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一回,君无悔说到做到,不管雪兔半个时辰后回来,还是隔天再来,总是能看见他坐在山坳里,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要他乖乖待着没乱跑,管他在里边是躺着倒着还是立着,她都一样开心;心头大石落下的结果,就是喜形于色,常一个不注意,就听见她的歌声。
君无悔每听见就要她噤声,也不想想他师父还在外头寻他,万一凭声找来,以他伤势,根本保护不了她!
“我知道我应该少说话多做事,”她瘪着嘴咕哝了两句。“可我就是忍不住有什么办法──”
昨天,雪兔给了他一件她爹穿旧的长袍,好让她把他原本穿来的衣裳拿去洗净晒干。此刻,她正坐在山坳前,就着天光补着他的衣裳。
“对了,我爹昨晚上还在问你,你真的不打算到我家养伤?”
正运功调息的君无悔眼未张地说:“回头跟你爹说,谢谢他。我这个是非之人,还是少跟你们接触得宜。”
固执。她嘟着嘴心想。都不知说过几百次了,她跟爹不怕麻烦,可他就是不听。
算了,不去就不去。她低下头咬断缝线。今天天气极好,顶上的太阳又大又暖,一点都不像进了秋天。她捏捏两块肩膀想着,要是能到河边活络活络筋骨,松松腿玩玩水就好了──
“嗳,”她素来奉行“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你在这边闷了两、三天了,身子痒不痒,要不要我带你去河边洗个澡?”
君无悔蓦地睁开眼睛。听听她问些什么?他满心不可思议。一个未出嫁的姑娘,竟然邀一个年轻男子——去洗澡?
她可以大胆妄为,他可不行。
“不用。”他冷言拒绝。
“可是我知道一个地方,非常隐密,担保不会撞上你师父。”她不死心地哄诱。“而且啊,那河水又清又凉,我每次都会坐在石头上,把鞋袜月兑掉,两只脚栽进河水里——”边说,她边打了一个舒服的哆嗦。
可她一瞧君无悔,他还是闭着眼不吭气。
“扫兴。”她嘟着嘴拂着裙摆起身。“你不跟就算了,我自己去。”
君无悔终于有了反应,他一把拉住她手。
“不许去。”成何体统,一个姑娘家,竟想在光天化日下袒露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她瞪大眼。
还问?“你到底懂不懂危险两字怎么写?”
“这山头根本没什么人会上来,”她没好气。“而且,在你来之前,我都已经去玩过上百回——”
“只要我还在,就不准你到河边玩水。”他冲口而出。单在脑中想象,她月兑去鞋袜娇憨玩水的模样,已够让他心旌摇曳,胡思乱想了。
自那天他强亲过她之后,她的身影,便悄悄在他心上生了根,任他怎么甩月兑也甩不掉。几天他眉头深锁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个。
他怎么也没料到,原本想来教训她的法子,却反过来成了禁锢,囚住了他自己。
每每看她毫无芥蒂地跟自己说话,他心里是忧喜参半;喜是两人见面并不尴尬,忧的是——她怎么可以那么快释然?
想想他,每回闭上眼,那日情景,便不时在他脑中回绕;想着她柔软甜美的唇瓣,还有她当时脸红绯绯、欲拒还迎的神态。
但张开眼,却见她依然故我地谈天说笑,一副没事人的表情。
好似他满腔的惦念,全是他庸人自扰。
雪兔心思才没他那么曲折,她只觉得他是在存心扫她兴!
“你以为你谁啊,我爹都没管那么多——”她使劲挣扎。“放开,我要回去了。”
“你先答应我,回去路上,不准你上河边玩。”
她一听,一张小脸皱得像块柿饼一样。她怎么会救了一个这么啰嗦麻烦的人?
才不答应他咧!
“放不放手?”她鼓起脸。“信不信我会咬人?”
