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快一点,他不断叮嘱自己,但是积雪渗入脚踝间,冷得他几乎失去知觉。他会死吗?他就要葬身在这片银装素裹的天地?可是不行啊,他还没有报仇,他的恨还没有被洗涤,他死去,有何颜面见母亲?
对,不能死,得再跑、用力跑,连一步都不能停下来。
北风钻入衣襟,冻得他瑟瑟发抖,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白色的烟雾从嘴边喷出,跑着跑着,所有的知觉渐渐离他远去……
从梦中惊醒,全身被汗水湿透,腰月复间剧烈的疼痛提醒陌言,他身受重伤。
扶着床板,他缓慢坐起,大口大口吸气,用力摇头,他试图把恶梦里的场景摇出脑外。
他试着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已经过去了,那些已经相隔遥远……
离家时,陌言不知道战况如此严峻,把师父的信交给刘将军后,他竟然直接将百夫长的位置给了他。
那天,刘将军不耐烦地看着他的错愕,口气恶狠狠说:“不是我看重你,而是人死太多,勉强来个会认字的,我别无选择。你最好尽快给我进入状况,我可不想你成为有史以来死得最快的百夫长。”
然后他就被赶出了帐篷。
再然后他带着自己的属下,还没认清他们谁是谁,就开始一波波操练,他说:“想死的不要待在我这里,去别队里杵着,不想死的就跟着我练。”
然后的然后,他的人天未亮就开始操练,他把师父教给自己的阵法,在他们身上一一演练,于是他们立下了大功,在上一场战事里,百余人却歼敌五百,活擒了敌方将军。
厉害的不是以少胜多,而是他们以最少的伤亡,歼灭对方的精英队伍。
当陌言把敌国将军甩到刘将军跟前,还来不及听刘将军一顿和“自做主张”、“不知死活”相关的批判就昏死过去,所以他不晓得自己已经昏睡几天。
慢慢起身,他用有史以来最乌龟的速度把自己挪到帐门前。
拉开帐门,他的人就在帐前操练,由副手周珩带着,生怕他不知道似的,精神抖擞地喊着一二、一二。
看着汗流浃背的周珩,陌言微哂,他知道他是谁,周珩只比自己晚到十天,当时还非常讶异,这人怎会变成小兵,又怎会被编到自己手下。
不过刘将军敢编,他就敢操,不是像对待旁人那种操法,而是加倍加倍的操,操到周珩每次坐下就直接往后倒,够狠吧?陌言承认,这已经不是训练而是虐待了。
他在等待,等周珩求饶或者负气离去,但是他没有,他一一承受下来了,因此陌言很高兴,这家伙是狼,不是绵羊。
既然他有野心、有狼性,那么他愿意赌一把。
“老大醒了。”不知道是谁发出这么一声,近百人冲向他的帐前,看着他的双眼里闪闪发光,像要哭似的。
他们终于理解老大的话——要活着就必须比别人更辛苦。
愿意吃苦的他们,在第一场战事上,认识了死亡,训练时的动作在千钧一发间,把他们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拉回来。
“回来几个?”陌言的声音有点虚弱,但所有人全听见了。
周珩上前回答,“回老大,九十八人走着回来,两个躺着回来。”
他看着陌言,眼底充满激动与感恩,因为老大身上的伤是为救他而得的,是他被敌将凛冽杀气惊吓,看不见长刀迎头而至,老大才会受这么重的伤。
老大昏迷的三天里,罪恶感压得他喘不过气,幸好……老大活回来了。
还是死了两个?陌言轻叹,还以为自己的诡计一个接一个,搞得敌军焦头烂额、手忙脚乱,自己人能全身而退的,没想到……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想起一再要求别让自己头颅成为旁人上进阶梯的晓夏,怎么办?别人的头颅成了他的上进阶梯,她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
“屍体呢?”
