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衣柜里找到邵玖那刻,裴翊恩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因为她没逃婚而轻松?还是因为她被下药而愤怒?
但不管怎样,她苍白瘦削、昏迷不醒的脸庞让他无比心疼,裴翊恩抱着她坐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看着邵玖。
模模她的手脚,冰得厉害,这么冷的天,就把她往衣柜里一塞,这不仅是谋人婚姻,还想谋她的性命呐。邵玥,很该死!
他抱紧邵玖,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
当奴仆把从邵玥身上扒下来的喜袍送过来时,裴翊恩皱眉道:“不必了。”
他已经命人回侯府取来披风。
那是他用几张火狐皮制成的,火狐不好打,他花好几年才攒够,本打算成亲之后带玖儿去赏梅时穿,现在……没事,比起礼部缝制的嫁衣,火狐披风更能显现他疼惜她的心意。
在等待时分,邵家长辈进了稻香村。
邵丞相上前道歉。“侯爷,玥儿闹下这么大的事是邵家的错,但今天是大喜之日,万一传出风言风语,对玖儿名声也不好,这件事能不能交给邵家处理?”
交给邵家处理?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吗?他淡淡笑着,没有回答。视线从长辈身上一一看过去,他们脸上透露出焦急,深怕自己会让邵家颜面扫地。
比起玖儿,邵家的面子更重要吗?
视线落在周氏身上,她的表情是掩也掩不住的愤怒,所以这一群长辈中,真正在乎玖儿的只有这个岳母?
“柜子颇高,凭五姑娘一己之力想把玖儿藏进去并不容易,定有帮手。”
邵丞相皱眉,这是不能轻饶了?非要追究到底?也行,只要将此事留给邵家处理,他就能把伤害降到最低。
眼看邵丞相就要发话,邵廷禾抢先跳出来。“侯爷,玥儿年纪尚小,行事没有顾虑后果,以致于闹出这一出,都怪她母亲教养不力,但她终归是玖儿的姊姊,如果闹得太大,往后玖儿在外头行走,难免会被人指指点点……”
邵廷禾打得一手好算盘,明知周氏与邵玖感情深厚,如果将错推到周氏身上,邵玖必定舍不得追究,殊不知此话却把裴翊恩给彻底惹火。
他冷笑道:“据我所知,邵家庶女皆养在生母膝下,邵大人竟想把罪名推到正妻身上,果然传言无误,邵大人与邵相爷不同,是个宠妾灭妻的主儿。”
邵廷禾听得心惊胆战,哪来的宠妾灭妻?周氏明明好端端的站在那里,家里大小事全是她一把抓呀,万一这话传出去,他那顶小到很可怜的乌纱帽是不是就不保了?
他连忙争辩,“姨娘没有见识,行事当然是听嫡母的。”
周氏苦笑。这是打定主意非要把罪名往她头上盖了?“承蒙老爷看重,妾身却不敢托大,让八姑娘听话这种事,妾身还真的做不来。”
若她真有本事,当年就不会让秦家婚事砸到玖儿头上。
眼看就要谈崩了,邵丞相连忙说:“不要吵,此事——”
裴翊恩截下话,冷冽道:“就交给邵府处理,但愿邵相爷能让裴某满意。”
这话带着威胁成分,邵丞相板着脸应承下来,怎么说都是自家的过错。
“岳母,平南侯府刚立,后院纷乱,眼下玖儿昏迷不醒,女婿怕照顾不周,能否麻烦岳母到府里照料几口。”
这是要替周氏撑腰?邵丞相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嘴上却道:“应该的,往后两家就是一家人,自该互相帮衬。周氏,玖儿年纪小,侯府又没长辈主持,往后你有空,就去侯府住几日,帮帮玖儿。”
“是,老太爷。”
“多谢祖父成全。”
闻言,邵丞相松了口气。这会儿终于肯喊祖父了?这家伙是真把他们家玖儿给疼入心了,看看孙女婿、再看看自家儿子,唉,还嘲笑永安侯不会教儿子呢,可自己教出来的儿子又成了什么样?
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否则男人在前头拼命,后院却处处点火,没有一刻安宁,秋风居那几个得好好敲打一番。
言谈间,侯府下人送来火狐披风,裴翊恩把邵玖仔细裹好后一把抱起。
“时辰不早,女婿得带玖儿回去拜堂。”丢下话,他亲自抱起新娘走出邵家大门。
醒来的时候全身舒爽,邵玖看一眼身上寝衣,脑袋昏沉沉的,今天不是她成亲吗?她的凤冠霞帔呢?
