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把砧板剖成两半了。”下人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惊惧。
“……”郁珩嘴角微抖。
“知道了,好生照看裴夫人。”裴梓鑫凝重回答。
“夫人把链子给弄折了。”
“……”郁珩颤抖中。
“知道了,好生照看裴夫人。”裴梓鑫舌忝舌忝干涸的嘴唇。
“夫人把锅子砸出大洞了。”
“……”郁珩困难地咽了下口水,该死的,翊恩怎么还不来?
“要不……别让她做菜,直接把她拉过来灌醉?”
“好主意!”郁珩起身,和裴梓鑫飞快走向厨房。
大厨二厨垂头丧气、欲哭无泪,养在缸里的鱼全被开膛剖月复,一条条躺在地上等着验尸,大大小小的砧板劈成柴堆,菜刀缺了口子、掉了柄,锅子阵亡七、八个,厨房一片狼藉。
可以确定忠勇伯府未来几日别想开伙了。
在一连串的深吸气深吐气之后,两人走进拥挤的厨房,蹲在猛往灶里塞柴薪的邵玖身边,问:“发泄够了没?”
“发泄?没有啊,我只是想做松鼠鱼。”她在笑,笑得让人头皮发麻。
郁珩将人提起来。“到前头喝酒去,一醉解千愁。”
“我又不愁,解哪门子的愁?”她又笑,笑得让人鸡皮疙瘩频频往下掉。
她不愁,厨房都变成这副模样,让她愁了,整座忠勇伯府岂不是要烧成灰烬?不过女人伤心的时候千万不能和她讲道理,直接以体型优势压迫她的举止更有效率。
郁珩抓起她左手。“无愁可解,那就寻欢作乐。”
“对,寻欢作乐。”裴梓鑫勾起她的右臂,两人合力往上一提,短腿玖的双脚离开地面在半空中晃荡,飞快被带离肇事现场。
借着几分酒意,邵玖揪起郁珩衣襟,把自己凑近那张美到爆表的脸,咯咯笑个不停。
“我没猜错对不对?你喜欢卫梓鑫对不对?呵呵呵……”
郁珩强忍胆战,把她的脸使劲往外推,圆圆的小脸被压得扁扁,却阻挡不了她奋力往前——谁教人家天生神力哮。
郁珩后悔了,比起灌醉她,烧掉厨房情况更好掌握些。
“走开。”郁珩想把人踢飞,可惜力有未逮,而邵玖那张得意笑脸,看起来很像刚刚强暴得逞。
裴梓鑫目瞪口呆,她这么敏锐吗?连朝夕相处的梓青都没发现,只见过两面的邵玖竟然发现了?他该不该杀人灭口?这么做的话,翊恩会怎样?
邵玖松开郁珩的衣襟,呵呵笑开,边拍手边喊,“在一起、在一起……”
一句疯话让裴梓鑫的杀气顿消,看着她的眼底多了几分研判。
“你疯啦?”郁珩受不了她,连忙换个位置,离她远一点。
卫梓鑫却想,她不排斥、不轻视他们吗?“她没疯,只是醉了。”
一醉解千愁,她的愁解月兑,轮到他们发愁了——对一个知道秘密却又支持秘密的女人,他们该怎么处理?
邵玖趴在桌上,指着郁珩的鼻子,对他谆谆教诲。“既然爱上就别理会外人眼光,爱情得来不易,众里寻他千百度,要多少个蓦然回首,才能在灯火阑珊处遇见那份命定,要珍惜、要握紧,别让幸福在眨眼间失去。知道不?”