“已经让人送回去。刘将军给了奖赏,一人二两,兄弟们自愿分出一两给他们,连同抚恤共一百五十两,和屍身一起送回故乡了。”周珩说。
“老大,兄弟分钱是阿珩提议的,他不但把自己的赏银都送了,还捐出二十两。刘将军也给你升了官,你现在是千夫长了。”
说话的是另一个副手——宋敬。
没考上秀才的宋敬,竟然在成亲后不久留书离家,说要到战场上给白娇娇挣个诰命,这是怎样的坚持呐?但更让人意外的是,他不但被编到陌言旗下,还表现得可圈可点,受陌言青睐提为副手。
他抓抓头发看向周衍,朝对方挑了挑眼,又说:“我和阿珩还是老大的副手。”
宋敬性子机灵热忱,是他硬把性格清冷的陌言和态度高傲的周班给拉在一块儿。起初大大小小的摩擦争执不断,但磨合过后,三人之间只余下欣赏,他们一起操练、一同吃睡,情谊就此结下。
陌言赞赏地看周珩一眼,淡淡笑开,这小子终于懂得爬下高台体贴别人了?这样很好,从军三个月,终算是有点长进。
这时他又想起晓夏,如果她在,会不会跑到刘将军面前念声——怎么办?他现在不是有史以来死得最快的百夫长,而是有史以来升得最快的百夫长,将军要不要为自己的有眼无珠做点补偿。
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他发现,那丫头非常护短。这样的性格,如果不是白家二房做得过火,她绝不会来上那么一出,让他们鸡飞蛋打白忙一场。
周珩想到什么似的说:“老大,你有封家书,我放在你的桌上。”
家书?陌言瞬间变脸,沉静的眼底透出光彩。
“继续操练。”说完他转身往营帐里走,动作迟钝但背影却透露出迫不及待。
周珩心想,老大很珍惜他的家人吧,可惜自己没有那样的家人让他珍惜。抽出信,陌言的手指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因为过度高兴,还是因为饥饿虚弱。
第一眼所见便是“梁陌言”三个字,这是个很没有礼貌的开头,但却没造成他任何的不快,甚至在看见丑到让人发笑的笔迹时,心奇异地安定了。
好消息两个、坏消息一个,不过坏消息和白家二房有关,所以对我来讲应该算好消息,不行,这样说话太歹毒,我想当公主,可不想当坏后母。
好啦,话说从头——
好消息一:我们搬家了,理由是陌轩、陌新决定到青峰书院就学,说到这个,得先提一件奇怪的事儿。
某天一位老爷爷敲开家中大门,一个个点名过后,说了句“我饿了”,接着我就乖乖表示要去做饭,走进了厨房。
不要骂我脑残,如果换成别人,基于扶老爱幼的精神,我可能会给他几文钱,告诉他:爷爷慢走,我们这里不是饭馆。但甘爷爷……你相信天底下有那种人吗?他一开口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服从,我也说不出原因,是不是因为他天生气势强,所以让人无法不在他面前低头?
陌言失笑,他能够理解这种感受,第一次见到师父,他也有这种感觉,但理所当然,他身分本就非凡人。
不知道啦,反正我就是觉得——爷爷说得对,吃饭时间到了。
甘爷爷成了陌轩三人的师父,他口口声声一视同仁,但我就是感觉得出来,其实他最疼的是欣瑶。
我找了三处房子,本打算买那间最破旧又闹鬼的,优点是便宜、地点合适,陌轩、陌新每天上学不必花太久时间,至于闹鬼?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有便宜当然要尽快捡。
不过甘爷爷看上官员给外室置办的宅子,那宅子虽然豪华,但又贵又远 ?爷却说每天跑半个时辰去书院,恰好可以训练体力,问题是钱不够啊,所以后来爷爷就把不足的添上了。
听懂这话的意思吗?是的,甘爷爷也跟着我们搬家了,白天陌轩、陌新在书院上学,下牛回来还有家教陪着做功课,那是身为皇帝才有的特殊待遇啊。
又拿皇上说事?她对皇权真的没有半分畏惧概念。
不过倒是让她蒙对了,能得师父亲自教导,确实是皇帝才有的待遇。
只是师父向来清高,不屑与俗人交往,他竟然愿意搬过去住,他不排斥晓夏了?
