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傅靖战,是她谢馥宇的什么人?
关于裴元擘那似绵里藏针的提问,傅靖战原就打算置之不理,也刚巧河道提督周大人闻讯赶了来,对方的座船甫靠近便听到他哭天喊地般惊呼——
“世子爷啊!安王世子爷啊!就说不能下小船观战的,您这般身分可不能那样涉险,同下官一起待在主船上运筹帷幄才是正理,那小船又轻又颠,都把您颠得掉海里了,下官真真要吓破胆,您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于是他的身分随着周大人的狂呼惊喊公然爆开。
当场,那姓裴的漕帮少主挑眉扬唇,双臂盘胸再次对着他上上下下打量。
“哟,原来咱们家谢小宇还攀权附贵结交到一位世子爷,还是安王世子爷呢。”笑笑的语调有些阴阳怪气。
傅靖战这个安王世子爷近几年来不仅名动京师更是名响天朝,他是当朝太子之挚友兼得力助手,亦是朝中近年来甚受圣上倚靠的新晋臣子。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如他这般身分的“强龙”在面对“地头蛇”漕帮少主之时,亦不能随心所欲、拳起拳落……即便他甚想朝对方吊儿郎当的面庞给一记猛拳,又或者一拳直击对方肚月复,打得他肠胃纠结跪地不起,但碍着种种原因仍得忍下,尤其不愿惹怒那个多年前弃他而去的某人。
好像分离的这些年来,他早已被某人剔除在命中之外,即便重逢了,不管以往有多浓多重的情与缘,皆云淡风轻。
可是他依旧是梦里人,等着春归来,所以多年后再次面对时才会如此绑手绑脚,心怀忐忑,而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变得裹足不前。
今日,河道官府与民间的漕帮势力两相结合之下,剿匪海战从发起到结束无比成功,缴下的大小船只和不义之财难以数计。
白日吵杂纷乱的喧嚣扬长而去,一切回归平静。
在这一个与以往相较格外平静的夜晚,傅靖战身在暗处觑着眼前所见,却觉内心加倍凌乱,乱到几近自我凌迟……
距离甚远了些,他听不清楚岸边的两人到底说些什么,只觉那两人相处起来无端亲近,漕帮少主是个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他说着说着忽地将一臂搭上那女子肩头,亲匮得令人眼红。
而这一端,以为谁也不会来干扰的地方,底下的细软沙子仍余留白日天光的暖度,潮水来来去去,谢馥宇面对着一片彷佛静谧却无比诡谲的夜月海面静坐着,这是她独处的所在,直到有一人不放过她地硬闯进来,一闯闯到她身边,勾肩搭背直白问——
“那人是你的老相好吧?虽不知你俩当初为何分开,但哥哥我劝你别想太多,无须苦恼啊,心无罣碍地从了那位安王世子爷,人家如今在朝堂上可是当红炸子鸡,咱觉得这笔买卖还挺划算,你觉得如何?”
谢馥宇赏了对方一记手拐子。“滚!”再一把推开那张笑得太让人讨厌的脸。裴元擘揉胸又携颊,委屈道:“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你瞧着还是挺在意人家,人家瞧着也很在意你,你都多大年纪了,女儿家的青春年华万不能蹉跎,咱们好不容易等来一头肥羊,再不嫁人真要独活一辈子吗?”
