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对这个明明痛下杀手一箭射死了她的男人,锦羡鱼的心情十分复杂。
她心里有一百万个明理,回想当时情况,她不死,临渊就得投降开城,依照三皇子那残暴的性子,到时候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不是不可能的事,但不想也就罢了,一思及,还是有几分的意难平。
只是阿婴,为了一段年少的感情耗尽生命中所有的热情,活得像个未亡人,值不值?
一直以来,她避免自己再去想付婉儿的短暂一生,但是现在的她天天必须面对临渊,她不愿意去面对的过去,还是阴魂不散的缠上来了。
若不曾爱得刻骨铭心,怎会用一生去爱?
他的执着叫人动容,这是爱得多么深沉,才能用一生去守护一段过去的感情?
但是她心如明镜般清楚,对像临渊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多一分念想就是自作多情,现实清楚明白的告诉她,现在的她是锦羡鱼,付婉儿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猝不及防的听到临渊吐露那些心里话,又检视自己那段“慷慨激昂”的劝说,她觉得没脸,实在没办法继续待下去,借口脚痛,去了寝殿一侧的殿室。
她在一扇大窗前站定。
此时的天空彷佛蒙着一层灰色的薄纱,此情此景就好像她仍是无依魂魄那些年常见的景色,相较灯火辉煌里的皇宫,又多了两分萧瑟。
哪怕她告诉自己不要再被临渊牵动情绪,可隔着廊道和几扇门那个身处金碧辉煌却身形孤寂的男人,怎么也擦不掉抹不去。
金碧辉煌的紫辰殿,哪怕再多人的簇拥,临渊依旧是踽踽独行,众人皆醒唯我独醉,重生回来的她何尝不是如此,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警惕的保全自己,思及此,锦羡鱼不觉心下怅惘。
“丫头、丫头,你出来一下,咱家替你把人带来了,你来看看是谁来了。”门外传来张起霖中气十足的声音。
锦羡鱼拉回放飞的思绪,方才进来的时候没注意看这里的格局,此间隔舒朗,无论主副殿室都有一种惊人的对称感,最重要的是前有花树,后有竹林,两旁连着洁白圆石铺就的小径,甚是风情隽雅,屋内的摆设一应俱全,炭盆烧得暖融融的,鹤形香炉里轻烟袅袅,虽然说后两者对锦羡鱼来讲多余了些,她对薰香没有特殊喜好,但整理这间屋子的人还是很周全,点点面面安排得很是妥当。
她踱了出来,一只脚微跛。
“大爷爷。”锦羡鱼给他屈膝行了礼。
经过歇息的张起霖看起来精神体力都恢复了过来,又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这脚是怎么了?”
“没站稳,不小心崴到了,已经擦过药没事的。”
“那就好,现在皇上可离不了你,自己的身子也得顾着。”张起霖意味深长的提醒她,他身后站着三个宫女,其中两个站得远了些,另一个手里拎着小包袱,正眼巴巴的望着锦羡鱼瞧。
锦羡鱼看清来人,原带着愁绪的小脸忽然云破月开,““山茶!你怎么来了?”
她跛着脚走到山茶面前,亲热的拉起她的手,这些天,她因为心情不好想山茶可是想得紧,没想到她这会儿就站在自己面前。
喜从天降!