甘爷爷不止教他们念书,还教他们武功,我在想梁家何德何能,能有这番奇遇。我猜你爹肯定是拯救世界的大伟人,才能为后代积下这份功德。
错,他爹是腐虫,是败类,是无可救药的人渣!这样的人不该苟活于世上。
新宅子很大,我第一次住到有小桥流水的房子,天呐,美到让人作梦都会笑醒。不过打扫起来可累人了,我与“金缕衣”有合作关系,得卯足力气挣钱,家事实在顾不上,只好买回两个下人。
第二个好消息是白娇娇和宋敬成亲了,婚后感情很好,周巧梅也找到了好夫家,很多人认为她们能顺利寻到好姻缘,帮她们做衣服、设计造型的我厥功至伟,为此很多人求上门来让我帮忙。也许我真能往这方面发展,帮助世间女子,让她们更符合婚姻市场的需求,你说呢?
说到宋敬,你知道吗?他居然留书离家,说要上战场给娇娇争个诰命。娇娇哭惨了,说她不想当官夫人了,只想平平安安和他过一辈子,如果你有机会见到他,就把话传给他吧。
她的信写得很杂,东一段、西一截,拉拉杂杂说的全是生活琐事,遣词用字很随便,字体更是该羞于见人。
但是他很喜欢,总是看过一遍又一遍,看着看着心情就变得惬意轻松。
信厚厚一大叠,描述弟弟妹妹生活、性格与上进,没错,就是上进。他们日日早起,跑到师父窗下蹲马步,连午休床边都要摆上书。她说陌新比陌轩的记忆力更强,但陌轩终究大一点,对事物的看法见解更通透。
她说欣瑶是世界上最乖巧的女孩,但乖巧不是好事,往后在婆家要被欺负的,她得把欣瑶给训练得强悍些。
这话没有几个正常的女人说得出来,扬起苦笑,他自言自语道:“不晓得三个孩子会被她教成什么样儿。”
信重复看过三遍,陌言笑着坐回床边,模索着从枕头底下拉出一件衣裳,一件有点大的女子衣衫。缓缓躺下,将衣服抱在怀里,其实上头的气味已经淡了,但许是已经习惯,习惯它在的安心感,因此有它陪伴的深夜里,失眠不曾侵袭。
闭上眼睛,清冷刻板的脸庞漾出一抹笑意。
就这样吧,全家一起努力,那么……他升官的事要不要报回去?他想像着晓夏高举书信对着孩子们大喊,“快来看,你们哥哥好厉害……”
她一定会说他好厉害的,对吧?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姑娘们呵呵笑闹着,她们最喜欢白晓夏办的宴会了,热闹有趣又新鲜,连桌上的点心果酒都比外头好许多。
“我又输。”娇娇软软的声音传来,惹得旁边的姑娘们一阵轻笑。
“别再玩了,再玩下去,你连身上的衣裳都要输给人啦。”
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回眸,她脸上并无半点脂粉,却肤色洁腻,瓜子脸儿柳叶眉,未贴花黄的饱满额间,一颗从挽鬓金缠凤里流垂的宝石娇红欲滴,与她鼻下艳润的丹唇相映生辉,身上穿的紫绫袄儿,玄色缎红比甲,更是衬得她肌女敕玉生香。
她是白晓夏,两年的168间歇性断食法与大量的运动,让她成功瘦下来了,勉强称得上窈窕,可她并不满意,虽然一百六十三公分、五十八公斤,BMI指数正常,视觉效果却不够纤细,她还有努力空间。
不过这一瘦,五官线条出来了,过去以为不存在的脖子崭露头角,自信一路往上攀升,如今还会有那不相识的,私下寻人相问:这是哪个官家千金?
