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知自然没有办法亲口问问殷晚棠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朝她身边的人下手了。
雪雁虽也是由长公主府一起遣送到皇陵,但她只是粗使宫女,以前并不在殷晚棠跟前服侍,所以许多事情并不了解。
周嬷嬷却不一样,她是太后身边最信任的人,对于太后唯一的爱女明珠长公主之事自然是了若指掌,所以当周嬷嬷将哭累的顾萱怀哄睡后,顾延知便将她请到了房外,询问当年之事。
“事情要从前朝余孽谋反,大人替陛下挡灾中了蛊毒开始说起。”
周嬷嬷回忆起那段往事,只觉得一片兵荒马乱。
太后身故,朝政混乱,多名大臣侍卫受伤身亡,顺天帝受惊之余又要处理太后的后事同时安定朝政,太医院医治驸马自然有心无力,遑论顾延知当时中的还是传说无药可救的合情蛊。
“当时只有长公主站了出来,四处替驸马求医。”周嬷嬷若有深意地看着他,那是她见过长公主最脆弱的时候,甚至连长公主如今濒临死亡,都没那时那般无助。“当时太医对驸马的蛊毒束手无策,长公主撒下重金寻求名医,四处探访曾重病痊癒之人,驸马昏迷的那段日子,长公主就没有一日安生过,可说是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顾延知默默听着,他那段期间虽然没有知觉,后来却听闻王氏埋怨长公主无情,并未在他床边侍奉,原来殷晚棠并不是什么事都没做,而是做了所有可以救他的事,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后来,长公主终于寻到了一名南蛮游医,游医称合情蛊只有以南方特有之七星草为主药的驱虫方,再由蛊虫的主人施咒可引出蛊毒。药方中其余的药材取得并不难,唯独七星草必须是新鲜的,但驸马当时根本不可能到南方去,且施咒的巫女也跑得无影无踪,最后游医只好告诉长公主,可以试着以男女之法,让蛊毒由男方转移到女方身上,但这种方法势必要牺牲女方,一般不会有人这么做。”
顾延知痛苦地闭上眼。“可是长公主她做了。”
周嬷嬷想到当时长公主的义无反顾,已然哭红的眼眶又酸了起来。“对,长公主她做了,她趁大人意识不清时……与你共度了一夜,果然蛊虫成功的转移到了长公主身上。”
顾延知隔着窗看向屋内人事不知的殷晚棠,目光幽幽。“既然如此,长公主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反而在我醒来后要与我和离?”
“因为蛊毒转移后,长公主自知命不久矣,她不想让你负疚,也不愿你同情她,更不希望你一直背负驸马的名头不能为官。如果你们还在一起,万一她毒发,就会被你发现。”周嬷嬷用手绢拭去泪水,大大吸了口气,才能让自己平稳的说下去。“所以她借口无意再维持婚姻,求陛下下旨让你们和离,如此便不会耽误你的官途,毕竟你以身救驾,若非尚公主,必然能有一个好前程。”
“她竟如此为我,而我却误解她那么多年……”顾延知摇了摇头,她为什么不问问他呢?如果会失去她的生命,他还要什么官运亨通?他宁可没没无闻,泯然众人,也希望人生之中有她,蓦然回首,伊人便在灯火阑珊处。
“大人应该知道,长公主为什么宁可牺牲自己,她对大人的深情,天地可表。”周嬷嬷苦涩地道:“其实陛下那时也不知道合情蛊已到了长公主身上,还以为长公主是厌弃了重病的驸马,并不答应你们和离。
“以圣旨去否定太后懿旨,简直是逼着陛下违反孝道,长公主也不想影响陛下清名,索性大吵大闹,就算舍去自己的长公主之位也要换得和离的圣旨。最后长公主成功了,所有骂名到都了她身上,朝臣参她不贤不善,舍弃病重的丈夫;参她不孝不悌,违背太后旨意还连累陛下,陛下气得半死,果然剥夺了她长公主之位,除了下旨和离,还将皇女遣到了皇陵眼不见为净。”
后面这些事发生时,顾延知已经清醒了,所以他知道来龙去脉,当时对殷晚棠也是极为失望,但他想不到自己看到的也只是表面,这其中她花费的苦心、背负的罪恶,甚至身负沉疴被送到皇陵那样不适合养病的地方,都是为了他一人。
她真好,她瞒得真好,每个人都被她骗了,原来他连恨她的资格都没有,若非爱到深处,谁会像她那么傻?
