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钟鼓楼,慢慢可以看见远方汴河的波光依旧潋灩,天空高远,秋高气爽,码头上都是蚂蚁般忙碌的人工,不知不觉原来秋天都要过去了。
她心情甚是愉快放松,又看了一会儿,归纳出昭国在临渊的治理下,建筑物新颖,经济繁荣,物阜民丰,条条大街有西域那边来的新奇事物,有从海上来的各种香料海鲜,以及从南方来的丝绸瓷器,更多北方的各种山珍美食和蔬菜。
“外头这么好看吗?”临渊忍不住要问,他还是皇子的时候没少在市井中出没,自然是知道坊间乐趣的所在,当了皇帝后公务缠身,为江山殚精竭虑,出宫的机会少了,更别提这样的微服出行了。
安邦定国就四个字,却花了他与臣工极大的心血和时光,他从未替自己想过,那么,现在他的卿卿回来了,他能不能贪心一下,后半生有人与他共赏江山多娇?
无人窥见的心思,无处安放的灵魂,依稀彷佛找到可以栖息的所在——
“你不觉得人间烟火迷人吗?你瞧,那个金灿灿的煎堆,看起来就很好吃,香得我在车里都闻到了,还有,这家的挂炉烤鸭,我听山茶说随便半只就要三两银子,鸭肉片成片夹着葱白和秘制酱料,香得连舌头都可以吞下去,她有一次在大女吏那边吃过一块,一直念念不忘。”要是可以,回宫时替她带上一份吧,谁叫那丫头一听说她可以回去探视家人,泪眼汪汪的也想跟上,烤鸭加上锅塌牛肉应该可以令山茶破涕为笑吧。
说起美食来,锦羡鱼口水生津,行进间速度平稳的马车忽地加快了速度,然后颠了下,靠着车窗的锦羡鱼重心不稳,差点扑倒在临渊身上。
说是差点,是她个人的错觉,因为只顾着稳住自己的身子,丝毫没感觉到自己的唇鼻堪堪擦过临渊的,临渊感觉到一缕似有还无的清香拂过他的鼻尖,长臂一伸拉住她的去势,使她免于和马车摆设来个亲密大接触的尴尬境地。
锦羡鱼晕呼呼的脑袋很快清醒过来,下意识看着揽住自己腰肢的那只猿臂,道了声谢,便想自己起身。
临渊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女孩试图挣月兑他的五指山却未果,“谢谢陛下,您可以放开我了。”
“不放!”临渊十分正经。“你方才要是受伤了,鼻青脸肿,灰头土脸,回家如何向锦老夫人交代?”
“哪有像你说得那么严重!”马车里没有别人,锦羡鱼瞪着大大的眼睛否认他的危言耸听。
自从承认自己是付婉儿后,临渊就很乐意的吃她豆腐,撇掉他这九五至尊的滤镜,她怎么从来没发现这男人很有纨裤的潜质?
“那是谁随便就崴了脚踝的?”
锦羡鱼哑口无言,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不见硝烟,可她都是惨败的一方。
“让我亲你一下,然后我就都听你的。”临渊觉得她这副淘气的样子十分可爱,飞快的啄了一下她粉扑扑的小脸蛋。
“你想得美!”她的声音断在嗓子里,脸立刻红了,她就只是个嘴把式,当下像一只煮熟的虾子缩在车厢角落,“这可是青天白日!”
临渊起先忍笑,后来不忍了朗声大笑,清朗明亮的笑声传到两旁的侍卫队中,巽风与疾风互看了一眼,满心欢喜,皇上向来不苟言笑,想不到还是锦姑娘有本事,能让君王开怀畅笑。
“吁!”马车停在一处门面不大的宅子前面。
临渊自行下车,然后扶着锦羡鱼慢慢下来。
这是什么待遇?这般鞍前马后,还是对一个宫女……两边的侍卫专注的目视前方,无人往不该看的地方瞄上一眼。
门房已经有了年纪,还跛着一条腿,脸上犹带风霜,看了眼临渊,掩下脸上的惊诧和狂喜,本想下跪磕头,又紧急想到皇上这是微服私访啊,忙压抑住双膝,改成弯腰行礼,恭敬的道:“恭迎公子!”