“小姐,叶大爷把图送来了。”
听闻婢女低唤,晓夏忽地一笑,如银瓶乍破,刹那间的笑颜宛如云破月来花弄影,连沈曦都看傻了眼。
沈曦是“清照书院”的第一位老师,两年前晓夏意外救下沈耀,成了沈府恩人,从此沈大人处处照拂,而沈曦本就欣赏晓夏的性情,两人遂成好友。
然去年原该出嫁的沈曦因未婚夫病故守了望门寡,他们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为此沈曦终日郁郁寡欢、足不出户,竟学起老人,青灯古佛打算了此残生。
长辈心疼却不知如何劝慰,恰逢晓夏开设女子书院,沈曦知道后二话不说挺身相帮,有事可做、不再终日沉溺哀愁,她的精神渐渐好转。
沈家是京城四大家族,沈大人虽然只是庶子,但在注重教养的清贵家庭中长大,沈曦从小琴棋书画淑姿礼仪无一落下,有她来教导姑娘们,再恰当不过。
“清照书院”与其说是女子书院,不如说是所新娘学校,这里教导女子美姿美仪之外,还教导她们执掌中馈,如何与夫君相处,教养子女等等。
开书院纯粹是无心插柳,本来晓夏只是聚集几个让她做服装造型的女子,讲解美姿礼仪及与宴注意事项,没想到她讲得太好,令姑娘们欲罢不能,遂要求她常把众人聚在一起,多讲讲这方面的事。
结果话题越拉越广,到最后连与夫家的相处之道,教养子女之法……都成了分享内容,于是晓夏灵机一动,开了这间新娘学校。
这间新娘学校本就是为了提高女子婚姻市场上的价值而设,因此举办集体相亲这种事势在必行。
“晓夏姊姊快把图贴起来吧,很好奇呢。”相熟的姑娘低喊。
她口中的图是配对图。
今天是晓夏的每季一宴,她邀请书院女子与少年公子赴宴。人到的时候,不管男女手上都会拿到一张号码牌,这号码只有自己知道。
在短暂的见面仪式与简单交谈之后,他们在号码牌后面写下三个名字,待牌子汇集,就送到叶青手中。
叶青就是周巧梅的表哥,当年帮梁家找房子的牙子。
决定做这件事时,她想到的第一助手就是叶青,一来他有很好的业务能力,二来他对镇上很熟悉,哪家公子好,哪家的家风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表分男女两张,上方写号码、下方写名字,以线条串起,大家能从图上确定自己选的人有没有错误,也能晓得自己被谁选上,却不晓得谁选谁、谁与谁配上对,如果自选与被选能够对上,就会悄悄地被请到小亭子里见面,每个亭子相隔颇远,旁边有小厮、婢女侍候着,倘若双方有意,自会陆续安排机会让两人碰面。
但这不是晓夏的重点事业,她真正的工作还是在服装设计这块,她开了间制衣厂,雇用几个手艺好的女子做衣裳,而她只负责设计,成品专门供应“金缕衣”,至于整体造型,她只为“清照书院”的同学服务,即使如此她还是忙得脚不沾地,说好要亲自教育欣瑶的,到最后只能推给甘爷爷,也是两人投缘,一段时日相处下来,还真的成了亲爷孙。
命人张贴图表时,晓夏看一眼手中的册子,今天运气不错,竟然配出五对。
筛选条件这关非常重要,毕竟这时代,成亲往往与家族荣耀有重大关联。
五位姑娘被请走了,他们将会进行第二轮见面,而剩下的姑娘也不能冷落,晓夏领着她们在院子里饮茶说笑。
“……女人跟男人不同,看事情角度不同,喜欢的事物也不同,如果你与男子聊衣服首饰、化妆,他们会觉得无趣,即使表面上装作感兴趣,但心里难免不喜,因此想引起对方兴趣,就得开启对方喜欢的话。”
“可他们喜欢的我们又不懂。”
“不懂就问呐。你问对方答,男人会倍感成就,你以为说话只是说话,不对,那也是展现成就的过程,任何人都需要倾听者,当你扮演好倾听者,就会让说话的人感觉开心,喜欢同你说话。”
这时婢女上前在她耳畔低言,晓夏不由眉心一皱,随即浅浅笑开,“有件事希望各位姑娘谨记,今天虽然没有成功,却并不代表你们不够好,汝之蜜糖彼之砒霜,适合她们的不见得适合你,在一生的辗转里,有些人的出现是为了调整你,而不是为了留下你,只要透过不断的努力,出类拔萃的你,肯定能够留下所有人的目光。各位继续玩,我先失陪。”
沈曦与她对视一眼,低声道:“去吧,别担心,有我呢。”
晓夏走得有点快,心底琢磨着,莫非她开这种宴会不合法?有碍善良风俗?
不至于吧,如果是的话,沈曦的亲爹怎会允许女儿加入?既然合法,又怎会招来钦差大人?她没那么大的脸,不会认为自己做了有助于国家婚姻顺利、子孙绵延的好事,皇帝要招她进京去勉励嘉奖。
所以为什么呢?