顾延知捂着胸,觉得自己的心简直痛得不能呼吸。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负心汉,但这件事,他真真切切辜负了她!
亏他由太原回京后,初见消瘦病弱的她还心生怜悯,如今真相大白,他这份同情心有多重,脸就打得有多响。
房里顾萱怀小小的身子就睡在母亲身边,小手还紧紧拉着她的手,明明该是温馨的一幕,顾延知却只看到了哀伤。
他沉重地问道;“所以和离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周嬷嬷点头。“是的。皇女在皇陵时发现自己怀孕,幸亏那游医临走前给了她一张药方缓和蛊毒,那药在生产时吊住了她的命,虽是成功生下孩子却元气大伤,身体迅速衰败,之后长公主就是拖着一身残躯,日日服着汤药,才能又支撑了六年多。”
所以病中的殷晚棠仍能那样乐观、那样豁达,连死都不怕,是因为她谋画的事情,一桩桩的都按照她的想法实现了。他官运享通,儿子健康聪颖,皇帝名声未损,朝野拥戴,她以为一死能深藏功与名,留给旁人顶多是遗憾,无关爱恨。
但是真的不爱吗?
顾延知很清楚,自己在两人大婚那日,揭起长公主盖头的那份惊艳与动心,是他人生第一次发自灵魂的震撼,后来两人婚姻不和,僵持不下,不过是面子放不下,所以内敛的他选择深埋那份情感,不让它萌芽茁壮,即使在两人重逢后那份情感有些蠢蠢欲动,但他仍死死压抑着。
如今知道一切事实,什么都压抑不住了,累积日久的情感瞬间破柯而出,汹涌澎湃得令他有些受不了,但如果事情反过来,扪心自问他愿不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救她的命,他知道自己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她不能再多给他一点时间,重拾那段感情吗?
原以为自己不可能哭的,但顾延知却是仰头捂住了眼,酸了鼻头。
☆☆☆
是夜,小小的、简陋的房间里,殷晚棠依旧沉睡着,依陈院使的判断,今夜应该就是她的最后一夜。
周嬷嬷与雪雁守在床尾,陈院使在一旁待命,顾萱怀趴在她身边,头埋在她的肩窝,彷佛这样亲近,母亲就不会突然消失。
而顾延知则是坐在床沿,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口中念念有辞。
“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顾延知像是在和她聊天似的,脸上无悲无喜。“你不顾自己的付出,我却不感激你,因为你让我蓦然醒悟自己对你的感情后,你却想永远离开了。”
他不管周围多少人听着,只知道自己心里有太多话想跟她说,如果继续憋在心里,他一定会疯。
这是最后能与她倾诉的机会了,顾延知希望她死前能明白他对她亦是暗生情愫,她的感情不是单方面的,只是他比较会装而已。
今晚,他不想装了。
“过去的我们都还没有准备好,怀抱着对彼此的成见成亲,才会落得劳燕分飞。”当初他的身体还在慢慢恢复便收到和离的圣旨,差点没震惊得又倒下去,也就是这样,他憋着一股气不去质问她,默认了和离的结果,但现在他却非常后悔那时没有和她说清楚。
“夫妻本就该祸福与共,我与你就是错在不够了解彼此,不愿沟通。或许你认为太后指婚是委屈了我,如果你听得见,我想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想过和离,在成亲之后,你就是我唯一认定的妻子,与你是不是长公主、我的官途如何,都没有关系。”