山茶有几分局促和高兴,毕竟张公公可在一旁盯着,压力大如山。“是张公公带我过来的,说紫辰殿这边缺了一个铺床更衣的宫女,想到可以和你一起,我就过来了。”
“你来得正好,一日不见你如隔三秋,你瞧我们都分开多久了。”看到老朋友高兴过头,锦羡鱼忘乎所以了。
“我也想你呢,想得每天饭都少吃了一碗。”山茶也乐坏了。
张起霖咳了声,“一些芝麻绿豆小事私下去说,这间侧殿就你俩一起住,也好有个伴。”他拂尘一挥,把站得远的两个宫女叫过来,引见两人给锦羡鱼。
那个鹅蛋脸的宫女略年长,大约十五六岁,名唤萋萋,另一个圆脸的宫女大约十三四岁,竟然是个半个熟人,小花。
小花父亲是太医,没想到兜兜转转,两人又碰面了。虽然锦羡鱼不确定小花还记不记得她,不过她变化不大,倒是被锦羡鱼一眼认了出来。
“这清凉殿如今由她两人洒扫整理,要是缺了什么东西,尽管吩咐她们去张罗。”张起霖眼光一转,朝着两个小宫女道,“往后你俩就以羡鱼姑娘马首是瞻,叫你们做啥要恭敬对待。”
两个宫女垂首称是。
锦羡鱼抽了抽嘴角,住到这清凉殿来,这是大宫女率领小宫女的架式啊,她什么时候高升的居然一无所知,不过,目前临渊那里的确需要人帮忙,她这里能多几个人手,做什么都方便许多。
张起霖又从袖袋中掏出一只白玉扁平瓷壶,把瓷壶递给锦羡鱼,“皇上交代这药得按时擦拭,崴到的地方痊癒得快。”
“谢谢大爷爷,谢谢皇上。”锦羡鱼看着那眼熟的白玉瓷壶,是临渊替她揉脚的膏药,便不客气的接过来,她正需要呢。
张起霖回临渊身边伺候去了,而小花并没有上前叙旧攀交情,而是和萋萋去端来了膳食,说实在的,锦羡鱼直到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有好几顿没吃过什么正经饭菜了。
丰盛的香肉蔬食瓜果,在锦羡鱼这里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难得她能痛快的吃饭,小姊妹久别重逢,打开话匣子便有说不完的话,就拿膳食来说,司灯司的宫女伙食是统一食堂里的饭菜,来到这里,根据山茶打听出来的消息是专门做饭菜的厨房给做的,在质量上简直就是飞越般的提升。
大骨熬出来的珠米粥,香蜜蒸饼,烤炙肉,腌酱烤河鱼,居然还有一碟子的椰香凉糕,看得她双眼放光,要是可以她想一直留下来不走了。
看山茶吃得津津有味,锦羡鱼也胃口大好。
她们姊妹能见上一面,而且还能同住一处,她虽然不是那种喜欢搞小团体的人,但是有一两个能谈心的闺密,她还是觉得人生旅途上是不可或缺的。
临渊为人体贴周到,就是脸臭了点,但她一滴滴意见都没有,很好很好,感谢他把山茶送来了。
用完膳,小花端着食盒下去,萋萋赶紧将兑了热水的铜盆拿来给锦羡鱼洗漱。
锦羡鱼表明她可以自己来,萋萋见她坚持,也不知去哪里抱来了枕头被褥,又去了殿室的另一个房间铺床薰香,显然是要替山茶理出一间屋子来。
山茶跟着张起霖过来的时候已经听说锦羡鱼如今是皇帝面前得用的体面宫人,所以对她来说,小花、萋萋她们伺候锦羡鱼是一回事,她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去蹭锦羡鱼的光,她拎起自己的小包袱跟着进屋去搭把手了。
两人都不是难相处的人,能自己动手的绝对自己来,萋萋和小花一番忙碌下来,有了体会,依皇帝对锦羡鱼的看重,锦羡鱼将来一飞冲天的机率很高,她们伺候得好了,将来自然能更上一层楼。
宫女百百种,有那种奋不顾身,孤注一掷要往上攀附的,也有头脑清楚如小花之流,另辟蹊径的。
张起霖从清凉殿出来,迳自回了寝殿,临渊已经能自己起身坐在床上,身边摆着还未批阅的摺子和各处送来的军报和邸报。
一旁站着白发苍苍留着五绺文士胡的首辅和高矮胖瘦都有的三公,皆不敢出声。
张起霖避到一边去。
“富州等偏僻郡县居然传出匪乱?”临渊指着手中火漆封印的军报,“我朝国力强盛,什么贼匪剿不灭?居然要层层上奏到京城?富州知府这般颟顸?尸位素餐?”
首辅向前一步,躬身道:“启禀陛下,富州知府在摺子上说这群悍匪原先仗着深山高寨作乱,如今有集结上千人之势,又说那些匪徒是义匪,多年来护佑乡里,很受百姓爱戴,若是大开杀戒,有伤天地人和,微臣觉得实为不妥。”
“你可让人查清楚了,若属实,就招安吧,至于要派何人前往,诸位爱卿可有人选了?”