“咬啊。”从小被师父责打惯了,君无悔一点都不怕捱痛。在他觉得,那不过是牙一咬忍一会儿就过去的事。
令他烦心的,反而是眼前这丫头。她胆大妄为,屡不听劝;偏偏姿态可人,犹似春花盛放、毫无心机,教他舍不得不看,看了,更舍不得。
终归,他就想在她心里占上一席之地,或者该霸道点说──
一席之地,根本满足不了他,他要的是全部。
可他有什么资格想这种事?
他望着她蹙眉。
“你——”她望着他急喃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总而言之,拿他没辙就是。“好啦,我不到河边玩水,我直接回家行了吧?”
再怎么生他的气,她都不可能伤他一根汗毛,这事他再清楚不过。
深深看她一眼后,他才把手松开。
雪免向他一扮鬼脸,然后把他衣裳迭好,用包袱巾束紧背在背上。
临走之前,她望着他问:“嗳,你还有没有其他需要的东西?我明一早顺便带过来。”
他一瞧左右,这山坳已经被她布置得很舒服,怕他着凉,她去林子拾来一大堆枯枝,用藤蔓一根根系好立着,架在洞门外挡风。里边地上,则是铺着松软软的枯叶,还有她带来的草席。至于他喝的水、吃的馒头、敷的药草等等,全靠她每天不厌其烦地从家里带来。
“很够了。”他由衷地说。
虽然这简陋的山坳远远不及他的宅子舒服,却是头一个他不需花费半点心力,便能坐享其成的地方。
“你不肯跟我过去河边,真是可惜,我说的那个地方真的很棒呢!”留下这么几句咕哝,她摇头晃脑地走了。
直到看不见她身影,君无悔才抬手嗅一嗅自己,他耳根倏地发烫。
气味,真的不大好。
难不成她是在提醒他这件事?
早知道——刚就应该答应她才对。可来不及了,她人早走远了。
翌日,天刚刚亮起,就听见雪兔清脆的歌声,伴着她轻快的脚步声而来。
君无悔本想骂人,可一近听她唱着什么,他忽然无话了。
“……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唱到最后一字时,她眼儿正巧与君无悔对上;她忽地忆起他的提醒,立刻把嘴捂起。“对不起,我又忘了。”
君无悔在心里叹气,要她学会谨慎,可能比登天还难。
“几天都看你哼哼唱唱,有这么多开心的事?”
“当然。”她笑嘻嘻地把包袱放下,最近她背上山的东西,是越来越多了。“第一件,是我过来能看见你;第二,是你伤口渐渐痊愈,面色也没之前差了;第三,是我家母羊生小羊羔啦——你有没有抱过小羊羔?它真是好可爱的小东西啊!”
她一个劲地比划,全然不知自己的话造成多大影响。
君无悔耳根一阵发烫,唇角忍不住勾起。
她说──她喜欢看见他呢!
可二愣子古雪兔,却当他的反应是害了病。
“你怎么了?面颊红红的?”她伸出手想模他额头,他却头一偏闪掉。“干么?我是关心你耶——”
“我没事。”不解风情。君无悔心头闪过之前花楼姑娘嗔过他的话,没想到今天,竟轮到他埋怨别人了?
“不给模算了。”她嘟嘟哝浓地把包袱巾打开,露出里边东西——四颗早上刚刚蒸好的白胖馒头、一瓷罐腌菜、一包肉干,另一堆是他的衣裳,她昨晚终于把它补好了。“呐,肚子饿了吧?先吃东西,等会儿我再帮你换药。”
一看到那一迭衣服,他忽地想起。“你昨天说的隐密地方,我怎么都找不着?”
“要你找得着还叫隐密地方?”她得意地笑了两声,笑过之后,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等等,你刚的意思——你偷跑出去?!”
他闭口不语,不想让她知道,之所以想找地方洗澡,全是为了她──
瞧他样子——胸口破一个大洞,已经够糟了,总不能还让她闻到酸味臭味吧?
