸崇敬地看向了杜仙儿。
“大姑娘!妳真是太厉害了,怎么就知道她们姊妹会去坐那张椅子……”
两人絮絮叨叨,但杜仙儿却仍是那副呆滞的模样,彷佛又变回以前那个傻子,让刘嬷嬷与喜鹊越说越惊,最后都忍不住上去摇晃她了。
“大姑娘?妳怎么了?不会又变傻了吧……”
杜玉琼与杜玉瑶狼狈地回到了兰院,边走边骂骂咧咧的教训着下人,却不知道自己身后跟着一个无声无形的灵体。
杜仙儿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的地魂居然又月兑离了肉身,不受控制地随着杜玉琼姊妹离开。可是这次与过去那种彷徨无依的感觉全然不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与肉身还有着联系,只消一个契机就能灵魂归位。
她就这么看着杜玉琼姊妹在兰院里摔了几样东西,那还是赵氏留给她的嫁妆。而后姊妹俩清洗好换了衣服,又气冲冲地赶往了主院柳氏的居处。
柳氏正在房子里悠闲地挑着做冬衣的布,虽说现下才入七月,但京城一带冷得快,十月的风就能吹得人发抖。柳氏又只穿那霓裳阁做的衣服,霓裳阁可是专为宫里娘娘们上贡布匹及制衣的皇商,不早几个月排队,怎么可能赶上在冬日时穿上新衣?
杜玉琼姊妹不经通报就冲了进来,失了仪态不说,还一副哭唧唧的丧气脸,让柳氏随即没了挑布的心情,细眉都攒了起来。
“妳们两个又怎么了?我说过,伯爷喜欢女儿家贞静,妳们现在这副模样,若被伯爷看到了,不知要嫌弃成什么样子。妳们要讨他喜欢,就该随时注意点!”
“娘!是……是那个杜仙儿还有她的下人,实在太过分了……”两姊妹气苦,哪里还能记得什么贞静,哭哭啼啼地把在后院发生的事说了个明白。因为是自己母亲,她们倒是没有加油添醋,只不过单是陈述事实,就够让她们再生气一遍。
柳氏无奈极了,嗔了两个没用的女儿。“妳们对上一个傻子还能把自己摔了,竟还有脸哭?要知道我连走到后院那地方都嫌晦气,根本不想多看那傻子一眼,妳们却自己送上门?”
杜玉瑶支支吾吾地道:“那……那还不是想看看杜仙儿倒霉的样子。”
柳氏忍不住伸出一只纤指往女儿的额头狠狠一戳。“她都傻成那副德行了,还不够倒霉?要妳巴巴的去看?”
杜玉琼不依地噘起了嘴。“谁叫她以前居然可以一个人占据兰院?兰院只能是我们姊妹住,包括里头的东西都是我们的!我们今天就是要去看看杜仙儿住的地方有多破烂……”
看着容貌秀丽却德不配位的两个女儿,柳氏在心中叹了口气。她的前夫只是个穷举人,连官身都没有,生的女儿自然教得小家子气,如今虽因她改嫁一夕暴富,地位也提高,但那种眼皮子浅的内涵,是两个女儿无论容貌再好都无法改变的。
真要论容貌,两个女儿其实比不上那杜仙儿一分,要知道赵氏之美京城闻名,也就是这样,赵氏区区一个御厨之后才能嫁进伯府。而杜明锋生得唇红齿白、玉树临风,亦为京城佳公子,杜仙儿便是综合父母的优点,朝着好的地方长,能不好看吗?
所以柳氏格外要求女儿们的仪态,以补其才貌德行上的不足,但眼下看起来任重而道远啊!
“行了!妳们也别再去后院了。这次找来道人做法事,没能解决那傻子,娘决定把她嫁出去,让她以后不会继续在府里碍眼。”柳氏若有所指地对女儿们说道:“妳们想要的东西,娘都会为妳们拿到。”
柳氏说的自然就是赵氏的嫁妆,赵氏的嫁妆上百抬,价值连城,却全都锁在库房里,而库房的钥匙就在杜明锋手上,基于此他不怕柳氏折腾,放手让她入门就管着伯府中馈,反正大头在他这里。
柳氏才嫁入伯府没多久,又在杜明锋面前树立了一个温婉月兑俗的形象,不好明目张胆的搬空赵氏的财产。最快的方法自然是让杜仙儿消失再徐徐图之,既然药不死她,那就送她出府。
两个女儿也听懂了,杜玉琼要聪明一些,迟疑地道:“娘,杜仙儿可是个傻子,嫁得出去吗?”