随婢女走往前厅,这幢五进宅子是叶青找的,不过晓夏阮囊羞涩购买不起,只能以一年二百两租下,在这里开设“清照书院”,目前收的学生不多,只有二十来个,挣的钱付掉人事费用、杂支开销和房租就没了,因此必须举办宴会多少补贴一些。
目前书院的大宗收入还是造型、衣服。
和“金缕衣”的合作,让大家明白晓夏出手的衣服,没有百两甭想买到,能花三十到五十两得到一次化妆、美发造型及一套美美的新衣裳,划算得很。
踏进门,她先看了眼背对自己的男人。那是个连背影都能够散发气势的男人,晓夏深吸气、挂起合宜的笑容走进屋里。
男子回头那刻,晓夏有些怔忡,她彷佛看见……摇摇头,挥掉不该存在的念头、微屈膝道:“向唐大人请安。”
唐绍和,朝廷派来的钦差,二十三、四岁,出身名门,父辈遭祸家族逐渐没落,但自从他考上状元之后,唐家门楣重新刷洗,再加上办过几次亮眼皇差,据说已是当今皇帝身边的红人。
晓夏很清楚,政商关系断不了,想把生意做大就必须了解朝堂动向,因此她经常翻看甘爷爷给陌轩、陌新搜集的邸报,也常在爷爷给两人指导朝堂事时参与讨论,而这位唐大人经常在爷爷的口中出现,听起来对他颇有几分赞赏。
“你就是白晓夏?”
“是。”
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她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样,还以为是个视财如命、不安分守己的妇人,没想到看起来好小,像个烂漫娇憨的傻姑娘。
不过……傻?要真是傻,名声怎能传进宫里?
“知道『金缕衣』把你的衣裳卖到京城吗?”
是为衣服的事?晓夏悄悄松口气,那就没事了,衣服肯定不会违制,否则对方第一个找上的会是汪东家而不是自己。
“知道。”她筛选员工严格,每个月能供“金缕衣”十套新衫已是极限,因此镇上根本买不到她做的衣服,非要穿的话,除加入“清照书院”之外,别无他法。
“你知道一套衣服在京城卖多少?”
“上百两吧!”她保守估计,近来衣服布料都是由“金缕衣”提供,扣掉她的手工制作费,卖个一百五、六十两还能够接受。
“姑娘客气了,每套衣服可以喊价到一、两千两。”
喊价?意思不是贩卖而是拍卖?汪东家太厉害,她的衣服也太厉害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她分到的那么少?“不公平!我要罢工!我不要当制造业,我要走行销。”
唐绍和没想到她的反应竟然是这样,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虽然并不完全明白她在讲什么。“姑娘也觉得贵了。”
“是贵得离谱,但汪东家无过。”虽然不爽,但合作多时她做不到落井下石。“没错,不是他定的价,而是顾客喊的价。愿打愿挨,心中各有一把尺。”
“所以唐大人今日过来……”
“要请姑娘制作两套衣衫。”他打开箱笼,从里面拿出两块一模一样的银红色绸缎,缎面丝滑细腻,手工织法不输千百年后的机器产品,上头还附一张纸,标明了尺寸。
她看几眼后问:“一男一女?什么关系?年纪多大?身分尊贵吗?有没有特殊要求?”
“一男一女,夫妻关系,年纪在五十岁上下,身分尊贵,没有特殊要求。”
她细细抚模,这纸镇上买不到,不知道是不是京城特有,然而重点是右下角的隐形钢印,上头的字……她叹气问,自己怎会红到这程度,“需要绣上龙凤吗?”
她竟然猜得到?果然聪慧,难怪连先生都赞美。先生从不轻易说人好,却对她青睐有加,可见不简单呐。“不需要。”
“生在富贵窝,却想当市井夫妻?”
“是有那个想法。”
“了解,什么时候要?”
“我会在这里待半个月,临行前亲自过来取。”
“明白了。”
“那就麻烦姑娘。”
点点头,她连客套的“不麻烦”都说不出口,因为她真的很忙呐……不管,她要写信去告状,告皇帝老子的状!
走出“清照书院”,唐绍和回想白晓夏瞬间茑掉的小脸,忍不住发笑,她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这就是身为平头百姓的好处啊,不需要戴面具,有权展现真性情,阿磊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时刻念着她对吧?
