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步一群与连瑶回到侯府,已经是申正之末了。紫苏等人率先行了礼告退,回重影阁里去做准备。
二人穿过前院,等走到内院的垂花门外,正见一行人从旁边的抄手游廊转弯过来。
等人群近了,连瑶才发现原来是慈荫堂里老太君身边的辛妈妈在前引着路,后面走着的是一个年约四五旬穿着鸦青色厚实褙子的妇人和另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几人举止动作间都客气不已。
自己观察间,身旁的步一群也停下了脚步,一起望着越走越近的人群。等近了身,连瑶才发现那露着憨笑的**正是出阁不久的步家七姑娘步一蝶。连瑶望着她身旁的那位妇人,心里隐隐猜测到了她的身份。
步一群望着近身的妇人一作揖道:“岳母。”
果然?连瑶也笑着上前见了礼,“成太太。”
成太太客气地打过招呼,而后目光在步一群和连瑶二人身上打着转。旁边的步一蝶本是搀着成太太,见到了步一群二人,笑着上前道:“三哥,三嫂。”
连瑶对其点点头,微微一笑。步一蝶先开口道:“听说昨天尘哥落了水,我与母亲过来瞧瞧。”
连瑶看向成太太,心道原来是来见外孙的。连瑶望了望众人后面跟着的丫鬟婆子,道:“今早我去给老太君请安的时候也瞧过了尘哥,昨夜里热度就退了下去,就是不知现在怎么样?”
步一蝶笑着接道:“已经醒过来了,方才还与母亲说话呢。”说完又瞧了瞧成太太。
“一群啊,尘哥他娘已经去了,现在就只有你这个做父亲的。我也知道你忙,公事多,可要不是韵儿去得早,他也不至于……”成太太对步一群说着说着就抬起右手用帕子擦了擦眼睛,而后又道:“这没亲娘的孩子就是命苦,你这做爹的有空多去陪陪他。”
步一群谦而又恭地颔首应下。
连瑶脸色变了变,看着这明显把自己当成了透明人的成太太,她居然当着众人说出这话番话。这言下之意是怕自己亏待了尘哥,还是不让步一群见亲生儿子不成?
成太太丝毫没有因为连瑶在场而有所避讳,对着步一群接着道:“有的时候我就是想念尘哥,也不方便经常来侯府。如今,你是客气着还称我一声岳母,但我知道你已新添妻房,我这老婆子,也不知我说话还有没有分量了。”说着意有所指地瞄了眼连瑶。
步一群忙客气着道:“岳母您是尘哥的外祖母,这是改不了的事实。一群是晚辈,您说的话,自当聆听。”
成太太见了拿下帕子,满意地笑着又道:“你院子里的事情我是没有立场,也没有权力去过问。这几年我在成府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韵儿,总觉得她人还在。”说着对着连瑶讪讪一笑道:“呵呵,三女乃女乃别见怪。”
还知道自己站在这儿啊?
挑着她连瑶的回门日过来说步一群的前妻如何如何,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连瑶本是心里很不舒服着的,但她如今这么一笑,这人家撒泼无视,自己还得给她留点面子。勉强一笑回之:“成太太客气了。”
“岳母请节哀。她要是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您这个样子。”步一群的语气不是很热切,对上成太太的脸有道:“岳母这是要回去了?”
旁边的辛妈妈上前回道:“回三爷,是的。老太君让奴婢送亲家太太和七姑女乃女乃出门。”
步一群点点头,而后看向步一蝶道:“趁着天色尚早,七妹你还是早些陪岳母回府吧。年关后,好些回乡的外地人都纷纷涌进了京城,如今京中有些不太平,夜路难行,可要小心。”
步一蝶应是,而后对着连瑶一欠身道:“嫂嫂进门都几天了,我竟也没亲口给您道个喜。现在此恭喜三哥三嫂新婚”
连瑶瞧着眼前的美妇人,她出嫁后性子倒是开朗了不少,以前觉得她都不怎么爱说话的。上前两步握上她的手,亲切道:“小姑客气了。”
“今日时辰晚了,改日我再来与嫂嫂好好说说话。”
连瑶笑着回道:“好,小姑要常回来才是。”
步一蝶不但是尘哥的舅母,更是他的亲姑姑。成太太对尘哥放心不下,自己不方便,肯定会让儿媳妇勤上门来的。
“会的会的,到时嫂嫂也别嫌妹妹打扰才好。”步一蝶不好意思说后自连瑶手中将自己的手抽走,转身看着成太太道:“母亲,我们回去吧。”
成太太却是还有些话言未尽,看着步一群叮嘱道:“尘哥年纪小,别让身边的人欺负才是。像昨日落水的事传到我耳里,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母亲放心吧,家里人自然会照顾好尘哥的。”
听到婆婆说的自己娘家好似什么龙潭虎穴一样,尘哥是爷,难不成还会有人故意欺负他?想起方才在慈荫堂和兴升楼里见母亲时她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怕现在又说些什么来离间自己哥嫂的难听话,便拉着成太太的手催着往前去。
被步一蝶一扯,成太太甩了甩袖子,道:“等等,你急什么?”