这话击上两个人、两颗心。
他们互望对方,眉宇展开透出淡淡笑意。“难怪翊恩会对她死心塌地。”
这么与众不同的女人啊!郁珩看着她,目光越发温柔。
再喝一杯酒,她借着酒疯爬到桌面,横过桌子、指着卫梓鑫。
“你!不要被别人的闲言碎语影响真心,不可以对我家冰山美人始乱终弃,就算你的身分很高级,也要对他忠实到底,不能左拥右抱、泡过一个又一个,那是渣男的行为,不可原谅!如果你敢让我家冰山美人伤心,呵呵……我发誓,一定会把你从龙椅上拉下来。”
郁珩一惊,连忙捣住她嘴巴。“你还要不要命?什么话都敢乱讲。”
邵玖不爽,手舞脚踹挣扎不已,幸好酒精发挥了效应,不然依郁珩的实力,有很大的可能会被踹成肉饼。
裴梓鑫没有生气,反倒呵呵笑个不停。
士为知己者死,邵玖非但不能杀、还要赏,要把这颗小豆丁好好养大、养肥,养成一棵参天大树。
郁珩松了手,邵玖却反手把他拉住、不许他离开,仰着头继续叨叨。“专一是爱情里重要的分子,但是你们的婚姻允许不专心,这么冲突的两件事情怎么能够合而为一?如果冲突了怎么办?是要丢掉爱情还是婚姻?”
郁珩终于明白她随身携带的太阳为什么会消失,终于了解她脸颊上的冰珠子是怎么回事。因为翊恩身边的宋窈娘对吧?当初就是因为她,邵玖不肯嫁,说到底还是自己劝服了她。那么,自己该不该为她的伤心负责任?
“宋窈娘不过是个小妾,值得你念念不忘?”
“错,不仅仅是小妾,他们是深情缱绻,是暖暖的合法共同拥有人,他们经历过我不曾经历的,他们的革命情感我没有参与,她是裴翊恩的深闺梦里人,裴翊恩是她生生世世的眷恋。为了爱情,她已经对我宣战了。”
“那你打不赢她吗?未战先降了?就这么没出息?”
她蹶嘴,晃了晃指头。“抢来的爱情不是爱情。”
“连抢都不抢就放弃?亏翊恩那么爱你,你却不肯为他付出心力。你不是说喜欢一个人,就会想和他分享快乐,爱上一个人,就会愿意陪他承受悲痛,你不愿意陪他承受悲痛,凭什么说你爱他?”郁珩问。
他就是因为邵玖这句话才主动请缨,陪梓鑫上战场。而说这话的人啥都不做,光会委屈了?
“白莲花是他的幸福,不是他的悲痛,这种幸福我分享不来啊,我好怕的。爱情,专一很难、坚持更难,也许坏蛋早就不爱我了,也许一开战,爱就变成恨了,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插进去,也许……”
她又笑又哭,明明眼睛弯得很美丽,明明嘴角勾得很风情,但是浓浓的哀恸裹住她的心。“冰山美人,我嫁给你吧!我当你们的烟幕弹,有我掩护,你可以尽情发展你的爱情,而我……牢牢守住本心。我们各取所需好不好?”
郁珩没回答,只是绷着脸看她。
微微一笑,邵玖知道没门儿,这话只能拿来过过嘴瘾,谁让她已经嫁了呢?
笑容依旧盎然,胸口却苦涩烦闷,端起酒她喝过一杯又一杯,想彻底把自己灌醉。
见她喝得那么猛,郁珩抢过杯子。“别喝了,这酒贵得很。”
“主人何谓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好诗!”卫梓鑫把杯子递回她手上,亲自为她倒酒。
她醉了,醉得乱七八糟地趴在郁珩身上,她鼓起腮帮子低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借我靠一下吧,这个晚上就好。”
她要求得很卑微,他无法拒绝,但她真的不懂男人,谁说他不喜欢她的?
明明就很喜欢,虽然就真心疼惜,明明把她当妹妹,明明就……不怪她,她对男人的经验太少。
裴翊恩已经在门边站了很久、没进去是因为听见她问“如果冲突了怎么办?要丢掉爱情还是婚姻”。
她又想要丢掉他了?她固执认定自己无法和窈娘和平相处?