走到约定的“如意楼”前,甘秋禹恰恰从街道那边走来,他背着手,满脸悠闲,当白丁的这些年,让他精气神充沛、气度自若。
快步迎上前,唐绍和拱手道:“先生。”
“进去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厢房,桌上放着棋盘,门刚关上,甘秋禹慢条斯理落下一子,边下棋边问:“我们家那两只考得怎样?”
离开宫中后,还以为自己再不会收学生,没想到先是唐绍和,后是陌言,再来是那两只。当然,他更想收那个死丫头为徒,但人家忙着呢,忙着把黄白俗物全给赚进兜里,打死不肯拜师。
如果是旁人,他肯定开口就骂,肤浅、短视,但是她……能骂吗?
一家老老小小都得仰仗她生活,那臭小子算是托对人了。
“一个小三元,一个名列第三。”梁陌新相当厉害,十岁小秀才,名声肯定要远播了。
“小时了了非好事。”唐绍和叹道。
“你还把我这先生看在眼里吗?”
“先生何来此言?”两人的对话声音很小,连嘴形都小到很刻意。
“我教过的孩子,哪个不是小时了了?”在前线打仗的那个,可是了到不能再了,小小年纪允文允武,连坐在龙椅上那个都比不上。
唐绍和莞尔,先生这是连他都夸奖进去?“是我妄言,先生息怒。还有一事要告诉先生,阿磊升官了,六品将军。”
“就说吧,龙凤哪能总困浅滩。”
“我没想到他会升得那么快。”唐绍和满面欣慰。
“那是你不知道他多有本事。”甘秋禹叹道。
晓夏说得对,人之所以跑得比旁人快,都是环境逼出来的,绍和这般、陌言如此,陌轩、陌新又何尝不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如果有人可依靠,谁愿意逼迫自己。
“姊姊地下有知,能安息了。”
轻哼了声,甘秋禹问:“『那个』怎样了?”
多年来一直找不到元凶,那人深谙隐藏之道,若非晓夏意外撞见姓秦的,直到现在,他们还模不着头绪。
听先生问起,唐绍和神色凝重起来。“都一样。”
“还是祸害……”话未竟,唐绍和立刻改变说词,“一样仁慈贤德、礼遇臣下,在百姓间颇有贤名。”
“为官几年,胆子越长越回去了?”甘秋禹轻哼。
“那位视线广布,隐卫众多,位高权重,百官敢怒不敢言。”
“就任由他这样下去?”
“大家都在等待一个契机,在这之前,蛰伏越深力量越大。”
“行了,你回去吧,没事的话,别来找我。”
“这回学生办的差事,还需要先生助力。”
“去去去,我又不领朝堂俸禄……”
甘秋禹话没说完,就听得唐绍和道:“倘若这回成功,就能把虞家的左膀右臂断掉。”
断臂?有意思,甘秋禹脸上透出几分诡异笑意。“那位会哭哭啼啼大力反击吧?”
“肯定会,但只要证据足够,那么在乎贤名的他定会壮士断腕,为朝廷百姓『出头』。”
“行!依你。”
笑声从屋里传来,守在附近的隐卫从窗户看进去,两人正在对弈,不知说到什么,笑得眉开眼笑。
两人对上一眼,所以师徒之间只是叙旧?也是,谅他也不敢造反。
松口气,他们准备回去送信,至于做衣裳的事,相当大呐……娘娘知道后肯定要大发雷霆。
送走钦差大人之后,又有人来找晓夏,一听到消息,她连忙赶回家中。
是好事,她家老二、老三考上秀才啦,当中一个还是小三元呢,他家爹爹、哥哥都没有这等本事,她得尽快回家,报喜的衙役很快就会上门,总不能半个主子都不在。
家离“清照书院”并不远,拉起正在上课的欣瑶,两人坐上马车飞快往家里赶。她们看着彼此,满脸喜色,有拨开乌云见青天的喜悦,梁家从此将会不同。
走到一半、马车被堵住,见久久不往前进,晓夏顿时心急。
“欣瑶,咱们用走的好吗?”
