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儿消灭了她肚子里的“妖孽”,而她自己也把自己给消灭了。张党员发现李翠儿的时候,她已死去多时了,她面部着地,一动不动,张党员连滚带爬来到李翠儿身旁,他把李翠儿翻转过来,李翠儿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张党员没有发现自己在哭,没有感觉自己在喊,没有发现自己在发疯地摇晃着李翠儿的尸体。这一过程到底有多长,没有人知道,时间在这一刻稍微放慢它的脚步,时间在纳闷,为什么会有人那么地在乎死亡呢?在不死的时间看来,生和死其实没多少区别,甚至生和死就是一回事,就是在宇宙间普遍存在的两种不同的形式。但张党员要悲伤,他有理由悲伤,从表面上看,李翠儿是自己杀死了自己,而真正的凶手另有人在,是愚昧杀死了他的老婆,扼杀了他还未出生的孩子。愚昧本身虽然可恨,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操纵愚昧,利用愚昧以达到某种险恶目的的人。张党员不知道他抱住李翠儿的时间有多长,生无法表达的东西,死亡说出来了。生是现实的,但生是有弹性的,是可塑的,人可以生出花样来,或平淡,或辉煌,或轰轰烈烈,或淡而无味。而死就是死,谁还能死出许多花样来。
李翠儿的面容倒有些安详,当死神张开双臂拥抱她的时候,她当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从此加入了死亡的行列,从此与她的丈夫阴阳相隔。甚至她的面容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这个微笑被死亡永远定格在她的脸上,像一张照片被保存下来,让张党员痛苦地阅读,痛苦地思考。她的裤子里流出了一滩血,殷红地,弯曲地在地上划了一个好象是句号,又好象是问号的可怕的血淋淋的图形。死就是这么残酷,死是不美的,如果有人忽然有一天感觉死是美的,那这个人离死也就不远了。
另一方面,李家村对李翠儿的死一点都不奇怪,觉得那是迟早的事,原因是李翠儿的肚子里有“妖孽”,一个肚子里有“妖孽”的人不死,那才是怪事哩。他们关心的是,那个“妖孽”到底被消灭没有,有人说看见了李翠儿裤子里流出的血,还说那血是黑的,不像是人的血,既然不是人的血,那就是“妖孽”的血,由此断定,“妖孽”被消灭了。人们长舒了一口气,有人还买来鞭炮,整个李家村笼罩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之中。欢乐之后,人们这才想起李翠儿有那么一点可怜,毕竟李翠儿是死了,虽然她的肚子里曾经有“妖孽”,但李翠儿不一定就跟“妖孽”是一伙的。但李翠儿该不该葬在李家坟地里呢?这确实是个伤脑筋的问题,有人说李翠儿是李家村的人,是纯粹李姓的血统,按理应该葬在李家坟地里。但有人立刻站出来说,谁能保证李翠儿的尸体是百分之百干净的?那个“妖孽”在她身体里那么长时间,她的身体就没有被污染吗?她的尸体就没有带一点“妖气”吗?是啊,谁能保证呢?人们无话可说,都觉得这话不错,都觉得这话高瞻远瞩,看得远,看得深,看得透彻,简直就是透过现象看出事物的本质来了。
他们没有征求张党员的意见,也没有人想到要征求张党员的意见,他们心中还有一点要把李翠儿的死算在张党员头上的意思。谁叫他不信“老天爷”呢?谁叫他是一个“在党的人”呢?张党员没有说话,一方面是因为过度悲伤,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李翠儿埋在哪里都一样,埋在哪里都是他一生的痛,埋在哪里都是他张党员的李翠儿。但他又觉得他们这样做不公平,对李翠儿不公平,倒不是因为李翠儿不能埋在李家坟地里,而是他们的态度,是他们的态度有问题。他想争辩几句,但在这一刻他失声了,他嘴里发出的只是一些奇怪的咕哝声,他说不出话,就那样眼看着他们把李翠儿搬来搬去。他想说,他要给李翠儿换一身干净一点的衣服,好看一点的衣服,他还要给李翠儿洗洗脸,把她有些散乱的头发给她梳一梳。但他说不出话,人们抬着李翠儿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呆呆地跟着,这是一支奇怪的送葬队伍,没有人哭,当然也没有人笑,气氛有那么一点严肃,但严肃中又透着那么一点轻松。
不知走了多久,至少是张党员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不大不深的土坑,土坑是新的,看来刚挖好不久,这就是李翠儿最后的归属,来于尘土,归于尘土。只需把李翠儿放到坑里,再填上泥土,李翠儿的这一生就被彻底划上了句号,如果以后没人再想起她,那么她就没有来过这个世界,所以说人到这个世界走上那么一回,一定要留下一点什么,以证明你确实来过。李翠儿留下了什么呢?她留下了张党员,她带着微笑走了,把悲伤留给了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