举目四望,她确定这里不是稻香村,看着桌上婴儿手臂粗的龙凤蜡烛,她已经成亲了?
可是整个过程怎会毫无印象?
心底正怀疑着,就见房门打开,裴翊恩提着食盒走进来,看见已经清醒的人儿,他把食盒往桌上一摆,快步上前将人托抱起来。
模模脸颊、模模手脚,他不放心地用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确定没有发热后,说:“大夫就说你该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
“还好,我怎么啦?”她捶捶脑袋,想不清楚怎会跳过人生颇重要的阶段,直接在喜床上躺平?
“邵玥想偷龙转凤,代替你嫁过来。”
“代嫁?她还真能想,你把人抬回来了?”
“我哪有那么蠢,邵琀才刚背起她,我就知道新娘被调包。”他把她从床上抱到桌边,安置好碗筷后,往她碗里夹菜。
“玥姊姊和我身量差不多呀,你怎么看出来的?”
尝一口,是她喜欢的麻婆豆腐,今儿个掌勺的是百味万源的张大厨吧?
满桌子都是她爱吃的菜,他找人探听过了吗?突然想起卫梓青的话——真的,再没人能像他对她这么好了。
“你那么瘦,她肥得像猪,当然分得出来。”又给她夹一块松鼠鱼,往她嘴里喂。
她张口吃了。“你说她肥得像猪?玥姊姊听见定会哭得死去活来。”
“这样就要死去活来?以后还有得她哭。说,想怎么修理她,我来动手。”
“算了,这又不是第一次,只要是最后一次就好。”反正已经出嫁,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两人变成平行线,邵玥再想害她也没啥机会。
“她以前害过你?”
看着裴翊恩,本不想说的,但想起小姑子,犹豫片刻后她斟酌着用字,缓慢说道:“裴曦恩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子。”
裴翊恩不懂,不是在讨论邵玥吗?怎么会扯到裴曦恩身上。“所以?”
“有才华的人难免恃才傲物,何况文人相轻,我家柳师父没旁的嗜好,就喜欢炫耀学生,于是一次两次……针尖对麦芒,裴曦恩与我杠上。”
她说出裴曦恩三番两次的作为,说邵玥扮演的角色,以及自己化险为夷的过程,最终她叹道:“这就是女人之间的战争,虽不见硝烟却一样惨烈。”
裴翊恩拧眉。“为什么信里,你从不提这些?”
邵玖进宫为贤妃守丧时,自己派人赶回来暗中保护她,后悔了,他太早把人撤回去。
“没有造成实质上的损失,何况我能应付的事,干么到处告状。”人之所以把一件事到处嚷嚷,通常是因为无能为力。
“如果今天的事没发生,你是不是打算连裴曦恩都放过?”
她摇头认真回答,“就算没今天的事,我还是会跟你稍稍透露,因为那是你妹妹,宫变时她遭遇祸事,往后婚嫁恐怕会艰难些,那么我们碰上的机会可就多了,碰得多、她心里又不舒服,意外肯定少不了,得让你有点心理准备。”
只想防止新意外,不打算追究旧仇恨?还以为她挺聪明的,没想到是个看起来机灵的笨蛋。
永安侯府那边三番两次派人过来,通知他成亲后一定要带新娘子回去认亲,他始终没答应,只在今日邀请父亲以家长身分来观礼。凤和长公主也跟来了,他没让她上座,高堂的位置上,除了父亲,另一边他放上母亲的牌位。
骄傲的凤和长公主本想借今日大喜,重返社交圈,可他今天这一出让她没脸,她气得连席都不坐,硬拉着父亲离开。
他知道父亲为难,但最终他还是选择离开。
难受吗?多少有一点,但无所谓的,自己已经长大,再不是那个懵懂少年。经历过风风雨雨,这样的难堪于他而言早就无足轻重,反正他被父亲抛弃,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以后你们没机会碰上。”
“怎么可能,都是一家子呢。”
“她们敢欺辱你,就甭想和我们当一家子。”他坏坏笑道,过去的事玖儿能算了他不能,谁做过什么,都得一笔一笔算清楚。
“众口磔金,往后你在京城当官,再不能像过去那样罔顾名声,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就能把你压垮。”
“你不是讨厌宅斗?我替你免除还不乐意?”
