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顾大哥真喜欢干活。”
抱着马槊的夏平听到自己妹妹天真的话语,忍不住一笑,目光落在院子里正赤着上身劈柴的顾悔身上。
现下入秋,早晚偏凉,但他硬是月兑掉上衣,存心在叶绵面前卖弄自己结实的身子,一旁的叶绵也大大方方瞧着,谈笑互动。
顾悔自然不是喜欢干活,他只是喜欢为了讨好叶绵而干活。
夏平伸出手安抚地揉了揉夏安的头,几个月不见,她长了个儿,气色也极好,一看就知道她被叶绵照料得极好。
如今的生活是他以前不敢想像的,妹妹得到好的照顾,至于他虽说在战场上经历刀光剑影,随时可能丧命,但心中满是希望,他心知一切都多亏遇上顾悔,他与妹妹才能有将来。
“他喜欢干活,抢我的活儿就算了,怎么让我跟姊姊好好说句话都不成。”夏安咕哝抱怨。
别说好好说句话了,就连靠近些都会被赏白眼,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可怜,顾悔回来后竟然不待见她。
夏安又好奇地问:“你们不忙吗?不回军营吗?你都回来两日了,为何还不见阿谨哥哥?”
一连几个问题让夏平轻挑了下眉,知道顾悔的耳力极好,怕妹妹的话传到顾悔耳里,他伸了手,将人拉向大门。
顾悔满心满眼都只有叶绵一人,夏平认为八成是叶绵开口留人了,不然以顾悔的性子,肯定做得出要他们兄妹另觅住处的事。
“大哥——”
“阿谨哥哥忙完便回来了。”夏平随口敷衍小姑娘。
正好这时叶绵走出灶房,夏安眼睛一亮,“肯定是姊姊做好饭了!姊姊今天做了红烧肉,我要去——”
夏平拉着夏安的手臂不放,就见顾悔立刻放下手边的柴刀迎上去。
夏平神情未变,脚步却坚定的往大门而去,“乖!肯定少不了你的,先陪大哥上街,大哥给你买烧鹅回来加菜。”
夏安闻言眼睛更亮了,“好耶!大哥,丰来酒楼的烧鹅最好,我先去跟姊姊说一声。”
“不用,有顾大哥在,我们去去就回。”夏平就是要将人带走不去打扰顾悔,现下怎么可能让她过去。
顾悔眼角余光看到夏平带着夏安离开,不由眼露赞赏,当年果然没看错,夏平就是个聪明的小子。
叶绵注意到了顾悔因为夏平带着夏安出门而感到愉悦,不由觉得好笑,她自然也看出了顾悔一心只想与她待在一处,在他心中,怕是这世上之物都比不上她重要。
“柴禾应当够你用了。”顾悔说着,只差把“快夸夸我”几个字写在脸上。
叶绵也没令他失望,用手中的帕子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水,感叹自己运气真好,有这么个长得好,身材健硕,干活利索的男人,“是啊,多亏了你回来,我得以过个暖和的冬天,不用担心柴禾不够用。”
其实就算柴禾不够用也冷不着,买炭就可以了,冬日也有人挑着柴上街叫卖,就是费银子,但她没有不识趣的挑明了说。
“家里果然还是得有个男人,不然这活儿就得让夏安一个小姑娘做,也是你顾念得多,有夏安在,我万事都无须烦心。”
这话自然多了些水分,毕竟家中的活计不可能全落在夏安头上,叶绵不过是深知顾悔的性子,用几句话令他安心,也令他对夏安再好些,别总是冷着脸。
“别小瞧她,她虽小,但皮实。”顾悔看到她的神情,撇了下嘴,“若你舍不得,不如再找几个丫鬟。”
他在京城停留的时间不长,但也知道京城的富贵人家仆役成群,叶绵自然不能过得比旁人差。
叶绵摇摇头,“你别想一出是一出,就这么点地方,你再塞人进来,我都不知该如何安置了。”
叶绵所言不假,顾悔皱起眉头,云中城的住房紧张,他想给叶绵找处更好的地方需要时间,虽然只要拿出定远侯世子名号,自然有人效劳,但他并不想如此,却也不想委屈叶绵,不由有些为难。
“我想——”
“什么都别想,别替我烦心,我住在这挺好。”她靠进他怀里,果然让他闭上了嘴,“你已留了叶谨在营中两日,也该让他回来了。”
顾悔的心思,叶绵心知肚明却没有点破,可叶谨毕竟是自己的弟弟,虽然此次出征他安然无恙,但没见到人她心中还是不踏实。
“我知道。”顾悔虽说不想被打扰,却也晓得将人留在营中两日也该够了,“稍晚便让夏平回去传消息。”
顾悔说完,倾身正要吻上她的唇,门口却传来声响,令他神情一冷。
叶绵暗笑,飞快地吻了下他,安抚地轻拍他。
顾悔这才不太情愿的松开她,拿起一旁的短衫套在身上,侧着身子看向大门处。
来人是郭朵娜,笑容在对上顾悔冷冷的目光后微微隐去,面露迟疑,“今日家里包饺子,给你们送些尝尝。”
