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里子记得宁缺是谁。
他这一生光彩夺目,很少遇到被人羞辱的机会,而上次在得胜居内,身前这个书院学生还有他的小侍女连接两次羞辱了他,至少在他看来那是羞辱,所以他不可能忘记对方,在车中他甚至承认自己道心因此有些不定,很讨厌这个人。
因为厌憎,事后他让裁决司的下属们调查过宁缺,只是调查的结果让他有些失望,这个书院学生果然只是个徒逞口舌之利的废物,无法修行,根本不可能成为他的对手。既然没有资格成为自己的对手,于是他认为便不再需要去记住这样一个人。
今日拾阶登山,隆庆皇子想像过自己可能遇到怎样的竞争者,比如那位明显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年轻僧人,比如来自南晋的那位青年剑客,他甚至想像过书院方面可能会隐藏着后手,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自己身后破雾而出的人是宁缺。
他沉默看着宁缺的脸,意味难明地笑了笑。
宁缺看他没有吃糕点的意思……把手收了回来,笑着说道:“不要太过吃惊,这不是幻觉。”
就在这时,两块翠绿色的青竹片在星光下缓慢飘了过来,仿佛有生命一般悬停在他们面前,书院二师兄的声音从青树下再次响起。
“山道尽头的顽石便是山之尖顶,谁先登上去便能进入书院二层楼,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们,那短短十余步石阶,比你们先前经历过的所有考验都更加艰难,如果强行硬撑,极有可能对你们的身体精神造成不可逆的严重伤害。”
“两块青竹片你们握在手中,稍后如果觉得撑不住,便捏破它。”
隆庆皇子和宁缺向青树下揖手一礼,伸手至空中取下翠绿的青竹片,然后向前走去。
两个人并肩而走,隆庆皇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脚步没有一丝加快,任由宁缺在自己身旁一边嚼着糕点一边行走,等若承认了他有自己并肩的资格。
“其实我很羡慕你。”
宁缺看着皇子完美的侧脸,把手里沾着的糕点屑擦到衣摆上,耸肩说道:“你出身好,天赋好,命也好,又有一个世人羡慕的花痴伴侣,像我这样出身糟糕,天赋糟糕,命运极歹,身旁永远只有一个小黑炭头的家伙,想要奔到你这个份儿上,实在是太辛苦了些。”
当二人走到那块巨石下方,站在左右两条陡峭狭窄的小径前时,隆庆皇子忽然转头望向他平静说道:“你给了我很多惊奇,早知如此,方才我不该等你。”
说完这句话,隆庆皇子没有丝毫犹豫,掀起衣襟前摆,踏上了石径。
宁缺怔怔望着那条石径入口,心中掀起波澜无数,做为一个在生死底层挣扎多年的家伙,他很清楚,一个强大而骄傲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时,才会变得真正可怕。
两名最后的登山者,开始攀爬书院后山顶部悬畔那块巨大的岩石,身影倏然不见。
草地远端的大青树下,忽然多出了很多身影,围在一起指着岩石窃窃私议,这些身影有男有女,或坐或立,数一数刚好十二个人。
有人背着三弦去琴,有人腋下夹着棋秤,有人膝前搁着一根颇具古意的洞萧,有人手里拿着绷紧的绣花布框,另一只手指间拈着根细不见的针。
还有一个站在树后的壮汉手里提着个极沉重的铁锤,当别人正在议论时,壮汉却盯着树下二师兄头顶那个奇怪而高的古冠,眼神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灼热。
陈皮皮从树后走了出来,看着壮汉的眼神吓了一大跳,赶紧拦阻,说道:“六师兄,你要真一锤子下去,二师兄的帽子可能会扁掉,但你的脑袋也极有可能扁掉。”
青树下盘膝坐着的二师兄冷哼一声,缓缓转过头去。
六师兄用最快的速度把铁锤收到身后,面露憨厚至极的笑容,解释说道:“师兄,你知道的,我一天不打铁心里就痒的厉害,今儿看了一天实在是快撑不住了,这不看到您头顶这帽子,就就像是看到炉边的铁锭,总想看来上一锤子。……
这解释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荒诞到了极点,偏生二师兄却是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这个解释,挥手淡然说道:“等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了。”
书院女教授余帘也在山顶,她似乎与其余的十一人刻意保持着距离,远远站在树后的某片花圆间,面带恬静微笑看着同门们的议论。
膝上搁着古箫的中年男子望向崖边那块看似摇摇欲坠,实际上却是历经千万年风雨不曾颤抖一丝的巨石,感慨说道:“今日观之还是这位隆庆皇子实力最为强大,西陵神殿裁决司的二号人物,果然不容小觑,如果不出意外,他便可能是我们的小师弟了。”
听到西陵神殿裁决司这几个字,树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陈皮皮。
陈皮皮胖圆的脸上难得现出窘迫之色,挥手解释道:“我又没去过神殿,我认识叶红鱼的时候,她才刚进裁决司,不过在我看来,那女人肯定比隆庆强大多了。”
“天下三痴之道痴,自然非同一般。”那位绣花师姐微笑说道。
二师兄表情肃然说道:“但凡名门大派,底蕴均自不凡,虽说那些手段难入你我之眼,虽说较诸我书院自然有若尘埃,但行走世间也足够了。
树下诸人纷纷赞叹迎合,各自心里却在琢磨着,如果今日坐在树下的是大师兄,他断然不会说出如此骄傲自恋的评价,只会极诚实地点评一番西陵道法的优劣……本文字由破晓技术组提供
“没有想到能够追上隆庆皇子脚步,一同进行最后考试的人居然是那个叫宁缺的家伙。”
树平诸人又把目光再次投向陈皮皮。
陈皮皮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道:“师兄师姐们,你们又看我是做甚?”