“是讨厌,但在其位就得谋其事,我既然成为平南侯夫人,该我做的事,桩桩件件都得到位,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被人说嘴。”
不管这桩婚事她是不是被强迫,最终她还是心疼他?看吧,就说她心软,这样的她又怎会对窈娘使手段。
“外面宾客都散了?你不必出去应酬?”
“没,但四皇子和梓青、阿珩都在。”现在他们几个声势高涨,谁不想在他们面前露脸,尤其是卫梓鑫。
“可你毕竟是新郎官。”
“今儿个所有人都看见我抱着你举行婚礼,平南侯的新婚娇妻身体娇弱,需要新郎官悉心照顾。”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她不喜欢应酬,今日的意外成为最好的借口,往后她乐意就露个面,不乐意就待在家里,想干啥干啥,任凭心意。
“我娇弱?”她强壮得像头牛好吗?随手能把小偷给打得颅骨凹陷。
“别埋怨我,这是你家祖父想出来的说词。”
他夹一块鸡肉喂她,看着她咀嚼、看她咽下去,她明明吞得很正常,可被他这种看法盯着,气氛瞬间暧昧到让人头皮发麻,她别开脸,懊恼道:“看什么啦?”
“看你的嘴,请你管好它。”
“为什么?”她的嘴惹他啦?
“因为我随时想要亲它。”
这话……他从哪里学来的?
裴翊恩又凑近她几分,脸差点贴上她的,她抬手,下意识朝他巴过去。
一把抓住她的小拳头,贴到自己胸口,幸好他有先知之明,知道要强练武艺,否则早晚要被小豆丁搧到去贴壁。还好,哥哥有练过。
“唉,跟我在一起,你迟早要变坏。”
叹那口气是什么意思?又软又绵又……害她脸红心跳、血压狂飙,血管里面钻出毛毛虫无数条,勾得全身一阵阵麻痒。
“是啊,会变坏,耳濡目染、近朱者赤。”
“不对,是被我宠坏。”
“裴翊恩,你够了哦。”她边退边推开他的脸。
这种程度的挑逗,对于今晚怎么够?自己可是名符其实的坏蛋,她没经验,但他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手,想当年多少青楼名妓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
“不够,我要看一年、十年,一辈子、十辈子。”他没拔开她的手,反倒后退两寸,舌忝上她的掌心。
心一抖,触电了,她连忙把手缩回来。
邵玖就像无助的小红帽,裴翊恩则是虎视眈眈的大野狼,越看她越觉得美味可口,恨不得立刻将她生吞下肚。
她是爱情生手,但再生上辈子多少也看过几回,还是能看懂他发出绿光的眼睛代表什么的。
“呃,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出去应酬一下客人。”
她舌忝舌忝嘴唇、吞吞口水,想咽下那种不受控的感觉,却没想到感觉没咽下,却更加激起大野狼的口月复之欲。
“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把新娘子抱上床,将今天晚上的重头大戏给处理掉。”说完,霸道总裁没经过莲花女主的同意,一把将人从椅子上抱起来。
“放开我,我还没吃饱。”邵玖慌了,一拳捶上他的胸口。
噗!幸好哥哥有练过胸口碎大石,不然肯定会在新婚之夜吐血而亡。
“可我饿得厉害,不如……我先吃饱再喂你。”呃,被打饿的。
一个翻滚,男人依体型优势滚到女子上方,他笑了,又邪又痞的坏蛋表情重现江湖,他俯,迅速封住了心上人的抗议。
打过仗的男人和普通男人有啥差别?
差别在于体力及。打过仗的男人,经验教会他们,有肉堪吃直须吃,谁知道下一顿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于是这个晚上,不懂得体贴的坏蛋把邵玖给弄昏好几次,直到她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时,他终于愿意对敌人发送些许仁慈。
因此,永安侯府的人来催了好几次,他们才姗姗来迟。
根据邵玖多年在京城贵族圈混的经验,对于房地产的估价还算准确,看着府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这个永安侯仕途如何不知道,但经济上肯定混得不差,也许以后还有机会捞点遗产来花花。
永安侯是个严肃的中年大叔,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儿个婚礼闹得不愉快,坐在上位的他和凤和长公主脸色都有点臭。
搞不懂啊,这是啥操作?不愉快就少见面,却偏要把人召来、再摆脸色给人看,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看一眼身旁的坏蛋,从进入侯府大门,他的眉头就皱成团,彷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亲人,而是欠人砍的头号敌人……这个家的亲属关系有点复杂呐!