临渊点了点头,“老石头,眼看着要入冬了,朕让人送来虎骨膏可还用着?若是用得好,朕再让人送过来。”
叫老石头的门房眼眶含泪。“陛下,巽风大人每季都会往属下这里送膏药,每回都送很多。”
“不用替朕省钱知道吗?”临渊看着与门房非常熟稔。
“属下这老胳臂、老寒腿,解甲归田后去到哪都没人要,要不是陛下怜悯,让老石头有口饭吃,有檐遮头,就算残躯已无多大用处,仍愿意替陛下您抛头颅洒热血,死而后已。”
临渊拍拍他的肩膀,很带感情的笑容是锦羡鱼没见过的,那是一种汉子们之间才有的,带着血和汗的过去才能拥有的笑意。“那些个累人的活儿让年轻的儿郎来就好,你跟着朕远征月氏,劳苦功高,上了年纪朕给你养老是应该的。”
“老石头不好,太久不曾见到陛下,太激动,万请陛下恕罪!”老石头深深弯下腰。
这是个知进退的,锦羡鱼对这门房的印象大好。
临渊拉着锦羡鱼便往内院走去,巽风和疾风跟随着,两人手上都提了东西,一看便是礼物。
锦羡鱼没说什么,倒是临渊微微一笑,低头对女孩道:“你许久不曾回家,总得给祖母和幼弟带点礼物,我让人准备了些紫柰、茶叶和一点银子。”
她没想到他准备的这么齐全,还这么实用,不禁心里有愧,紫柰、茶叶都是稀罕物,至于银子……他连银子都替她想到了。
送银子俗气吗?
锦羡鱼模着良心说,完全不会,像她们这些小宫女拼死拼活的不就为了每月那几两银子,他显然是知道刚从乡下上来的祖母和幼弟身上根本没什么多余的银两,又不好让他们在仆人面前不至于太拮据,这才送的银钱。
待人以诚啊待人以诚,临渊这诚意简直就是送到锦羡鱼心坎上了,她真的被感动到了。
才走了十几步,一名面有刀疤和半张脸都是胎记的老媪迎上前来,跪下便要给临渊请安。
“阿媪,说过不要多礼的。”
“回禀公子,老媪是高兴过头了。”和老石头如出一辙的情绪激动,她躬身深深的行礼。
“阿媪,客人可都安置妥当了?”临渊道。
“回禀公子,锦老太太住进了静涛堂,小公子则是安排在瑾玉斋。”阿媪那可怖的面孔,锦羡鱼并没有被吓到。
临渊低头对锦羡鱼道:“阿媪是我以前麾下最得力的先锋,她是孤儿,没名没姓,跟着我之后我赐了她国姓。”
锦羡鱼点头。不管是老石头还是老媪应该都是临渊以前在军队时的得力手下,这些人本都该享受从龙之功的,却因为战争落得身残与仕途绝缘,临渊将之收容到这里来,优厚抚恤,也算是给他们另外一条活路了。
这宅子外头看着不显,但一转过精美砖雕的影壁,两旁是双翅般的回廊,庭园都是奇花异草,虽然称不上琳琅玉阁,锦绣亭台,但是自有一股古朴的底蕴存在,大气而典雅。
两人刚踏入内堂,锦润就从一道门小跑着进来。“阿姊、阿姊,你真的回来了!”
看见弟弟穿着整洁的靛蓝袍子,头发束着纶巾,眉眼亮亮的,虽然仍旧瘦弱,精气神却和前几日有了很明显的不同。
锦润抱着锦羡鱼的腰不肯撒手。
临渊微微蹙了眉。
“来见过这位临公子,咱们现在暂住的这宅子便是公子的,公子听闻祖母不适,专程前来探望。”她让弟弟来给临渊见礼。
“房东大叔好。”锦润经过一连串的“开眼界”后,对京里的人有了非比寻常的认知,他隐隐有种感觉,阿姊在宫里伺候贵人,所以能站在她身边的人又岂是寻常人,因此即便锦羡鱼并未真正介绍临渊的身分,他小兽般的直觉仍旧感觉了出来,这位房东大叔并不那么简单。
大叔,他有那么老吗?临渊多看了锦羡鱼几眼。
危机感陡现的男人这时候才考虑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与她的年纪似乎差距的有点大,再过几年他都要成为而立之人,然而他身边的“婉儿”连及笄都还没吧?嫁给他年纪这么大的男人,任何小姑娘都会满心不愿吧?