“微臣以为吴流大将军可行。”太傅早就想好了推荐人选。
“微臣以为吴大将军虽是悍勇无敌,可动辄血流成河皇上不喜,并非上上人选。”首辅大人怼了回去。
“哦,愿闻高见,首辅大人有什么上上的人选藏着掖着?”太傅才不跟这些人耍嘴皮,谁没有私心,推荐家族姻亲是人之常情,但就事论事,吴流的能力确实比不上程大将军。“老臣以为程大将军可担此重任。”
“准奏!”程金,临渊知道个人,也认可他的能力。“朕记得当年内乱时,程大将军在兖姬曾经招安过一座大寨子,前后周全,里外服气,此回让他前去,定能服众。”
既然皇帝点头称是,众人见他气息犹虚,很识相的告退。
张起霖恭敬的送来一盅参茶,临渊喝了一口便放到几案上。
“交代你的事情办妥了?”
“陛下交代的差事老奴哪回办砸过,人已经带到,锦姑娘看似很高兴,另外,也在她身边安排了两个千挑万选出来的人,一个是常太医家的姑娘,一个是兵部葛侍郎家的姑娘,一个懂医,一个能武,既能照顾锦姑娘的衣食起居,也在必要的时候护她周全。”他现在也估模出来锦羡鱼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不轻,连称呼都改了。
“绿玉膏可给了?”
“陛下交代的事老奴可不敢打马虎眼。”他就差没让锦羡鱼写张收据带回来交差了。
“你也觉得朕对她的态度不一样了?”
“陛下慧眼如炬,锦姑娘气度豁达自然,举止文雅中透着一股蓬勃的朝气,叫人望之生喜,即便有时看着老气横秋,有时敦厚稚女敕,可说她憨厚老实,在洞烛人心这方面又有自己见解……”
“起霖。”临渊想听的不是这个。但是,他把锦羡鱼形容的还真是中肯,不久之前她还叨絮的说了自己一顿,自从他父皇母妃过世,他登基为帝后,再也没有人敢跟他这么说话,而且还说得那么多。
“嗳,老奴在。”
“浮神医替朕行针的时候朕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朕阿婴,朕确定不是幻觉,那声音是她,她喊朕的乳名,你当时就在边上,可听见了?”临渊的心思根本不在奏摺上,方才只是用来打发时间,这会儿索性都堆在一处,不管了。
张起霖闻言,老心肝颤了颤,“陛下那时情况紧急生死未卜,老奴一心记挂在您身上,哪里还顾得……当时一片混乱,可在陛边的女子只有浮神医和锦姑娘,没有闲杂人等,浮神医忙着给您行针,锦姑娘抱着昏迷不醒的陛下,您说她喊了您的乳名,老奴愚钝,她从哪里得知您的乳名?”
“全天下会叫朕阿婴的人并不多。”先帝、母妃和婉儿就这三人。
张起霖服侍他多年,也是知道他大名、字、号、乳名,但是因为身分难以逾越,阿婴二字是不可能从他口中吐出的。
“你是见过婉儿的。”临渊的眼像一片幽深广阔的海,谁都无法知道里面隐藏的是什么。
张起霖有些诚惶诚恐,腰对折般的弯了下去,声音里竟然带着点哭声,“陛下,老奴盼着您万万岁,但更盼望您能过得快活些,不要再纠缠过去了。”
“朕就那点念想,连你也要阻止。”
“陛下,老奴不想看您这般自苦啊……”
“罢了,你下去吧。”
张起霖擦了擦眼眶的湿润。“老奴还有一事要禀。”
“说。”
“司刑的女官来报夏潮侥幸熬过站笼,不知要如何处置才好。”
“既然她能活下来,就到浣衣局去吧。”临渊全然不在意,手指敲了下床沿,“交代浣衣局的尚宫,随便她怎么折腾,别把人弄没了就行。”他需要夏潮暂且活着,有些事还得从她的嘴里撬出来。
她要是连这最后的剩余价值都没有,就直接让她上路了。
张起霖从不怀疑皇帝的铁腕手段,做事也必有深意,在其他宫人的心目中,或许觉得夏潮在紫辰殿是特殊的存在,只有他知道皇上将她放在身边却不重用、甚至待之冷淡的道理。
但他能说破吗?当然不能,要是坏了皇上的布局,他的罪过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