他感觉到她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不由心头一缩,又多用了几分力气握住她的手。
“事已至此,悔恨过去的决定是对是错已然无益。如今重聚,我不想再浪费时间,我希望你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们毫无芥蒂的相处一回,你就是纯粹的殷晚棠,我也只是顾延知。”
他俯去,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说道:“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别的女人,因为……因为我一直重复作着一个旖旎的梦,我只能接受梦中那个女人,其他女人都不行!现在我能够确定,那个女人就是你。”
这时候,小脸埋在殷晚棠颈窝的顾萱怀突然抬起头,傻愣愣地说道:“娘她动了!”所有人都激动的趋前来看,顾延知也感受到了,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起身,强自将洋溢至眼眶的热泪压抑下去,清了清喉咙才坐了起来。
“阿棠。”他早就想这么叫她了,只有极为亲近的人才能叫她的乳名,他以前挥着性子不愿叫,现在他却希望能将她唤醒。“阿棠、阿棠,你起来答应我,愿与我重头来过!还有萱儿,他也会希望他的父母恩爱,我们会陪你一起坚持,陪你一起苦痛,陪你一起把病治好,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浪费了。”
殷萱怀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但他直觉这是唤醒母亲非常关键的时刻,小小的手也轻拉住殷晚棠的手臂摇了摇。“娘,你起来啊!我和爹会一直陪你的!你只教我工笔,还没有教我写意,你说我太小学不会,你要等到我长大才能教我啊……”
雪雁闻言,也哽咽着道:“姑娘!你一直想把奴婢风光的嫁出去,可是奴婢不知道要嫁给谁啊?没有姑娘替奴婢挑个良人,万一所托非人怎么办?姑娘你起来帮帮奴婢吧!”
“姑娘也说过要帮我养老呢!”周嬷嬷拭去眼角的泪,带着鼻音说道:“我离老还有好些年,姑娘不能说话不算话,我只认姑娘的门,其他地方我是不去的……”
所有与殷晚棠亲近的人,一人一句试图将她由黄泉路上拉回,陈院使见皇女似乎真的有反应了,屏住气息替她把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就在众人以为会有奇蹟出现的时候,陈院使突然长长地一叹,说道:“皇女的脉搏停了。”
雪雁第一个哭了出来,周嬷嬷更是坐倒在地上,满是泪水的脸上茫然无神。
顾萱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着一屋子人突然都哭了起来,惶恐地左顾右盼。
其中一向最冷静的顾延知,反而最受不了这命中注定的一刻,几乎是失控的握着殷晚棠细瘦的肩,呐喊道:“阿棠!你别睡!别走啊!这么多人期盼着你醒来,你竟如此无情吗?”
他将她搂在了怀中。“就当我求求你,延续我们夫妻的情分,那什么太原知府的我不当了!我日后定然陪你遍寻名医,把身上的病治好……我们还要一起教导萱儿,你说你教不了他,我也教不了啊!他一身绘画的天赋,若让我教了,那是糟蹋……还有这么多的事没做,你怎么可以走,怎么可以……”
他低头抱着她,从背后看,只见他不能自已的颤抖,他克制着自己不能悲泣,不能吓到顾萱怀,可是他满腔的苦痛及无奈又该如何发泄?
