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暖和大花马及马车隐身在高高山巅上的巨石后。
从巨石居高临下可以远眺那连绵数里的大营,在黑夜中,虽看不见十步一营五步一哨的营子,却隐约可见取暖之用的篝火群在夜里仿若一丛丛盛开得杀气腾腾的血焰……
她裹紧了大氅,心神不宁地靠坐在巨石一角。
猎猎山风夹杂着凛冽的寒意,不断扑面而来,宋暖往嘴里扔了两枚徐融卿在路上买给自己吃的姜糖子,往日吃来辛辣甘甜能暖和身子的姜糖子,此时此刻含在嘴里却食不知味。
——而在江陵府驻军大营的幽暗角落中,身形如魅的徐融卿无声无息地掠过一座座营帐,熟悉地形和兵帐陈列的他,避过一个个守夜的营兵眼皮子底下……快得只是一抹残影和错觉。
三千骑兵若照旧例是和马儿藏身于大营兵帐东西翼,进可攻退可守,前可破敌,后能防御。
徐家军的骑兵和他们的战马乃是同生共死的伙伴兄弟,所以皆是同寝同食同帐,在特殊的弓形帐中,随时有个风吹草动就能领命追击而出。
徐融卿在东西翼找了个遍,心越下沉得厉害……
没有,怎会……没有?
不见徐家军骑兵,连拥有独特烙印的战马也不见,整座大营的马匹只有圈养在后方马房内的普通战马。
一身黑衣蒙面的徐融卿面色苍白,双眸却熊熊焚烧起两簇绝望又悲壮的怒火。
瑄哥儿怎么敢……不,不会的!瑄哥儿不会蠢笨如斯,毁了江陵府这支战无不胜锋利无比的骑兵。
他这是自断臂膀!
徐融卿心脏猛烈撞击着,一次次说服自己,新帝只是忌惮他,忌惮他的亲卫和心月复,这三千骑兵应当是被新帝征调移师到其他州府……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拳头死死攥握得指节泛白,呼吸越发低促,胸膛有种换不上气来的窒闷痛楚。
……直到他追寻着空气中的血腥气息来到了位于大营后方三里外的一处黝黑大坑上方。
徐融卿高大如标枪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在突然破云而出的凄冷月光下,渐渐看清楚了被沙土掩埋了大半的马屍和人体……
偶然露在外头的残破臂甲依然寒光凛凛,彷佛想留住它的主人昔日荣光,然而却有更多……被连同骨断筋折的战马,无情地淹没埋葬在大坑底。
他胸口剧烈翻涌,刹那间重重吐出了大口鲜血来!
几乎心神俱碎的徐融卿蓦然单膝跪地,双手深深地刨抓着地面,沙石和残雪陷入了指心之中,他喉头发出了一声低浑嘶哑破碎的呜咽,热泪夺眶而出。
“对不起……是本侯来晚了。”
——都是他的错。
他身为主帅却未能护好手底下的将士,未能提前安排好他们的安身之处,让他们这些为家国为徐家出生入死的英豪,命丧于这肮脏的阴谋屠杀之下。
他赌了他血脉至亲的亲人一个最后的不忍,却没想到当屠刀高高扬起时,又怎么只会斩杀了他一人足矣?
瑄哥儿……不,楚宣帝,早在他登上龙椅的那一刻,便已是称孤道寡,万人之上无人之巅的“大楚皇帝”了。
徐融卿泪流满面,英气俊美的脸庞越发惨白,可赤红双眸却越发亮得慑人。
“我徐融卿立誓,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此生必为众兄弟讨回公道!”