一声长叹,他迈开脚步往里走,笔直来到桌边,弯下腰把醉得眼睛睁不开的邵玖抱起来。“今晚,谢谢。”
“这丫头有些固执。”郁珩道。
“我知道。”
“但宋窈娘也不是简单的女人。”能把爱笑的小豆丁变成哭包,那女人肯定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纯良。
会吗?裴翊恩蹙眉。不会的,窈娘敏感多疑、柔弱怯懦,她或许会表错情,误认别人的善意,但绝对不会“不简单”。“先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后卫梓鑫道:“其实我对玖儿的提议有点心动。”
郁珩低眉浅笑。“这话千万别让翊恩听见。”
“玖儿真可爱,我喜欢她。”
“这话,也别让翊恩听见。”说完,两人相视大笑。
头痛到快爆掉,邵玖抱紧棉被、申吟不已。
“知道难受了?以后还敢不敢喝那么多酒。”
这声音……猛地转身,裴翊恩躺在自己身后?她回来了?
他没有留在归雁阁,一夜缠绵?
拉起棉被,兜头盖住,她不想面对裴翊恩。
那么生气吗?好脾气的小豆丁,最近脾气见长啊。
仗着体力优势,他拉掉棉被,把她抱进怀里。
邵玖扭动身子试图月兑离,但是神力女超人碰上绿巨人浩克,只有被碾压的分。
“臭!走开。”想拿别人的脂粉香来濡染她?不必,她还没穷到需要借人香气。
“不臭,洗过了,是你最喜欢的皂角香。”不管是她还是他,昨晚的鸳鸳浴缺了点情调,但清洁部分绝对没问题。
他从身后抱住她,把下巴靠在她的头顶上,她不想讲话?没事,他来讲。
“皇上下令让父亲把家产列单,要礼部大臣主持永安侯府的分家事宜,我不但能拿到一半家产,还可以将母亲的嫁妆全数要回来。”
会吵的孩子有糖吃,她不过在永安侯府门口掉几滴眼泪,就换来偌大好处,那宋窈娘的眼泪换到什么?暖暖的教养权吗?
算了,人家的孩子有亲生娘看着,她何必非要赌气插手,拿孩子来当角力工具,是她的格局太狭隘了。
“认亲那天,你无意间说的一句话,我认真了——父亲到底有什么把柄被凤和长公主捏在手上?我派人暗地跟踪父亲,也在侯府里安插眼线,皇上要帮侯府分家一事传到卫昭耳里,父亲和她大吵一架,吵出了陈年往事……”
玖儿怎会那么聪明?那时才十岁吧,就能分析出父亲在乎他、保护他,才会对他如此严厉而非冷漠。
她静静听着故事,太骇人听闻了,宋窈娘已经够奇葩,没想到凤和长公主更是奇葩界之王,相较之下宋窈娘实在太弱。
她转身急问:“睡了皇上的女人,会抄家灭族、祸延三代、夺爵流放吗?”
小豆丁的想像能力很强啊,不过也并非不可能,终归牵扯到皇家颜面,更何况还折了个皇嗣。
裴翊恩凝重问道:“如果会的话,要怎么办?”
“要……”脑袋迅速转动,她飞快拟定企划案。“第一,先解散仆人,发放卖身契和遣散金。第二,找个地方转移家产,你找太子或梓青哥帮忙,看看能不能预知我们会被流放到哪里,早点托人在那里置产,至少要保障未来生活。”
这话真教人开心,因为不想嫁给自己、正在生气的小豆丁,第一时间居然没想到大难来时各自飞,还愿意和他一起流放,并且为流放后的生活做打算。
“为什么要解散仆人?”他问。
“他们与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是醐口饭吃,怎能截断人家未来的路,伺候一场,保不了他们终生平安,至少要保他们前程无忧。”
听听,他的小豆丁多仁慈宽厚啊。
“如果皇上要砍我的头呢?”他问。
“皇上有那么傻吗?你功在社稷,未来还能为国家贡献心力,砍了你倒楣的是朝廷。何况又不是你睡了他的女人,冤有头债有主,帐不能这样算的。”
“要是皇上非要呢?”
“那就谈判。拿玉福郡主、平南侯、永安侯爵位换命,再不然就拿钱交换,我尽快把家产清算出来,筹码越多,谈判的成功机率就越大。”
“如果皇上把面子看得比天大呢?”
“那更好办,这是家丑,始作俑者还是皇帝的妹妹,我把这件事写成话本,请说书人在每个酒楼饭馆大肆宣扬,看皇上有没有脸面对全国百姓,自家人惹的祸,却谋害功臣性命,他好意思吗?”