突然,站在顾延知后头的雪雁、周嬷嬷以及陈院使同时瞪大了眼,因为他们竟看到长公主的手慢慢抬了起来,环抱住了顾延知。
“好……”殷晚棠几不可闻地说道。
顾延知身躯一震,轻轻地放开了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她的脸庞,果然见到她睁开了眼,正无力地绽出一个浅笑,飘渺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你说什么?”顾延知仍在震惊之中,却是不由自主地问。
“好……”她出不了太大的声音,只能用唇语示意。“我答应你。”
这一刻,所有人都喜极而泣,又哭又笑的,陈院使再次替殷晚棠把脉,确定她逃过了这一劫,顾萱怀甚至兴奋得大叫大笑,绕着屋子里跑。
而顾延知的怀抱却始终没有放开。
☆☆☆
立夏,北方的习俗是吃夏饼,以往殷晚棠等人过得清贫,所谓的夏饼也只是将面团油煎,洒上点糖,应一应景罢了。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李公公已伏诛,殷晚棠又身体渐好,院子里的人就决定好生庆祝一下。
屋里,殷晚棠靠坐在床上,已能进一些稀粥,顾延知早就在此间住下,细心地一口一口喂她吃粥。
旁边顾萱怀认真地在桌上画画,图的内容竟是父亲在床畔温馨喂食母亲这一幕。气氛正好的时候,雪雁由灶房端来刚做好热呼呼的夏饼,大嗓门嚷开。“做好了!做好了!费了我和周嬷嬷好大的劲儿,今年的夏饼可好吃了……”
对于这个宫女的莽撞,殷晚棠与顾延知面面相觑皆是好笑,却也没有责备,因为这个丫头对殷晚棠当真是没话说的忠心,若非在殷晚棠弥留之际,她奋不顾身的去寻顾延知父子,说不定还唤不回她。
顾萱怀极有兴趣,放下了手中画笔,盯着那一盘飘着香气的夏饼直问:“和去年的有什么不一样啊?”
雪雁笑道:“今年的夏饼,我和嬷嬷在里头加了肉末、榨菜、香葱、猪油,外层再沾上芝麻,烤起来喷香啊!我在后头口水都差点流下来……”
殷晚棠都被她说谗了,不由也笑了起来。“听起来真好吃,快拿来我也尝尝。”
“你不行。”顾延知无情否定。
“就吃一小口?”殷晚棠难得向他撒娇。
顾延知虽然心痒痒的,却没有动摇。“陈院使说你身体尚弱,暂时只能吃些粥水。”
“娘你只要乖乖听陈院使的话,很快就可以吃夏饼了!”顾萱怀笑嘻嘻地拿起一块饼咬一口,然后一脸享受地道:“真好吃啊……”
雪雁也忍不住拿起一块,跟着大咬一口。“真好吃啊……”
“真好吃啊”四个字简直如暮鼓晨钟打在了殷晚棠心上,只让她觉得正在吃的白粥清淡如水,一点滋味都没有。
“你们太坏了……”殷晚棠皱了皱鼻子,偏过头对着喂粥的顾延知说道:“夏饼那么香,粥都不好吃了!”
顾延知很是啼笑皆非,她自从醒了之后,两人凰情与日俱进,她现在都开始和他耍赖了,以前的他只觉得她刁蛮,现在换了个角度看她,却觉得这样的小性子使得很可爱。
“娘不听话!”顾萱怀像是终于抓到他娘的小瓣子,脸上还沾着几颗芝麻就忙不迭地抬起头笑她。“周嬷嬷说等会儿要替我秤重,娘不吃粥,可不要比我轻了。”
“我怎么也比你重!就算我在生病,难道还会输你一个五岁娃儿?”殷晚棠朝他做了一记鬼脸,惹得屋里众人都笑了起来。
周嬷嬷打从殷晚棠病况转好,这笑容就没停过。“小公子说的是。立夏也有秤人的习俗,等会儿让雪雁去拿秤来,小公子就能秤一秤今年多重了。”
“怎么立夏还秤人的吗?”殷晚棠好奇,因为过去周嬷嬷只在意她的病,遇到节庆也没什么余力去玩那些花招。
顾延知原籍是南方人,看殷晚棠纳闷,便顺势开口解释,“那是南方习俗,起源于三国。刘备死后诸葛亮将其子刘禅送往江东,交与其后娘孙夫人扶养。孙夫人当时替刘禅秤了重,来年立夏又秤了一次,以此向诸葛亮回报,此事传入民间日久成俗,就成了立夏要秤人了。周嬷嬷可是南方人?”