在座的除了永安侯夫妇之外,族中几个长辈,裴曦恩、裴骏恩也都在场。
裴骏恩垂着头把玩手上的玩偶,对外界的事没啥反应,裴曦恩倒是从邵玖进门,眼神就锐利得像羽箭,咻咻咻地拼命往她身上发射。
无妨,落败者的仇视,是胜利者的徽章,她很乐意把这枚徽章别在身上。
眼看凤和长公主要发难,邵玖柔柔弱弱地开口,“还望婆婆见谅,媳妇这几天病得厉害,早起头昏眼花下不了床,但相公说今日认亲,无论如何都得向族中长辈请安,因此请了回大夫、用上猛药,这才勉强能够下床,让各位长辈久等,实在是媳妇的错。”
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怎能打病人,更别说病人长得那么美,笑龉这么甜,声音这么柔,都得用猛药才能下床了,还小心翼翼的赔礼致歉,责备这么乖巧温顺的媳妇、肯定是白雪公主她家的坏皇后附身。
下人端来茶水却没准备垫子,昨儿个才下一场大雪,地板冰凉凉的,这是谁在作妖?
幸好坏蛋他爹有点人性,快速端了茶说:“以后两人好好过日子。”随即给出红封,让两人起来。
走到凤和长公主面前,裴翊恩不想跪,但邵玖拉着他跪了,别无他因……就是名声挺重要,如果没有其他族人在场便罢,可坐在右首的那位,彷佛是御史大人。
没想人心险,竟比江湖更险,凤和长公主居然让两人跪在地板上拉起家常,这是想跪废两双腿吗?
但真对不起,她才刚刚“用过猛药”呢,于是眼前一暗、身子一歪,倒进裴翊恩怀里,颤抖着被亲肿的小红唇,轻道:“相公,我冷。”
长辈多数是男人,哪会注意女人间的弯弯绕绕,直到这会儿才发现夫妻俩直接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难不成整座永安侯府就找不出两张软垫?这哪是请安,根本就是在给下马威、作践人呐!
倘若以前就算了,但现在的裴翊恩可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凤和长公主这么做,分明没把邵丞相和皇帝放在眼里。
想起昨晚邵丞相特地上平南侯府,亲自向在座客人举酒致歉说的话,满京城都晓得玉福郡主为了施粥济贫,替皇上分忧而染上风寒,凤和长公主竟还这般做派?众人看一眼永安侯,长叹一口气。
永安侯自从娶凤和长公主进门后,脊梁骨像被人抽走似的,再也直不起来,族里有事找上门,都得长公主点头才作数,现在又……唉,夫纲不振呐,都说娶妻不贤祸事多,难怪他女儿会碰上那等糟心事。
御史堂伯父裴志阳出声道:“天冷,先让孩子们起来吧。”
凤和长公主还打算让两人多跪一会儿呢,但堂兄都说话了,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端了茶,放一对金镯子在托盘上。
那镯子比邵玖这个吝啬鬼给姊姊们的添妆还薄了些,看来凤和长公主挺抠门。
之后,两人分别给几位长辈见礼,收的全是红封,但肯定不单薄,呃……就是看着,比公公给的厚了那么一些些。
收完礼,邵玖分别赠公婆一双鞋子,在视线与凤和长公主对上时,心里搭上一句:一路好走。
她中规中矩地给了裴骏恩笔墨砚台,却在走到裴曦恩跟前时,没拿出事先预备的荷包,反倒褪下腕间金镯递上,那镯子比凤和长公主给的大了一倍不止。
这幕看在其他长辈眼里,对凤和长公主更加无语,回想传言,过去族里有清贫子弟上门求助,听说得了几两银子和一大篇酸言酸语,说那银子拿在手上,却心寒得彻底。
该处理的事还是得尽快处理,于是凤和长公主频频给丈夫抛眼色,永安侯握了握拳头,虽然满脸为难,但还是开了口。
“翊恩,为父没想到短短几年你就能立下如此功名,为父深感欣慰。树大分枝,既然你能独立,那么也该分家了,弟弟妹妹还小需要照顾,但是你我很放心,这分家契书你就签了吧。”
说完,连同分家契书,永安侯拿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出来。
邵玖才刚想着遗产,没想到转眼就被人拿五千两打发?五千两啊,伤害性不大但污辱性极强。
好啊,你不仁、我不义,不借机演出八点档大剧,她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她捂住嘴巴,泪水在眼底泛滥,一脸的错愕与楚楚可怜。“父亲居然要用五千两赶走我们夫妻?”