“你才肥羊!你还是肥马、肥猪、肥牛!”当真气不打一处来。谢馥宇边骂边恶狠狠捶过去,两人随即以拳掌见招拆招搏斗了一小会儿,她忽而发笑。
“你笑啥儿?”停招下来,裴元擘蓦地感到背脊发凉。
谢馥宇嫣然一笑道:“我这是福至心灵突然想通了。”
“你、你想通啥儿?”不太妙的感觉慢慢扩开。
“我想通了,原来自个儿身边早就有一头肥羊,哪天真想嫁人,就把自个儿嫁给哥哥你,咱俩一起搭伙过日子,你说好不好啊这位哥哥?”语调还故意放得又软又腻人,展臂欲搭上对方肩头。
裴元擘浑身起鸡皮疙瘩,双臂守贞般环抱住自个儿,猛摇头。
“不好不好,你别过来,别觊觎我,哥哥我心里头早有别人了,身子和心肝都是别家姑娘的,你别过来别过来……哇啊啊——还来啊!”最后只好很没种地逃之夭夭。谢馥宇哼哼笑着,望着裴元擘惊恐逃跑的身影,笑着笑着神情又变回一开始的沉静寂寥。
今夜这一片闪烁月光的大海无法平息她内心的纷乱,也许在海面下能寻得一丝清明。
于是卸下靴袜,她起身走向大海,当海水漫至腰身时,她如一条曼妙大鱼潜入海中,殊不知这一连串的举措引得窥伺之人再难躲藏。
傅靖战在她一步步走向大海时,脚步已不受控制地朝她走去。
他不知道她的想法,亦弄不清自身在想什么,只是牵挂担忧,但下一瞬却记起裴元擘所说的——她是能活在水中之人。
她耳后能生腮,那是他亲眼所见。
她的身影消失在海面上了,他下意识停下脚步,心中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填满,她前去的地方,那是他倾尽全力亦难触及的所在。
正因如此,她对他刻意的疏离则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此际海面下冰冷寂静,被人惦记着的女子让自己沉入很深很深的海中,她喜欢这片真空般的世界,海流缓慢拂过全身,体温一下子已适应一切。
不知过去多久,感觉海水流动的变化,她徐徐张开双眸,一张与她五官相似的女子脸容出现在面前。
那女子下半身轻摆着漂亮的大鱼尾巴,细密的鱼鳞一直往上半身延伸,细腻地覆盖了大半的胸乳,令那象征女性的部位徒有丰满高耸的形状却无乳蕊。
她丰厚的长发在水中浮荡开来,身上鳞片泛着银辉,衬得那张脸以及肩头和双臂上的肌肤雪润无比。
这是谢馥宇此生所见最美丽、最不可思议的生物,而这位鲛人族的女子名唤“银瑶”,正是她家阿娘。
七年前她只身来到东海寻亲,走访探询了沿海一带无数个渔村,确实有渔民曾亲眼目睹过鲛人族在海中出没,且看过的人还不少,这给了她莫大的希望。
然后她便每日随渔民们出海捕鱼,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海上暴雨,小渔船来不及回航,在狂风巨浪中翻覆,掉进大海中的她这才知晓自个儿耳后能生腮。
她能够在水中呼吸吐纳,体温与目力很快适应海中一切,当时惊觉到身体在变化,下一刻便觑见一道身影快速朝她游来。
她人生首次遇见鲛人,那来到她面前的鲛人族女子与她有所感应,无须倚靠人类的言语,心有灵犀便能相通。
她终于找到自己的亲生娘亲。
据说鲛人的天年比人类多上三倍有余,也就是可活至两、三百岁不成问题,算起来她家阿娘不过四十多岁,以鲛人族的年纪来算犹然青春年华,外貌看起来自是与她相当。
当然,那一场海上的狂风暴雨并无造成任何人伤亡。
娘和她把与她同船的三名渔民全数救上岸,之后母女俩有一次长谈,那是在隔日夜里,她家阿娘裂尾为腿从海中而来,穿上人类女子的衫裙来到她赁下的小屋。
她们彻夜说着聊着,不停地说着聊着,彷佛想弥补那么多年来缺失彼此的遗憾,所以不断地说着聊着——
“你幼年时未见『择身』,一直是个男娃儿,你爹战死殉国后,帝京镇国公府遣人来讨要你这根谢家独苗……那时娘仔细思量过的,把你交给祖父祖母抚养,镇国公府定能让你享荣华富贵,你会过得自由自在,一生顺遂。”
“娘虽能裂尾为腿在陆地上生活,但无法一直维持下去,每隔一段时候就得回到大海中,你那时是人类娃儿的模样,不曾显露出丁点儿鲛人族的特性,那时便想着,你既然是人类,还是得让你回归陆地上的生活,你若跟着我,也只能在这沿海小渔村里生活。”
“而今你寻了来,以这般模样归来,娘这心里是既疼痛又欢喜,舍不得见你受苦却又无比欢喜能与你重逢……”
这一夜,娘亲对她所有的提问皆毫无保留地给出答覆。
她家阿娘真不知道啊,那样的真诚实透着实抚慰了她的心,让混乱到近乎碎裂的她得以喘一口气好好缓下,能允许自己去重整修复,并试着放下过去,慢慢接受已成为女儿身的这一副躯体,接受这样一个身心历经磨难的自己。
她喜欢娘亲,喜欢母女俩沉浸在深海中无须言语的心灵相通,不过这一回有些尴尬和不自在了——
“宇儿不开心吗?不仅不开心,还前所未有的烦躁,为什么呢?”