京城 周相府
温文儒雅的老者静静地写着字帖,书房中的宫纱灯晕黄生光,鎏金铜兽火笼燃着上好的银霜炭,烘得满室暖意洋洋,还隐约透着一缕沉香气息。
一旁的幕僚姚先生则是自己同自己下着围棋,黑白子对弈,厮杀正酣……
终于,老者搁笔,舒了一口气。
姚先生起身踱步到书案旁,微微一笑。“风骨锋芒隐于勾勒间,相爷这一笔字越发圆融内敛了。”
周相抚须,神态祥和。“先生过奖了,这京城好不容易又挺过了一波疾风劲雪,眼下这日子静好安稳,实属难得……本相这笔意,也是从心之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姚先生语气温和淡然,却饱含深意。
周相叹息,来到另一头的茶案前,亲自煮起茶来。“先生坐。”
姚先生恭敬地一礼,欠身入座,看着周相举手投足间处处尽显风雅,只从煮茶的手势便可看出这百年世家蕴养而出的不凡气度。
皇后和太后皆出身将门,便是为此,文官派系这些年来总被武将狠狠压了一头,无论教养得再好的各家千金贵女,进了宫也得先低调再低调,以避其锋芒。
可是这天下局势随时都在演变,尤其是皇家,帝王之心,更是深不可度也变幻莫测。
这不,楚宣帝尚为太子之时,周相还只是吏部尚书,掌上明珠爱女在东宫也只能忝居太子妃之下的昭训,不但要侍太子和太子妃为尊,还要敬高自己一个位分的陈奉仪为长。
然新帝登基第二年,周尚书入阁成了相爷,周昭训更一举跃升贵妃位,连为楚宣帝诞下大皇子的奉仪陈氏,都只能屈居她之后,被册封为淑妃。
为此,使部尚书陈庆心中再恨,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周相挟带世家雄厚背景,又是文人领袖,楚宣帝想暗中逐步扬文抑武,自然少不了周相的扶持。
文人那一支笔,那一张嘴,可是比武将的刀锋还杀人于无形。
只不过官场得意青云直上的周相爷却有一大憾事,那便是这几年在楚宣帝身边越发有宠妃之势的女儿,却至今膝下犹虚。
而魏皇后却紧跟在淑妃之后,先是诞下象征正统嫡系的二皇子,后来又诞下三皇子,一下子便在宫中站稳了地位,扎牢了根基。
虽说皇帝正年轻,也正是要大展拳脚的时候,只要他这个相爷能够帮皇帝把控好朝中文臣的风向,处处照着楚宣帝的心意行事,就不怕自己的女儿有失宠的一日。
而女儿越受宠,于家族就更有助益。
但是……
“相爷,贵妃那儿,还是得加紧了。”姚先生语气谦和,目光却湛然如炬。
周相神情难掩一抹阴郁,在茶汤袅袅烟气中开口。“贵妃自东宫到皇宫,服侍皇上至今也快四载了,眼看大皇子三岁,二皇子也快满三岁,后头还有一个两岁的三皇子……贵妃又如何不心急?”
姚先生感慨。“贵妃……这是福祸相倚啊!”
贵妃娘娘这难以受孕的缘故,起因于先帝曾有次对太子大发雷霆,要太子在奉先殿前金阶跪上一日向列祖列宗赔罪,当时贵妃娘娘只是小小的昭训,却一心护着太子,拼命在先帝面前磕头求情,先帝大怒之下,便也连同她一起责罚。
当时隆冬大雪,这么跪上了一日,腿脚险些废了不说,娘娘更是因此冻坏了身子,宫寒严重……
事后,太子自然被她生死相随的情意深深打动,自那日起便对她宠爱有加,登基为帝后更命太医院每三日号一次平安脉,无论如何都要把贵妃的宫寒之症治好。
“可太医院精心诊治着,还是不敢打包票,皇上怜惜着贵妃,每个月在贵妃那儿更是歇得最多。”周相苦笑。“但娘娘的身子……”
姚先生也慨叹。
“听宫里传出的消息,淑妃每每借大皇子想背诗给皇上听的由头,三五天便把皇上拢络到自己殿内。”周相摇摇头。“……人的情分都是处出来的,况且父子是骨肉天性,皇上对自己的亲生孩儿又如何不亲近喜欢?”
就冲着这一点,贵妃便是吃了大闷亏。
“所以贵妃倘若再不做两手准备,如今看着皇子们还小,可大局犹如博弈,一子错,步步失先机,终怕是满盘皆落索。”
周相沉默了良久良久……
姚先生指的两手准备,便是从周家再送一名贵女进宫,若未能帮忙固宠,也要帮贵妃怀一个孩子。
只要是周家的血脉,只要能抱养到贵妃名下,日后筹谋周旋之地可就大了。
“贵妃心系皇上。”周相含糊地暗示。
姚先生隐住了嘴角那一抹讽刺,不过还是冷静直白地指出,“贵妃娘娘还是应当以子嗣为重。”
连皇后都不敢椒房专宠了,何况是贵妃?
皇上也绝非守成宽厚谦仁之君,如旭日东升,野心勃勃地想一扫先帝的平和宽松无为而治之风,种种激进手段想来也在所不惜。
亲手折断为自己如虎添翼的徐家军,除了震慑,也是避免饲虎反噬主。
毕竟徐家军忠的从来只有徐家主帅,皇上这个徐家外孙子……还是差了一气儿。
所以贵妃若不在这时的后宫抢占一席之地,光是这贵妃虚名、皇上盛宠,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周相深吸了一口气,狠了狠心。“是,确实不能再由着贵妃任性了。”
姚先生眼睛一亮,“相爷既然下了决定,各处也该动起来了,除却在周家族中贵女挑选才貌兼备者,相爷最好还能从亲近下属家中择一二容貌姝丽绝艳的闺秀陪同进宫,人定要长得好,可其父官位不高,如此贵妃和相爷方能轻易挟制,不致养虎为患。”
周相沉吟,半晌后颔首。“先生高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