坐远点儿的亲戚看不到银票面额,这会儿听到五千两,谁还坐得住?这事办得真没脸见人呐,分明是想借着认亲礼,让他们见证裴家三房分家,可做这种见证,要是被人传出去,脊梁骨能不被戳断?
于是一个个族中长辈皆急忙起身,丢下话道:“认亲礼已成,就不打扰了。”
说完,见鬼似的跑得飞快,大家都是要脸的。
请来见证裴府分家的族人全数走光,让凤和长公主憋了一肚子火气,还没发作呢,就见邵玖面具一掀不演了。
她笑咪咪地对着永安侯道:“侯爷何必拿五千两来膈应人?媳妇虽不富裕,但五千两还不看在眼里,既然侯爷日子过得如此拮据,身为子女总得有点孝心,相公,不如这钱就孝敬长辈了吧?”
“行,你说了算。”裴翊恩眼神越发冷冽,他从没想过要自父亲身上得到什么,却也没想到,在父亲眼里自己只值五千两。
“不过,母亲的嫁妆咱们是不是得拿回来?就算东西不多,好歹是个念想,得传给咱们的孩子,让他们怀念怀念自家祖母。”
凤和长公主不干了,郁家是清贵,给女儿的嫁妆全是孤本,有市无价,花再多钱都买不来,怎样她都要留给自己儿女。
“娘子说得对,还请父亲和长公主把母亲的嫁妆预先整理好,择日儿子寻舅舅把母亲的嫁妆单子找出来。”
“从小长大,难道不必花钱?你母亲的嫁妆早已经用完。”凤和长公主压抑着怒火,咬紧牙关一字字慢慢回答。东西已进她的口袋,谁都甭想逼她吐出来。
“裴家儿子得靠郁家财产来养啊?相公,那我得回去跟爹娘多要点嫁妆,免得往后孩子生太多养不过来。”她撒娇地拉拉裴翊恩的衣袖,蹶起嘴小声讨论,但音量绝对足以剜人心、完整传播恶意。
只见永安侯板着脸、垂着眉,打定主意不加入战争。凤和长公主悻悻然怒瞪两人,不断戳着丈夫的手臂,逼他开口。
裴翊恩也“小声”回答。“我不拿妻子嫁妆养小孩,裴家的孩子裴家养。”
他目露讥讽、朝父亲挑衅地丢去一眼。
“宫里出身的,眼皮子怎会这么浅,连别人的嫁妆都想抢,街边泼妇都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呢。”邵玟一脸的无辜不解,对着裴翊恩求答案。
“也不是所有公主都受宠,不受宠的公主连宫女都不如,长久下来自然而然养成锚铢必较的性格。”不屑与后宅妇孺计较,一路挨打的裴翊恩,在几句冷嘲热讽后,感觉积存多年的恶气消散。果然,骂人是种健康的心理活动。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看见别人丈夫好,就死命去抢,别说眼皮子了,连脸皮子都不要啦。”
凤和长公主在一旁听得脸皮直抖,她习惯话里藏刀,习惯弯弯绕绕,就没碰过这种打人专打脸的干架方式。
“虽然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但好歹是个侯爷呀,怎么如此惧妻?莫非有什么把柄落在人家手上?”
邵玖发誓,她只是胡扯,万万没想到永安侯眼睛一瞠,惶恐浮现。
他的表情全被两人看在眼里。不会吧,随便说说也中?
裴翊恩思忖,自己从没往这方面想过,莫非……该让人仔细査查了。
“贱货,你在指谁?”凤和长公主被逼得失去气质风度,指着她破口大骂。
绿茶婊演上瘾了,邵玖嘟嘟嘴。“人家小夫妻私下讨论,干么对号入座啊,莫非是心虚?啊……”她倒抽口气,拉拉裴翊恩衣袖,惊讶问:“长公主抢过别人的丈夫吗?”
