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映天,清光遍地。
于冠柏和陈雪瑶离开杜公馆之后,一直默默并肩而行,除了间或有“檀香橄榄啊”的小贩叫卖声划破夜空的宁静,唯有陈雪瑶精致的高跟鞋跟与路面碰击发出的声响在静寂中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陈雪瑶驻足不前,目光转向于冠柏,柔声问道:“你计划什么时候走呢?”
于冠柏答道:“2天以后,我先到北平和几位一起在法国留学的同窗相聚,然后一同前往东北!”眼见陈雪瑶单薄的身姿在晚风中微微颤抖,便月兑下洋装外套,轻轻地披在她的肩头,又道:“我这两天还有不少事体需要处理,另外还想多陪陪我爷娘,走之前就不来见你了……也免得彼此心里伤感!”
陈雪瑶沉吟片刻,垂首轻语:“那现在去我家里小坐片刻,好吗?我烧两个小菜为你饯行?”
于冠柏也舍不得就这样和她分别,当即微笑颌首。
二人同乘一辆黄包车来到了公共租界哈同路(今铜仁路)的一间小院。这是一间传承东方风情的四合小院,与中西交融的石库门颇有不同,院中一方水井,两棵风姿飘逸的桂树隔井对立。其时,冰轮临空、冷露无声,风动枝叶、月影婆娑,一派清幽美景。
于冠柏感叹道:“上海滩也只有这间小院才配得上你这般佳人!”
陈雪瑶展颜一笑,道:“想不到于大公子那么会夸赞人呢!”说着,将于冠柏让进了东厢房,她并不开灯,而是燃起了两只烛台上的十数点红烛,目光投向于冠柏,道:“你稍坐片刻,我一会儿便来!”言毕,出门而去。
房中陈设雅洁、馨香隐隐,处处弥漫着女性的温柔。于冠柏四下随意打量了一番,走到睡床对面的书桌前,拿起放在镜箱旁①的一本《唐宋诗词鉴赏》,仔细浏览。
大约过了20来分钟,陈雪瑶手捧一个托盘走进屋内,将宫爆虾、蟹粉豆腐、香菇菜心等3样精致的菜肴和两副餐具、两只高脚香槟杯一一摆放在餐桌上,招呼于冠柏道:“好啦,过来吧!”又去取了一瓶进口香槟酒,然后款款落座在于冠柏的右侧。
于冠柏赞道:“仅仅3样小菜,便暗合金木水火土五行之色,白、青、黑、红、黄相映成辉,足见姑娘胸中才学,想必味道也一定是好的!”说罢,伸筷夹了一只宫爆虾放入口中,但觉虾壳酥脆、虾肉鲜女敕,酸中带甜、甜中有辣,不禁连声叫好。随即又手执调羹舀了一勺蟹粉豆腐品尝,那豆腐柔女敕滑爽、入口即溶,食后唇齿留香,令人回味无穷,于冠柏长声一叹,说道:“真可谓是色、香、味俱佳,手段比我们家的厨子可不知高明多少倍了!”
“好了啦!今天夸赞得已经够多了!”陈雪瑶嫣然一笑,将手中的香槟酒递给他,微笑道:“麻烦你!”
于冠柏接过酒瓶,撕去瓶口的包装,用力摇晃了几下酒瓶,左手松开缠绕在瓶口的银丝,但听“砰”的一声,橡木塞激射而出,于冠柏以右手拇指迅速半掩住瓶口,待酒水不再溢出后,将香槟酒分别斟入两只香槟酒杯。
两人时而凝目互望,时而絮絮轻语,院外寒风冷月,屋内烛光摇红,佳人轻颦,一片旖旎风光。香槟酒的酒精度数极低,但酒过几巡,于冠柏已是微薰薄醉,真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人醉人。
陈雪瑶提议:“我弹一曲给你助兴,好吗?你喜欢听什么曲子?”
于冠柏略一思忖,道:“《十面埋伏》吧!”
陈雪瑶暗想:“项羽兵败自刎,这时弹奏此曲恐怕不祥!”于是柔声说道:“换一曲吧?现在这种情形,弹这曲子……”
于冠柏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此时弹奏《十面埋伏》最好,学霸王之志、之勇、之情,至于生死成败,上天自有安排,和听曲有什么关系呢?!”
陈雪瑶为他的豪情所感染,展颜一笑,道:“说的是,是我迷信了!”言毕,取了琵琶,坐在床沿,展纤指、动琴弦,隆隆战鼓声随之而出,乐声渐渐激越昂扬,于冠柏但觉荡气回肠,一颗心似乎随琴声而飞,到了那个旌旗蔽天、战马奋蹄、金戈相交、血雾弥漫的古战场……《十面埋伏》共分“列营”、“吹打”、“点将”、“排阵”、“走队”、“埋伏”、“鸡鸣山小战”、“九里山大战”、“项王败阵”、“乌江自刎”、“众军奏凯”、“诸将争功”、“得胜回营”13个段落,陈雪瑶奏完“九里山大战”,乐声便戛然而止了。对她而言,霸王固然是要学习的,但吉利与否也是要讲究的。
过了好一会,于冠柏才回过神来,叹道:“临别之际,得以在这样幽雅的小院之中,品尝到这般精美的小菜,聆听到如此天籁之音,再无所憾了!”