步一蝶只好放下手里抓着的衣袖,站在那里有些尴尬。
连瑶往前一步,道:“小姑,你们可有带了护卫来?”
步一蝶正好借机回话,免了方才的尴尬。“出门前带了几个婆子和丫头,护卫也跟了两个。”
连瑶似是担心,看向一边的辛妈妈道:“辛妈妈,叫几个护卫跟着吧。三爷方才也说了,如今京中治安不太好,这么回去,还是小心些好。”
辛妈妈立即点头应下。
步一蝶感激,主动抓上连瑶的手道:“还是嫂嫂想得周到。”
心里不禁佩服起眼前这位新嫂嫂的胸襟,方才婆婆的那些话谁都听出了就是冲着她才说的。明里暗里都想让她难堪,如今却不见她脸上有一丝怒意,反而还这么关心自己的安全,当真难得。
连瑶拍了两下步一蝶的手回道:“应该的。”
送走了成太太和步一蝶,二人进去往内院走去。步一群边走边道:“成太太她说话比较直接,其实没有恶意的。”
连瑶看向步一群,回道:“我知道,毕竟,毕竟都是关心尘哥。”
毕竟,自己是个继室,她对自己防着很正常。其实本来听到她的那些话,自己心里是很烦闷,甚至还有些不值。昨天明明是自己救了尘哥,她不谢谢自己还一副敌意,说话尖酸刻薄。不过转念又一想,都是做长辈的,如今自己进门,成为重影阁的女主人,她担心是难免的。
步一群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连瑶问道:“她的那些话,你真的不生气?”
连瑶自然也跟着停下了脚步,直直地看着步一群想了想回道:“谁说的,她那些话说得那么不好听,我生气着呢~”
步一群一愣,他能猜测到任何一个女子听到方才的那些话都会心里不舒服。但是连瑶刚刚的回答,让自己以为她是想立个宽容大方的形象。结果却出乎意料,直说了生气。
这一刻,他竟是有些看不懂她了。这不是自我矛盾吗?
连瑶在步一群发愣之际,转身又往前继续走去,边走边似是负气道:“我只是不想跟她计较罢了。”
步一群原地摇了摇头,而后也跟了上去。
……
乾梓侯府门口,马车停下,车夫摆上了踩脚小凳。车帘撩起,步一跃率先从里面走了出门,紧接着低头出来的便是连瑾。步一跃将手伸过去,连瑾仅是瞧了一眼步一跃,并没有接受他的搀扶,自己下了马车。
步一跃收起伸在空中的手,看着已走进府去的连瑾,快步跟了上去。
“瑾儿,今日在岳母那是我太冲动了。”
连瑾听到耳边传来步一跃的愧疚声,停下步子,看着他冷笑道:“冲动?步一跃,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步一跃沉默,并没有做声。
连瑾自嘲道:“你平时就是遇到个事,都优柔寡断的。今天倒是胆子大了,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吼我了?我知道,嫁给你六年,没有给你育有一子,是我失德。如今你满颗心都惦记着西屋里的那个女人,对我是早就越来越没有耐性了。”
步一跃眉头一皱,又说这话?他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似是真不耐烦道:“当初明明是你自己提出让我提她做平妻的,现在又怪我的不是?瑾儿,这些年我对你怎样,阖府上下这么多人可都看在眼里。”
连瑾一听,也激动反驳道:“对,是我,是我亲手把你推到她那里去的。但是我让你提她做平妻,不还是为你的前途着想?你虽然做了个鸿胪寺卿的四品官,说的好听是个主事,管了一个机制的人。可真正呢,都做了些没有实质的差事,管管外事接待、民族事务及凶丧之仪,能有多大功劳?反而若是出了差池,就是你的过错。这几年皇上开始重用五皇子,我还不是希望能让你换份好差事?”
连瑾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步一跃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指着步一跃继续道:“你看你三弟,虽然是个庶子,但是官职比你大,皇上重用他,朝臣也巴结他……”
“好了”步一跃大声喝道。
一个男人,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指着鼻子说没能力没本事,现在还是被自己的女人说。更严重的是,对方还拿自己与别的男人做对比,偏又是个处处比自己强的人。
步一跃满腔怒火,看着连瑾越发觉得不顺眼。
连瑾却是没有被他一张怒脸给吓到,冷笑着继续道:“说你两句就受不了了?我说的都是事实,你自己说你有什么本事,以前若不是我帮着你出谋划策,你能这么快在几年里从一个小小的主簿到后来的少卿,乃至今天的鸿胪寺卿?”