“闭嘴!有你这样跟长辈说话的吗?庶女就是没教养。”
“好凶哦,伦家又没有跟长辈说话,是长辈爱偷听,关伦家什么事?”邵玖鼓起腮帮子装萌,委屈地嘟起嘴唇。
“对,不关咱们的事。”安抚地模模她的头,他发觉自己挺喜欢绿茶婊的戏分。
“话说回来,长公主是嫡女吗?难不成是太后娘娘所出?”
永安侯傻眼,他没想到自家媳妇会是这模样。不简单呐,很好,以后儿子有人心疼,当爹的可以放心了。
“贱人,你有胆子就再给我说一句试看看。”
“可以啊,要说哪一句?您要讲清楚,我才知道嘛。”装萌、装傻、装可爱,她憋大招气死老巫婆。
她是不爱斗,不是不能斗,虽然嫁得不甘不愿,但嫁衣上身,裴翊恩就成了她的责任范围,对于“范围内”的,不管是财产还是人物她都护得紧。
“人家都是主母给媳妇立规矩,今儿个我竟让媳妇给立了规矩。”凤和长公主抓起茶盏往地上一丢,碎瓷瞬间飞溅。
裴翊恩一把抱住老婆往后窜去,两夫妻没事,始终置身事外的裴骏恩却吓得身子一抖,整个人都缩进了椅子里。
邵玖猛拍胸口。“好怕、好怕呦,长公主息怒啊,唉……难怪家里穷,一言不合就砸东西,公公再会挣钱也填不满长公主的脾气。”
见邵玖非但不害怕还敢出言讽刺,凤和长公主觉得自己被辣椒油给灌了肠,整个人快烧起来了。
霍地起身,她走到邵玖跟前,指着她的鼻子怒骂。“有爹生没娘养的狗东西,裴家倒了八辈子楣,才会讨了个恶媳妇进门。”
面对暴龙,邵玖笑眯双眼,啪啪啪鼓起掌来。“相公,好棒哦,我跟婆婆想法一致呢,咱们家就是倒了八辈子楣,才会讨了个恶媳妇进门。”
“我的想法也跟你一致。”看着邵玖为自己对抗长公主,他开心得无法言喻。
“接下来就要讨论谁是恶媳妇这个问题罗,老的是长公主,小的是郡主,长公主赢在投胎,郡主赢在皇帝亲睐,相公觉得谁好谁坏?是不是很难分辨?”
“是有点难。”裴翊恩每句话都顺着她要的说。
“要不,咱们把事情拿到英武伟岸、聪明睿智的皇上跟前说说,皇上定能评断出优劣的。”
“你敢?”凤和长公主脑门一阵晕眩,急忙扶着椅背,稳住身子。
当年裴翊恩再痞,都没她这么无赖,邵家怎会养出这种女儿?亏得过去还以为她是乖巧胆怯、很好拿捏的大家闺秀,没想到咬一口,方知内馅是素是荤。
“我……”她指指自己,笑得无害。“相公,我敢不敢啊?”
裴翊恩握住她手指,笑得快要飞起来。“你当然敢。”
“既然相公说我敢,那走吧,咱们进宫去!”
“贱人,把家里的事往外倒,你还要不要脸?”
裴曦恩终于忍不住了,往前一跨手扬高,作势要往邵玖脸上打招呼。
大意了,邵玖是神力女超人啊,她正想帅帅地抓住对方的手、朝对方的脸招呼回去,没想裴翊恩速度更快,一把握住裴曦恩手腕,喀喀两声,她听见骨裂的声音。
裴曦恩痛得眼泪鼻涕直流,一双美眸固执地瞪着邵玖,咬牙切齿说:“你怎么不去死。”
她痛厌邵玖,不管身分、学识、才华,她样样比不上自己,这样的女人凭什么被老天爷疼惜,凭什么屡屡化险为夷?自己却一朝……终生尽毁!
“我想要啊,可我又不会,裴大姑娘要不要先去死一死,给我当个示范?”