当娘亲的音讯传进她脑海中,一时间有种避无可避的无助感,好像再怎么遮掩都躲避不开。
她在娘亲面前就是这般赤果果。
“那是因为……我想娘了……”
她确实思念娘亲,海中与陆地分开生活,她得空了才能见娘一面,拿这个当借口也挺能打混过去。
身为娘亲的银瑶并未再追问下去,却是拉着谢馥宇的手一起在海中畅游。
她摆动着那条既优雅又强而有力的鱼尾,让女儿无须靠双腿踢水亦能感受自身好似变成一条大鱼,活得自由自在。
当海面上浮出两颗脑袋瓜时,水光映月,月光映水,淡淡银辉彷佛也映上母女俩相视而笑的容颜。
突然,银瑶的眸光从女儿的脸上移至她身后不远处的岸边上。
目力绝佳的她微挑柳眉,开口时柔嗓如吟。“看着并非漕帮的人,是一位陌生男子呢,好像专程候在那儿。”略顿。“可是宇儿的友人?”
谢馥宇闻言倏地调头去看,就这么一眼,只觉方才在海中恣意畅游、自在飞扬的一颗心又被塞进诸多意绪。
“不过是一位故人,没事的。”她重新振作。“娘,那我回去了。”
银瑶没再追问,仅带着笑抚了抚女儿的脸颊,随即沉进海里。
谢馥宇也很想再次沉进海中,但躲得了今晚躲不过明朝。
她朝岸边游回,游至浅滩立起,一步步走回搁置鞋袜之处,而傅靖战便伫立在那里。
见她浑身湿淋淋直滴水,傅靖战立时解上的薄披风欲为她披上。
“不必。多谢世子爷美意。”她很快退开,目光有些不敢与他对上,遂弯身拾起自己的鞋袜。
曾经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好友,分别七年,如今却连好好说句话都不会了。谢馥宇自知理亏,毕竟当年她对他干下那事……实在没脸面对。
好烦躁!
气氛凝重且尴尬,彷佛连海风都被拖累,吹在身上忽觉黏腻潮湿。
在一阵压得人几难喘息的沉默后,她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轻沉嗓音,问着——
“……世子爷吗?莫非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愿再唤了?”
胸口被那话中的怨气狠狠捋疼,谢馥宇倏地扬睫。
这会儿终于与他四目交接,却无法辨明他此刻神情究竟是怒是恨,抑或是其他什么,但那双长目深邃得宛若这片大海,像能吞噬掉她亦在包容着她。
烦躁到心悸,她眸光再次飘开,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傅长安,如今你替朝廷办差,此次会来到东海想必亦是领了皇上的旨意,倘若我没猜错,应与海防之务相关,你是为了査明海防内幕、揪出内鬼而来的,是吗?”
她想同他说的是,既然领了圣旨办皇差,那就该把差事视为第一要务,他与她之间那乱七八糟的浑事还得暂且搁下。
但,她竟然听他道——
“香香,我是为你而来。”
男子语气郑重,语调徐慢,一字字皆像大船定锚,重重砸进她心底。
谢馥宇回过神来时,男子手中的那件薄披风已披上她的肩头,那人正在帮她系紧披风带子,她本能又要躲开。
“别躲,好好披着。”傅靖战这一次有点使强的意味,沉静吐息。“虽是夏夜,但岸边海风甚大,你又浑身湿透……我瞧着不顺眼。”
谢馥宇不禁僵在原地。
此刻他如此靠近,两人仅余半臂之距,她才意识到自己需得抬头仰望他。
当年他们俩身长相当、身形也相当,经历七年的离别,再重逢她依然是十八岁时的身长,尽管较寻常姑娘家高上许多,与如今的他相比却明显矮了一个头,而身形就更加比不得了。
她与他,一个是女子凹凸有致的体态,一个是宽肩劲腰的男子体格。
虽说他的体魄没有裴元擘那般形于外的虎背狼腰,却是一样的挺拔笔直、落拓洒然,是身为女儿家的她难以仿效的姿态。
有人就是有这般本事,自身如沉浸在深海之中那样宁静,却使旁人宛若处在狂风暴雨里。
她不禁胆怯,又不想让他察觉到她的怯懦,于是死死定住两脚,不躲不逃了,像要往这一片细沙底下扎根。
近身替她系好披风细带,傅靖战并不退开,自顾着喃喃般徐声道来,“当年你来与我辞别,未料你会说走就走,待我寻去镇国公府,那里早就没有你的身影……后来是你的女乃娘徐氏私下告知,你当真离家出走,当真来到东海寻亲,你当真把帝京种种尽数抛去,再不流连。”
谢馥宇辨不明他的神情,更听不懂他语调中的喜怒哀乐,好像他叙说着,她只得静静去听,因为对他很是亏欠,对他无比心虚。
傅靖战问:“你曾说过,你娘就住在东海海里,是真的在海中生活,因为你的娘亲是鲛人。适才与你一起浮出海面的那人,便是你娘亲了?你寻到你家阿娘了,是吗?”