“妳们别光看她傻,想想她长得什么样子。”柳氏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杜仙儿光靠脸,应该还是可以找到夫家的。“何况她还是清平伯嫡长女,怎么都能说上几家。只是到时候还是得替她陪嫁一些,免得我这继母脸上无光,既然要便宜外人,不如便宜自己人。”
“娘的意思是……”
“妳们在家乡的表哥,就是舅舅的独子,叫柳絮非的,还记得吗?他是个跛脚,还是个二流子,在十里八乡名声不怎么样,所以找不到媳妇儿。这样的人配给杜仙儿正好,妳们说呢?”
杜玉琼与杜玉瑶回想了一下那叫柳絮非的表哥,虽然轮廓模糊,但跛脚的事她们都记得的,现下听说还是个恶名昭彰的二流子,她们当下都笑了起来。
“好啊好啊,傻子配跛子,天作之合!”
半空中的杜仙儿听得冷笑连连,要不是灵体通透,拳头都能硬起来。这柳氏当真无耻,两个女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不知道杜明锋看上她们什么,难道他不知道自己身边养着一窝毒蛇?
柳氏轻而易举地开解了女儿的心结,果然杜玉琼与杜玉瑶一身的戾气很快消散,又能轻巧地摆出了大家闺秀的姿态,让柳氏微微点头。
“像妳们现在这样就对了,等那傻子嫁出去,马上就轮到妳们的婚事,可要维护好端庄的名声。真要说起来妳们只是清平伯的继女,高门贵爵难嫁,但娘也不会随便把妳们嫁到什么末流小官门户,最近正好有一个好机会,妳们都给我听着。”
杜玉琼姊妹果然竖起了耳朵,背挺得更直了。
柳氏续道:“听伯爷说,去年驻西北的将军南宫毅调回京城。他今年还未满二十五,虽说年纪大了点,却未成亲。因有战功,也算少年有成,是众家注意的乘龙快婿。不过南宫毅亦有他的缺点,他是寒门出身,父母都是乡下泥腿子,位置全是靠自己拚搏出来,所以就算想要娶妻,约莫也娶不到身分太过贵重的闺女。
“南宫毅回京后闲置了一年,这阵子终于领了官职,与武清伯一起总督三千营,挂了一个提督名号就更令人注目了。听说他父母也愁他的婚事,正在替他相看。要娘说,这倒是妳们的好机会。”
听到这里,杜玉瑶皱眉了。“是个武将啊?那岂非很粗鲁?”她这般说着,杜玉琼也忙不迭地点头。
柳氏瞪了两个女儿一眼。“妳们懂什么?就是因为南宫毅一家草根子底,父母都是乡下泥腿子好拿捏,妳们其中一个只要能入门,就可以当家作主,当将军夫人为所欲为,这有什么不好?”
两女终于听得意动,又积极打听起南宫毅的相貌,但此时一直听着的杜仙儿发现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慢慢听不到柳氏母女的对谈,眼前的画面也开始飘远,最后化为一阵黑暗。
杜仙儿猛地惊醒,发现自己仍呆立在桂院残破的正厅之中,而身旁喜鹊及刘嬷嬷都要哭干了眼泪。
“姑娘啊,妳怎么又傻了啊,快醒醒啊呜呜呜……”
“妳们……”杜仙儿启口问道。
见她突然又恢复灵动,两人喜出望外,眼泪都来不及擦,妳一言我一语地争着问起——
“姑娘!妳怎么了呀?方才叫妳都没有反应……”
“我们还以为姑娘突然又犯傻了,是不是被二姑娘与三姑娘给吓到了……”
方才杜仙儿魂游身外,对于听到柳氏母女对话的经历,还有些云里雾里,脑袋一片混乱的她并没有回答她们的问题,只是忍不住反问:“我傻了多久?”
刘嬷嬷急急回道:“大约有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方才自杜玉琼姊妹离开,又前往正院与柳氏叙话,一直到她听到最后,不也差不多花了一个时辰吗?难道刚才那些不是她发梦,而是真实的?