看着她笃定的目光,裴翊恩相信,她威胁卫梓鑫敢当渣男就把他拉下龙椅这事儿,不是酒后醉言,她一定会认真落实。
“可以更简单的。”
“怎么简单法?”
“和离,你把家产带走,看在你献图献宝的分上,皇上会让你全身而退。”
“你说什么鬼话?我们是夫妻啊,你的命是我的,我没放弃之前,你不许先放弃。”邵玖发怒,推开他,横过他的身子跳下床。
“你要去哪里?”看着前一刻还宿醉头痛的邵玖,瞬间精神奕奕、抬头挺胸,像个斗士似的,随时准备为他迎战……真幸运啊,有个愿意与自己同进退的妻子,夫复何求。
“计算家产,拟定企划。”厚黑学她读过,谈判理论她学过,虽然皇权夭寿大,但她有人脉有金钱有功劳,也不是全然无胜算。
满满的欢喜充塞胸口,知道为什么他那么喜欢她,那么想要她了吗?
因为她从不刻意,却总能让他得到无法言喻的幸福感,彷佛天大地大的事,只要有她这颗小太阳在,就能被解决。
她弯腰穿鞋,他的手臂勾上纤腰、微微使力,下一刻她便躺回他胸前。
“先听完我的话,你再决定怎么做。”
“你已经有计划了?或者说……事过境迁,你决定继续隐瞒?”
“不隐瞒,我要替母亲报仇,要让凶手伏诛。”
“既然如此,事前准备要尽快操办起来。”未雨绸缪,作最坏的打算,留尽后手才能确保平安。
“先不急,还有时间可以慢慢准备。昨天急着回来,是想告诉你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梓青求皇上将济州给他当封地,他要把济州打造成全国最大的商州,皇上应允了。我们丢出去的肉包子,会很快引来硕狗,你准备向他们诈财吧。”
“真假?”太好了,她手上的济州土地、房宅那么多,如果济州真能发展起来,那么吃三代都没问题。
“真的。”
“太好了!”
“不生气了吗?”
不生气?怎么可能,只是在生存面前,爱情显得无足轻重,何况她再生气也没用,宋窈娘将是他们之间永远拔除不去的刺。
认清之后,她们的关系是此消彼长,无法双赢。她的选择不多,只有两个——斗与不斗。前者会让她变成面目全非的坏女人,后者会让她成为板上钉钉的失败者,两个选择她都不喜欢,却非得选出一个。
见她不语,裴翊恩实在不理解,连下人她都愿意为他们设想周到,为什么无法对窈娘多几分宽容?就这么泾渭分明、无法交集?
“玖儿,你弄错了,窈娘虽然不是我的悲痛,却也不是我的幸福,我留下她是因为她哥哥曾经救我性命,没有宋津辉,裴翊恩已经不在人世。”
“什么意思?”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
那年裴翊恩是京城里人人厌恶的纨裤,得三不五时靠打架来挣点细碎银子。
他结下的恶缘可多了,一回被人围在墙角往死里打,虽然武功不差,但双拳难敌群猴,他差点儿被打死,幸而宋津辉出现。
那也是个自认侠义的冲动家伙,他救下裴翊恩,自己也被打断两根肋骨。
从此两人结下交情,虽没叹血为盟,但裴翊恩有啥好的都不会忘记捎上他,连郁珩、梓青也因为他在居中牵线,见过宋津辉几回。
宋津辉的父亲年轻时一心扑在功名上头,娶的又是目不识丁的农妇,因此错过子女教育,女儿不识字、儿子却看到字就逃。为了弥补,白手起家的他只能凭借一身官位想尽办法攒钱,让妻儿过上好日子。
因此比起有个小气后母的裴翊恩,宋津辉简直就是大金主,他经常领着“穷困”的裴翊恩到处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与宋窈娘相识,他长得好、又是永安侯府的公子,宋家自然有些想法,但家世相差太多,加上两人年纪尚稚,便没往下讨论。
谁知宋津辉的父亲贪墨受贿、戮杀百姓谎报缉匪有功之事被査到,皇上震怒,判决下来,家中男子判绞刑,女人没入官妓。
宋窈娘的母亲在狱中没熬过死了,宋津辉临死托孤,裴翊恩救下宋窈娘,在外头租个小房子,本打算拿她当妹妹,日后一笔嫁妆送她出嫁。
没想到一次他与父亲争执,狂怒之下跑到宋窈娘家里喝酒,酒后乱性有了暖暖,从此她成了他推卸不去的责任。
听完故事,邵玖的无奈又再加深一层。
裴翊恩的责任心强,让他对宋窈娘置之不理绝对不可能,更何况他认定自己对不起宋津辉,所以白莲花注定会在裴家池塘盛艳一世纪。
邵玖沉默,裴翊恩无语。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太过分,毕竟他是个认同三妻四妾的古代男人,在爱情里专一,于他是无法理解的观念。
而他觉得对她很抱歉,成亲前的保证没有实现,他说要承担,说不让窈娘成为她的困扰,但都没能做到。
“玖儿,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办?”
