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映着孙谅把护容挡在身前,一会凶神恶煞似跟丫鬟打闹,一会装可怜讨饶,洪颐纶又陷入了一阵沉思。
“何事?”
双眼仍锁着孙谅多变的表情,洪颐纶声音抑着不耐。
“我……”
身后人显然吓了一吓,支吾着走到他身边,正是换上了一身刺绣锦衣的黄慧儿。一袭粉色衣衫将她衬得娇艳欲滴,她双手交握在身前,颊上、唇间点上些颜色,与平日庄中当差的装扮大不同,是个羞涩待嫁的姑娘家了。
“慧儿特来向二爷辞别,多谢二爷这些年来的关照。”黄慧儿福身致意,眼眸依礼垂下后悄悄又向他看去。
洪颐纶迟迟未回话,远方孙谅被两个丫鬟追打,叫苦连天,平时不大表露情绪的护容不经意露了笑。
久不闻他应话,黄慧儿顺着他视线望向院中。院中人影交错混乱,却不难猜到二爷看的是谁。
天还没亮,孙谅请托替她梳妆的丫鬟传话,盼能在她离庄之前与她说上几句话。距离爹娘来接的时辰只剩片刻,她没空理会,一出房门就在庄中找起二爷。可她怎么忘了,这两人形影不离,要找二爷只消找着孙谅便可……
黄慧儿感到有些委屈。曾经,她将孙谅视为手足。
她出自小康之家,与因贫困卖身的孙谅相比是好上许多,就因此她自认该要照顾孙谅;孙谅出身低微,不懂礼仪,她在旁提点;孙谅写字如虫爬,她细心指导;孙谅闯祸,她总帮着求情说话……她从不藏私,真心相待。
临别在即,黄慧儿不想再扮作宽宏大度的好人,她只想真真实实地把握最后时机,对孙谅也好,对二爷也好,她要坦然以对。
“原来你对孙谅竟是厌恶吗?”
黄慧儿倏地转回脸,不再盯着孙谅直看。在他注视下她神色骤变,有些慌张,好一会才平复了思绪,洪颐纶有趣地看着她,道:
“孙谅对你却是极为珍视、极为不舍的。”
二爷就在咫尺看着自己,问话中带点兴味,眼眸里却有一丝她看不明白的复杂。黄慧儿屏息问:“那么二爷可有不舍?”
“我?”洪颐纶细细端详她的绯红脸颊,看穿她眼中期待着,期待他会说出她想听的话。半晌,他目光不离地说道:“我若对谁有一分不舍,必然不会有些许含糊,必然会让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否则不是瞎折腾一场?而此人若让我有一分难受,我必也要还上一分,这才公平。”
言下之意,若是二爷对她抱有一点不舍,她不会不知,也根本无需再问……黄慧儿眼眶泛红。
“至于旁人,着实难让我费心。”洪颐纶不看那双泪眼,从她身边步离。
瞅着那抹张狂的红色背影,黄慧儿深深吸口气,唤道:“二爷!”
他停步,黄慧儿奔到他眼前拦住去路。
“慧儿不明白、真不明白我有哪里比不上孙谅,让二爷看不入眼。论出身、外貌、才情,慧儿可有一样不如?二爷需要身边有人服侍、解闷,这些慧儿又哪里做不到?要论形影不离、日夜一同……只要二爷开口,慧儿没有不愿哪……”黄慧儿说到后来泪水直流。这话在心中压了好久,话出口才知是深深的怨。入庄之前她早已婚配,入庄之后孙谅被段爷带走,成了二爷的贴身随从;分明她与孙谅就同在这鹊檐廊下邂逅二爷,命运却如此不同……她顿然,真正该怨的是命运不是孙谅吗?
洪颐纶静静听着,待她稍停才道:“既没有不如,便不需愤愤不平。”
“可二爷眼里却只看得见孙谅啊!”黄慧儿指控着。
洪颐纶眼微眯。他对孙谅如何,难不成还要向谁报备、还要谁批准吗?