“是啊,奴婢是江南出身的,立夏的花样儿可多了,吃蛋饮茶都有……对,还有吃粥,姑娘也算是赶上时令了。”周嬷嬷回话的同时还不忘打趣了殷晚棠一回。
顾延知若有所思地看了殷晚棠一眼,后者也不甘示弱回瞪了他一眼,又把身体微微调整了位置,离那碗粥更远了点。
“我还是觉得吃夏饼比较应景……”殷晚棠不依地嘟囔,有着夏饼的香气在那里飘荡,谁还吃得下粥。
此时雪雁已经去取来了一杆大秤入门,后头跟着两名侍卫帮忙,这顾萱怀年纪虽小,分量可不轻,光靠周嬷嬷与雪雁是秤不了的。
大秤绑在一根扁担上,由两个侍卫抬着,秤勾挂着一个大筲箕,雪雁把顾萱怀抱上了筲箕,周嬷嬷在另一头用秤陀量着重量。
“小公子都三十五斤了啊!”周嬷嬷笑道。
顾萱怀闻言连忙下了筲箕,挺着胸膛朝着殷晚棠炫耀。“娘,我就快超过你了!”
“顾小公子,快把你的肚皮收起来,你那是胖,有什么好得意的?你能吃夏饼,我只能喝粥,你当然很快就能超过我。”殷晚棠瞧他可爱,忍不住与他斗起嘴。
“你放心,我会让你能吃夏饼的。”顾延知突然道。
“你别想骗我喝粥。”
殷晚棠提防地看着他,惹得旁人都笑了起来,尤其是顾小胖子笑得更是厉害。
顾延知不愧国之重臣,一屋子的笑声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仍旧正经八百地说道:“你知道朝廷正在推行改土归流吗?”
“嗯?”怎么会突然说到这个?殷晚棠虽不解,但仍是点了点头,“就是原本由土司管理的少数民族,改由流官取代。”
“滇省一带一向是土司与流官共治,如今云南布政使任期已满,陛下已经决定派我接管云南承宣布政使司,任左布政使。”顾延知说道。
虽然云南那地界根本没人想去,布政使也只会有一个。
毕竟是当过长公主的人,在政事上并不像一般闺阁女子般一窍不通,他这么一说,她当即明白了,惊讶得张口结舌。“滇省那瘴疠之地如何去得?你……你该不会是为了我,要去寻南蛮巫女?”
“当然那也是任务的一部分,陛下还让我去寻前朝余孽,我便想着带你一起去,想办法把蛊毒解了。”因为驱蛊药方中的主药七星草必须是新鲜的才能用,所以殷晚棠势必要一起去。顾延知向她扬了扬还剩半碗的粥。“所以你得先遵照陈院使的话,养好身体,才能和我一起去南方。”
“是啊,姑娘,我保证明年做的夏饼比今年更好吃,到时候你也能一起吃了。”周嬷嬷感动于顾延知的不离不弃,连忙搭腔道。
“娘,你要听话不能挑食!”顾萱怀绷起小脸,拿以前殷晚棠教训他的话反击。“如果你听话,明年的夏饼我就都给你一个人……就给你多吃一块。”
这口误实在太明显,殷晚棠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顾延知亦是忍俊不禁,只是尚顾及儿子的颜面,没有笑得太大声。
“娘你别笑!快点吃粥!”顾萱怀羞得跳脚。
“阿棠,喝粥吧。”顾延知也耐心地说道,又举起了粥碗。
这一声阿棠,出自他低沉的嗓音,叫得殷晚棠芳心微颤。这是她的小名,只有极亲近的亲人会这么叫她,以前就算还是夫妻他也没这么叫过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这么叫了,她却也默默地接受了,她不敢去深思自己为什么没有纠正他。
殷晚棠低下头,乖乖吃起粥来,只是她一向在意孩子的心情,这次却没有急着安抚羞恼的顾小公子。
因为一辈子没出过京师的她,早就幻想起了滇省的大山大水,无暇他顾了。
☆☆☆
殷晚棠命悬一线又硬生生被唤回的事,顺天帝已由陈院使处知道,显然她的病情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若不快些想办法解去蛊毒,谁知道能不能撑得过下一次毒发。
因此,顺天帝很快批下了顾延知的任命书,果然便是云南布政使。