时隔多年,她老早记不清当时发着烧处于异变期的自己,到底都对他说过什么,但他问及她娘,谢馥宇下意识紧咬内唇女敕肉,毫无迟疑地颔首,“我是寻到我家阿娘了,她确实是鲛人族女子,而我体内亦有鲛人血脉,你待如何?”
为何会问出最后一句?
充满防备般筑起高墙,这是为何?
无端尖锐的话语一出口,谢馥宇便悔了,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她再次咬咬内唇,勉强平息心绪,眸光不愿再与他对视般往下挪移,双目最后平视着他的前襟。两人又陷入古怪的沉默氛围,然,还是得靠傅靖战出声打破僵局。
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道:“若然回到以往时光,你必会把我带到亲人面前好好介绍一番,你会让我好好拜见你家阿娘,而非如今夜这般……”
谢馥宇有瞬间脑子里满满空白,简直不知他都说了什么。
她怔怔然望着,他继续说道下去,像要把分别了这些年的情怀全数倾尽,他以轻沉口气徐徐道出,“七年前,在你离开帝京后不久,整座京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热疫所吞噬,疫情蔓延入宫中,在内廷宫中爆发,染疫而亡的人不计其数,当中包含了六名皇子与两位公主,就连身为皇长子的东宫太子亦病逝于那场热疫。”
谢馥宇微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女乃娘后来在信中曾提及过。”略顿了顿。“也告诉了我,镇国公府还算安好。”而安王府亦然。
傅靖战淡然一笑。“你那时候走得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原来内心还是有所挂念。”
见她抿唇不语,他淡淡又道:“皇上尽管子嗣甚多,但三皇子先天残疾,五皇子与七皇子的生母出身着实太低,加上那一场热疫在短短半年中夺去六名皇子性命,东宫之位空悬,结果十一皇子昭王殿下在染疫得以痊癒后便入了圣上的眼界里,后来被册封为太子。”
十一皇子昭王殿下,如今的东宫太子,傅书钦。
当年那个动不动就来闹她,喊她“小香儿”、“香香儿”的同窗好友,而今已是天朝储君。
谢馥宇记起在得知新任太子是何人的那个当下,内心当真五味杂陈。
人生际遇难料,如她自身,谁又能料得到?