她夫君不过是在军营养马的小兵,在营中见顾悔的次数不多,却也熟知他是玄甲军的小将,直属秦王殿下,太守见他都要敬上几分。
其实她照顾叶绵不为旁的,平时两家人本就互相照料,郭朵娜知道叶绵不缺这么一碗饺子,但终归是心意。
“朵娜大姊客气了。”叶绵带笑上前,接过了郭朵娜手中的碗,“等会儿我再将碗送回去。”
“不着急。”顾悔的神情令郭朵娜没来由地发冷,连忙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待顾悔将门关上,叶绵才开口,“朵娜大姊待我极好,知道我爱吃饺子,特地给我送来,下次见到人,记得招呼一声。”
顾悔接过叶绵手中的碗,意兴阑珊地点了下头,将碗中的饺子扣到自家的碗里,顺手将碗给刷干净。
“改天我也给你包饺子。”
叶绵心下无奈,没料到他连这点都要计较,“还是罢了,英勇善战的玄甲军动手为我包饺子,也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
“别人的闲言闲言为何要在意?”
这话听来很有顾悔的风格,她侧头带笑看着他,“你娘现下在云中,让你娘知道,八成会心疼。”
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儿子,与她不亲近也就算了,还为他人洗手做羹汤,若是心疼也是情理之常。
“何必在意我娘怎么想?”顾悔伸手模了下她的脸,他的态度始终如一,幼时的遭遇令他待人接物显得凉薄,他不想改变。
叶绵自然不会去论对错,只是眷恋地蹭了下他的掌心,“你娘来了云中,我是否该找个机会去拜见?”
“去或不去都随你,想去我就陪你去。”顾悔并不在意礼俗,说完想起还在灶旁熬着的药,“夏平他们还没回来,你先吃点饺子后喝药。”
叶绵兴趣缺缺,“等会再说,先拿起来放一放,待凉了再喝。”
顾悔闻言也没勉强,将药罐从炉上移开,“你总是三天两头喝药,可得好好练练。”
“我这是先天的病症,再练也是无用。”叶绵不愿顾悔担忧,口气四两拨千斤,“横竖就养着,出不了大事。”
顾悔向来不质疑叶绵的话,她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没想追问。
叶绵带着浅笑,眼中闪着一抹柔情,“你常年在外,才该趁着休整时好好补补。”
“我不是孩子,会照顾自己。”
“可是我想把你当孩子,我多希望在你孩提时候便能相遇,就算只是让当时的你少吃点苦也好。”
他闻言,眼角忽然一热,伸手抚模着她的脸,“去见我娘吧,待我下次归来,我们就成亲可好?”
叶绵听着自己的心跳,唇边是他温热的亲昵,她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他的阳刚气息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或许便是命中注定,一见钟情,注定一生执子之手。
“好!”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
城西商驿的上房早早便烧起火墙,墙体散发热气,整个房子温暖而舒适。
叶绵初见孟之玉就被她的美貌震摄,无怪乎能生出像顾悔这样的美男子,她虽脸上温和带笑,但气色不佳,这是与她一样常年久病之相。
“想我年幼时也曾随着爹娘居住凤翔县一段时间。”孟之玉因为叶绵和顾悔的到来心情大好,柔声说道:“听谢夫子提及,你爹还曾是孟窑的大师父,如今想来缘分一事果然奇妙。”
叶绵这才想起顾悔的娘亲姓孟,“孟窑是……”
“孟家的产业。”孟之玉笑着回答。
这些皆是祖上庇荫,她爹原是行杠的掌柜之子,最后入赘孟家,只得她这么个女儿,夫妻俩到老都没红过脸。想她年少时能如此任性、不知天高地厚,很大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为她有这么关爱她的父母。
叶绵没料到顾悔的娘亲竟有这么大的来头,孟窑可以说是养活了青溪镇大半的人,每年村子里还有老人家设案焚香遥拜京城孟家人能够平安顺遂,万万没料到顾悔竟是京城孟家之后,她不由看向一旁的顾悔。
顾悔对上她的目光,轻摇了下头,吐了一句,“不重要。”
叶绵心中一叹,好吧,不重要。
话虽如此,但她心中难免雀跃,她毕竟是个凡人,如今说她是被金山银山给砸中也不为过,所以她开心,开心得不得了。
看着叶绵笑脸盈盈,坐在一旁的杨妍雪心有不甘,内心又十分忐忑。