黄慧儿边哭边抽着气,“二爷,孙谅却是不值。他巧言令色,处处讨好;他能有今日地位全因段爷收他为徒,二爷你从不知其实孙谅根本——”
“住口。”洪颐纶警告地打断她的话,慵懒的神情忽而狠厉,道:“若我有需要你解答之处自会开口问你;我不问,你也不必自讨没趣,以为这样便能讨我欢心。”
“我——”黄慧儿双手握在胸前。眼前的是二爷吗?她怎么不认得了……
她惊愕于他的本性?究竟这些人是看到了他的什么,误以为那是他真实的模样?洪颐纶抑着不耐。这时远方院中传来些声响,他循声看去,孙谅不知做了什么,令护容成了众矢之的,护容正为难着。顿时他眉间微软,轻轻勾笑,一会,似又想起还有个黄慧儿站在身边拭泪,他才转身不再看院中。
“本以为孙谅放得进心里之人该要是更令我心服才是。只可惜动心与否,似乎并非人能选择……”
他喃喃自语,并未顾及就在一步之遥的黄慧儿。洪颐纶单手收在身后,头也不回地迈开了步伐。
☆☆☆
满天星空下,溪边空地搭起了几张圆桌,排满椅子,农村打扮的大婶忙进忙出端着热腾腾菜色上桌,穿着大红喜衣的一对新人并肩而立,手里酒杯高举,敬着来客,刚倒满就仰头灌下,酒杯空了又再满上,十分豪爽。
此处乡村习俗与它处不同。没有红盖头,新娘也不必早早入房等候,就这么同欢共饮,至醉方休;请来的客人皆是小溪左右农户、猎户,彼此熟识,也就更不拘束。
坐在离主桌最远、紧邻林间的小桌前,洪颐纶望着新娘子羞答答与夫君说话的模样,想起了府里曾有一个黄慧儿,也想起黄慧儿离庄那日,鹊檐廊下曾有过的对话。
视线缓缓移向坐在身边之人。
孙谅埋头大吃。什么媒人说话、主人家说话、新人说话,他全都不放在眼里,从坐下那刻开始吃,到现在都没停过筷。
他饿坏了。他真真是饿坏了。
“你早知此事,所以捕来的兔子给多了也不心疼?”洪颐纶扫过桌上菜式,有鱼有肉,是乡村少见的铺张。方才才知新娘子是老丈侄女,自幼丧父,因此由老丈张罗嫁妆;桌上奢华菜式便是老丈剥削孙谅所得。“这种事你何须瞒我?”这几日孙谅逼他吃撑,自己饿晕。
“小人可没瞒着二爷。”二爷想挖洞给他跳,他才没那么蠢。孙谅啃着香喷喷油滋滋的肉腿,抽空回了句话,相隔许久才又补道:“二爷身体尚虚,宜多休养,小人不跟你嚼舌根论村里八卦罢了。”再说这种事二爷压根不会有兴趣,何必说来分散他养伤的心思?
