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庄被一条小河环绕着,小河边是一条曲曲弯弯的石径。傅天雷一家三口一步步走到,村口那棵参天古朴的大樟树前,桂巧云有点累了,一墩在树下歇息起来。傅天雷放下儿子平平,兴致盎然地指着树边的一口古井问:“巧云,还记得这口井吗?”
“怎么能不记得?这可是全村人当年的活命井啊。听老一辈子讲,这口井底卧着一条小龙,长年吐珠喷玉,就是为了报答救过自己命的傅家始祖呢……”
妻子把这个故事倒背如流,傅天雷禁不住夸起自己的女人:“没想到你的记性还是那么好……”
“你才知道呀,忘了咱爸妈都是当教师的了,从小受过很好的教育呢,要不是招工进了工厂,说不定也成了什么师什么家了呢!”桂巧云有些不满地噘起了嘴。
“你呀,这辈子就这个命!”
“什么命?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说呀!”
妻子不依不饶起来。
“只配当我老婆呗!”傅天雷有点坏坏地笑了。
“就你命好,命好为什么不娶人家司令女儿当老婆?”桂巧云厉言正色地,“今天你给我听好了,这辈子只配做我的男人,要是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哼!”
俩人本来聊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地,傅天雷竟抠到妻子哪根酸筋,惹得她不快了。他赶紧闭了嘴巴,不再言语。心里却比什么都明白,妻子剑锋所指,无非是那些个沤烂发霉的了的旧闻轶事——
18岁那年,傅天雷高中毕业,跟所有的应届生一样被秋风扫落叶似的赶回了家,父亲那时正年富力强,在村里当着有“土皇帝”之称的大队支书。不久,从城里分来一拨知青相继来到村里,王丽娜、桂巧云都在其中。听父亲说,这两人其实是来寻求荫庇的。桂巧云的父母原先是村小教师,父亲早年被打成右派,亡命狱中,没等到女儿成人,母亲也得了不治之症撒手人寰,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傅父。王丽娜的父亲——地区军分区王司令是傅父朝鲜战场上一条战壕的战友,两家的关系一直好得跟亲兄弟一般。王丽娜毕业那年,正赶上白卷英雄甚嚣尘上的时候,老父亲缘于老战友的关系,就把女儿送到了傅家村接受再教育。而傅天雷恰好也是这年高中毕业,自然与村里的知青们走得特别近。傅天雷天生有一幅好身骨,高大英俊,又乐于助人,加上老父是支书这层特殊身份,因而备受知青和村里人的关注。当时人们众口一词说,雷子必定是第一个跳出农门的,前途不可限量。可是两年下来,第一个离开农村上大学的并不是傅天雷,而是王丽娜。之后又有人预言,雷子与司令的千金早已私定终身,要不了多久就双双展翅高飞了。但结果证明也不是那么回事。傅天雷没有被保送上大学,而是凭着自己强壮的体魄去部队当了兵,几年后如愿以偿地提了干。老支书的媳妇也不是别看好的王丽娜,而是在知青中默默无闻的贫女桂巧云。凭心而论,拿王丽娜与桂巧云相比,王丽娜的家庭背景远远胜过桂巧云,傅天雷对王丽娜的好感也远在桂巧云之上。至于傅天雷为什么弃王择桂,除了傅家父子这外,恐怕再也没有人知晓了。
“你楞什么楞,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让你牵肠挂肚的事了?”
妻子抱着儿子不满地瞪着傅天雷。
“嗯,嗯!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没什么的,快到家了,走吧!”
傅天雷带着一丝尴尬应承着。
一幢依山而建的典型的南方农家居屋,进门是正厅,两边各有一间卧室。大门开着,表示主人没有走远。
“傅爷爷,来客人啦!”随着孩子们的喊声,老父从屋后的菜园地里钻了出来。
一家人在堂屋见了面,激动得人人笑容满面。尤其让老父开心的是,孙子平平已经会用稚女敕的童音喊“爷爷”了,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漾着幸福,抱着孙子左亲右亲,仍觉得没个够。
当天晚上,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吃起团圆饭。傅天雷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拉开旅行包,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取出。
“爸,没什么孝敬你老人家的,这是两瓶洋河大曲,干活累了解解乏。这是一张狗皮褥子,还是去年托人买的,一直没机会给您送来。”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先把褥子给我收起来,到了冬天这条老寒腿正用得上呢。雷子,你把洋河打开,今天咱爷儿俩得好好喝两盅!”老父喜孜孜地夸着儿子,转身进了厢房。
“好哩!”
