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的皇宫里有了新主人。
对于开封的百姓们来说,这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是人,就得照样挣钱养家糊口,继续从事自己的营生,还要照样应付着数不胜数的赋税与徭役。
街边的某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民居前,一个名叫赵匡胤的二十一岁年青人正在向自己的母亲、妻子与家人告别,他要远离家人,出门寻个差事,既是为了不虚度年华,或许还有一分如蔡小五般的出人头地之心。
他挥手告别亲人,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远行的道路。天气酷热,迎面走来一帮剽悍的壮汉。当中一位如众星捧月的年青人,只在贴身汗衫外穿着紫色袍衫,头戴乌纱,腰围金玉带,脚踩靴,随从个个剽悍,均带弓佩刃,引人侧目。
“此人如此年纪就身服朱紫,怕是某位权贵家的公子。”赵匡胤心头闪现出一丝羡慕之情。当他这样想时,他的包裹里不过塞着几吊钱和几张饼子,并且一事无成。
那位紫衫的年青人正是韩奕,正带着郑宝和侍从,扫荡汴梁城的好去处,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在别人眼里挤身上流,甚至是权贵家的纨绔。
无论是街边的小摊,还是城中最气派的酒楼,只要有稍有名气的菜式和汤面,都尝了个遍。就连随从,无论是军官还是小卒,人人有份,众人跟着韩奕招摇过市,大吃了三天,逛了所有的好去处,也去大相国寺烧了几柱香,都觉得肚子中的食物消化不良,纷纷说要喝点凉水果饮。
街边有一处凉棚,有商店正在卖甘豆汤,凉棚中客人颇多,客人们见韩奕等人走过来,慌忙付钱溜之大吉。韩奕见自己被汴梁人当作恶人,心中颇觉好笑,但自己这一帮人就是放在任何一处,都会让平民百姓感到害怕。
韩奕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不需他吩咐,部下都抢了个座位,吩咐店家伺候。那店家心中暗恼,但还得带着笑脸伺候,生怕惹来祸事,给每人奉上一大碗甘豆汤。韩奕掏出一块银饼道:
“店家莫怕,我付你银钱。”
店家见这队客人都是军士,为的紫衫者应是位职位极高者,他小心翼翼地打量韩奕的脸色,直到确认韩奕不是说反话,才受宠若惊地说道:“将军太客气了,这甘豆汤不值几文钱。”
“方才我等吓走了客人,就算是赔偿你这小店的损失。”韩奕笑道。
“使不得、使不得。”店家连忙拒绝。
“汰,你这店家真是多事,有银钱收就爽快地收下,何必在此聒噪?”郑宝佯怒道,“你要不收下,那就坏了我们义勇军的名声。”
“是、是!”店家这才敢收下银钱。
众人喝了一碗甘豆汤,那甘豆汤加了冬天藏下来的冰块,一口喝下去,只觉得全身没一个毛孔中都透着舒畅,暑气立消。郑宝模着圆滚滚的肚皮道:“我们要是还这样吃下去,就骑不得马了。我们当初饿得走不动路时,要是遇到有汴梁城这样到处都有好吃的所在,那该多好!”
郑宝想起自己最饥饿的时候,至今仍心有余悸,要不是有韩奕护着,他不是死于流寇刀下,就是被活活饿死,正如他的双亲一样。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韩奕道,“饥饿的滋味当然不好受,但小宝莫要忘记当日受过的苦。人若是忘本,灭亡之日便为时不远了。”
“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郑宝点头说道。
韩奕的目光无意中瞥见凉棚边站着一位汉子,那汉子大概是因为凉棚中无处就坐,又不想被日头晒,就站在街边屋檐下捧着一碗甘豆凉汤有滋有味地地喝着,脸膛因为天气酷热而红。
汉子脚下放着一个小柳条筐,韩奕见筐中装着甜梨。夏六月梨本未成熟,这应该是去年的果子,放在冰窖中储藏至今的缘故,这季节极是难得。让韩奕注目到此人,是因为凡有过往的市人向这位汉子询问梨的价钱,这汉子只是摆了摆手,催人走开。
“请问大哥,这梨多少文钱一斤?”韩奕好奇地高声问道。
汉子抹了抹嘴巴,从筐中取了一颗梨扔向韩奕道:“请将军尝一个,不要钱。”
“不要钱?这光景梨怕是金贵,大哥贩卖梨,赚的是辛苦钱,这大热天里也不容易。”韩奕道,“你若是太过大方,见到素不相识之人,便送人品尝,赚不了钱,回家恐怕要惹娘子不高兴。你家娘子万一要是休了你,我担当不起啊。”
众军汉笑了起来,那汉子眨了眨眼,却不气恼。
韩奕闲着无事,将梨塞给郑宝,继续说道:“大哥卖梨,应在街上立下个招牌,大声叫卖,吃一个,止咳平喘;吃两个,神清气爽;吃三个,益寿延年;每天吃一个,保管活到九十九!不怕吃贵的,就怕吃不上的,就连皇宫里的至尊都不一定吃得上。做到吹牛脸不红气不喘,像你这么个卖法,要卖到何时呢!这太阳底下晒干了。”
汉子大笑:“将军若是做商贾,怕是不用三年五载就赚巨万。不过我见将军年纪轻轻,却身着紫衫,前途不可限量,想来是不屑为商贾吧?”