“我的希望,你办不到。”
她推开他的手迳自下床。没关系的,天下无难事,只要会逃避。
眼不见、耳不听,难受就会少一点,反正皇帝赐婚,除了死,她没有和离的机会,她想活得光明坦荡,就得持续待在这里。
算了,现在哪有心情想这些,灾祸即将到来,能不能活下去还不知道呢。
暖暖和邵玖对坐,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说话。
邵玖想不通,宋窈娘闹成那样,连翊恩都妥协,说此事暂且不提了,她怎么又主动把孩子送过来,连衣服生活用品都送了,摆明没打算让暖暖回归雁阁。
想不出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更诡异的是宋窈娘还真的听话了,竟然不再时刻惦记着跟主母请安,彷佛人间蒸发似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惜这妖抓不得、烧不得,雷也劈不得,只能静观其变。
她并不知道,其实裴翊恩找宋窈娘深谈过了。
她也不知道,宋窈娘为此气得摔坏一屋子瓷器。
没了宋窈娘在跟前添堵,邵玖整个人轻松起来,她一面清算家产,一面写下企划ABC,实在是皇帝这种动物很难忖度,在他的雷霆震怒之下,每个人都有机会变成炮灰,她必须费尽心力来保全平南侯府的一切,包括下人,也包括她最讨厌的宋窈娘。
“我想去厨房做糖果,你想跟我去吗?”
邵玖问得很小心,暖暖看着她,头也点得很小心。
抱她下椅子,牵起软软的小手,在这之前她想过,如果暖暖甩开自己,场面很尴尬,但不能生气、得尊重孩子的意愿。
但是暖暖没甩开她——不是不想甩而是不敢甩,经验教会她,必须顺从大人,否则下场很惨。
厨房很温暖,这样的环境有助于放松心情,于是暖暖冰冷坚硬的表情,有了些许融化。
“有这么多橙子耶,我们做橘子软糖好不?你喜欢吗?”
橘子软糖?那是什么?更重要的是,她能不喜欢吗?当然不能。
于是没胆子说不喜欢的暖暖,只能小心翼翼地点了头。
她们对彼此都很小心,暖暖的小心是因为害怕挨打,邵玖的小心却是因为担心她受伤,刚离开母亲的孩子很脆弱的。
“可以帮我的忙吗?”邵玖问。
不敢说不的暖暖,自然又点头,无比地乖巧。
天底下再找不到配合度这么高的小孩了,这么好带,如果每个小屁孩都是她这样子,再多也敢生。
邵玖望着她的眼底警戒,不知是天生怯懦,还是因为离开母亲缺乏安全感。
她没探问,把洗好的橙子切成数瓣,示范如何把橙皮和橙肉分开,暖暖的手力气不足,很久才剥好一个,还烂得不成形。
她颤巍巍地把橙肉递给邵玖,等待意料中的责备,但是娘亲说的“坏夫人”居然笑了。
她说:“真棒,再试一个好不好?”