“你吃慢点……真是饿死鬼。早叫你好好吃饭你偏不听,你这么个吃法,肯定吃坏身子。”洪颐纶不与他争论,只是瞟着他狼吞虎咽的粗鲁吃相,顿时没了食欲。
他都快饿死了,美食当前不吃才会憋坏身子,孙谅在心中回话。二爷恢复了至少六成,精气神都好多了,这还不是多亏他饿扁自己来成全?反正他粗生粗养,几日不吃不喝,一朝补回就行了。
孙谅白饭塞满两颊,老丈正远远行来,满脸感激地要敬酒。二爷白他一眼,以茶代酒与老丈喝了杯,又多说了几句吉祥话。孙谅在旁陪笑,将口中白饭胡乱嚼了嚼吞下,目送老丈回到主桌,那儿新娘子喝得两颊红通通,依向夫君怀里。他看着久久,忽道:“不知慧儿现今过得如何?她离庄那日,我终究没与她说上话,只来得及远送她上轿。”
洪颐纶挑眉问:“你不是每年写信给她吗?”孙谅的执着总用在些不必要的地方。几次抓到孙谅在屋顶写信,他就在一旁瞄着孙谅写三弟院中花开花谢;花开开几朵、什么品种颜色;花谢谢几朵,落在土上石板路上还是土与石板间。他也写来客楼菜色变换、春夏秋冬、牛羊猪鸡、煎煮炒炸……无关痛痒的内容也钜细靡遗。如此的流水帐真能博得女子倾心?他长年怀疑着。
“唔……不知是寄丢了还是她夫君吃味儿偷藏了信……”他绝不信慧儿会收信不回。孙谅模模肚子,方才还觉得吃不够,这会儿又饱了。他放下筷子,眼前尚有些苍白的俊颜凑近,他不着痕迹地退了些,拉开距离。
“你这单相思多少年了还不死心,嗯?”洪颐纶睨他,不掩嘲笑与鄙视。
……真不是他要说,没了平日的刻薄与气焰,二爷近来病恹恹的模样,平添一点……媚。男人竟也会显得媚吗?这却是浮上脑中的字眼。孙谅惊觉自己分心,轻咳了声,盯着二爷耳朵,不看那脸容,道:“小人不是为了要慧儿将全副心思放在小人身上才写信给她。慧儿是岳州人,远嫁洛棠是离乡背井,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者她已习惯洛棠生活,但毕竟不在自家,若遇不顺心之事多半也只能往肚里吞。小人的信若能寄到她手中,有些家乡音信,就算不能解她心头烦事,至少明白奉陵城里是有人惦挂她的。”
“这种事轮得到你来做吗?她又不是孤儿。再说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孙谅说得愈真心,洪颐纶莫名恼起他这股蠢劲。“她可从没将心思放在你身上过。”
“对,小人这是一厢情愿。”孙谅不怕二爷笑他,要是他事事在意别人怎么看岂不烦死;服侍这位二爷已够他忙的了。他举袖一抹嘴边,道:“曾经慧儿的心思是放在二爷身上的,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又知道流水无情了?”四周村民酒过三巡,热闹欢庆着,洪颐纶静静看他,想从他表情里读出些什么。孙谅平时表情丰富,掩不住心思似地,偏在此时清清淡淡,像在谈论一件远古故事,只有事实,不带一点情感。片刻后他说道:“怎么我不能是菩萨心肠、成人之美、顾全大局?一不愿我爹毁约扣住人不放;二不愿黄家背信弃义有愧于亲家?或者我单单心疼她、不舍得她关在山庄看不见天高地阔,因此将深情收于心底,假意狠心将她远送?”
菩、菩萨心肠……孙谅听着,嘴角抽着。二爷,奉陵山庄的洪二爷,这位自大无边、一意孤行的二爷会成人之美、顾全大局,遇着想得到手的事物会压抑自我、暗自伤悲、轻易放过?
眼前人似是吃得过饱一阵反胃,洪颐纶黑眸一眯,伸手搭上孙谅肩头,微微使力,“早跟你说那种吃法会吃坏身子的。”
“是是,二爷说得是……都是小人不对,小人多想,小人多事,小人多嘴……噢……”孙谅表情有一瞬狰狞,肩上的手劲也太强了,二爷这几日是扮虚弱整他吧……“对了,瞧瞧小人这记性……二爷,小人看过天色了,接下来几天肯定风和日丽,正是赶路好时节,我们已在此处待了数日,今夜吃饱喝足,二爷养足了精神,不如明儿个就上路吧。咱们先走一段,就到附近镇上,若二爷身子承受得住,隔日再走远些,二爷说说好不好?”
“好呀,就依你安排。”洪颐纶噙着浅浅笑意,笑得眼都弯了。“孙谅,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果真是能看透我几分心意。”
孙谅一阵敢怒不敢言,委屈着想瞪人又不敢瞪;这时大婶端来了甜汤,他借机挣开二爷的箝制,继续埋头苦吃。多存点底,省得路上出什么岔子又要有一餐没一餐。
吃吃吃,他再吃吃吃。
就算身边有人一直睨他,他也决心不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