韩奕说道:“这位大哥错了,要不是天下纷乱,我还真想当个商贾。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做个商贾有什么不好?既能养家糊口家致富,又能互通有无,方便东西南北,利国利民利己。譬如这梨,对了,大哥这叫什么梨?”
“这是陕府凤栖梨,个大皮薄,汁多渣少,梨中最佳品。”汉子回道。
“对啊,这陕府特产,若非大哥长途贩来,我们在汴州,即便是有钱岂能吃得上?正是有像大哥这样的商贾,陕府种植梨树的农家可以卖梨换钱,否则纵使果实挂满枝头,也不值几个钱,让这么好的梨烂在树上,便宜了鸟雀。”韩奕说道,“所以嘛,商贾流行,利人利己。过城门时关吏收税,却又能充实国库。”
“哥哥,您这话不对,人们不是常说,无商不奸嘛?”郑宝插话道。
“商人逐利,本性使然。只要没有违法乱纪,没有以假乱真以次充好,那便是良民。”韩奕说道,“大哥,你这凤栖梨多少钱一斤?”
“将军一番话,让在下听得舒坦。我给你个好价钱,十贯钱一个!”汉子答道。这汉子说得理直气壮,脸不红气不喘,不按斤卖,论个卖,而且要价相当不低。
“大哥,我想你应该是个奸商!”韩奕瞠目结舌地说道。
“他分明就是奸商!”军士们也都在一旁聒噪道。
“这位将军错怪在下了,我这是正宗的陕府凤栖梨,绝没有拿青州水梨来以假乱真以次充好。”汉子说道,“您刚才也说了,不怕吃贵的,就怕吃不上的嘛。价钱要是贱,反倒惹人怀疑。”
韩奕见这汉子将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学了去,觉得有趣:
“青州水梨?那可是我家乡的特产,天下闻名,本是皇家贡品。难不成你这凤栖梨比我家乡的水梨要好?杀了我也不相信!你一定是个奸商,朗朗乾坤,竟敢说凤栖梨比青州水梨好吃,真是可笑。”
“凤栖梨就是比青州梨好吃,不信你尝尝?”汉子又一次取了一颗梨递给韩奕道,他刚递出梨,便觉得自己好像又让韩奕占了便宜。
韩奕却将梨递给郑宝道:“请小宝再次品鉴一下。”
郑宝早就吃完一个凤栖梨,接到第两个梨,也是三口两口就将梨啃完,那度令众人甘拜下风,汁水都沾湿了一大片衣襟,又一次抚着滚圆的肚皮大赞:“好甜,果然不错。”他又追悔莫及地说道:
“不过青州水梨我没尝过,所以不知哪种梨更好吃,等我下次尝过了青州水梨,再跟你们计较。”
众人大笑,那贩梨的汉子撇了撇嘴,不满地说道:“将军方才喝了几碗甘豆汤,都给店家大价钱。为何偏偏要诳我一个凤栖梨?”
“这分明是你请我吃的。”郑宝跳了起来,“难不成你要讹我?我哥哥可是将军!”
“小宝住口!”韩奕止住道,“天子脚下,也容你撒野?这位大哥只是跟我们说闲话呢,别不识好歹。”
“青州韩奕果然不一般!”汉子笑道。
韩奕十分惊讶,他再一次打量汉子,见他二十七八的模样,虽衣着简朴,但相貌堂堂,在众军士面前,言谈自若。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怎知在下微名?”韩奕起身说道。
“我叫郭荣!”汉子答道。
……
这一日,沙陀人刘知远立国号为汉,自称刘邦、刘秀一脉,仍用后晋天福年号。
“朕不忍忘晋也!”刘知远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