她为嫁入侯府,费尽心思讨好孟之玉,如今才知她的讨好远远抵不过顾悔一声喜欢,只因顾悔钟情之人是叶绵,纵使门不当户不对,叶绵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孟之玉真心的接纳与喜爱。
而她机关算尽,终是无法扭转命运,她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包紮妥当的手,这是被顾悔所伤,而他自始至终没有一丝愧疚不安,甚至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我听雪儿提及她与你是表姊妹,关系亲密。”
杨妍雪听到孟之玉提及自己,身子微僵了下,抬起头露出一抹迟疑的笑容。
这副拘谨的模样落入叶绵的眼中,令她觉得有趣又有些狐疑,前日在青石大街初遇,杨妍雪的态度还张牙舞爪,甚至动手伤她,如今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真是越来越看不透她这个表姊了。
“是。”杨妍雪低下头,不再看叶绵,“说到底还得谢过夫人,要不是夫人首肯,允我一同前来云州,我也无缘与绵绵在云中城相遇。绵绵自小身子不好,如今见她一切安好,我着实替她开心。”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孟之玉夸了杨妍雪一句。
孟之玉对杨家存着感激之情,因此待杨妍雪亲厚,私下还起过心思想让她嫁给顾悔,还是杜宇亦制止,说是顾悔自小身在江湖,行事作风有其想法,应不喜别人在他的亲事上指手划脚,她不想让好不容易寻回的孩子不快,只能作罢。
如今见到叶绵,她庆幸自己听了杜宇亦之言,没有一头热的在京城便自作主张对杨家许诺,不然现下还真不好收拾。
“我自京城来到云州,一路上多亏有雪儿陪伴,才不至于枯燥无聊。”
叶绵看出孟之玉对杨妍雪的喜爱,脸上带笑,“表姊向来是个善解人意之人。”
漂亮的场面话人人会说,况且这是她与杨家的恩怨,她不至于不懂事地捅到顾悔的娘亲面前。
顾悔心中已升起些许的不耐,他留在云中的日子不长,能来见娘亲一面就已足够,他情愿与叶绵独处,“侯爷呢?”
见顾悔突然问及杜宇亦,孟之玉微楞,这才笑道:“知你凯旋会回云州休整,为娘思你心切,便临时起意前往云州,倒是忘了知会侯爷一声。”
顾悔撇了下嘴,心知肚明嘴上说忘了不过只是借口,他的爹娘明明一把年纪,还玩这种你跑我追的把戏。
“若你还想跟他好好过下去,就安生待在京城里,或是随他返回驻地,若不想过了就直接和离。”
孟之玉因他直言而脸色大变,叶绵也惊得睁大了眼。
杨妍雪见状,连忙开口说道:“世子爷此言未免惊世骇俗,侯爷与夫人岂可——”
顾悔冷冷地瞥她一眼,杨妍雪瞬间噤声。
叶绵回过神,轻拍了下他的手,“你真是的,怎么还管到自己爹娘头上去了?”
顾悔张口欲言,但对上叶绵不以为然的眼神,轮到他闭上了嘴。
孟之玉见状忍不住笑了,她原本还担心自己的儿子冷冰冰,无法与任何人亲近,如今看来,这世上终是有人能牵动他的情绪,却不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爹娘。
这份认知令她心中有些遗憾,但也没有旁的心思,他心中有在意之人,铁石心肠也能变得柔软,这样便好。
她这个当娘的在他年幼时便将他丢失,多年的空白让她知道无法强求他重新与自己变得亲近,如今她只盼着他能苦尽甘来,此生快乐的活着。
孟之玉想起自己这大半生与杜宇亦间的点滴,不由感叹,“我与你爹之间并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这人世间本就有许多无奈难解。”
活了两辈子的叶绵能理解孟之玉简短两句话所隐含的千言万语,她垂下眼,若眼前是旁人,她不会多言,但因为这是顾悔的娘亲,她终究还是开口说道:“夫人,人世间的无奈有万万种,但夫人可明白再多无奈都比不过生死相隔,但凡在生死面前,凡事皆微不足道。顾悔已回到膝下,夫人心中遗憾已消去大半,人生苦短,夫人或许也该试着放宽胸怀,别因为执念而蹉跎。”
几句轻飘飘的话语重重地打在孟之玉的心上,自顾悔走失那日起,她多年来吃睡皆不得安宁,身子大不如前,如今还是因为找回顾悔心境变好,身子才好了些,不然她都没把握自己还能活多长时日。
她低下头,这些年来与杜宇亦之间的点点滴滴闪过脑中,若是她死了或是杜宇亦有个万一,那当年她不顾一切嫁他,而他也顶着一切压力娶她又算什么?