临渊可是个外男,虽说汪氏年纪也大了,不用太介意男女大防这种规矩,可毕竟不妥,所以锦羡鱼请临渊在厅堂稍坐,由着锦润待客,她去看祖母。
她告诉弟弟,将来他就是家中的顶梁柱,对于那些送往迎来的人情他得快快的熟悉起来,这是无可奈何之举,说到底,她人被困在宫里,有许多事她真的鞭长莫及,只希望锦润能替她分担一些。
锦润一开始是有些气弱的,但是对于阿姊的话,他很有所感,家里如今就剩下祖母、阿姊和他三人,他是家中唯一的男丁,理该由他赚钱养家的,可养家的活儿他目前还做不了,那么他就做他能力所及的。
招待客人,即便头一遭做得不够得体,往后多历练,总能熟能生巧。
再说,他住进这宅子也前前后后观察过一遍了,人事物该记住的他都放进心里,他很明白,虽然同样都是寄人篱下,但是这回还是不一样的,家里必须有男人,他就是那个男人!
锦羡鱼相信临渊不会为难一个孩子的,于是她很放心去了汪氏住的静涛堂。
来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娘,面貌平凡,屋里还有个年纪轻些的小丫头在伺候汪氏喝汤药,圆桌上正伏案写药方子的,一看居然是熟人,太医院院正浮苏。
之前是龙津桥的坐堂大夫,今日是太医院院正,她家何德何能,显然也是因为临渊的缘故。
她觉得自己欠他越欠越多,好像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这辈子还不完不要紧,她就竭尽所能的对他好,让他不负此生……
锦羡鱼施了一礼:“大人!”
浮苏也看到了她,一点也不讶异,朝着她招招手。
“老太太肝郁血虚,脾胃也不好,还有太过操劳,另外老太太的腿伤得慢慢治,毕竟耽误了有些时候,目前高烧已退,姑娘也不用太担心,老夫会定时过来给老夫人看诊的,要有个什么反覆也会添改药方。另外,小公子也有些营养欠缺,需要补一补,其他没什么大毛病,总的来说一大一小都需要将养,最慢冬日过去应该就能见好了。”
锦羡鱼慎重的道了谢,收下药方,那中年大娘立刻来把药方子接过去,锦羡鱼亲自把浮苏送到门外,掏出诊金。
浮苏摇手。“老夫乃是奉皇上圣旨过来的,哪能收姑娘的钱。”躬身一揖,快快走人了。
锦羡鱼送了浮苏转身回了屋里。
屋里喝完汤药的汪氏并没有躺回床上,而是在腰后枕了个靠垫,眼巴巴的看着送人出去又回来的锦羡鱼,混浊的眼里漾着泪光。
她有好几年没见过这个孙女了,见她亭亭玉立,越发的出挑,可见她在宫里的日子过得还算可以,起码不再像以前那样面黄肌瘦,和阿润一样瘦得剩下一把骨头。
唉,都是她没用。
“祖母!”锦羡鱼像小云雀般的扑过来。
在原主的印象里汪氏开朗明理,和善慈祥,对晚辈从来不曾大声说话,更有趣的是媳妇进门的第一天,喝过媳妇茶她就把掌家权交了出去,说她好不容易盼着媳妇进门,当家自然就该换人,让年轻人尝尝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味儿。
于是她就过起串门子的闲人生活,等有了孙女、孙子,媳妇要是忙不过来,她就接手带带孩子,要是不忙,她也不往前凑,十足一个良乐的老人家。
但眼前的老人家形容不只憔悴,面色枯槁,比起原主记忆中似乎一下苍老了十岁不止。
锦羡鱼听锦润说过,汪氏最早是在外头劳作时摔伤了腿,锦老二只草草请了游方郎中来看过一回,就再也不曾延医请药,加上饮食营养都跟不上,本来只要好好歇息一些时日就能痊癒的病情越发严重,甚至接近昏迷了。
更可恨的是他们索性将已经晕迷的汪氏搬到了猪舍,锦润见不是个法子,这才从黄叶镇来到京里找她。
“孩子,好孩子过来让祖母瞧瞧。”汪氏颤抖激动的呼唤着锦羡鱼。
锦羡鱼小跑了过去,坐在床沿上,让汪氏好好的端详她。
汪氏用长年劳作粗糙的手对着锦羡鱼模了又模,神情都是不舍。“你在这满是贵人的地界过得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都怪祖母没本事,让你一个小姑娘进宫去做伺候人的活儿。”
“祖母,你别想这些,孙女要不是在宫里受贵人赏识哪能请得动人去把您和弟弟接过来,再说这间宅子好了,也是主子的员工福利,您安心在这里养病,等身子安妥了,咱们再去找一间小点的宅子,您就和孙女一块儿过日子,您说好吗?”锦羡鱼撒了善意的谎言,这样才能让祖母安心的把身子养好。
“想不到宫里的贵人都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