绣花师姐微笑说道:“那不是你朋友吗?”
陈皮皮模了模脑袋,困惑说道:“我真没想到宁缺能走到山顶,凭我对他的了解,这个家伙真能吃苦,筋骨精神打磨的像个变态一样,而且他修练起来是真可以不吃饭的,所以最开始那截山道应谈拦不住他,而且他在旧书楼看了一年书,若要过柴门,也有几分可能,可我真没有想到,居然连山雾都没办法拦住他,这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有人问道:“那个叫宁缺的,现在是什么境界?”
陈皮皮回答道:“不惑。”
树下一片轻呼,提问那人不可思议说道:“隆庆皇子已经是洞玄上境,只差一步便能知命,所以他能走到石下是所有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可那个才是不惑境界,是怎么上来的?”
二师兄冷冷看了那人一眼……i斥说道:“废话,自然是走上来的。”
其实这每话才是真正的废话,只不过他是二师兄,当夫子和大师兄去国游历史时,书院后山便以他为尊,树下的那够师妹们自然无人去质疑他的说法。
二师兄眉梢微挑说道:“夫子教了你们多少年了,连这种事情都还想不明白,世间哪有完全确定之规则?若一应规则皆已注定,那我们还修行求索做什么?若一应规则都无法改变,那我们还吃饭喝水做什么?何不自行从崖那边跳下去?”
树下诸人顿生凛然之感,知道师兄是在正式教诲自己,肃然聆听。
“宁缺虽然才不惑,但谁告诉你不惑就不能登到山顶?如果只有洞玄上境,像隆庆那样只差一步到知命的人,才能登上山顶,才能进入二层楼,那何必还要考试?”
二师兄神情淡漠说道:“不惑就不能登山?先前我就对你们说过,想当年大师兄他停留在不惑境界整整十七年,上山下山不知多少遍,又有哪次他半道就滚下去了?”
有人犹豫说道:“师兄你说的虽然不错,但拿宁缺和大师兄相提并论,是不是太抬举他了?”
二师兄望向崖畔那颗巨石,沉默很长时间后淡然道:“如果宁缺今日能成功,那他就是大师兄之后第二个以不惑之身成功走完后山全程的家伙,为何不能相提并论?”
听着这话,山顶大青树四周一片沉默安静,只能隐约听到陈皮皮喃喃不甘心的话语:“就算他能登顶又怎么样,难道还能比本天才更天才?”
“其实如果让宁缺当小师弟也不错啊。”绣花师姐望着陈皮皮胖乎乎像大白粳头的脸蛋儿,笑眯眯说道:“虽然捏起来手感肯定不如皮皮你好,但他脸上有酒窝,真的好可爱。”
陈皮皮下意识里打了个寒颤,赶紧退到二师兄背后,探出头来喊道:“七师姐,你不要想的太美,这最后一关可不是那么好过的,我赌隆庆肯定先爬上去。”
绣花师姐笑眯眯,揭穿他的真实想法:“如果真是隆庆先爬上去,你不得失望的大哭一场?”
陈皮皮嘿嘿笑了两声。
“漫漫山道先考了意志,比了悟性,试了境界,雾里又看了本心,最后这颗顽石,看的不过是选择罢了,无论对隆庆还是对宁缺而言,难度都不会太大。”
二师兄缓声说道:“正因为难度不大,终究较量的还是决断力,隆庆他长年在神殿裁决司那坛污水里浸泡,杀起妇孺来都面不改色,大概应该还是他做选择的速度更快。”
一阵山风微拂而过,大青树梢顶簌簌作响,长草渐伏,崖畔脚下的银色夜云一片扰动。
站在远处崖畔的余帘回头望向云海,眉尖微微蹙起。
大青树下二师兄霍然站起身来,神情骤然间变得极其凝重,静静看着崖畔那颗巨石,沉默很长时间后喃喃说道:“好强的浩然剑意……是老师把最后一关改了吗?”