他这点曲折心思,雪兔这只呆头鹅哪会懂得!
她只一个劲儿地抱怨。“嗳,我们约好的,在你伤好之前,你不会离开的——”
“我现不是好好坐在这儿?”他打断她话。
“话不是这么说的嘛。”她瘪起嘴。“像我啊,一不小心做了什么会曝露你行踪的事,你就立刻板起脸来,可你自己呢?还不是没把你师父在找你的事放心上——”
他眉一皱。她现是在埋怨他只许州官放火喽?
“就算我伤着,仍然有还手的能力,你呢?”
忒小看人了!她不服输地挺胸。“我也有躲藏的能力啊。”
他嗤笑了声。
“你不相信我!”她气恼地跺了下脚。“好,我就露一手让你瞧瞧我的本事!”说完,她转身跑进树丛。
开头,君无悔还能从她脚步声听出她大概方位,可眨个眼,她,消失了。
怎么可能!
他捂着伤口来到树丛前,仔细谛听树丛中传来的每个声音。有虫鸣,有鸟叫,偶尔还能听见野兔、雉鸡等野禽跳过或飞起的声响——但,听不见她的。
好似她忽然间被风吹跑、或被神仙带走了。
他心一下揪紧,连带伤口也抽疼了起来。
“古雪兔,”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唤了声。“你还在吗?”
没有回应。
“古雪兔?”这回,他声音大了点。“你别吓我,快出来。”
依旧没声响。她肯定出事了!
事不宜迟,他立刻冲进树丛找起人来。他自责不已,他干么跟她拗脾气,明明知道她个性不爱认输,顺她一点不就没事了?
这下子好了!人被他弄丢了!
“古雪兔?”他慌乱地在树丛里边打转,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有没有听见我声音?听见的话喊一声……”
“你怎么了?”一抹声音突自他身旁冒出来。
君无悔转身,赫地对上古雪兔灵活的大眼睛。
“你没事?”他犹不相信地上下打量她。
“我当然没事。”才这么会儿时间会有什么事?“倒是你,干么喊我喊那么急?”
“我——”他瞠目结舌地愣了下,然后紧闭上嘴。这教他怎么说得出口,他担心她,而且是担心到快死掉了。
恼羞成怒下,他只好把错归到她头上。
“你没事干么躲起来不说话?”
是你不相信我办得到啊!”她有理的咧!“我那一次躲你师父,就是靠这一招,他也是这样没发现我——
可恶!被耍了。他面红耳赤。
“嗳,我说了一堆,都忘了你还没回答我——你干么一脸慌张地找我?你担心我?”边说,她时还顶着他臂膀调侃。“想不到你人不坏嘛——”
鬼才会回答。君无悔板着脸走人。
又不理人了!她往他背影一扮鬼脸,才举步追上。
“嗳,你刚说你想去河边,不是诓我的吧?”她迈大步走在他身边。
他没好气地横她一眼。
早被他瞪惯了。她不以为意地问:“要不要我现在带你过去?”
他想了一会儿。“真的很隐密?”他不希望她因他惹上任何麻烦——尤其是遇上他师父。
她高举右手。“人格担保。”
她都这么说了──君无悔头一点,要她领路前行。
“到了到了!”
两人矮着身钻过一团几乎看不见缝的野林之后,雪兔像只撒欢的马儿似地,一蹦跃上河堤。
她脚下不远处,是一道又宽又浅的河,河心里的大石白白净净、平平坦坦,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枝叶星星点点地洒下,水声淙淙,一派静谧。
君无悔赞叹地想,谁料得到,如此世外桃源,竟会藏在一丛密林之后?
“怎么样?”雪兔踮脚转了个圈。“很棒的地方吧?”
是不赖。他看着她。“你怎么知道这地方?”