杜仙儿有了八成的把握,不由又惊又喜,心中顿生一股豪气,不管为什么她突然又灵魂出窍,总之这一回对她来说是好事,让她事先掌握了柳氏的阴谋。
她知道自己灵魂中最真实的自我并不安于室,在这清平伯府,爹不疼,母亡故,继母又那般阴险,她绝不甘心被困在这一方小院,每日只消应付内宅斗争,弄得自己都枯萎。
她并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又犯傻了,只是朝着刘嬷嬷及喜鹊信誓旦旦地说道:“妳们相信我,这鬼地方关不了我们多久。总有一天,我会堂而皇之的将妳们一起带出这清平伯府!”
在清平伯杜明锋眼中,杜仙儿没有利用价值,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女儿,甚至她的痴傻对好颜面的他可谓是一种耻辱及负担,可毕竟他身为一个勋爵,也绝不会随便就把长女嫁给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因此柳氏就只能剑走偏锋了。
过了一个月,杜仙儿所居的院落漫起了清淡的桂花香气,同时清平伯府来了一名客人,自称柳絮非,前来拜访看望姑母柳氏。
杜明锋喜好的只是柳氏的美色,对她无钱无势的亲人却是冷淡,便没有出面接见。
柳氏却对柳絮非的到来表达了相当的欢迎,甚至让几个女儿都出来见见表哥。
几个女儿,包含了痴傻的杜仙儿。这回柳氏可是下了重本为她做了一件新衣服,玉色底樱红绉纱掐腰留仙裙,还看刘嬷嬷替杜仙儿打扮得太清淡,忍痛舍了一支鎏金的花钗插在杜仙儿头上。
于是当杜仙儿出现在柳絮非面前时,原本只是想来娶个钱箱子回乡的他,当下眼睛都亮了。虽说这杜仙儿呆呆傻傻,面无表情,但那容貌当真没话说,娶回家就算当成个摆设也赏心悦目。
因此柳絮非满意了,柳氏更满意了。
唯一不满意的,大概就是被当成货物般推出去的杜仙儿,要不是眼下她还不能反抗,光是那姓柳的一双猥琐的眼在她身上瞟来瞟去,她就想修理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她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恰好这段时间也模透了清平伯府四周的情况,可以开始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想要自救,第一步要有钱。
杜仙儿承袭了来自御厨之女赵氏的一身好厨艺,甚至敢说自己青出于蓝。先不说御厨世家原就搜罗天下各地不少好菜,学得七七八八的赵氏对杜仙儿几乎是倾囊相授,也不管女儿听不听得懂。
过去杜仙儿神智随地魂飘荡天地之间,但凡赵氏提到一道菜,杜仙儿一个转念,便能化身到那道菜的起源之地学习最地道的做法,至于口味,一个灵体闻闻味道也就尝到了,还不怕吃饱撑着。
所以若真要说起来,至少在厨艺的见识上,杜仙儿比赵氏还要广博,甚至她这样大江南北各种菜系的学习,懂的菜色远远超过赵氏。
可惜身为一缕幽魂,一肚子理论却没有真正上手过。待杜仙儿清醒,这个月偷偷的用桂院的小厨房练出了手感,每日只消重新回锅再制伯府送来的粗粝饭食,兼之桂院里一些看似杂草的植物都能入菜,做出来的吃食都能让刘嬷嬷及喜鹊吃撑了,一点也没有被亏待的感受,两个人还胖了一点。
有了手艺,杜仙儿开始想着如何能用此攒钱。她问过刘嬷嬷自己有什么财物,刘嬷嬷苦笑连连,把赵氏嫁妆锁在库房,库房钥匙被杜明锋把持着的事说了。
身为清平伯府大姑娘,原该有的银钱分例,也因为她的痴傻,公中从来没有拨下来过。
最后刘嬷嬷无奈,趁着某个深夜,与喜鹊偷偷溜进伯府的梅院。
梅院是赵氏在病重后,清平伯不欲与她同住主院,将她挪过去养病之处。如今梅院并无人居,赵氏所留下的财物也被柳氏清空,只遗几样没价值的还搁在原处。
刘嬷嬷与喜鹊模了半天,想找找有没有漏网之鱼,居然意外在枕头之中模出了一张店契。刘嬷嬷这才猛然想起赵氏生前曾经在收拾嫁妆时,将一处小饭馆的契书放在外头忘了入库,想不到竟没有被柳氏搜刮去。
当杜仙儿拿到小饭馆的店契时,她灿烂地笑了。
这,就是她自立的根本!