步一跃见着连瑾丝毫没有顾忌场合,虽说大门周围没有多少人出没,但也是有人踪迹的。连瑾的话句句狠毒,将他的尊严完全践踏在脚下,每个字都挑战着他的忍耐力。
反指着连瑾的手指抖动着,步一跃面红耳赤道:“你……”
见步一跃生气,连瑾还乐了,嘴下更是不饶人道:“怎么,生气了?瞧你这个样子,都没还口,脸色倒先变了。怎么不像白日里在母亲面前那样训我了?这么沉不住气,我看你也只能在鸿胪寺……”
“啪”
连瑾话还没说完,人就呆滞住了,指着步一跃的手徒然收回,捂住自己的左脸,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步一跃的手扬在空中,横眉指责道:“真是个泼妇我看你真是连什么叫以夫为天的道理都不懂。像你这种专横跋扈,蛮不讲理的女人,简直是丢尽了我们步家的脸”
连瑾回过神,听着耳边无比熟悉的声音,脑中一片空白,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居然打了自己。目光看到不远处几个停在远处睁大着眼睛的婢子,大喝道:“看什么看,都给我滚下去”
四周哪还有婢子、小厮敢逗留的立马拔腿往远处跑去。这连二女乃女乃以前治家是出了名的严,罚起下人也是狠狠的,将人乱棍打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心中虽然好奇怎么一向性子温和的二爷突然动起了手,但是连二女乃女乃这种丧失颜面的场合是不能看的。
看到连瑾发怒,将下人赶走。步一跃此时真觉得大快人心,嘴角冷笑道:“怎么,你连二女乃女乃也要面子?”
连瑾咬牙怒瞪道:“你打我,你居然打我?”
步一跃放下手中的手,冷笑着点点头,而后反瞪着连瑾,“我今天还真就是打你了,不打醒你,你还真忘了什么叫做出嫁从夫了”
连瑾重重放下捂着左脸的手,看着步一跃眼中似是噙着泪水。方才那盛气凌人的气势早就没得无影无踪,心灰意冷轻轻道:“你真的变了。”
步一跃望着潸然泪下的连瑾,心突然就软了下来,悔恨交加却没有松口。故意不去看她那泪影闪闪的眼睛,回道:“这也是你逼的。你扪心自问,你还有没有把我当做你的丈夫,当成一个男人?”
连瑾只是看着步一跃,右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满脸失望道:“你想说如今都是我咎由自取,我自食恶果,但是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吗?”。说完又一副自悲自哀的模样,“呵呵,看来都不用等多少日子,你心里就不会再有我了。”
连瑾说完便直接转身,泪水随着晚风在空中滑下一道优美的弧度,黯然神伤独自一步步往前走去。
看着连瑾那抹受伤的背影,步一跃张嘴动了动,却仍没有喊出声。心中甚是无奈,以往那个温柔贤良的妻子哪去了?以往那个在书房陪伴左右与自己红袖添香的妻子哪去了?
步一跃痛苦地深深一闭眼,而后抬起方才甩连瑾巴掌的左右看着。到底是自己变了,还是她变了?一直以来,都是谁逼着谁?
他知道因为韶华怀孕的事情她情绪低落、心情不好,最近脾气也比较暴躁。所以但凡能忍的,能让的,自己都忍了让了。可她却不见好,反而还变本加厉了,真的以为自己没了她不能活了?
平时在屋子里的时候对着自己有事没事损上几句,私下里又说韶华这这那那。他知道她嫉妒,但是那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那种要为人父的喜悦感冲淡了一切。他关照韶华少与她碰面,就是为了避免冲突。可就是前两天的一个早上,就院子里碰上一面,她竟然那么明目张胆地将韶华往灯柱上推去。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般单纯善良的妻子变得这么冷血无情,那么心狠手辣了。那是他的骨肉啊~难道她在对韶华下手的时候,都不曾想到自己,一点都不顾及下?
最近的重影阁总是吵吵闹闹的,她不是处罚婢女,就是为难韶华。本以为这治理后院的事情交给了大嫂,她空闲时间就能多一些,自己也想好好修修夫妻情分。可不知为什么,倒像是比以前更忙了,自己去了东屋好多次,总见不到她人。
打定心思想要好好哄哄她,但是她不给机会也没有办法。步一跃实在是头疼,脚下越发的无力,一点也不想回内院去。想着想着,就转身往东边父亲的书房那走去了。
而连瑾被步一群走了之后,一路跑着回了重擎阁,路边行礼问安的丫鬟们连顾都没顾一下,只留下一群莫名私下的人。
等回了自己住的东屋,轻橙打了冷水用巾帕沾湿了给连瑾敷脸,本就红肿冻冷的脸碰到巾帕,连瑾“嘶”了一声,头往后一缩。
轻橙看着连瑾,小心翼翼地又上前轻轻擦着,低声埋怨道:“二爷也是的,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连瑾听了只是满脸悲伤,心在这一刻支离破碎,疼地她只想一个人躲起来。
但是,她不能。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步一跃会对自己动暴。
抬头握住正弯腰在自己身前服侍的轻橙的手臂,在对方满脸好奇的表情下,连瑾满眼认真地问道:“轻橙,你可愿意侍候爷?”