虽然表面上官职是升了,但滇省给人的印象满是瘴疠蛇虫,少数民族杂处,民风彪悍,治理并不容易,大部分官员都觉得这是明升暗降,所以顾延知的任命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讨论或反弹。
反倒是顾延知的母亲王氏,知道他此次调职竟还带着殷晚棠,发了好大一顿脾气,然而当顾延知与她细说了殷晚棠身上的蛊毒从何而来,她又为了他的官途做了什么牺牲,王氏当下无语了,对此事再没有任何意见。
她虽没什么见识,就是个乡下出身、一心只想着儿孙的妇人,但也不是那等蛮不讲理的泼妇。
以前她讨厌明珠长公主,是觉得自己被媳妇压一头,又当众被太后羞辱,如今太后都死了,殷晚棠也不是她媳妇了,不但为了救她儿子弄得自己命不久矣,还替她顾家生了一个聪颖可爱的孙子,王氏自然也不可能再针对殷晚棠。
只是这一次任官,王氏并未答应顾延知留在京城享福,反而坚持要跟随,她爱孙去哪里她就去哪里,谁也别想分开他们!
顾延知劝说不成,只能妥协,便又多安排了一辆马车,让王氏整理行装。
而他则是提前到了皇陵的两进小院,告知殷晚棠王氏也要同行的事。
过去殷晚棠与王氏几乎是见面就掐,简直都在顾延知心里形成了阴影,他虽然相信现在的殷晚棠不会像以前那样与王氏针锋相对,但是两人见面会是什么光景他也无法预料,只能双方都先提醒一番。
“我以前就不怎么爱与你娘吵架,现在就更不会了,你放心吧。”殷晚棠深知过去与王氏交恶,太后让王氏丢脸的因素其实占大部分,她个人对王氏其实没什么成见,反倒是王氏对她成见极深,如果王氏不主动找碴,两个人还是可以和平相处的。
“阿棠,我相信你。”他不相信的是他亲娘啊!顾延知苦笑。
如今入了夏,殷晚棠的身体也养得好了些,甚至因为顾延知的支持还有皇帝赐下的珍贵药材,她的情况比以前都要好得多,已经能负荷长途跋涉了。
她的马车被顺天帝换成了皇室特制的车厢,坚固又不颠簸,她整个人躺在里面都没问题,只消把箱笼搬上放行李的马车就可以出发了。
她早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出行,成天都与顾萱怀喜孜孜地看着墙上的舆图,讨论着滇境风光呢!
顾延知人都来了,便也搭了把手替她归置行李,比起王氏这也搬那也拿的,她的箱笼简直简单得令人讶异。
“你的东西就这些?”顾延知看着孤伶伶的三个箱子,都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带得太多。
殷晚棠瞧他那纠结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不是我不想带,而是以前的日子过得实在太穷酸,食衣住行用的东西都拿不出手。你看我现在身上这套摆裙还是绵麻的,你顾大人的婢女可能都穿得比我好!幸而皇兄赏赐了些银票,我若是缺什么,沿途再买就是。”
她甚至朝他促狭地挑了挑眉。“我现在也是有钱人了,顾大人若是阮囊羞涩,我可以借你一点,按月息三分利来算就好……”
顾延知严肃地看着她。“朝廷禁止放印子钱。”
殷晚棠哈哈大笑,这家伙果然比以前有趣多了。她以前当真盲目,只顾着摆长公主架子与他吵架,却没能发现他的风趣。
病危时他在她耳边说的话,其实她都听到了,他希望两人重来一次,延续夫妻的情分,这样的梦想太美好了,她怎么敢想?怎么敢奢望?她只能把那些话当成一时情急,不敢以为那是他真情流露。
做为前夫,他已经够有情有义了,居然自荐到滇省那样混乱的地方任官,那么她也该守着她和离前妻的本分,若是她又表错情,两人搞不好连现在这种像是朋友般的关系都会破裂。
是以他明明站在她面前,两人间的距离却像是怎么伸手都触碰不到。
“这三个箱笼内的东西,你要不要再检査一下?”顾延知突然问道。
“这最大的箱笼内都是我的私人物品,没什么好检查的,只有另外两个小点的木箱,里面全是画卷,别放在容易打湿渗水的地方就行。”殷晚棠轻抚了抚两个小木箱,这差点就成了她的遗物啊!