陈雪瑶坐回桌旁,她不愿继续离别的话题,便问:“你并不认识杜先生的,怎么会领我去见他呢?又怎么晓得他会应允的呢?”
于冠柏解释道:“家父和杜先生时有交往,冠松也与他相识的。杜先生黑道出身而至今日上海滩大亨,虽然不晓得后世对杜先生会是怎样一个评价,但相信对杜先生的拳拳爱国之心,那是谁也不能够否认的!他曾经多次为东北义勇军募集军饷,由此可以推知他对我赴东北之举应当是非常赞同的,所以,我想他不会拒绝!”
“雪瑶自幼便父母双亡,一直寄养在他人家中,饱受白眼、欺凌,成年之后更沦为舞女。萍水相逢,蒙君如此眷顾,雪瑶感激不尽!”陈雪瑶念及身世,美目噙泪,神情楚楚……舞女,即以伴舞为职业的年轻女性。上海滩素有“东方不夜城”之称,舞厅林立。舞厅也分三六九等,如仙乐斯舞厅、卡尔登舞厅和之后建造的百乐门舞厅,通常是高官巨贾、社会名流光顾的场所,这类舞厅的舞女是需要领取从业执照才可以为客人伴舞的。而一些小型的、针对普通大众营业的舞厅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舞女的收入通常有两个途径:一是按所得舞票的多少与舞厅的老板分成,但舞女们往往并不能拿到应得的分成,她们需要按照分成的一定比例上交给舞厅的大班(地痞恶霸和介绍客人给她们的妈妈桑);二则是如果客人消费了昂贵的洋酒,那么她们会有一定比例的提成。虽然有时候一些客人会出于同情而私下塞小费给她们,但大多数的客人光顾舞厅无非是为了寻欢。所以即便是陈雪瑶这般年轻貌美、才艺双全的舞女,收入或许会比较丰厚,但也不免遭受羞辱、欺凌,而辛酸和泪水只有在孤寂的深夜独自品味……
于冠柏凝目望着陈雪瑶,眼光中爱怜横溢,伸手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张银行存折放在餐桌上,缓缓推至她的面前,说道:“这是我为你在汇丰银行存的一笔钱,如果你不想再去仙乐斯舞厅上班,便不用去了!”
“你这算是金屋藏娇吗?”陈雪瑶怫然不悦,“同你交往,与金钱无关,雪瑶虽是一名舞女,但也稍存自尊!”
于冠柏见她轻嗔薄怒,心中顿生歉意,软语道:“你不要误会!我从来没有轻看过你!”
陈雪瑶轻哼一声,问道:“你,喜欢我什么呢?”
于冠柏直望陈雪瑶的双眸,缓缓说道:“喜欢你无双的容颜,更加喜欢你的性情和你不经意的沧桑!只是……”略一停顿,又道:“只是我没有这个福分!雪瑶,自古忠义难以两全,还盼你能够体谅!”
陈雪瑶轻捋秀发,正色道:“锐身赴难、血染疆场,正是男儿的本色!雪瑶虽然一介女子,也晓得民族大义的!”
“能够与姑娘相识,实是冠柏毕生的幸事!”于冠柏探出手去,将陈雪瑶的双手握在掌心,“杜先生既然已经答允了,你不必担心今后上海滩会有人再敢欺侮你!我走之后,你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事,尽管去找冠松!”
陈雪瑶沉吟片刻,问道:“你领我去见杜先生,是请他暂时关照我呢还是托孤呢?”
于冠柏轻声一叹,道:“倘若,我能够完整地回来……”
陈雪瑶轻轻地反握住于冠柏的双手,柔声说道:“我等你回来!”
于冠柏凝望着陈雪瑶秀美的脸庞,悠悠往事、漫漫前程齐上心头,不由得痴了,实不知眼前良景是真还是幻……
夜凉如水,遥遥星空美得令人心悸。
陈雪瑶伫立在冷风中,眼望于冠柏渐行渐远的背影,想到这一别之后就是关山千里、佳期如梦,或许此生再无相见之日,不禁心中大恸,泪如雨注。
不远处,路耀扬倚在墙角的暗处,默默地注视着俏立在小院门口的陈雪瑶,手中的香烟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①镜箱:旧时女性梳妆用具,上设一面鹅蛋形的梳妆镜,内有几层可摆放木梳、首饰和化妆品的小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