想到这里,孟之玉对叶绵伸出手。
叶绵站起身,来到了孟之玉的面前。
孟之玉将她拉坐到身旁,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我会好好想想。”
“夫人定能想明白。”叶绵对她露出一抹笑,眼角余光瞧见杨妍雪脸上流露的惊讶神色,心中疑惑更深。
顾悔站起身,走到孟之玉的身旁,将叶绵轻拉过来,“时候不早了,该回了。”
叶绵没好气地看他。连自己娘亲的醋都吃,这人还真是小气得紧。
“这么快就走?”孟之玉问道。
“嗯。”顾悔直接回道:“回去包饺子。”
孟之玉脸上的惊讶藏不住,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
“别闹了,饺子可以晚点包,甚至改天包都成。”叶绵劝道。
母亲自京城过来看他,身为儿子的他才坐一会儿就走,这算什么事儿?
“说好今天要包饺子。”顾悔对此很执着。
孟之玉没有计较儿子的举动,只是面露期待,也盼着顾悔亲口相邀,与他们共乐。
叶绵看出了孟之玉心中所想,正打算开口,顾悔却先她一步,“娘在驿站待着,晚点我再给你送饺子过来。”
叶绵闻言,再也忍不住的瞪着他。
顾悔对她的目光视若无睹,纵使她暗地里捏着他的腰际,他神情也一丝未变。
日叶谨也要返家,家中多了叶谨一人已经够碍眼了,若他娘再上门,叶绵肯定只顾着照料他娘,他就真别想与叶绵独处了,所以他定要坚持。
孟之玉闻言,脸上并无失望之色,对她而言,顾悔愿意开口给她送吃食,就足以令她心满意足。
“好,娘等着你送来的饺子。”
“嗯。”轻应了一声,顾悔便带着叶绵离去。
一踏出商驿,叶绵再也忍不住扬起手,接连打了他的手臂几下。
顾悔连忙制止她的动作,“手疼吗?我的肉硬,你不满跟我说就是,我自个儿打自个儿。”
“傻子。”叶绵好气又好笑的跺了跺脚,“有你这么没眼力见的吗?你娘想与你多待一会儿,难道你没看出来?”
“可是我只想跟你独处。”在别人面前是难开金口,但在叶绵面前他倒是不客气。好极了,这是彻底谈不到一块去。
叶绵忍不住摇头,“若你娘亲对我不中意,都是你害的。”
“要跟你过日子的人是我,你只要在意我便成。”顾悔不以为意,“我娘有我爹喜欢就好,你无须在意她中意与否。”
“真不知如何说你才是,我在意他们全是因为在意你,说到底他们是你的亲人,我想要的是一家和乐。”
顾悔因为她口中的在意而感到愉快,勉为其难的表示,“好吧,若我不在你身旁时,你可以多去陪陪她,但我在时你只能偶尔去看她,多陪陪我。”这是他做的最大让步。
叶绵懒得与他争辩。“你娘看来身子不好,天一凉就咳嗽,北方冬季天寒地冻,她咳得更厉害。”
如今已是夕阳西下,城西商驿离他们家有一段距离,但是两人也不嫌远,并肩慢行。
家里的饺子馅已经备好,待他们回家包好下锅就行,所以并不赶时间。
顾悔听出叶绵的言下之意,孟之玉拖着病体也要来云中城全是因为他,只是知道又如何,多年的陌生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消去。
孟之玉出生富贵,除去丢失亲子一事之外,此生可说是一路顺遂,这样的性子造就了她的敦厚大度,心存善念,这跟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他截然不同。
“你身子也不好,若是你喜欢我娘,就陪她回京。”顾悔想得也简单,孟家富贵,叶绵能得到更好的照料,他也无须担忧她一个姑娘家带着夏安在外的安危。
叶绵只觉好笑,万事兜转都能绕到她的头上,她也是服了。“可是你娘亲待杨妍雪颇为亲厚。”
“杨家对我有恩,我娘心软,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说的好像与他无关似的,叶绵无奈的摇头,“不知为何,我始终觉得她有些古怪。”
顾悔也有同感,只是此人他未放在心上,所以纵使觉得古怪却不以为意,更懒得费心思猜疑。
他伸手轻柔地拉了下她的大麾,“我娘虽心善,但孰轻孰重她分得清,你就别想了,终究是个不相干之人。”
叶绵垂下眼眸,心中有着莫名的不安,希望真能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