“不要脸、贱女人,也对,杂种娶贱货,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全是该死的垃圾。”
除了贱人、杂种,没别的新字眼了?有教养的女子就是这点不好,想骂人却翻来覆去就那几个词。
“对啊,我是贱,但贱得有水准、贱得有高度,贱到你想模仿也找不到技巧。你口口声声脸面,可裴家的脸面不正是曦恩妹妹给丢光的吗?”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同是女人不该为难女人,但对裴曦恩手下留情,就是伤害自己。
“你竟然敢说……娘,我要进宫跟舅舅告状。”皇上可是封了她当县主,足见皇上对她心怀歉意,肯定愿意为她做主。
噗的一声,邵玖闷声低笑。
宫变受辱,辱她的又是自家儿子,皇上那颗心有多纠结啊,她如果懂事就应尽快消失,免得皇上看她一次想一次,居然还想到皇上跟前告状?
婆媳大战第一回,凤和长公主惨败。
层级不同、战略方案不同,长公主这种高等人无法和低阶女子对垒,她决定尽快结束战争。把分家契书往裴翊恩跟前一丢,不管他应不应。
“分了家,从此你是死是活都与我们无关,永远都别再踏进侯府一步。”
“真的啥都不给,就把我们轰出去?”邵玖扬起清脆嗓音,问得一脸天真。
“不是想孝敬长辈吗,还想要拿什么?”
“可是……”
邵玖想说话,裴翊恩却抢道:“我要带走母亲牌位。”
永安侯猛地抬头,想阻止却听凤和长公主说:“你想要就拿走。”
“对,快点走,贱人杂种,别污了我家院落!”
裴翊恩冷眼看着父亲,等待他的反应,但他眼底的反抗在对上长公主的目光后,瞬间冰消雪融。
这么怕她吗?怕到连母亲也不要?裴翊恩冷笑,拉起邵玖往外走。
邵玖火大,冲到裴曦恩跟前,她气势凌人,恶狠狠的目光连自己都不熟悉。“你喊亲大哥杂种啊?那得喊亲娘什么?婊子还是妓子?喊亲弟什么?白痴?智障?你自己又是什么?破鞋烂袜?”
“你给我闭嘴。”
她狠狠朝邵玖一推,幸好裴翊恩扶住了,他双眼冒火揄起拳头,决定打破不打女人的惯例。
邵玖握住他的手,娇言巧语笑道:“别,打了脏东西,手会脏的,咱们不动粗、动嘴。”说完,迎视裴曦恩。“你不是总爱找我比作诗,作诗需要酝酿,可今天本夫人三步成诗——相思树下诉相思,思郎、待郎、郎不知,杏花落尽蝉哀鸣,红颜老去青春逝。但愿你此生还有机会感受一回芙蓉帐暖春宵短。”
邵玖笑得满脸刻薄,老娘一辈子剽窃别人的名诗古句,生平第一遭作诗就献给你啦!裴曦恩气得喘大气,邵玖在讽刺她,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走啦。”邵玖拉起裴翊恩,抬头挺胸,朝永安侯投去轻蔑白眼。
“诗作得不错,再做一首。”裴翊恩说。
“作诗还不容易,就怕有人过度刺激,七尺白绫了结性命。”
裴曦恩是何等清高、何等孤傲的女子,怎能被人这样一再嘲笑,她抓起花瓶,冲上前直接朝邵玖后脑砸,但裴翊恩捞起老婆的小蛮腰,快奔两步闪过。
谁知裴曦恩的花瓶没打到邵玖,自己却被喷溅的碎瓷渣刺了脸,尖叫声从身后传来,裴翊恩和邵玖理都不理,直往祠堂走去。
裴翊恩跪在母亲牌位前,邵玖也跟着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之后,他把母亲牌位抱在怀里。
邵玖拉住他的衣角,问:“她们都这样欺负你吗?”
“妇孺之辈欺负不了我。”他抬高下巴,否认得很骄傲。
“不管她说什么,你爹都会听从?不管会不会违反你的利益?”
“我不需要他给利益。”
每句话都说得桀惊不驯,表情骄傲无比,偏偏她看清了他的伤心。勾住他的手臂,邵玖宣示,“他们欠你的,我要他们一一还回来!”