桂巧云恰到好处地递上两个小碗。傅天雷启开瓶盖,在父亲碗里倒上一小半,自己也倒上半碗。
“满上,都满上!”老父从厢房出来,见自己碗的酒少了,立即纠正道。
“爸,你年纪大,少喝点。今天就想陪你说说话。”
“不行,满上再说。今天是喜气盈门,得喝!云儿!你也来坐。”
桂巧云应声走来,抱起儿子,在桌的下方坐下。
老父正经八百地端起杯子:“今天咱家爷孙三代都齐了,雷子,端起酒来,云儿,你就以茶代酒,一起喝个痛快。”说完,一仰脖子,半碗酒已经落入肚肠。
“爸,慢点喝,慢!”
傅天雷很久没见父亲这样豪饮了,不得不阻拦一下。
“你喝,喝了老父我有话说”。
傅天雷也一口气喝了半碗:“爸,说吧!”
老父夹了一口菜在嘴里嚼着:“雷子,去年这个时候,我从早到晚就守着家里的这个广播听啊听啊,里面天天都在讲前线打仗的事哩。我这心里头就一直在犯嘀咕,会不会雷子的部队也上去了?后来果真就传来你去边境的消息,我想事情怎么就这么巧,三十多年前老子上了朝鲜战场,三十年后儿子也偏偏赶上了趟……”
“当兵打仗,天经地义。爸!打仗对你们这代军人来讲太家常便饭,小事一桩啦!现在反而……”
傅天雷尽可能轻松地说。
“不好比的,现在是和平年代嘛,谁不希望过安耽日子?再说了,老爸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
老父说着,竟动情地揩起眼泪来。
“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爸!我还要告诉你,咱们猛虎连个个是好样的,能攻善守,出了好些功臣呢!”
桂巧云见机插话:“那你这个连长,也大功告成了?”
“我当然不是孬种,不过功嘛——我让了!”傅天雷梗了一下说。
桂巧云大惑不解:“让了什么功?凭什么要让?”
“一等功。是我自己提出来的……”
“你呀,真傻!傻瓜一个!!”
“打过仗的人跟平时不大一样的,见过血腥场面的人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你无所谓不要紧,人家却有所谓,不信你走着瞧!你呀你,就是这么死心眼,叫我怎么说你好呢……”
老父说话了:“云儿,你别埋怨雷子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想当年我也是这样,打完仗以为万事大吉,成天念叨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死活要求回家。雷子,你比我强,好歹干上一个连长,千万别学你不出息的老子,一定要在部队好好的,能干多长干多长……”
“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能干出点名堂来,就把巧云娘儿俩带出去。这一年多来,巧云可是吃了数不清的苦,实在对不起,巧云,这杯酒算我陪罪了……”
傅天雷说完,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我也不指望你能大富大贵,只要能跟着你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就谢天谢地了。我是这样想的,要么你月兑了军装回来咱一块过,要么将我娘儿俩带到大城市,如果能如我这个愿,我桂巧云这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认了!”桂巧云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把抓过酒瓶,把瓶中酒全部倒在丈夫的碗里,然后一气喝干。
“没酒了,再开,雷子把带来的那瓶酒也开了。”老父晃了晃酒瓶说。
傅天雷为难地说:“爸,别开了吧,喝多了伤身。”
老父有点恼怒地:“开!既然把话说开了,那就说个痛快”。
傅天雷只得将剩下的那瓶酒启开,老父抢过酒瓶,将两只空碗一起倒得满满荡荡。
“爸,您真的不能再喝了……”
“雷子你今天是怎么了,老子想喝酒都不让痛快?我问你,刚才巧云说的那事有多少把握?”
“什么事呀,是随军吗?
“对呀,这事到底怎么样?”
傅天雷只得如实作答,咱家的事团里的赵政委再清楚不过了,在前线时还亲口对自己说过,上级已内定我为营长预备人选,现在仗打完了,按说家属随军什么的,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雷子,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老父兴奋地指着儿子,就差捣到傅天雷的鼻子了。
傅天雷借着酒劲,肯定地答道:“十拿九稳!“
“政委的话,靠谱啊!”老父已经有八分醉意,摇摇晃晃端起酒碗:“这是咱们家的一件大事,也是喜事。好!儿子比我有出息,来,喝了这碗!”
傅天雷没来得及阻拦,老父碗中的酒已再次告罄。“雷子,娜娜,他们都…好吧?”老父依然兴致勃勃,但有点语无伦次了。
“好着呢。娜娜在师医院,比前线要靠后很多,安全得很,刘苏北也好的,对了,就是娜娜的丈夫,跟我一个连队的搭档,我俩处得跟兄弟一样。”
“哦,那就,就两全…齐…美…了”。
“两全齐美?爸,你心里老是放不下娜娜,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现在不能说,不说……
“为什么呀?”傅天雷与桂巧云同时问道。
“不说…不能……”老父喃喃地,突然感觉天晕地转,一头栽倒在桌上。
“爸——”傅天雷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