“你的画卷?”顾延知一向很推崇她的画,不由好奇心大起。“这些画卷你不远千里都要带着,定然相当珍贵,可否让在下一观余生居士大作?”
听到余生居士,殷晚棠又噗嗤一笑。“可别打趣我了,余生居士只是无奈之举,为五斗米折腰还要假清高,说出去不让人笑死。”
“你可别妄自菲薄,余生居士的大名我远在太原都有所听闻,画风独特,旁人难以模仿,要不数月不作画,一作画便是多方争抢。许多书画大师都自认难以望其项背,奉为圣手,国子监里更不知有多少学子想向其学画,只是余生居士极为神秘,众人不得其门而入罢了。”顾延知解释着。
其实当他第一次见到余生居士的画作时就怀疑过是殷晚棠,只是他不认为她有卖画的必要。但之后知道她过得如此拮据,不问自明余生居士定然是她。
殷晚棠却是听得惊讶万分。“去卖画的是雪雁,她从没说过余生居士有名到这个地步了,你不是糊弄我的吧?”
“你可以随便向旁人打听,我未有一字虚言。”顾延知觉得自己还说得含蓄了。
余生居士在这短短几年间由画坛崛起,几乎可说是一战封神,她若愿意出来承认这个身分,前仆后继而来的崇拜者能把皇陵所在的天寿山都踏平。
“所以我也算事业有成了?”这无疑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殷晚棠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她只要一笑,四周的景物都像失去了颜色,顾延知深深地看着她未因消瘦而减了半分的丽色,很想牵起她的手共享她的喜悦,只是她似乎还没准备好,对他的接近会若有似无的闪躲,看来他想重修旧好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么在下能欣赏余生居士的大作了吗?”他拱手问道。
“拙作虽难登大雅之堂,只是状元郎都开口了,自是却之不恭……”殷晚棠突然顿了一下,补充说道:“不过你只能看那个画着萱草的木箱。”
顾延知从善如流地打开了那个箱子,里面果然放着不少画卷,他拿起几张细看,赫然发现里面画的全是顾萱怀。
有顾萱怀顽皮爬树,哭着被雪雁抱下来的画面;有顾萱怀习画,不小心把墨蹭到了脸上;有顾萱怀一手拿着博浪鼓,一手拿着糕点,蹒跚学步,周嬷嬷在后头追赶;还有顾萱怀在襁褓之中,殷晚棠抱着他,目光温柔……
“我若是离世,这些画你便帮我交给萱儿。本来我是交代了周嬷嬷与雪雁,现在既然你看到了,就交托给你。”殷晚棠语气轻松,彷佛说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大事。
这一幅幅的画卷,都说明了一个母亲多么爱她的孩子,才会用画记录了他成长的点点滴滴。
有了这些画,就算顾萱怀一开始会埋怨母亲早早离他而去,看了画之后也能明白母亲对他的不舍及想念。
顾延知自认若换成他,是决计做不到如此精细的。他将画放回箱中,默默地模着木箱盖上的萱草,原来这图案亦有其意涵。
慈母依堂前,不见萱草花。萱草代表的是母亲对儿子无尽的思念。
他忍不住看向了另一个箱子,箱盖上画的是芍药。
去时芍药才堪赠,看却残花已度春。芍药又名将离,自古以来,男女分离时便会赠之以芍药。
他突然有些不敢打开这个木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