真棒?明明就不棒啊,她的笑让暖暖花了很大功夫才反应过来。
但她笑了,意思是不会打也不会骂吧?有点错愕,暖暖木然地接下橙子,表情没变但心底已经波涛汹涌。
皮肉分离后,邵玖用特大号木钵把果肉碾成泥,她慢悠悠地捶着,见暖暖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她把木杵往前举,笑悠悠问:“想试试吗?”
暖暖不懂了,坏夫人怎么老是笑啊?是笑里藏刀吗?
她犹豫很久,才鼓起勇气上前,她走得很慢,必须预防坏夫人突然发难,到时她才有足够时间逃跑。
吁……直到碰到木杵,坏夫人都没动手。颤巍巍接过,好重!她没接稳,木杵砰地一声掉下来,臼里的橙子也被撞飞出来。
死了死了,这下非打不可了,暖暖吓得眼睛一闭……然而预估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只感觉手背一阵暖意。
张开眼,坏夫人半蹲在她身后,她握住了自己抓着木杵的手。
暖暖几乎是被邵玖抱在怀里的,虽然很温暖、很香也很柔软,但暖暖却害怕得瑟瑟发抖。
邵玖不解,怎么会抖得这么厉害?难道她不是小心而是害怕?她认为自己会伤害她?
看了一眼小雪,她上前接过木杵。
邵玖把暖暖翻个身抱起来。“吓到了吗?对不起,你太小了,我不应该让你拿的。下次不会了,你别害怕啊,没事的……”
她的对不起颠覆了暖暖的三观。大人怎么会说对不起?难道坏夫人是傻子,如果是的话……傻一点比较好。
深吸气,暖暖回答,“我不怕。”
她说话了?邵玖迅速低头,想再确定一遍。“真的不怕吗?”
“不怕。”暖暖说得字正腔圆,声音真好听呢,符合她对小女娃的想像。
“那就好。木杵太重,让小雪捣,你帮我压果汁好不好?”
暖暖点头,但这次不是因为不敢摇头,而是真心想点头。
把捣烂的果汁放进棉布中间,挤出汁水,这个过程很疗癒,两人都玩得尽兴,把榨好的果汁倒入锅中加热,再添进糖和刚捣鼓出来的玉米粉。
邵玖搬了张椅子让暖暖站上去,握住她的手,两人一起拿锅钟不断翻搅,直到变成糊状,放进盘子里、压平、放凉。
最后邵玖又把刀子塞进暖暖手里,握住她的手切糖块,裹上研磨过的细糖粉。
“尝尝。”她抓起一块往暖暖嘴里塞。
她细细嚼着,感觉真香真甜真好吃。
“味道怎么样?喜欢吗?”
“好吃。”暖暖说。是真的好吃,不是不敢说不好吃。
“这些全给暖暖,好不好?”
暖暖惊呆了。全部吗?坏夫人怎么……一时间她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好”跟“坏”的意思?
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两人互动,裴翊恩笑了。
自己是对的,暖暖就该跟着玖儿,才能拥有正常孩子的快乐。
那年窈娘历经千辛万苦生下暖暖,当时她差点儿丢掉性命,知道是女孩儿,窈娘更是连看也不肯多看一眼,不知道是从哪个师父嘴里听来的,窈娘始终认为暖暖会克她,根深蒂固的偏见让暖暖受不少委屈。
起初她对暖暖不闻不问,那时家里没下人,孩子经常哭到力竭。
后来她发现自己对暖暖好,便利用暖暖把他勾到身边,他不喜欢这种被利用的感觉,于是刻意对暖暖疏淡,当然这也跟战时忙碌、很少回家有关,一天天下来他和暖暖之间越来越疏离。
暖暖眼神往外移,邵玖旋身往后看,发现裴翊恩站在外面,便捻起糖块递给孩子。“给爹爹吃好吗?”