自从搬到桂院,除了叫杜仙儿去见柳絮非时,柳氏派过一个婢女送新衣服来,其他时间没有任何人踏入过此处,就连送膳,也都是下人把食盒搁在大门口,食盒中也没两道菜,清汤寡水,一副管你爱吃不吃的施舍姿态。
没人来就更好办了,杜仙儿早就察觉桂院连着府墙,拨开杂草深处有一个早就被众人遗忘的小门,可以直通伯府外的暗巷。这个小门上拴了把锁,锈得厉害,杜仙儿只用一块砖头就砸开了锁,因此要暗中出入伯府,对她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也不容易被注意到。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在感受到猥琐的柳絮非对她可能造成的威胁后,杜仙儿决定明日便悄悄出府,先去看看自己的小饭馆,再试着能不能找到外力协助。
万籁俱寂的时候,桂院后宅的烛火通明,杜仙儿穿着一袭喜鹊替她不知哪里偷来的深青色男子道袍,让刘嬷嬷改得合身,又梳了一个男子发髻,把眉描得粗黑,然后昂着下巴在她们面前转了一圈。
“本姑……本公子看来,是否貌比潘安,风流倜傥啊?”
刘嬷嬷与喜鹊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对她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最后是喜鹊硬着头皮拆台,“姑娘……妳就算穿得像头熊,眉毛描得像烧火棍那么粗,这样貌只要没瞎的都能看出是女人啊!”依杜仙儿蹩脚的乔装,包准儿一出府门就被揭了底,喜鹊表示很忧心。
杜仙儿脸有点歪,天生丽质难不成还是她的错?
刘嬷嬷看喜鹊都说了,也忍不住搭腔道:“还有姑娘妳这里,恐怕男人不会有这么……呃,雄伟,那个遮不住的。”说着说着,眼光忍不住在杜仙儿的胸前打转。
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杜仙儿脸一热,简直没好气,太丰满也不行了?又不是她想生得这么大!然后她余光瞥见了喜鹊,后者低头望望自己的胸,再看看大姑娘的,一脸想哭。
杜仙儿哑然,扮男人看来是没戏了,她换回了女装,这次拿了刘嬷嬷的脂粉把自己的皮肤涂得暗沉,还在嘴角点了颗痔,“这样呢?”
“姑娘,漂亮的人就算黑了点,还是漂亮啊!”
“还有姑娘那颗痔,怎么看上去挺销魂的……”
两个身边人毫不捧场,杜仙儿一个气啊,又换了几种妆容,但刘嬷嬷与喜鹊都是摇摇头,让杜仙儿郁闷不已。
最后她自暴自弃地拿起墨和炭把自己的脸涂黑一半,看上去就像生了遮住半张脸的胎记,想不到刘嬷嬷与喜鹊皆是双眼放光。
“这个好这个好,这样姑娘出去,保证人人当妳母夜叉,连妳亲爹都不可能认出妳的。”
“想不到姑娘也能这么丑,这副尊容让喜鹊都开始有自信了!”
听听这是什么话,杜仙儿都要被她们气笑了,不过揽起铜镜照了照,似乎这副扮相当真遮住了她八成以上的真实面貌,就这样走出去,谁能不赞她一声丑!
“行了行了,明日我便这副打扮出去,妳们在桂院里好好守着,千万别被人发现我不在。”
虽然对姑娘的伪装满意了,刘嬷嬷与喜鹊还是有些担心,被杜仙儿这么一交代,她们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杜仙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又道:“明日我会记得替妳们带些好吃的回来。”
这回刘嬷嬷与喜鹊毫不迟疑点头如捣蒜,似乎恨不得杜仙儿快点出去一样,让杜仙儿无言地瞪着她们好半晌,最后不知是谁噗嗤了一声,三个人忍不住笑成一团,还不敢笑得太大声怕引起注意,抱着肚子妳推我我扶妳,痛并快乐着。
尤其是杜仙儿,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许是痴傻了太久,一朝清醒后她不想再掩饰自己张扬的本性,想大笑就大笑,该拚命就拚命,她不仅要能保护自己,还要能保护别人。
因为这处破落小院,是她在偌大的清平伯府之中,唯一的温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