“当然是乱钻钻出来的。”她一边回话,一边月兑起鞋袜。她今天穿着湖绿色的衫裙,腰间系了个月牙白的腰带。
当她一双细白的果足出现时,君无悔忽觉得躁热难当。
她犹不自觉地说着:“从我五岁搬回宁镇,我已经在这山头玩儿十几年,每个地方我都熟得不得了——”
他猛地回神。“你不是当地人?”
“我是啊。”她一坐下,开始用脚踢着水玩。“唔,好凉——”她笑着打了个哆嗦。“我们古家在宁镇已经三代了,只是我爹之前跑到抚州去当官,所以搬到抚州住了一阵。”
她竟是官家千金?
回想她毫不扭拧,开心就笑、生气就胀红了脸的反应,君无悔是有那么一点不可思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雪兔噘着嘴瞪了他一眼。“肯定觉得我在骗人,对不?”
“是有那么一点。”他故意说,就是要看她胀红了脸嘟嘴的模样。
果不其然。
“那是你有眼不识泰山。”她嗔他。“我爹当年可是廷试第一的进士,学问好得吓人,街坊邻居都好佩服他。”
“那为什么他不继续当官?”
“我爹说,官头上加个顶戴,就成『管』;而他这个人呢,不习惯管人也不习惯被管,所以就离开了。”边答,她一双脚不断在河里踢踢动动。
君无悔得花好大心神,才能勉强听进她的话,因为他整副心神,几乎都落在河里纤白的足影上头。
“嗳,”她忽然想起。“你怎么还站在这儿,不是要洗澡?”
她不提醒,他真当忘了自己来意。
我是怎么回事?他低头一揉额角。
他发现跟她相处时间越久,他表现越不像自己。
他从来就不是那种会盯着姑娘果足看的登徒子,可为什么,自己就是没办法不盯着她看?
他捂着伤口默默走到上源,刚要宽衣,就听见她声音远远传来。
“好月兑衣裳吗?要不要我过去帮你?”
开什么玩笑!他猛地转身,却见她冲着自己扮鬼脸。
“转过身,”他皱眉警告。“不准回头。”
瞧他紧张兮兮的——她一哼,她才没兴趣偷看呢!
“是是是,我回头──”她一伸懒腰,转身躺倒在大石头上。“啊……真舒服。”
今早的阳光,和煦而不炙人,石头也晒得暖洋洋,加上微风轻拂,躺着躺着,真让人觉得昏昏欲睡。
她耳朵不断听见他撩水泼身的声音。
朦朦胧胧胧,她听见他说:“好了。”
真久呢!她仰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差点又睡着了。
她跳下石头穿好鞋袜,回头刚打开嘴巴,就见一绿碧碧的长物自树上溜了下来。
而君无悔的腰带,还挂在枝桠上。
见他伸手欲取,她惊喊:“别动!”
“什么?”他没听清楚,依旧高举着手。
“叫你别动啊——”
雪兔急乎乎地冲来,或许她一辈子从没跑得这么快过──就在赤尾碧身的青蛇扑身龇牙当头,她推开他,替他捱了那一咬。
“你做什么……”君无悔踉跄退了两步,定神,才见一尾青蛇倏地窜进草丛,而雪兔腕上,多了两个清晰可见的毒牙痕。
老天!他焦急抓住她手。“你被蛇咬了!”
就在他说话间,她腕上的毒牙痕已瞬间肿了起来。
好痛啊——雪兔自己捏着手腕,之前教她藏匿身法的猎人叔叔,也曾指点过她辨识林里的蛇。她知道,咬伤她的蛇叫“竹叶青”,是有毒的。
得——赶紧回家──
她才跨一步,便觉恶心想吐。
君无悔搀住她。“你要去哪儿?”
“我家——有药──”她虚软地说。
他一听,立刻弯来。
被抱起的瞬间,雪兔一阵头晕目眩。
“你的伤……”她呢喃了声。
君无悔冷睇她一眼,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担心他!
“你抱好就是。”说完,他就像只敏锐的豹子,迈步疾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