暖暖有点紧张,却还是勉强自己点头,邵玖看见她既期盼又怕受伤害,心想有这么严重吗?于是笑着把暖暖抱起来。
“我们拿给爹爹尝尝,他会喜欢的,这是我们暖暖亲手做的呢。”
在温言哄劝下,暖暖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但是明明白白的恐惧清晰可见,好像她拿的不是糖块而是炸弹。
走近门边,邵玖挤眉弄眼、频频示意,裴翊恩才把女儿抱起来,顺势将软糖咬进嘴里。
“好甜,暖暖真能干。”
一句鼓励、七个字,让暖暖傻眼了。
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跟她想的完全不同?娘不是说,夫人很坏,以后她会生活在地狱中吗?
在雪地里跪半个时辰,宋窈娘真的生病了,病得在床上下不来,病情反反覆覆,陆续喝了一个月的药汁,这期间打定主意的她硬把暖暖送走。
因为时间不多了,暖暖很快就会死,不早点送过去,脏水怎能泼到邵玖头上?她想把暖暖的死算在对方身上,也想利用夺人子女这事,让翊恩哥哥厌弃邵玖。
送走女儿,她想利用这场病,让翊恩哥哥过来多看自己几回,就算啥事都不做,至少能气得邵玖跳脚。
可是……并没有。
静儿过去禀报说自己病情加重,那边只派大夫过来,翊恩哥哥半次都没出现,本以为是邵玖极力阻止,可静儿却说侯爷在场,命令是侯爷下的。
她不受在乎了吗?那以后呢?她成为侯府里不重要的存在了?
即使前世,她在颇有心机的李虹鸳手底下讨生活,翊恩哥哥也没少照顾过她。
在他离京之前,自己甚至怀上第二胎,若不是太大意,她会有个儿子傍身。
昨天她哭得肝肠寸断,终于把翊恩哥哥给哭过来了。
他就站在门边,再没往前一步——她哭,他让她平心静气好好养病;她闹,他让大夫开养气宁神的药方,她欲擒故纵说要到庄子上养病,他居然让静儿帮她准备行李。
她哭得凄惨说:“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一个儿子。”
他却回答,“如果你在乎孩子,就该对暖暖好一点,她是你生的。”
他在指责她不是个好母亲。她何尝不想对暖暖好,但她会早夭啊,如果太疼她,哪天她死掉,自己会有多伤心?
很多时候她暗自庆幸,前世她把所有心思全拿来和李虹鸳斗,彻底忽略暖暖,于是她的死没给自己带来太大的伤痛。因此预知未来的她,当然必须忽略她、讨厌她、厌恶她,才能让日后的伤痛降到最低。
今生她只全心全意对翊恩哥哥好,还杜绝了李虹鸳的加入,自始至终跟在他身边,数不清的付出,算不尽的牺牲,她的心全扑在他身上。
可现在他却为一个小丫头对她冷淡到底?这算什么,她已经付出那么多,岂能甘心?
她对自己够狠的,以为狠上这么一把,事情就能顺利往她想要的方向进行,没想到竟是这个结局。
不能够的,她不会让邵玖好过,重生一回,事情走向必须按照她的安排。
“静儿,我问你,暖暖病了吗?”前世这时候的一场风寒,暖暖拖了几个月,没熬过最后死了。
“病?没有,小小姐看起来比过去强壮许多,还胖了一点,听说夫人正张罗着给她做新衣。”
“怎么可能?”