“你与昭王殿下向来交好,他被赶鸭子上架逼上了太子之位,自然需要倚靠你成为他的左右手。”
“你怎知他是被逼迫上位?”眉峰微动。
谢馥宇扬起下巴很快答道:“他那个人来疯的脾性,有什么热闹都爱凑一脚,对皇位从未有过半点兴趣,你要他天天正经八百去跟朝堂上那些老臣、权臣们周旋,若非情势所迫,他才不干。”
傅靖战露出两人重逢以来的第一抹笑意。
那是打从心底涌出的笑,笑望着眼前这张水般澄澈的面容,整整七年过去,面前的人儿仍是当年十八岁的模样,尽管五官轮廓柔和不已,那眉眼间依旧潇洒恣意。
他道:“昭王殿下他一开始确实不愿意,但圣意难为,加上当时情势着实严峻,自要当仁不让。”
谢馥宇被他脸上那抹笑弄得有些脸热,她撇开脸,内心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人更烦躁。
“所以,你到底还想说什么?”裹在披风内的双手悄悄环住自己。
傅靖战道:“我想说的是,我本该追着你到东海来,然热疫爆发,京畿随之动荡不安,直到两年前帝京才完全恢复之前的繁荣景象,自昭王登上太子之位,我领受皇命随太子办差,然此次前来东海,实是为你而来。”
谢馥宇闻言头又发胀了。
她以前从不觉得傅靖战难对付,闹他、捶他什么事都敢干,他对她总是包容放纵。
但如今他来到她面前,过分内敛的神态令人模不着头绪,言谈之间又教人心惊胆颤的,闹得她好想抱头仰天长啸一番。
“傅长安,那你如今为我而来是想干什么?”她嗓声不由得高扬,夜色掩去满脸通红。
“你想从我这儿讨要什么?要我下跪道歉抑或想听我真心忏悔?我承认当年……那时候……我状态不明朗,烧得头昏脑胀,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而今你突然来跟我讨说法,我却也无话可说!”
傅靖战眼神微变,沙哑问:“当年在绮园假山石室中发生的事,那时我们一起做的,你觉得是很不好的事?”
“当然很不好啊!那怎么可能是好事?”她想都不敢回想,但这七年来从未或忘。
于是变得不敢想也不能忘,那羞愧的、难堪的、自我唾弃的心绪,时不时便要冒出来折磨人,常令她难以自处。
来到东海寻找到娘亲之后,她才从娘那儿知道了许多关于鲛人族的事,明白了如她这般直至成年才“择身转性”的例子并非从未有过,但确实相当罕见,尤其她体内还拥有人类与鲛人两种血脉,所有发生在她身上和体内的变化皆值得细究。
娘亲告诉她,鲛人若成年了才进到“择身期”,其过程势必会比幼年时期的择身来得难受好几倍,转化时间亦相对较长,这一点她彻底感同身受,十八岁历经那一场变化,把她折腾得简直死去活来,生生被扒了一层皮似。
娘还告诉过她,“成年择身”与“幼年择身”当中最紧要也最最不同的一点是,鲛人若在成年时期择身,最终不管是变成男身或是选择女身,皆须阴阳以定身。
阴与阳,女与男。
阴阳,男女之间行鱼水之欢。
后身心皆定,从此男为男,女为女,男女有别,合则成圆。
当年她稀里糊涂进到“择身期”,身子不住发热,且连续发烧好多天,时而高烧昏迷时而低烧晕沉,脑子里没一刻是清醒的,就连溜进安王府里要与傅长安辞别的那一日,她亦是发着烧。
然后她对他做了很不好的事,仗着两人之间的情谊,仗着他一直以来的包容放纵,她骑上他的腰身,拿他当定身用的解药。
而自那一次之后,发烧昏沉种种的不适离她远去,身子彻底转化成女儿身的她恢复寻常,不药而癒。
她对他深感歉疚,真真没脸见他,也觉得这一辈子两人不会再见。
再也不见,那样很好。
她谢馥宇最最不堪的一面曾尽数展现在他眼前,永远别见面或可保住她丁点儿脸面,但老天不允,在彼此历经了七年的世道变化,他竟然出现在她面前,特意为她而来。
这会儿,当她张口嚷嚷地回答了他的问话,傅靖战脸色骤变。
像一时间千头万绪无法再多说什么,那双深邃亦凌厉的男性目瞳仅是深深盯着她看,瞬也不瞬,试图要看进她内心深处一般。
谢馥宇忽觉有些顶不住他的注视,轻喘一声蓦地瞥开眸光。
他却得寸进尺地朝她探出一掌,抚上她面颊的同时,感觉那长指指尖亦摩挲着她耳后那一小块皮肤,那是浸入海水中便会裂肤成鳃的肌肤。
她骤然打颤,顿觉整个人都不对劲儿了。
温烫烫的湿气猛地涌上眼眶,胸口被一股无形且陌生的力道狠狠揪住,疼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傅长安你、你……滚蛋!”
她一把挥开他的手,再不敢与他独处,起脚就跑。
她要他滚蛋,结果滚的那一个却是自己。
欸,非常胆小如鼠啊她心知肚明,很可能这一辈子去到傅长安面前,她都别想自己能养到胆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