定睛看她,她的宣示让他冰冷的心瞬间暖和。“好,叫他们还回来。”
于是邵玖在丫头小雪耳边吩咐几句后,便从荷包里拿出姜段往眼周抹几下,再帮裴翊恩轻轻抹了抹。
早知道今天宴无好宴、会无好会,这场苦肉计早就备妥了。
双双走出永安侯府大门,她拉着裴翊恩往地上一跪,扬声大喊,“不孝儿子、媳妇拜别父亲、母亲。”
说完,他们对着侯府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两人动作那么大,路边行人自然要停下脚步弄清楚发生什么事。
平南侯不是昨儿个才娶儿媳妇?按照礼俗,今天应该认亲的,怎么就拜别双亲了?路人议论纷纷,又见新婚夫妻眼泪哗啦啦直流,这是受啥委屈了?
路人不好问他们,便有人低声问在旁伺候的小雪。
小雪吸吸鼻子,控制不住满脸的委屈,回道:“我们家侯爷被净身出户,连先夫人留下来的嫁妆也被强取豪夺,只允许带走先夫人的牌位。”
啥?这永安侯府也太没规矩了!
会搞到净身出户,通常是违反家规、违逆父母、作奸犯科的子孙才受到此等待遇,平南侯刚立下大功劳呀,是卫朝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呢。
说一千道一万,就算净身出户,也不能连人家亲娘的嫁妆都给昧下,堂堂侯府做出这种事,实在是……
挑起议论之后,他们换扶着彼此缓缓起身,裴翊恩见她哭成那样,心疼地拿衣袖给她抹眼泪,没想到越抹越刺激,她辣得好心酸,索性放声大哭。
美人垂泪,路人见状,更加忿忿不平。
坐进车厢里,邵玖哇哇喊着,“辣死了辣死了,这是哪里买的啊?”
裴翊恩既心疼又好笑,连忙取帕子沾茶水帮她擦拭眼睛。“谁让你抹那么多,跟我一样,轻轻扫过不行吗?”
“当然不行,我是新媳妇,受到这么大的委屈当然要肝肠寸断、心酸泪奔,你是男人,虎目蕴泪更能彰显英雄哀愁,宝宝难受但宝宝不哭,更能激发广大群众的同情。”
“好端端拜见亲戚,干么带姜出门?”再带点贝壳、鲜鱼就能做饭啦。
“还不是担心你被欺负,到时先哭先赢啊。”
“鬼囊精。”裴翊恩失笑,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说实话,心真的很暖,有人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有人为他筹谋打算,不孤单的感觉让他幸福满溢。
此时车上的两人,都没发现人群里有一名女子,细细看着他们。
郁结难解的眉宇在他们上车后缓缓松开,现在的永安侯府已经不是铁板一块了?咬唇,她轻抚右脸上凹凸不平的丑陋伤疤,暗暗下定决心。
车行辘辘,两人回府时,周氏已经命人做好午膳,还略略理了下侯府后院。她与宋窈娘交过手,那人柔柔弱弱,看起来无害,但越是这样的人越难处理。
何况她膝下有个女儿,倘若不带偏见,四岁多的暖暖,确实漂亮可爱。
想到这个周氏就肝痛,她家玖儿啥都好,就是对后院争宠这种事看不上眼,要不能被忽略多年,自立自强把自己养得头好壮壮?换了旁人早就开启战斗模式,一哭二闹三上吊,替自己争取好待遇了。
正想和女儿好好掰扯一下后院事,没想女儿女婿回府,两个人都红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玖儿,你们怎么了?”
对上周氏忧心忡忡的目光,邵玖吩咐管事清理一间屋子出来后,拉着周氏到旁边,把今天的事和盘托出。
周氏越听越火大,本打算等明天和女儿一起回娘家的,这下子……她想了想,道:“我先回去同你祖父把事情讲一讲。”
她在母亲耳边说:“您就告诉祖父和大哥……”
跪在临时布置出来的祠堂里,邵玖看着裴翊恩,他货真价实地红了眼,宝宝难受、宝宝不说,但宝宝让她好心疼,圈住他的腰,她在他怀里蹭了蹭。
他说:“我已经记不得娘的长相,只记得她很温柔,睡前总会在我床边吟诗作词,拍着我哄我入睡,只记得她做的糕点很香甜……”
“你有个好母亲。”
“在凤和长公主出现之前,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父亲疼我、母亲宠我,我以为这种好日子会一直下去,没想到……没了,娘死后我再没有亲人。”
邵玖加大力气,将他抱得更紧。“有的,你有我,我是你的亲人。”
看着怀里的小豆丁,回想初见,回想那个放声大唱“我想有个家”的小丫头。是了,他有她、她也有他,他们拥有彼此,拥有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