“好。”欣瑶想也不想就点了头。
两人下车,让车夫把马车驾回书院,临行前晓夏叮嘱,“二爷、三爷双双考上秀才,你让叶青订几桌席面,晚上让书院的人热闹一下。”
“是,多谢夫人。”
两人下车前行,走没几步就听见一阵哭声。
哭声无比熟悉,晓夏听了不由眉心微蹙,家里正在忙,没时间多管闲事,但号哭声一阵阵、凄厉不已,让她做不到视若无睹。
叹气后排开人群,姑嫂俩走到人群中间。
白大川夫妻抱着地上的屍体放声大哭,李氏边哭边骂,不管不顾地,什么难听话都出口。
白晓春、白晓秋跪在一旁掩面哭泣,徐华明望着前方两扇黑色大门,扭绞着手指,满脸的惊慌失措。那可是虞家呢,镇上最有名的家族,虞家之所以有名,是因为族里出了个皇后娘娘,而皇后对于提携娘家人向来不遗余力。
白晓春转头之际,意外撞上晓夏的目光。
是她!白晓夏变瘦了?谁想得到瘦下来的白晓夏竟会出落得如此美丽,视线转到她身上的锦袍、发间的宝石,她富有了?日子过得风风火火了?
那个只能跟在她身后,处处讨好巴结的白晓夏,凭什么变成这样?看看憔悴苍老的自己,再看看白晓夏,嫉恨瞬间烧上脑门,她恨不得冲上前把人撕了!
最终白晓春还是嫁给徐华明,她本就不是安分女子,而徐夫人也非简单角色,两女对峙,徐家镇日不宁。
那年为了让徐华明顺利参加秋阐,白晓春回娘家借了银子,为此二房卖掉最后几亩田地,没想过去被看好的徐华明竟名落孙山,从此一蹶不振、不思上进。
白家天天上门催讨欠银,气得徐夫人卧病在床,眼看就要不行了,徐华明本该在家中照料母亲,但白晓春逼着他出来为弟弟声讨公道。
“求求各位乡亲父老为我们主持公道,当年虞家三公子看上我儿资质优异,是个念书的好秧苗,要送我儿进京读书,没想功名未成竟然死了……”
死了?那个覆盖在白布底下的屍体是白晓瑞?晓夏心头一惊,当年看到的男子是皇后的娘家人?
不对,那人更像武夫不似名门公子,或者说……那人是虞三公子的手下?
这时白晓春失心疯了,跳起来一把拽住她,将她往弟弟身边推去。
晓夏来不及反应,摔跪在白晓瑞身边,一阵风吹过,屍上白布飞掠,吓得围观路人惊呼失声。
晓瑞的脸就晾在晓夏跟前,他的眼皮半开,晓夏望去,发现凹陷的眼皮底下是两个黑黝黝的洞,他的眼珠子不见了……是被人生生刨去的吗?是死前挖取还是死后动手?
这种作为太过变态,是什么样的怨恨,让人这样对他?
心下一抖,寒栗上身。晓夏避开他的脸,望向别处,这一看差点儿让她喘不过气,因为他的衣角……小雏菊……
是两年前她在“金缕衣”看到的衣裳吗?如果是的话,虞家、秦老爷、“金缕衣”……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此刻两扇门从里往外推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走出来,直接来到徐华明跟前,指着他的鼻子痛骂。
“我家公子心善,见白家供不起儿子,这才推荐他去国子监上课,谁知白晓瑞不思上进,非但不好好念书,还与人斗殴,也不想想京城是什么地方?随便一块招牌掉下来都能压到两个当官的,你一个平头百姓敢和官家少爷打架,被打死那叫做活该。”
“你们这群刁民非但不感激少爷好意,这还闹上了?三少爷发话,就当少爷识人不明,错把鱼目当珍珠,就此学个教训,往后助人得多点心眼。给!拿了银子尽快离开,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说完,把装着银子的钱袋往地上一丢。
旁人还没动,白晓秋连忙爬上前,将钱袋攥进怀里。
徐华明见状,扶起岳母,在她耳边低声说:“晓瑞已经死了,再闹下去,万一惹恼虞家怎么办?他们可是京中权贵,最在乎名声,就怕明面上啥都不做,暗地里派人将白家灭了门,到时候岳父岳母连喊冤都没机会。”
这话镇住李氏,她开始后怕,哭哭啼啼地和丈夫把儿子抬回去。
所有人全走光了,独留晓夏愣在原地,欣瑶忙上前扶起。“大嫂,我们快点走吧,二哥和三哥……”
“对,我们快走。”她连忙振作精神,将这事暂时抛诸脑后,带着小姑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