“怎么又是你?你已经死了两次又活了两次,难道还得再死一次?我真的不明白,你老从我的脑子里跳出来是想做什么,想提醒我不要忘了你那些被夏侯屠杀干净村民?还是要提醒我不要忘了你死的有多惨?放心吧,你留下来的那些事情我真的都没有忘记,只不过夏侯哪有这么好杀呢?你赶紧让让路,我得比那个隆庆皇子跑的更快一些,等我进了书院二层楼变成夫子最疼爱的乖学生,学会书院后山最神奇的那些功法,你想让我杀谁,只需要托个梦给我我就去杀了。乖,赶紧让路啊,不让路?你是想替我试炼刀法是吧?那你能不能换个时间?”
宁缺看着面前那堵雨中的灰墙,看着墙下那个奄奄一息,脸上却挂着奇怪笑容的朋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伸手从虚无里抓出一把刀来,直接把他和那面墙砍为虚无。
“看看,果然还是这一套,这书院后山里的人也是的,难道就不能弄点儿新鲜玩意?”
他没有收刀入鞘,而是把长柄朴刀扛到肩上,向巨石上方走去,反正稍后可能还会继续砍人,比如很久没有见到,连在梦里都很久没有见到的父亲母亲,甚至有可能是桑桑那个丫头,反正他现在已经确定这些都是假的,所以心理上没有任何障碍。
忽然间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看着身前那两张面无表情的脸,面无表情说道:“你们终于来了?”
隆庆皇子非常恐惧,面对着这种恐惧,他不知道该怎样选择。
他最心爱的女人正跌倒在一丛花树下,流着血泪的双眼没有看着她最心爱的海棠花,而是痴痴的盯着自己。而他却不能看她,他必须看着她。
在先前的山道上他曾经骄傲地想着,除了昊天,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或事能令他感到恐惧,然而此刻看着身前这个沐浴在圣洁神辉中的女人,看着她身旁那些鲜红的随风飘红的蓬大衣袂,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一直无法掩去对这个女人的恐惧。
整个世界弥漫着圣洁的神辉,异常明亮,明亮到无法看清楚那个女人的面容,只能看到她蓬松如纱的红色裙摆,只能看到她蓬起的红袖,只能看到她两鬓的鲜艳红头花。
女子浑身红纱红裙,很鲜艳很可爱,也很可怕,她微笑说道:“隆庆,听说你想进书院二层楼,莫非你以为进了书院二层楼,就能够战胜我?”
隆庆皇子恭谨低身,说道:“隆庆不敢。”
他身后花丛里倒伏着的花痴陆晨迦双目流淌出更多的血泪。
“真的不敢?”沐浴在神辉中的女子淡然重复问道。
隆庆皇子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神辉中那双像宝石般的双眼,沉默了很长时间,就在他准备人生第一次做出那个最勇敢决定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剪影。
那是剪影属于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那样沉默地站在女子身后,仿佛无数万年都不会开口说一句话……神辉从他的脸颊旁掠过,吹拂起宝石粒一般的风,仿佛昊天都在无声赞赏。
隆庆皇子盯着那个男人肩上的木剑,身体难以抑止的颤抖起来。
他毫不犹豫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转身走到花树前,抽出腰间佩剑缓慢刺进心爱女子的胸口。
当剑锋一寸一寸没入胸口的时候,陆晨迦一直安静看着心爱的男人,仿佛没有感受到丝毫痛楚,她的眼睛不再淌出血泪,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埋怨恨意,只有平静和怜悯。
隆庆皇子缓缓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透明的洞。
那两张脸,一张极其苍老,一张极其稚女敕。
宁缺看着老管事,看荆匕时的玩伴,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原来连你们也还需要再杀一遍,我是觉得好像有些什么事情不对,那就是因为你们没有出现、……
他把背上那把长长的朴刀取了下来,双手握紧刀柄,但却没有马上挥出,因为他发现自己站立的地方,已经从巨石上的狭窄石阶变成了黑黄色的泥土。
荒原之上,无数人仰着头看着天穹,天穹那头无边无际的黑暗正蔓延过来,人们的脸上充满着绝望与恐怖的情绪,世界一片灰暗,只有云后某处透出几抹光亮。
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抬头望天,至少他身前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并没有看天,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无论他走到哪里,他们都沉默跟随,目光永远落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