“真的,小小姐现在一顿能吃掉一整碗饭,夫人还变着法子给她做点心,脸颊都鼓起来了。很多人都夸奖小小姐,说她现在比以前更机灵鲜活。”
难道前世暖暖会死,是因为李虹鸳待她不好?如果是的话,那么邵玖是不是会因为暖暖,更讨翊恩哥哥欢心?不,她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邵玖累惨了,先是忙过年,一大家子过年要准备的东西太多啦。
首度主持中馈,她忙前忙后、脚不沾地,深怕自己做得不好,周氏还派嬷嬷过来帮忙,这才将将把这个年给应付过去。
他们没回永安侯府,但裴翊恩却请了永安侯过来,年夜饭得留给那家人,因此他们吃的是大年初一的团圆饭,那顿饭从早吃到晚,整整吃了十二个时辰,父子俩推杯换盏,敞开心胸畅谈。
虽然忙翻了,但邵玖心情颇好,因为翊恩和父亲心结化解,也因为他再没踏入归雁阁,为避开宋窈娘的半路拦截,他还经常翻墙回府,看准方位、翻过高墙,直接出现在她视线中。
再加上成为诰命夫人,第一次进宫,皇帝特别把她推出来说话,把她从头到脚一顿夸,夸得她的地位扶摇直上,小庶女摇身一变成为大贵妇。
年后,永安侯府的半数财产和翊恩亲娘的嫁妆送过来,她仔细清点入库。
为了即将可能发生的祸事,这几天她到处看房子,有之前桂花胡同的经历,她打算效法前朝皇帝,决定买一处不起眼的宅子,记在周氏名下,然后挖地窖、藏家产。
她进进出出,本没打算带上暖暖的,但每回邵玖出门,她那两颗水汪汪闪亮亮的眼珠子就盯着她直瞧,没有耍赖,但光是眼神就让人投降,因此邵玖次次把她给带上。
长年被关在家里的暖暖大开眼界,外面对她而言,是个无法想像的世界。她惊奇惊喜,看着叫卖的贩子、往来的行人、铺子上千奇百怪的东西……桩桩件件都让她快乐到无法自抑。
看着她满足的笑脸,邵玖也开心极了。
看房子时,她就给足碎银子和铜钱,让小雪、嬷嬷及小厮护在暖暖身边,暖暖喜欢什么就买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集时间到,准时出现就行。
大概购物欲是女人天性里很重要的一环,因此这种行程让暖暖快乐到连作梦都会笑,开心的孩子表情多了,身体也强健许多。
今天房子买下,她喜欢桂花,到衙门交割好后去了趟花市,买下十来棵树,让老板过去种植。买的都是多年桂树,今年秋天就能享受金风送爽的幸福,她还打算搭上瓜架,种上大大小小的瓜苗,复制一个稻香村,也复制她和爷爷的老家。
暖暖也想买花,邵玖没替她做主,让她自己选择,她不想养出“乖巧听话”的孩子,她认为独立自主、有充分的自我意识这件事很重要,因此她耐着性子等待暖暖在几盆花前犹豫再犹豫。
瞧着暖暖心疼掏钱,邵玖看乐了,还来不及教导,暖暖已经学会理智消费。
马车上,暖暖抱着水仙花,笑眯了双眼,几次望向邵玖欲语还休。
笑着把暖暖揽进怀里,现在她已经不太排斥肢体亲密,邵玖轻叹,“怎么不喜欢说话呢?你不开口,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唉……”
她那声唉,让暖暖有些紧张。
邵玖模模她的头。“没事,离家还有点路,我来给你讲个故事。”
听见讲故事,暖暖迫不及待点头,最近她迷上床边故事,而邵玖也迷上说床边故事,那些童话故事单纯地勾勒人性,描画悲喜,纯粹而干净。
“从前有个叫做小佩的姑娘,她很喜欢跳舞……她的姊姊小圆……”这个故事是暖暖最爱故事排行榜的前三名。
“小玉。”暖暖更正。
邵玖扬眉,诡计得逞,她终于诱得暖暖开口。“对、是小玉,你记得小玉最喜欢做什么吧?”
她点头。“喜欢唱歌。”
“没错姊姊喜欢跳舞、妹妹喜欢唱歌……”
“不对,姊姊喜欢唱歌,妹妹喜欢跳舞。”暖暖再度更正。
“我怎么老出错?肯定是太累了,要不,今天换暖暖来说故事?”丢下话,邵玖不负责任地躺到暖暖的大腿上,像平日里暖暖躺在她腿上。
两腿多了一颗头,暖暖犹豫片刻。
邵玖没有催促,只是张着期盼的双眼看她,许久后暖暖终于抬起手,模仿邵玖的动作,边说故事、边轻拍她胸口。“她们,唱歌跳舞,爹爹买衣服……”
故事说得磕巴,但表情专注柔和,她长得很像裴翊恩,只是没有他坏坏的笑脸,邵玖突然能够理解,暖暖出生时,他的那份悸动与快乐。
这个故事是个很好的开始,不知道在邵玖的训练之下,暖暖会不会变成话廃——就像她爹爹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